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 三卷 完成他對死者的諾言 05 孤苦伶仃的小女孩
    德納第客店在那村裡的地點既在禮拜堂附近,珂賽特就得向謝爾方面那片樹林中的泉邊取水。

    她不再看任何商販陳列的物品了。只要她還走在麵包師巷和禮拜堂左近一帶地方,總還有店舖裡的燭光替她照路,可是最後一個攤子的最後一點微光也終於消逝了。那可憐的孩子便到了黑暗中。她還得走向黑暗的更深處。她向著黑暗更深處走去。只是,因為她的心情已經有些緊張,所以她一面走,一面竭力搖著那水桶的提梁。那樣她就有一種聲音和她作伴。

    她越往前走,四周也越黑。街上行人已經絕跡。可是她還遇到一個婦人,那婦人停下來,轉身望著她走過去,嘴裡含含糊糊地說:「這孩子究竟有什麼地方可去呢?難道她是個小狼精嗎?」隨後,那婦人認出了是珂賽特,又說:「嘿,原來是百靈鳥!」

    珂賽特便那樣穿過了孟費-村靠謝爾一面的那些彎曲、荒涼,迷宮似的街道。只要她還看見有人家,只要她走的路兩旁還有牆,她走起來總還相當大膽。有時,她從一家人家的窗板縫裡望見一線燭光,那也就是光明,也就是生命,說明那裡還有人,她的心也就安了。可是她越往前走,她的腳步好像會自然而然地慢下來。珂賽特,當她過了最後那所房子的牆角,就忽然站住不動了。越過最後那家店舖已經不容易,要越過最後那所房子再往前去,那是不可能的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把只手伸進頭髮,慢慢地搔著頭,那是孩子在驚慌到失去主張時特有的姿態。那已不是孟費-,而是田野了。在她面前的是黑暗荒涼的曠地。她心驚膽顫地望著那漆黑一片、沒有人、有野獸、也許還有鬼怪的地方。她仔細看,她聽到了在草叢裡行走的野獸,也清清楚楚看見了在樹林裡移動的鬼影。於是她又提起水桶,恐怖給了她勇氣:「管他的!」她說,「我回她說沒有水就完了!」她堅決轉身回孟費。

    她剛走上百來步,又停下來,搔著自己的頭。現在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德納第大娘,那樣青面獠牙、眼裡怒火直冒的德納第大娘。孩子眼淚汪汪地望望前面,又望望後面。怎麼辦?會有什麼下場?往哪裡走?在她前面有德納第大娘的魔影,在她後面有黑夜裡在林中出沒的鬼怪。結果她在德納第大娘的面前退縮了。她再走上往泉邊去的那條路,並且跑起來。她跑出村子,跑進了林子,什麼也不再望,什麼也不再聽,直到氣喘不過來時才不跑,但也不停步。她只顧往前走,什麼全不知道了。

    她一面趕路,一面想哭出來。

    在夜間,森林的簌簌聲把她整個包圍起來了。她不再想,也不再看。無邊的黑夜竟敵視那小小的生命,一方面是整個黑暗的天地,一方面是一粒原子。

    從林邊走到泉邊,只須七八分鐘。珂賽特認識那條路,因為這是她在白天常走的。說也奇怪,她當時並沒有迷路。多少有些殘存的本能在引導她。她的眼睛既不向右望,也不向左望,惟恐看到樹枝和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她便那樣到達了泉邊。

    那是從粘土裡流出後匯聚而成的一個狹窄的天然水潭,二尺來深,周圍生著青苔和一種有焦黃斑痕、名為「亨利四世的細布皺領」的草本植物,還鋪了幾塊大石頭。水從潭口潺潺流出,形成一條溪流。

    珂賽特不想歇下來喘氣。當時四周漆黑,但是她有來這泉邊的習慣。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索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樹,那是她平日用作扶手的,她摸到了一根樹枝,攀在上面,彎下腰,把水桶伸入水中。她心情異常緊張,以致力氣登時增加三倍。當她那樣俯身取水時,她沒有注意圍裙袋裡的東西落在潭裡了。那枚值十五個蘇的錢落下去了。珂賽特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它落下去。她提起那水桶,放在草地上,幾乎是滿滿一桶水。

    在這以後,她才覺得渾身疲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很想立刻回去,但是她灌那桶水時力氣已經用盡了,她一步也走不動了。她不得不坐下來。她讓自己落在草地上,蹲在那兒動不了。

    她閉上眼睛,繼又睜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卻又非那樣做不可。

    桶裡的水,在她旁邊蕩出一圈圈的波紋,好像是些白火舌。

    天空中烏雲滾滾,有如煤煙,罩在她頭上。黑夜那副悲慘面孔好像對著那孩子在眈眈垂視。

    木星正臥在天邊深處。

    那孩子不認識那顆巨星,她神色倉皇地注視著它,感到害怕。那顆行星當時離地平線確是很近,透過一層濃霧,映出一種駭目的紅光。濃霧呈慘黯的紫色,擴大了那個星的形象,好像是個發光的傷口。

