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一定已經猜到馬德蘭先生便是冉阿讓。
我們已向那顆良心的深處探望過,現在是再探望的時刻了。我們這樣做,不能不受感動,也不能沒有恐懼,因為這種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觸目驚心。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裡,再沒有旁的地方可以見到更多的異彩、更多的黑暗;再沒有比那更可怕、更複雜、更神秘、更變化無窮的東西。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心活動。
讚美人心,縱使只涉及一個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賤的一個,也得熔冶一切歌頌英雄的詩文於一爐,賦成一首優越成熟的英雄頌。人心是妄念、貪慾和陰謀的污池,夢想的舞台,醜惡意念的淵藪,詭詐的都會,慾望的戰場。在某些時候你不妨從一個運用心思的人的陰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裡去,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在那種外表的寂靜下就有荷馬史詩中那種巨靈的搏鬥,密爾頓1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但丁詩中那種幻象的縈繞。人心是廣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和日常行動時往往黯然神傷!
1密爾頓(Milton,1608一1674),英國著名詩人。
但丁有一天曾經談到過一扇險惡的門,他在那門前猶豫過。現在在我們的面前也有那麼一扇門,我們也在它門口遲延不進。我們還是進去吧。
讀者已經知道冉阿讓從小瑞爾威那次事件發生後的情形,除此以外,我們要補述的事已經不多。從那時起,我們知道,他已是另外一個人了。那位主教所期望於他的,他都已躬行實踐了。那不僅是種轉變,而是再生。
他居然做到銷聲匿跡,他變賣了主教的銀器,只留了那兩個燭台作為紀念,從這城溜到那城,穿過法蘭西,來到濱海蒙特勒伊,發明了我們說過的那種新方法,造就了我們談過的那種事業,做到自己使人無可捉摸,無可接近,卜居在濱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傷懷的往事,一面慶幸自己難得的餘生,可以彌補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兩種心願:埋名,立德;遠避人世,皈依上帝。
這兩種心願在他的精神上已緊密結合成為一種心願了。兩種心願不相上下,全是他念念不忘、行之惟恐不力的;他一切行動,無論大小,都受這兩種心願的支配。平時,在指導他日常行動時,這兩種心願是並行不悖的;使他深藏不露,使他樂於為善,質樸無華;這兩種心願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可是有時也不免發生矛盾。在不能兩全時,我們記得,整個濱海蒙特勒伊稱為馬德蘭先生的那個人,決不為後者犧牲前者,決不為自己的安全犧牲品德,他在取捨之間毫不猶豫。因此,他能不顧危險,毅然決然保存了主教的燭台,並且為他服喪,把所有過路的通煙囪孩子喚來詢問,調查法維洛勒的家庭情況,並且甘心忍受沙威的那種難堪的隱語,救了割風老頭的生命。我們已注意到,他的思想,彷彿取法於一切聖賢忠恕之士,認為自己首要的天職並不在於為己。
可是,必須指出,類似的情形還從來沒有發生。這個不幸的人的種種痛苦,我們雖然談了一些,但是支配著他的那兩種心願,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嚴重的矛盾。沙威走進他的辦公室,剛說了最初那幾句話,他已模糊然而深切地認識了這一事件的嚴重性。當他那深埋密隱的名字被人那樣突然提到時,他大為驚駭,好像被他那離奇的惡運沖昏了似的;並且在驚駭的過程中,起了一陣大震動前的小顫抖;他埋頭曲項,好像暴風雨中的一株櫟樹,衝鋒以前的一個士兵。他感到他頭上來了滿天烏雲,雷電即將交作。聽著沙威說話,他最初的意念便是要去,要跑去,去自首,把那商馬第從牢獄裡救出來,而自受監禁;那樣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樣苦楚創痛的;隨後,那種念頭過去了,他對自己說:「想想吧!想想吧!」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種慷慨心情,在英雄主義面前退縮了。
