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裁製度告終。歐洲一整套體系垮了。
帝國隱沒在黑影中,有如垂死的羅馬世界。黑暗再次出現,如同在蠻族時代。不過一八一五年的蠻族是反革命,我們應當把它這小名叫出來,那些反革命的氣力小,一下子就精疲力盡,陡然停止了。我們應當承認,帝國受到人們的悼念,並且是慷慨激昂的悼念。假使武力建國是光榮的,那麼帝國便是光榮的本身。凡是專制所能給予的光明,帝國都在世上普及了,那是一種暗淡的光。讓我們說得更甚一點,是一種昏暗的光。
和白晝相比,那簡直是黑夜。黑夜消失,卻逢日蝕。
路易十八回到巴黎。七月八日的團圓舞沖淡了三月二十日的熱狂。那科西嘉人和那貝亞恩人1,榮枯迥異。杜伊勒裡宮圓頂上的旗子是白的。亡命之君重登王位。在路易十四的百合花寶座前,橫著哈特韋爾的杉木桌。大家談著布維納2和豐特努瓦3,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因為奧斯特裡茨已經過時了。神座和王位交相輝映,親如手足。十九世紀的一種最完整的社會保安制度在法國和大陸上建立起來了。歐洲採用了白色帽徽。特雷斯達榮4的聲名大噪。「自強不息」那句箴言又在奧爾塞河沿營房大門牆上的太陽形拱石中出現了。凡是從前駐過羽林軍的地方都有一所紅房子。崇武門上堆滿了勝利女神,它頂著那些新玩意兒,起了作客他鄉之感,也許在回憶起馬倫哥和阿爾科拉時有些慚愧,便安上了一個昂古萊姆公爵的塑像敷衍了事。馬德蘭公墓,九三年的義塚,原來淒涼滿目,這時卻鋪滿了大理石和碧雲石,因為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東尼特的骸骨都在那土裡。萬塞納墳場裡也立了一塊墓碑,使人回想起昂吉安公爵死在拿破侖加冕的那一個月。教皇庇護七世在昂吉安公爵死後不久祝福過加冕大典,現在他又安祥地祝賀拿破侖的傾覆,正如當初祝賀他的昌盛一樣。在申布龍有個四歲的小眼中釘,誰稱他做羅馬王便逃不了叛逆罪。這些事當時是這樣處理的,而且各國君王都登上了寶座,而且歐洲的霸主被關進了囚籠,而且舊制度又成了新制度,而且整個地球上的光明和黑暗互換了位置,因為在夏季的一個下午,有個牧人5在樹林裡曾對一個普魯士人說:「請走這邊,不要走那邊!」
1貝亞恩人,指路易十八。貝亞恩,為波旁王朝之領地,一六二○年併入法國。貝亞恩人,專指亨利四世。因亨利四世是波旁王朝第一代國王,此處借指路易十八。
2布維納(Bouvines),十三世紀,法國王室軍隊戰勝德軍於此。
3豐特努瓦(Fontenoy),十八世紀,法國王室軍隊戰勝英軍於此。
4特雷斯達榮(Trestaillon),製造白色恐怖的保王黨人。
5指滑鐵盧大戰中比洛的嚮導。
一八一五是種陰沉的陽春天氣。各種有害有毒的舊東西都蒙上了一層新的外衣。一七八九受到了誣蔑,神權戴上了憲章的假面具,小說也不離憲章,各種成見,各種迷信,各種言外之意,都念念不忘那第十四條,自詡為自由主義。這是蛇的蛻皮而已。
人已被拿破侖變得偉大,同時也被他變得渺小了。理想在那物質昌明的時代得了一個奇怪的名稱:空論。偉大人物的嚴重疏忽,便是對未來的嘲笑。人民,這如此熱愛炮手的炮灰,卻還睜著眼睛在尋找他。他在什麼地方?他在幹什麼?「拿破侖已經死了。」有個過路人對一個曾參加馬倫哥戰役和滑鐵盧戰役的傷兵說。「他還會死!」那士兵喊道,「你應當也認識他吧!」想像已把那個被打垮了的人神化了。滑鐵盧過後,歐洲實質上是昏天黑地。拿破侖的消失替歐洲帶來了長時期的莫大空虛。
各國的君主填補了那種空虛。舊歐洲抓住機會把自己重新組織起來。出現了神聖同盟。佳盟早已在鬼使神差的滑鐵盧戰場上出現過了。
對著那個古老的、重新組織起來的歐洲,一個新法蘭西的輪廓出現了。皇上嘲笑過的未來已經嶄露頭角。在它額上,有顆自由的星。年青一代的熱烈目光都注視著它。真是不可理解,他們既熱愛未來的自由,卻又熱愛過去的拿破侖。失敗反把失敗者變得更崇高了。倒了的波拿巴彷彿比立著的拿破侖還高大些。得勝的人害怕起來了。英國派了赫德森-洛去監視他,法國也派了蒙什尼去窺伺他。他那雙叉在胸前的胳膊成了各國君王的隱憂。亞歷山大稱他為「我的夢魘」。那種恐怖是由他心中具有的那種革命力量引起的。波拿巴的信徒的自由主義可以從這裡得到說明和諒解。他的陰靈震撼著舊世界。各國的君主,身居統治地位而內心惴惴不安,因為聖赫勒拿島的岩石出現在天邊。
拿破侖在龍塢呻吟待斃,倒在滑鐵盧戰場上的那六萬人也安然腐朽了,他們的那種靜謐散佈在人間。維也納會議賴以訂立了一八一五年的條約,歐洲叫它做王朝復辟。
這就是滑鐵盧。
但那對悠悠宇宙又有什麼關係?那一切風雲,那樣的戰鬥,又繼以那種和平,那一切陰影,都絲毫不曾驚擾那只遍矚一切的慧眼,在它看來,一隻小蚜蟲從這片葉子跳到那片葉子和一隻鷹從聖母院的這個鐘樓飛到那個鐘樓之間,是並沒有什麼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