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使加拉爾陀感到驕傲的理由上邊,又加上了這個滿足他的虛榮心的重要事件。
當他跟摩拉依瑪侯爵談話的時候,他用差不多是兒子對父親一般的愛對待他。這位侯爵,穿得像一位鄉下人,一個套著皮腿套、拿著堅硬的刺桿的粗魯的半人半馬的怪物,是一個著名的人物,他可以用勳章的綬帶和十字章掛滿整個胸膛,穿著繡花大禮服,一邊下擺上綴著一個金鑰匙,走進王宮裡去。他的遠代祖先跟趕走摩爾人的國王一起到塞維利亞,接受了從敵人那兒奪來的遼闊的土地,作為他們的大戰功的賞賜,其中剩下的部分就是侯爵現在放牧雄牛的那幾塊廣大的平原。他最近的幾代祖先是國王的朋友和顧問,因為宮廷式的奢華生活花掉了產業的一大部分。這位坦率慷慨的貴族老爺,雖然生活得像莊稼漢那樣質樸,可是保留著著名的祖先的高貴地位,他在加拉爾陀看來,似乎還是一個近親。
這個鞋匠的兒子彷彿真正變成他那高貴的家族的一分子似的,打心底裡感到驕傲。摩拉依瑪侯爵是他的伯伯,雖則他既沒有權利公開這樣說,這親戚關係又是不合法的,可是他用這樣的想法來安慰自己:他征服了他家族裡的一個女人,憑著這一份戀愛關係,似乎就打破了所有的等級的成見了。那些以前總是用高貴的鬥牛迷的身份,以對待鬥牛士所慣用的那種含著蔑視意味的親暱方式來接待他的年青紳士,現在都是他的表兄弟或某種親戚了,他開始把他們看作跟他等級相當的人了。
聽慣堂娜索爾用對待親戚的親密感談到他們,加拉爾陀也以為不必按照等級關係特別看待他們了。
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完全改變。他不常到鬥牛迷聚會的蛇街的那幾家咖啡店裡去了。他們是純樸熱情的好人,但是並不怎麼重要,不過是些小商人,工人出身的老闆,低級公務員,沒有職業、依靠神奇的方法奇跡似地生活著的流浪人,除掉談論鬥牛以外,沒有公開的行當。
加拉爾陀走過這些咖啡店的大窗子前邊,向替他捧場的人們問候,他們使勁做手勢招他進去。「我立刻就回來。」可是他沒有回來,因為他走進同一條街上另外一個非常貴族化的俱樂部裡去了,那兒有哥特式1的裝飾,僕役們穿著短褲,桌子上擺滿銀餐具。
1哥特式;十二世紀到十五世紀盛行在西歐各國的一種建築式樣。
安古司蒂太太的兒於,當他在穿著黑色燕尾服、軍人一樣凝定不動的兩排僕役中間走過,一個使人敬畏的僕役長,脖子上圍著一根銀鏈條,過來把他的帽子和手杖接去的時候,每一次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傲慢的感覺。跟這麼許多貴人來往確實是叫人高興的。青年們深深地坐在配得上在羅曼蒂克悲劇裡使用的高背靠椅上,談論著馬和女人,確確鑿鑿地知道全西班牙發生的每一場決鬥,因為他們都是冒充大膽、容易生氣的體面人物。他們在一個大廳裡練習擊劍;他們在另外一個大廳裡賭博,從下午一直賭到天亮。賭徒們容忍了加拉爾陀,當作俱樂部的特例,因為他是一個「體面」的鬥牛士,會大量花錢,又有許多有力量的朋友。
「他是非常有教養的,」俱樂部會員們認真地說;承認他跟他們懂得一樣多。
富於同情、交遊廣闊的契約經理人堂何塞成了鬥牛士的新生活的擔保人。而且,加拉爾陀憑著一個老練的野孩子特有的狡猾,知道怎樣取得這批出眾的人們的信任,他在這些人中間找到了成打的「親戚」。
他常常賭博。這是跟他的新朋友們發生密切關係的最合適的方法。他賭博而且輸錢,俗語說,一個人在賭博上運氣壞正是在戀愛上交上好運的特徵。他在「罪惡廳」裡過夜,——他們玩笑地把賭博場叫做「罪惡廳」,——很少有贏錢的時候。他的壞運氣在俱樂部裡成為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昨天晚上,加拉爾陀大輸啦,」俱樂部會員們驕傲地說。「他至少輸了一萬一千個比塞塔。」