他久已奉行那主教的聖言,經過了多年的懺悔和忍辱,他修身自贖,也有了值得樂觀的開端,到現在,他在面臨那咄咄逼人的逆境時,如果仍能立即下定決心,直赴天國所在的深淵,毫不反顧,那又是多麼豪放的一件事;那樣做,固然豪放,但他並沒有那樣做。我們必須認清楚他心中的種種活動,我們能說的也只是那裡的實際情況。最初支配他的是自衛的本能;他連忙把自己的多種思想集中起來,抑制衝動,注意眼前的大禍害沙威,恐怖的心情使他決定暫時不作任何決定,胡亂地想著他應當採取的辦法,力持鎮定,好像一個武士拾起他的盾一樣。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他便是這種樣子,內心思潮起伏,外表恬靜自如;他只採取一種所謂的「自全方法」。一切還是混亂的,並且在他的腦子裡互相衝突,心情的騷亂使他看不清任何思想的形態;對自己他什麼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剛剛受到了猛烈的打擊。他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邊去,延長了晤談的時間,那也只是出自為善的本性,覺得應當如此而已。他又把她好好托付給姆姆們,以防萬一。他胡亂猜想,也許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了,其實他對那種遠行,還完全沒有決定,他心想他絕沒有遭到別人懷疑的危險,倒不妨親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經過,因此他訂下了斯戈弗萊爾的車子,以備不時之需。
他用了晚餐,胃口還很好。
他回到自己房裡,開始考慮。
他研究當時的處境,覺得真是離奇,聞所未聞。離奇到使他在心思紊亂之中起了一種幾乎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緒,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去把房門閂上。他恐怕還會有什麼東西進來。
他嚴陣以待可能發生的事。
過了一會,他吹熄了燭。燭光使他煩懣。
他彷彿覺得有人看見他。
有人,誰呢?
咳!他想要摒諸門外的東西終於進來了,他要使它看不見,它卻偏望著他。這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可是,起初,他還欺騙自己;他自以為身邊沒有旁人,不會發生意外;既然已經閂上門,便不會有人能動他;熄了燭,便不會有人能看見他。那麼他是屬於自己的了;他把雙肘放在桌子上,頭靠在手裡,在黑暗裡思索起來。
「我怎麼啦?」「我不是在作夢吧?」「他對我說了些什麼?」
「難道我真看見了那沙威,他真向我說了那樣一番話嗎?」「那個商馬第究竟是什麼人呢?」「他真像我嗎?」「那是可能的嗎?」
「昨天我還那樣安靜,也絕沒有想到有什麼事要發生!」「昨天這個時候我在幹些什麼?」「這件事裡有些什麼問題?」「將怎樣解決呢?」「怎麼辦?」
他的心因有著那樣的煩惱而感到困惑。他的腦子也已失去了記憶的能力,他的思想,波濤似的,起伏翻騰。他雙手捧著頭,想使思潮停留下來。
那種紛亂使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得安寧,他想從中理出一種明確的見解和一定的辦法,但是他獲得的,除苦惱外一無所有。
他的頭熱極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整個推開。天上沒有星。他又回來坐在桌子旁邊。
第一個鐘頭便這樣過去了。
漸漸地,這時一些模糊的線索在他的沉思中開始形成固定下來了,他還不能看清整個問題的全貌,但已能望見一些局部的情況,並且,如同觀察實際事物似的,相當清晰了。
他開始認清了這樣一點,儘管當時情況是那樣離奇緊急,他自己還完全能居於主動地位。
他的驚恐越來越大了。
直到目前為止,他所作所為僅僅是在掘一個窟窿,以便掩藏他的名字,這和他行動所嚮往的嚴正虔誠的標準並不相干。當他捫心自問時,當他黑夜思量時,他發現他向來最怕的,便是有一天聽見別人提到那個名字;他時常想到,那樣就是他一切的終結;那個名字一旦重行出現,他的新生命就在他的四周毀滅,並且,誰知道?也許他的新靈魂也在他的心裡毀滅。每當他想到那樣的事是完全可能發生時,他就會顫抖起來。假使當時有人向他說將來有一天,那個名字會在他耳邊轟鳴,冉阿讓那幾個醜惡不堪的字會忽然從黑暗中跳出來,直立在他前面;那種揭穿他秘密的強烈的光會突然在他頭上閃耀;不過那人同時又說,這個名字不會威脅他,那種光還可能使他的隱情更加深密,那條撕開了的面紗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秘,那種地震可能鞏固他的屋宇,那種非常的變故得出的結果,假使他本人覺得那樣不壞的話,便會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時也更難被人識破,並且這位仁厚高尚的士紳馬德蘭先生,由於那個偽冉阿讓的出現,相形之下,反會比以前任何時候顯得更加崇高,更加平靜,也更加受人尊敬……假使當時有人向他說了這一類的話,他一定搖頭,認為是無稽之談。可是!這一切剛才恰巧發生了,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為事實了,上帝已允許把那些等於癡人說夢的事變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夢想繼續明朗起來。他對自己的地位越看越清楚了。
他彷彿覺得他剛從一場莫名其妙的夢裡醒過來,又看見自己正在黑夜之中,從一個斜坡滑向一道絕壁的最邊上;他站著發抖,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地位。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不相識的人,一個陌生人的黑影,命運把那人當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須有一個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許就是那個人。
