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短布裙,指貧寒人家的年輕姑娘。
我們曾提到過一個長矛兵。
那是吉諾曼先生的一個侄孫,他一向遠離家庭,在外地過著軍營生活。這位忒阿杜勒-吉諾曼中尉具有人們所謂漂亮軍官的全部條件。他有「閨秀的腰身」,一種拖曳指揮刀的瀟灑風度,兩頭翹的鬍子。他很少來巴黎,馬呂斯從來不曾會過他。這兩個表兄弟只是彼此知道名字而已。我們好像曾提起過,忒阿杜勒是吉諾曼姑奶奶心疼的人,她疼他,是因為她瞧不見他。眼睛瞧不見,心裡便會對那人想像出無數的優點。
一天早晨,吉諾曼姑奶奶力持鎮靜才捺住了心頭的激動,回到自己屋裡。馬呂斯剛才又要求他外祖父讓他去作一次短期旅行,並說當天傍晚便打算動身。外祖父回答說:「去吧!」隨後,吉諾曼先生轉過背,把兩條眉毛在額頭上聳得高高的,接著說:「他外宿,屢犯不改。」吉諾曼姑娘回到自己的屋裡,著實安不下心來,又走到樓梯上,她狠狠地說了這麼一句:「未免太過火了。」繼又問這麼一句:「究竟他要去什麼地方呢?」她彷彿窺到了他心中某種不大說得出口的隱秘活動,一個若隱若現的婦女,一次幽會,一種密約,如果能拿著眼鏡湊近去看個清楚,那倒也不壞。刺探隱情,有如初嘗異味。聖潔的靈魂是絕不厭惡這種滋味的。在虔誠篤敬的心曲深處也常有窺人隱私的好奇心。
因此她被一種要摸清底細的輕微飢渴所俘虜了。
這種好奇心所引起的激動有點超出她的慣例。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她便專心於自己的手藝,她開始剪裁層層棉布,拼繡那種在帝國時期和王朝復辟時期盛行的許多車輪形的飾物。工作煩悶,工作者煩躁。她在她的椅子上一直坐了好幾個鐘頭,房門忽然開了。吉諾曼姑娘抬起她的鼻子,那位忒阿杜勒中尉立在她面前,正向她行軍禮。她發出一聲幸福的叫喊。人老了,又素來靦腆虔誠,並且又是姑媽,見到一個龍騎兵走進她的繡房,那總是樂意的。
「你在這裡!」她喊著說。
「我路過這兒,我的姑姑。」
「快擁抱我吧。」
「遵命!」忒阿杜勒說。
他上前擁抱了她。吉諾曼姑奶奶走到她的書桌邊,開了抽屜。
「你至少得在我們這兒待上整整一星期吧?」
「姑姑,我今晚就得走。」
「瞎說!」
「一點也沒說錯。」
「留下來,我的小忒阿杜勒,我求你。」
「我的心想留下,但是命令不許可。事情很簡單,我們換防,我們原來駐紮在默倫,現在調到加容,從老防地到新防地,我們得經過巴黎。我說了,我要去看看我的姑姑。」
「這一小點是補償你的損失的。」
她放了十個路易在他手心裡。
「您的意思是說這是為了使我高興吧,親愛的姑姑。」
忒阿杜勒再次擁抱她,她因為自己的脖子被他軍服上的金線邊微微刮痛了一點而起了一陣快感。
「你是不是騎著馬帶著隊伍出發呢?」她問他。
「不,我的姑姑,我打定主意要來看看您。我得到了特殊照顧。我的勤務兵帶著我的馬走了,我乘公共馬車去。說到這兒,我想起要問您一樁事。」
「什麼事?」
「我那表弟馬呂斯-彭眉胥,他也要去旅行嗎?」
「你怎麼知道的?」他姑姑說,這時她那好奇心陡然被搔著最癢處了。
「來這兒時,我到公共馬車站去訂了一個前廂座位。」
「後來呢?」
『有個旅客已在車頂上訂了個座位。我在旅客單上見到了他的名字。」
「什麼名字?」
「馬呂斯-彭眉胥。」
「那壞蛋!」姑姑喊著說。「哈!你那表弟可不像你這樣是個有條理的孩子。到公共馬車裡去過夜,這成什麼話!」
「跟我一樣。」
「你,那是為了任務,而他呢,只是為了胡鬧。」
「沒有想到!」忒阿杜勒說。
到此,吉諾曼大姑娘感到有事可做了,她有了個想法。假如她是個男子,她一定會猛拍一下自己的額頭。她急忙問忒阿杜勒:
「你知道你表弟不認識你嗎?」
「不知道,我見過他,我,但是他從來不曾注意過我。」
「你們不是要同車趕路嗎?」
「他坐在車頂上,我坐在前廂裡。」
「這公共馬車去什麼地方?」
「去萊桑德利。」
「馬呂斯是去那地方嗎?」
「除非他和我一樣半路下車。我要在韋爾農轉車去加容。
馬呂斯的路線,我可一點也不知道。」
「馬呂斯!這名字多難聽!怎麼會有人想到要叫他馬呂斯!