    原野上吹來一陣冷風。樹林裡一片深黑,絕無樹葉觸擦的聲音,也絕無夏夜那種半明半昧的清光。高大的杈椏猙獰張舞。枯萎叢雜的矮樹在林邊隙地上簌簌作聲。長高的野草在寒風中象鰻鱺似的蠕蠕游動。榛莽屈曲招展,有如伸出長臂張爪攫人。一團團的乾草在風中急走,好像大禍將至,倉皇逃竄似的。四面八方全是淒涼寥廓的曠地。

    黑暗使人見了心悸。人非有光不可。任何人進入無光處都會感到心焦。眼睛見到黑暗時心靈也就失去安寧。當月蝕時,夜裡在烏黑的地方,即使是最頑強的人也會感到不安。黑暗和樹林是兩種深不可測的東西。我們的幻想常以為在陰暗的深處有現實的東西。有種無可捉模的事物會在你眼前幾步之外顯得清晰逼真。我們時常見到一種若隱若現、可望而不可及、縹緲如臥花之夢的景像在空間或我們自己的腦海中浮動。天邊常會有一些觸目驚心的形象。我們常會嗅到黑暗中太空的氣息。我們會感到恐懼並想朝自己的後面看。黑夜的空曠,兇惡的物形,悄立無聲走近去看時卻又化為烏有的側影,錯雜散亂的黑影,搖曳的樹叢,色如死灰的污池,鬼域似的陰慘,墳墓般的寂靜,可能有的幽靈,神秘的樹枝的垂拂,古怪駭人的光禿樹身,臨風瑟縮的叢叢野草,對那一切人們是無法抗拒的,膽壯的人也會戰慄,也會有禍在眉睫之感。人們會惴惴不安,彷彿覺得自己的靈魂已和那黑暗凝固在一起。對一個孩子來說,黑暗的那種侵襲會使他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可怕。

    森林就是鬼宮,在它那幽寂陰森的穹窿下,一隻小鳥的振翅聲也會令人毛骨悚然。

    珂賽特並不瞭解她所感受的是什麼,她只覺得自己被宇宙的那種無邊的黑暗所控制。她當時感受的不止是恐怖,而是一種比恐怖更可怕的東西。她打著寒噤。寒噤使她一直冷到心頭,沒有言語能表達那種奇怪的滋味。她愕然睜著一雙眼睛。她彷彿覺得明天晚上的此時此刻她還必須再來此地。

    於是,由於一種本能,為了擺脫那種她所不瞭解而又使她害怕的處境,她高聲數著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數完以後,重又開始。她那樣做,可使自己對四周的事物有個真實的感覺。她開始感到手冷,那是先頭在取水時弄濕的。她站起來。她又恐懼起來了,那是一種自然的、無法克制的恐懼。她只有一個念頭:逃走,拔腿飛奔,穿過林子,穿過田野,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燭光的地方。她低頭看到了水桶。她不敢不帶那桶水逃,德納第大娘的威風太可怕了。她雙手把住桶上的提梁,她用盡力氣才提起那桶水。

    她那樣大致走了十多步,但是那桶水太滿,太重,她只得把它重又放下來。她喘了口氣,再提起水桶往前走,這回比較走得久一些。可是她又非再停下不可。休息了幾秒鐘後,她再走。她走時,俯著身子,低著頭,像個老太婆,水桶的重量把她那兩條瘦胳膊拉得又直又僵,桶上的鐵提梁也把她那雙濕手凍木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而每次停下來時,桶裡的水總有些潑在她的光腿上。那些事是在樹林深處,夜間,冬季,人的眼睛見不到的地方發生的,並且發生在一個八歲的孩子的身上。

    當時只有上帝見到那種悲慘的經過。

    也許她的母親也看見了,咳!

    因為有些事是會使墓中的死者睜開眼來的。

    她帶著痛苦的喘氣聲呻吟,一陣陣哭泣使她喉頭哽塞,但她不敢哭,她太怕那德納第大娘了,即使她離得很遠。她常想像德納第大娘就在她的附近,那已成了她的習慣。

    可是她那樣並走不了多遠,並且走得很慢。她妄想縮短停留的時間,並盡量延長行走的時間。她估計那樣走法,非一個鐘頭到不了孟費-,一定會挨德納第大娘的一頓打,她心中焦灼萬分。焦灼又和獨自一人深夜陷在林中的恐怖心情絞成一團。她已困憊不堪,但還沒有走出那林子。她走到一株熟悉的老槲樹旁,作最後一次較長的停頓,以便好好休息一下,隨後她又集中全部力氣,提起水桶,鼓足勇氣往前走。可是那可憐的傷心絕望的孩子不禁喊了出來: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就在那時,她忽然覺得她那水桶一點也不重了。有一隻手,在她看來粗壯無比,抓住了那提梁,輕輕地就把那水桶提起來了。她抬頭望。有個高大直立的黑影,在黑暗中陪著她一同往前走。那是一個從她後面走來而她沒有發現的漢子。那漢子,一聲不響,抓住了她手裡的水桶的提梁。

    人有本能適應各種不同的遭遇。那孩子並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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