他只好聽其自然。
事情已經完全明白了,他這樣認識:他在監牢裡的位子還是空著的,躲也無用,那位子始終在那裡等著他,搶小瑞爾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裡去,那個空位子一直在等著他,拖他,直到他進去的那一天,這是無法避免、命中注定的。隨後,他又向自己說,這時他已有了個替身,那個叫商馬第的活該倒霉,至於他,從今以後,可以讓那商馬第的身體去坐監,自己則冒馬德蘭先生的名生存於社會,只要他不阻止別人把那個和墓石一樣、一落永不再起的罪犯的烙印印在那商馬第的頭上,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事了。
這一切都是那樣強烈,那樣奇特,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種不可言喻的衝動,那種衝動,是沒有一個人能在一生中感到兩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種激發,把心中的暖昧全部激發起來,其中含有譏刺、歡樂和失望,我們可以稱之為內心的一種狂笑。
他又連忙點起了他的蠟燭。
「什麼!」他向自己說道,「我怕什麼?我何必那樣去想呢?我已經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來只剩下一扇半開的門,從那門裡,我的過去隨時可以混到我的生命裡來,現在那扇門已經堵塞了!永遠堵塞了!沙威那個生來可怕的東西,那頭兇惡的獵狗,多少年來,時時使我心慌,他好像已識破了我,確實識破了我,天呵!並且無處不尾隨著我,隨時都窺伺著我,現在卻被擊退了,到別處忙去了,絕對走入歧途了!他從此心滿意足,讓我逍遙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讓!誰知道,也許他還要離開這座城市呢!況且這一經過與我無關!我絲毫不曾過問!呀,不過這裡有些什麼不妥的呢!等會兒看見我的人,說老實話,還以為我碰到了什麼倒霉事呢!總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過錯。主持一切的是上天。顯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麼權利擾亂上天的安排呢?我現在還要求什麼?我還要管什麼閒事?那和我不相干。怎麼!我不滿意!我究竟需要什麼?多年來我要達到的目的,我在黑夜裡的夢想,我向上天禱祝的願望——安全——我已經得到了。要這樣辦的是上帝。我絕不應當反抗上帝的意旨。並且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了要使我能繼續我已開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夠行善,使我將來成為一個能起鼓舞作用的偉大模範,使我能說我那種茹苦含辛、改邪歸正的美德到底得了一點善果!我實在不懂,我剛才為什麼不敢到那個誠實的神甫家裡去,認他做一個聽懺悔的教士,把一切情形都告訴他,請求他的意見,他說的當然會是同樣的一些話。決定了,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他心靈深處那樣自言自語,我們可以說他在俯視他自己的深淵。他從椅子上立起身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必再想了,」他說。「決計這麼辦!」但是他絲毫不感到快樂。
他反而感到不安。
人不能阻止自己回頭再想自己的見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水流回海岸。對海員說,那叫做潮流;對罪人說,那叫做侮恨。
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起伏的海洋。
過了一會,他白費了勁,又回到那種沉悶的對答裡去自說自聽,說他所不願說,聽他所不願聽的話,屈服在一種神秘的力量下面,這一神秘力量向他說「想!」正如兩千年前向另一個就刑的人說「走!」一樣。
我們暫時不必談得太遠,為了全面瞭解,我們得先進行一種必要的觀察。
人向自己說話,那是確有其事,有思想活動的人都有過這種經驗。並且我們可以說,語言在人的心裡,從思想到良心,又從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種燦爛無比的神秘。在這一章裡,時常提到「他說,他喊道」這樣的字眼,我們只應從上面所說的那種意義去理解它們。人向自己述說,向自己講解,向自己叫喊,身外的寂靜卻依然如故。有一種大聲的喧嘩,除口以外一切都在我們的心裡說話。心靈的存在並不因其完全無形無體而減少其真實性。
於是他問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從那「既定辦法」上進行問答。他向自己供認,剛才他在心裡作出的那種計劃是荒謬的。「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純粹是醜惡可恥的。讓那天定的和人為的乖誤進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無表示,那樣正是積極參與了一切乖誤的活動,那是最卑鄙、喪失人格的偽善行為!是卑污、怯懦、陰險、無恥、醜惡的罪行!