而你,至少,你叫忒阿杜勒!」
「我覺得還不如阿爾弗雷德好聽。」那位軍官說。
「聽我說,忒阿杜勒。」
「我在聽,我的姑姑。」
「注意了。」
「我注意了。」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好吧,馬呂斯時常不回家。」
「嗨嗨!」
「他時常旅行。」
「啊啊!」
「他時常在外面過夜。」
「呵呵!」
「我們很想知道這裡面是些啥玩意兒。」
忒阿杜勒帶著一個富有閱歷的人的那種鎮靜態度回答說:
「無非是一兩條短布裙吧。」
隨即又帶著那種表示自信的含蓄的笑聲說道:
「個把小姑娘罷了。」
「顯然是這樣。」姑奶奶興奮地說,她以為聽到了吉諾曼先生在談話,無論是那叔祖或侄孫在談到小姑娘這幾個字時,那語調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於是她的看法也就不容抗拒地就此形成了。她接著又說:
「你得替我們做件開心事兒。你跟著馬呂斯。他不認識你,你不會有什麼困難。既然這裡有個小姑娘,你想方設法去看看她,回頭寫封信把這小小故事告訴我們,讓他外公開開心。」
忒阿杜勒對這種性質的偵察工作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那十個路易卻使他很感動,而且覺得這種好處今後還可能會有。他便接受了任務,說道:「您喜歡怎樣就怎樣吧,我的姑姑。」跟著,他又對自己說:「這下我變成老保姆了。」
吉諾曼姑娘吻了他一下,說道:
「忒阿杜勒,你是決不會搞這些的,你是遵守紀律的,你是門禁制度的奴隸,你是一個安分盡職的人,你決不會離開你的家去找那樣一個貨色的。」
那龍騎兵做了個得意的醜臉,正如卡圖什聽到別人稱讚他克己守法。
在這次對話的當天晚上,馬呂斯坐上公共馬車,絕沒有想到有人監視他。至於那位監視者,他所做的第一樁事便是睡大覺。這是場地地道道的酣睡。阿耳戈斯1打了一整夜的鼾。天剛濛濛亮時,公共馬車上的管理人喊道:「韋爾農!韋爾農車站到了!到韋爾農的旅客們下車了!」忒阿杜勒中尉這才醒過來。
1阿耳戈斯(Argus),希臘神話中之百眼神,他無論晝夜總有五十隻眼睛不閉。
「好,」他喃喃地說,人還在半睡狀態,「我得在此地下車。」
隨後,他的記憶力一步一步地清楚起來了,這是醒來的效果,他想到了他的姑姑,還有那十個路易,以及要就馬呂斯的所作所為作出報告的諾言。這都使他感到可笑。
「他也許早已不在這車上了,」他一面想,一面扣上他那身小軍服上的紐扣。「他可能留在普瓦西了,也可能留在特利埃爾,他如果沒有在默朗下車,也可能在芒特下車,除非他已在羅爾波阿斯下車,或是一直到帕西,從那兒向左可以去到埃夫勒,向右可以去拉羅什-蓋榮。你去追吧,我的姑姑。我得對她寫些什麼鬼話呢,對那個好老太婆?」
正在這時,一條黑褲子從車頂上下來,出現在前車廂的玻璃窗上。
「這也許是馬呂斯吧?」中尉說。
那正是馬呂斯。
一個鄉村小姑娘,站在車子下面,混在一群馬和馬伕當中對著旅客叫賣鮮花:「帶點鮮花送給太太小姐們吧。」
馬呂斯走到她跟前,買了她托盤中最美麗的一束鮮花。
「這下子,」忒阿杜勒一面跳下前車廂,一面說,「我可來勁了。這些花,他要拿去送給什麼鬼女人呢?除非是個頂頂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一簇這麼出色的花。我一定要去看她一眼。」
現在已不是受人之托,而是出自本人的好奇心,正如那些為自身利益追蹤的狗一樣,他開始跟在馬呂斯後面。
馬呂斯一點沒有注意到忒阿杜勒。一些衣飾華麗的婦女從公共馬車上走下來,他一眼也不望,彷彿周圍的任何東西全不在他眼裡。
「他真夠鍾情的了!」忒阿杜勒想。
馬呂斯朝著禮拜堂走去。
「妙極,」忒阿杜勒對自己說。「禮拜堂!對呀。情人的約會,配上點宗教色彩,那真夠味兒。通過慈悲天主來送秋波,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了。」
馬呂斯到了禮拜堂前不往裡走,卻朝後堂繞了過去,繞到堂後牆垛的角上不見了。
「約會地點在外邊,」忒阿杜勒說,「可以看到那小姑娘了。」
他踮起長統靴的腳尖朝著馬呂斯拐彎的那個牆角走去。
到了那裡,他大吃一驚,停著不動了。
馬呂斯,兩手捂著額頭,跪在一個墳前的草叢裡。他已把那簇鮮花的花瓣撒在墳前。在那墳隆起的一端,也就是死者頭部所在處,有個木十字架,上面寫著一行白字:「上校男爵彭眉胥」。馬呂斯正在失聲痛哭。
那「小姑娘」只是一座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