第二年,正是在本故事的讀者剛讀到的這個時刻,馬呂斯常去盧森堡公園的習慣忽然中斷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幾乎一連六個月沒有到那條小路上去走過一步。可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晴朗的上午。馬呂斯心情歡暢,和風麗日給予人的感受正是如此。他彷彿覺得所有他聽到的雀鳥唱和的聲音,所有他從樹葉中望見的片片藍天全深入到了他的心裡。
他直向「他的小路」走去。到了盡頭,他又望見了那兩個面熟的人,仍舊坐在從前的那條板凳上。不過當他走近時,那男子還是那男子,姑娘卻不像是從前的那個了。現在在他眼前的是個秀長、美麗、有著女性已屆成年卻仍全部保有女孩那極盡天真情態的體形的最動人的人兒,這是倏忽和純潔的時刻,要表達只能用這幾個字:芳齡十五。那便是使人驚歎並夾著金絲紋的栗色頭髮,光潔如玉的額頭,艷如一瓣薔薇的雙頰,晶瑩的紅,含羞的白,一張妙嘴,出來的笑聲如同光明、語聲如同音樂,一個讓-古戎1要摹刻的維納斯的頸子而拉斐爾要描繪的馬利亞的頭。並且,為了使動人的臉什麼也不缺,那鼻子雖生得不美,卻是生得漂亮的,不直不彎,非意大利型也非希臘型,而是巴黎型的鼻子,那就是說某種俏皮、秀氣、不正規、純淨、使畫家失望詩人迷惑的鼻子。
1讓-古戎(Jean Goujon,1510—1568),法國雕塑家和建築學家。
馬呂斯走過她身邊,卻沒能看見她那雙一直低垂著的眼睛。他只見到栗色的長睫毛,掩映著幽嫻貞靜的神態。
這並不妨礙她微笑著聽那白髮老人和她談話,並且再沒有什麼比低著眼睛微笑更蕩人心魂的了。
最初,馬呂斯以為這是同一男子的另一個女兒,大致是從前那一個的姐姐。但是,當那一貫的散步習慣第二次引他到那板凳近旁,他留意打量以後才認出她還是原來的那一個。六個月,小姑娘已經變成了少女,如是而已。這種現象是極常見的。有那麼一種時刻,姑娘們好像是忽然吐放的蓓蕾,一眨眼便成了一朵朵玫瑰。昨天人們還把她們當作孩子沒理睬,今天重相見,已感到她們亂人心意了。
這一個不但長大了,而且理想化了。正如在四月裡一樣,三天的時間足使某些樹木花開滿枝,六個月已同樣夠使她週身秀美了。她的四月已經到來。
我們有時看見一些窮而吝嗇的人,好像一覺醒來,忽然從赤貧轉為巨富,一下子變得奢侈豪華。那是因為他們收到了一筆年金,昨天到了付款日期。這姑娘領到了一個季度的利息。
並且她已不是從前那個戴著棉絨帽子,穿件毛呢裙袍和雙平底鞋,兩手發紅的寄讀生,審美力已隨容光的煥發來到了,她已是個打扮得簡單、雅致、挺秀、脫俗的少女。她穿一件黑花緞裙袍,一件同樣料子的短披風,戴一頂白縐紗帽子。白手套顯出一雙細長的手,手裡玩著一把中國象牙柄的遮陽傘,一雙緞鞋襯托出她腳的秀氣。當人們走過她身邊,她的全身衣著吐著青春的那種強烈香氣。
至於那男子,還是從前那一個。
馬呂斯再次走近她時,那姑娘抬起了眼瞼。她的眼睛是深藍色的,但是在這濛濛的天空中還只有孩子的神氣。她自自然然地望著馬呂斯,彷彿她望見的只是一個在槭樹下跑著玩的孩子,或是照在那板凳上的一個雲石花盆的影子,馬呂斯也只管往前走,心裡想著旁的事兒。
他在那年輕姑娘的板凳旁邊又走了四五趟,連眼睛也沒有向她轉一下。
後來幾天,他和平時一樣,天天去盧森堡公園,和平時一樣,他總在那地方見到那「父女倆」,但是他已不再注意了。
他在那姑娘變美了的時候並不比她醜的時候對她想得多些,他照舊緊挨著她坐的那條板凳旁邊走過,因為這是他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