八年來,那個不幸的人初次嘗到一種壞思想和壞行為的苦味。
他心中作惡,一口吐了出來。
他繼續反躬自問。他嚴厲地責問自己,所謂「我的目的已經達到!」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承認自己生在人間,確有一種目的。但是什麼目的呢?隱藏自己的名字嗎?蒙蔽警察嗎?難道他所做的一切事業,僅僅是為了那一點點小事嗎?難道他沒有另外一個遠大的、真正的目的嗎?救他的靈魂,而不是救他的軀體。重做誠實仁善的人。做一個有天良的人!難道那不是對他一生的抱負和主教對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嗎?斬斷已往的歷史?但是他並不是在斬斷,偉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醜事並把它延續下去!他又在作賊了,並且是最醜惡的賊!他偷盜另一個人的生活、性命、安寧和在陽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做殺人的勾當!他殺人,從精神方面殺害一個可憐的人!他害他受那種慘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種過露天生活的死刑。從反面著想,去自首,救出那個蒙不白之冤的人,恢復自己的真面目,盡自己的責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讓,那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遠關上自己所由出的那扇地獄之門!外表是重入地獄,實際上卻是出地獄!他必須那樣做!他如果不那樣做,便是什麼也沒有做!他活著也是枉然,他的懺悔也全是白費,他以後只能說:「活著有什麼意義?」他覺得那主教和他在一道,主教死了,但卻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著他不動,從今以後,那個德高望重的馬德蘭市長在他的眼裡將成為一個面目可憎的人,而那個苦役犯冉阿讓卻成了純潔可親的人。人們只看見他的外表,主教卻看見他的真面目。人們只看見他的生活,主教卻看見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須去阿拉斯,救出那個假冉阿讓,揭發這個真冉阿讓!多麼悲慘的命運!這是最偉大的犧牲,最慘痛的勝利,最後的難關;但是非這樣不可。悲慘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夠達到上帝眼中的聖潔!
「那麼,」他說,「走這條路吧,盡我的天職!救出那個人!」
他大聲地說了那些話,自己並不覺得。
他拿起他的那些書,檢查以後,又把它們擺整齊。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寫給他的債券,整扎的一齊丟在火裡。他寫了一封信,蓋了章,假使當時有人在他房裡,便可以看見信封上寫的是「巴黎 阿圖瓦街 銀行經理拉菲特先生」。
他從一張書桌裡取出一個皮夾,裡面有幾張鈔票和他那年參加選舉用的身份證。
看見他這樣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完成那些雜事的人,一定可以想見他心裡的打算。不過有時他的嘴唇頻頻啟閉,另外一些時候他抬頭望著牆上隨便哪一點,好像恰巧在那一點上他有需要瞭解或詢問的東西。
他寫完了給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後,便把信和那皮夾一同插在衣袋裡,又開始走起來。
他的縈想一點沒有轉變方向。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應做的事已用幾個有光的字寫出來了,這些字在他眼前發出火焰,持久不滅,並且隨著他的視線移動:「去!說出你的姓名!自首!」
同時他又看見自己一向認為處世原則的那兩種心願「埋名」「立德」,好像有了顯著的形狀,在他眼前飄動。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兩種願望是絕不相容的,同時他看出了劃分它們的界線。他認識到那兩種願望中的一種是好的,另外一種卻可以成為壞事;前者濟世,後者謀己;一個說「為人」,一個說「為我」;一個來自光明,一個來自黑暗。
它們互相鬥爭,他看著它們鬥爭。他一面想,它們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擴大起來;現在它們有了巨大的身材;他彷彿看見在他自己心裡,在我們先前提到的那種廣漠遼闊的天地裡,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個女神和一個女魔,正在酣戰。
他異常恐懼,但是他覺得善的思想勝利了。
他覺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運的另一次具有決定性的時刻;主教標誌他新生命的第一階段,商馬第標誌它的第二階段。嚴重的危機之後,又繼以嚴重的考驗。
到這時,他胸中平息了一會的煩懣又漸漸起來了。萬千思緒穿過他的腦海,但是更加鞏固了他的決心。
他一時曾對自己說過:「他對這件事也許應付得太草率了,究其實,商馬第也並不在乎他這樣作的,總而言之,他曾偷過東西。」
他回答自己說:「假使那個人果真偷過幾個蘋果,那也不過是一個月的監禁問題。這和苦役大不相同。並且誰知道他偷了沒有?證實了沒有?冉阿讓這個名字壓在他頭上,好像就可以不需要證據了。欽命檢察官豈不常常那樣做嗎?大家以為他是盜賊,只是因為知道他做過苦役犯。」
在另一剎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後,人家也許會重視他在這一行動中表現的英勇,考慮到他七年來的誠實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過的作用因而赦免他。
但是那種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搶過小瑞爾威的四十個蘇,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會發作,並且依據法律明白規定的條文,可以使他服終身苦役。
他丟開一切幻想,逐漸放棄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留戀,想到別處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說他應當盡他的天職;他在盡了天職以後,也許並不見得會比逃避天職更痛苦些;假使他「聽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濱海蒙特勒伊不動,他的尊榮、他的好名譽、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業、他的財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會被一種罪惡所污染;那一切聖潔的東西和那種醜惡的東西攙雜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犧牲,入獄,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綠帽,做沒有休息的苦工,受無情的羞辱,倒還可以有高潔的意境!
最後,他向自己說,這樣做是必要的,他的命運是這樣注定了的,他沒有權力變更上天的旨意,歸根到底,他得選擇,或者外君子而內小人,或是聖潔其中而羞辱其外。
那麼多愁慘的想法在心裡起伏,他的勇氣並不減少,但是他的腦子疲乏了。他開始不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事,一些毫無關係的事。
他鬢邊的動脈強烈地搏動。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夜半的鐘聲,起初在禮拜堂、繼又在市政廳都報過時了。他數著那兩口鐘的十二響,又比較它們的聲音。這時,他想到前幾天,在一個收買破銅爛鐵的商人家裡,看見有口古鐘出賣,鍾上有這樣一個名字:羅曼維爾的安東尼-阿爾班。
他覺得冷。生了一點火。他沒有想到關上窗子。
這時,他又墮入恐怖中了。他竟回憶不起自己在午夜以前思考過的事,他作了極大的努力,後來總算想起來了。
「呀!對了,」他向自己說,「我已經決定自首。」
過後,他忽然一下想到了芳汀。
「啊呀,」他說,「還有那個可憐的婦人!」
想到這裡,一個新的難關出現了。
突然出現在他縈想中的芳汀,好像是一道意外的光。他彷彿覺得他四周的一切全變了樣子,他喊道:
「哎喲,可了不得!直到現在,我還只是在替自己著想!我還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問題。我可以一聲不響也可以公然自首,可以隱藏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靈魂,做一個人格掃地而受人恭維的官吏,或是一個不名譽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終是我的事,僅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那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是總還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著想呢?最高的聖德便是為旁人著想。想想,研究研究。我被拋棄了,我被消滅了,我被遺忘了,結果會發生什麼事呢?假使我自首呢?他們捉住我,釋放那商馬第,把我再關在牢裡,好的。往後呢?這裡將成什麼局面呢?呀!這裡有地,有城,有工廠,有工業,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公公,有小孩子,有窮人!我創造了這一切,我維持著這一切人的生活;凡是有一個冒煙的煙囪的地方,都是由我把柴送到火裡,把肉送到鍋裡的;我使人們生活安樂,金融周轉,我舉辦信用貸款;在我以前,一無所有;我扶植,振興,鼓舞,豐富,推動,繁榮了整個地方;失去了我,便是失去了靈魂。我退避,一切都同歸於盡。還有那婦人,那個飽嘗痛苦、捨身成仁、由我失察而顛連無告的婦人!還有那孩子,我原打算把她帶來,帶到她母親身邊,並且我已有話在先!那婦人的苦難既然是我造成的,難道我就沒有一點補償的義務嗎?假使我走了,將會發生什麼事呢?母親喪命,孩子流離失所。那將是我自首的結果。假使我不自首呢?想想,假使我不自首呢?」
在向自己提出那個問題之後,他愣住了。他彷彿經過了一陣遲疑和戰慄,但是那一會兒並不長,他鎮靜地回答自己說:「那麼,那個人去坐苦役牢,那是真的,不過,真見鬼,他自己作了賊!我說他沒有作賊,也是徒然,他作了賊!我呢?我留在這裡,繼續我的活動。十年以後,我可以賺一千萬,我把這些錢散在地方上,自己一文不留,那有什麼要緊?我做的事並不是為了自己!大家日益富裕,工業發展,興旺,製造廠和機器廠越來越多,家庭,千百個家庭都快樂,地方人口增加,在只有幾戶農家的地方,出現鄉鎮,在沒有人煙的地方,出現農村,窮困不存,隨著窮困的消滅,所有荒淫、娼妓、盜竊、殺人,一切醜行,一切罪惡,全都絕跡!那個可憐的母親也可以撫養她的孩子!整個地方的人都富裕,誠實!啊呀!我剛才瘋了,發昏了,我說什麼自首來著?真是,我應當小心,凡事不可躁進。也難怪!因為我也許喜歡做一個偉大慷慨的人,說來說去,還是一套欺世盜名的把戲,因為我也許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個人,如是而已!為了救一個人,其實他罪有應得,我把他的苦處想得太過火了,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人,一個賊,一個壞蛋,那是肯定的,為了救那麼一個人而使整個地方受害!讓那個可憐的婦人死在醫院裡!那個可憐的小女孩死在路旁!和狗一樣!呀!那多麼慘!那母親和她的孩子連再見一面也不可能!那孩子連母親也幾乎還不認識!況且這一切全是為了一個自作自受、偷蘋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終身苦役,如果不是為了偷蘋果,也一定還做了別的事!我多麼虛心,多麼高尚,為了救一個犯罪的人,竟不惜犧牲許多無罪的人。那老流氓即使要活,也活不了幾年了,並且他坐牢並不見得會比住在他那破頂樓裡更苦,為了救那樣一個老流氓,竟不惜犧牲全體人民,母親們、妻子們、孩子們!那可憐的小珂賽特,她在世上只有我這樣一個依靠,現在她一定在那德納第家的破洞裡凍到發青了!那兩個傢伙也都不是好東西!我對那一切可憐的人將不能盡責了!我去自首!我去做那種糊塗透頂的傻事!讓我從最壞的方面著想。對我來說,假設在這件事裡的行為是壞的,總有一天我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可是,為了別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種只牽涉到我個人的譴責,我不顧自己靈魂的墮落,而仍去完成那種壞行動,那樣才真是忠誠,那樣才真是美德。」
他起立,又走起來。這一次他彷彿覺得還滿意。
在泥土下黑暗的地方才能發現金剛鑽,在深入縝密的思想中才能發現真理。他彷彿覺得在最黑暗的地方深入摸索了一陣以後,他終於獲得了那麼一顆金剛鑽,那麼一點真理;他握在手裡望著,他望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他想,「就是這樣。我找到了真理。我有了辦法。我到底掌握了一點東西。我已經下了決心。由它去!不必再猶豫,不必再退縮。這是為了大眾的利益,不是為我。我是馬德蘭,我仍舊做馬德蘭。讓那個叫冉阿讓的人去受苦!冉阿讓已不是我了。我不認識那個人,我已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假使在這時有個人做了冉阿讓,讓他自己去想辦法!那和我不相干。那個名字是一個在黑夜裡飄蕩的鬼魂,假使它停下來,落在誰的頭上,便該誰倒霉!」
他對著壁爐上的一面小鏡子望了望自己,說道:
「真奇怪!有了辦法,我心裡立刻舒服了!我現在完全是兩回事了。」
他又走了幾步,隨後又忽然站住:
「干吧!」他說,「不應當在既定辦法的任何後果上面遲疑。現在我和冉阿讓仍舊是藕斷絲連的。應當斬斷那些絲!這裡,就在這房間裡,有些東西可以暴露我的過去,一些不能說話而可以作證的東西,說定了,應當把它們完全消滅。」
他搜著自己的衣袋,從裡面抽出他的錢包,打開來,拿出一把鑰匙。
他把這把鑰匙插在一個鎖眼裡,那鎖眼隱藏在裱壁紙上花紋顏色最深的地方,幾乎是看不見的。一層夾壁開開了,那是一種裝在牆角和壁爐台間的假櫥。在那夾壁裡只有幾件破衣,一件藍粗布罩衫,一條舊罩褲,一隻舊布袋,一根兩端鑲了鐵的粗刺棍。看見過冉阿讓在一八一五年十月間穿過迪涅城的那些人,都能一眼認出那種襤褸服裝的全套行頭。
他保存了那些東西,正如他保存那兩個銀燭台一樣,為的是使自己永遠不忘自己的出身。不過他把來自監獄的那些東西藏了起來,把來自主教的兩個燭台陳設給人家看。
他向房門偷看了一眼,那扇門雖然上了閂,好像他仍舊害怕它會開開似的;隨後他用一種敏捷急促的動作把所有的東西,破衣、棍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丟在火裡,對自己那樣小心謹慎、冒著危物、收藏了那麼多年的東西,他連看也沒有看一眼。
他又把那假櫥關上,它既是空的,此後也用不著了,但為了加緊提防,他仍然推上一件大傢俱,堵住櫥門。
幾秒鐘過後,那屋子裡和對面牆上都映上了一片強烈的、顫巍巍的紅光。一切都燒了。那根刺棍燒得劈啪作聲,火星直爆到屋子中間。
那只布袋,在和它裡面的那些襤褸不堪的破布一同焚化時,露出了一件東西,落在灰裡,閃閃發光。假使有人彎著腰,就不難看出那是一枚銀幣。那一定是從那通煙囪的小瑞爾威搶來的那枚值四十個蘇的錢了。
他呢,並不望火,只管來回走,步伐始終如一。
他的視線忽然落到壁爐上被火光映得隱隱發亮的那兩個銀燭台上。
「得!」他想道,「整個冉阿讓都還在這裡面。這玩意兒也得毀掉。」
他拿起那兩個燭台。
火力還夠大,很容易使它們失去原來的形狀,燒成不能辨認的銀塊。
他在爐前彎下腰去,烘了一回火,他確實舒服了一陣。
「好火!」他說。
他拿著兩個燭台中的一個去撥火。
一分鐘後,兩個全在火裡了。
這時,他彷彿聽見有個聲音在他心裡喊:
「冉阿讓!冉阿讓!」
他頭髮豎起來了,好像成了一個聽到恐怖消息的人。
「對!沒有錯,幹到底!」那聲音說。「做完你現在做的事!毀了那兩個燭台!消滅那種紀念品!忘掉那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商馬第!干吧,這樣好。稱讚你自己!這樣,說定了,下過決心了,一言為定,那邊有個人,一個老頭,他不知道人家打算怎樣對付他,他也許什麼事也沒做過,是一個無罪的人,他的苦難全是由你那名字惹起的,他被你那名字壓在頭上,就好像有了罪,他將因你而被囚,受懲罰,他將在唾罵和悚懼當中結束他的生命。那好。你呢?做一個誠實的人。仍舊做市長先生,可尊可敬的,確也受到尊敬,你繁榮城市,接濟窮人,教養孤兒,過快樂日子,儼然是個君子,受人敬佩,與此同時,當你留在這裡,留在歡樂和光明中時,那邊將有一個人穿上你的紅褂子,頂著你的名字,受盡羞辱,還得在牢裡拖著你的鐵鏈!
是呀,這種辦法,是正當的!呀!無賴!」
汗從他額頭上流出來。他望著那兩個燭台,茫然不知所措。這時,在他心裡說話的那聲音還沒有說完。它繼續說:「冉阿讓!在你的前後左右將有許多歡騰、高呼、讚揚你的聲音,只有一種聲音,一種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要在黑暗中詛咒你。那麼!聽吧,無恥的東西!那一片頌揚的聲音在達到天上以前,全會落下,只有那種詛咒才能直達上帝!」
那說話的聲音,起初很弱,並且是從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發出來的,一步一步,越來越宏亮越驚人,現在他聽見已在他耳邊了。他彷彿覺得它起先是從他身體裡發出來的,現在卻在他的外面說話了。最後的那幾句話,他聽得特別清楚,他毛骨聳然,向房裡四處看了一遍。
「這裡有人嗎?」他惝恍迷離地高聲問著。
隨後他笑出來了,彷彿是癡子的那種笑聲,他接著說:
「我多麼糊塗!這裡不可能有人。」
那裡有人,但是在那裡的不是肉眼可以看見的人。
他又把那兩個燭台放在壁爐上。
於是他又用那種單調、沉鬱的步伐走來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個人從夢中驚到跳了起來。
那樣走動,使他舒適了一些,同時也使他興奮。有時,人在無可奈何的關頭總喜歡走動,彷彿不斷遷移地方,便會碰見什麼東西,可以向它徵詢意見。過了一會兒,他又摸不著頭腦了。
現在他對自己先後輪流作出決定的那兩種辦法,同樣感到畏縮不前。湧上他心頭的那兩種意見,對他好像都是絕路。何等的惡運!拿了商馬第當他,何等的遭遇!當初上帝彷彿要用來鍛煉他的那種方法,現在正使他陷於絕境了!
對未來,他思考了一下。自首,偉大的上帝!自投羅網!他面對他所應當拋棄和應當再拿起的那一切東西,心情頹喪到無以復加。那麼,他應當向那麼好、那麼乾淨、那麼快樂的生活,向大眾的尊崇、榮譽和自由告別了!他不能再到田野裡去散步了,他也再聽不到陽春時節的鳥叫了,再不能給小孩子們佈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種表示感激敬愛而向他注視的和藹目光了!他將離開這所他親手造的房子,這間屋子,這間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這時對他都是嫵媚可愛的。他不能再讀這些書了,不能再在這小小的白木桌上寫字了!他那唯一的女僕,那看門的老婦人,不會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來給他了。偉大的上帝!代替這些的是苦役隊,是枷,是紅衣,是腳鐐,是疲勞,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駭人聽聞的事。在他那種年紀,在做過他那樣的人以後!假使他還年輕!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將以「你」稱呼他,受禁子的搜查,挨獄警的棍子!赤著腳穿鐵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檢驗鏈鎖人的錘子!忍受外國人的好奇心,會有人向他們說:「這一個便是做過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的那個著名的冉阿讓!」到了晚上,流著汗,疲憊不堪,綠帽子遮在眼睛上,兩個兩個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軟梯爬上戰船的牢房裡去!呵!何等的痛苦!難道天意也能像聰明人一樣殘酷,也能變得和人心一樣暴戾嗎!
無論他怎樣做,他總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為難的話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獄做天使。
怎樣辦,偉大的上帝!怎樣辦?
他費了無窮的力才消釋了的那種煩惱又重新湧上了心頭。他的思想又開始紊亂起來。人到了絕望時思想便會麻痺,不受控制。羅曼維爾那個名字不時回到他的腦海中來,同時又聯想到他從前聽過的兩句歌詞上。他想起羅曼維爾是巴黎附近的一處小樹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侶總到那裡去採丁香。
他的心身都搖曳不定,他好像一個沒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著。
有時他勉強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後一次努力,想把那個使他疲憊欲倒的問題正式提出來,應當自首?還是應當緘默?結果他什麼都分辨不出。他在夢想中憑自己的理智,就各種情況初步描摹出來的大致輪廓,都一一煙消雲散了。不過他覺得,無論他怎樣決定,他總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無可倖免的;無論向右或向左,他總得進入墳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時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憐!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狀態。他並不比開始時有什麼進展。
這個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惱下掙扎。在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個彙集了人類一切聖德和一切痛苦於一身的神人,正當橄欖樹在來自太空的疾風中顫動時,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顯得陰森慘暗的苦酒推到一邊,久久低回不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