大賭客輸錢的名譽,正和他輸錢時候的鎮靜同樣博得新朋友們的尊敬,他們把他當作俱樂部賭博的有力的支持者。
新的熱愛迅速地控制了劍刺手。賭博的興致有幾次竟使得他把他那位貴婦人也忘掉了,那位貴婦人從他的愛好看來,原來是世界上最有興趣的事物。跟塞維利亞的所有的重要人物一起賭博!由於借錢和共同的興致建立起來的兄弟之情,他已經被年青紳士們當作地位相等的人看待了!……有一天夜裡,照亮大廳的一架樹枝形燈架突然倒在綠色的賭桌上。突然襲來一片黑暗和混亂,但是在慌張失措之中,響起了加拉爾陪的傲慢的聲音。
「靜下來,先生們。沒有什麼事情。我們繼續賭下去吧。叫人拿蠟燭來。」
於是大家繼續賭博,他的夥伴們讚賞他這次堅強有力的說話,比讚賞他殺死雄牛的膽量還要厲害。
契約經理人的朋友們向他問起加拉爾陀輸錢的情況。加拉爾陀的確要把自己毀了:他鬥牛賺來的一切,都輸在賭博裡了。但是堂何塞毫不在乎地微笑著。
「今年鬥牛季節裡,我們訂約比任何人都多。我們老是殺雄牛和賺錢,真會感到賺厭呢……讓他玩兒消遣吧。他就是為了這樣,才拚出性命,做一個不平常的人呀……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堂何塞把別人讚賞他輸錢時候的鎮靜當作他的偶像的額外光榮。要一個屠牛手像一個常常為一個小錢掙扎的人一樣,這是不合理的。他賺錢原是為了他所喜愛的事物呀。
而且,使他當作自己的勝利似地,當作自己的事業似地感到心滿意足的是:他居然使加拉爾陀加入了俱樂部,這俱樂部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進得去的呀。
「他是現在最有名的人,」他不服氣地回答那些批評加拉爾陀的新習慣的人。「他並不跟流氓們發生關係,也不到小酒店裡去,像別的屠牛手那樣。而且,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原是貴族階級的鬥牛士呀,因為他願意這樣,也能夠這樣……此外的一切都是妒忌。」
在他的新生活裡,加拉爾陀不但常常到這一個俱樂部去,也有幾個下午到四十五人俱樂部去。這彷彿是鬥牛藝術的元老院。鬥牛士們通常是不容易踏進那個圈子裡去的,因為他們不在場,那些可敬的喜愛鬥牛的元老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發表他們的各種宏論。
在春季和夏季,四十五人俱樂部的會員們聚集在門廊裡,甚至侵佔到街道上,在籐靠椅上坐著等待各處鬥牛的電報。他們不大相信報紙的意見;何況他們又需要在報紙發表以前就知道鬥牛消息呢。黃昏時候,電報從全西班牙所有舉行鬥牛的城市裡打來了,俱樂部會員們在傾聽了宗教一般莊嚴的宣讀後,就以電報的簡略辭句作基礎,辯論起來,做了假設。
這種職務使他們感到驕傲,感到自己高人一等;安安靜靜地坐在俱樂部門口,呼吸著涼爽清新的空氣,卻正確地、毫不誇張地知道了在畢爾巴鄂、科倫、巴塞羅那或是巴倫西亞鬥牛場上當天下午發生的事情;這一個屠牛手得到幾隻牛耳朵當做榮譽的獎賞;那一個屠牛手被人噓了;而這時候,他們同城的人卻還什麼也不知道,在街上走來走去等待晚報呢。每逢發生牛角刺傷的事件,來了電報通知本鄉某個鬥牛士受了重傷的時候,激動和同鄉關係就使這些可敬的元老院士心軟了,他們竟會把這重大秘密傳給任何一個過路朋友。這消息立刻傳遍了蛇街的咖啡店,沒有一個人表示一點懷疑。這不是四十五人俱樂部收到的電報嗎?
加拉爾陀的契約經理人由於吵吵鬧鬧的愛攻擊人的熱情,多少損壞了一點兒團體的尊嚴;但是他們容忍了他,因為他是老朋友,終於大家都嘲笑起他的放縱來了。這些聰明人要安安靜靜跟堂何塞辯論每一個屠牛手的評價是不可能的。有許多次,他們談起加拉爾陀是「一個很有膽量的人,可是鬥牛知識並不豐富」,就邊說邊膽怯地望著門口。
「噓,何塞來啦,」誰那麼一說,談話立刻中斷了。
何塞進來了,高高地揚起一份電報。
「那是從桑丹台爾來的報告嗎?」……「對,這就是:加拉爾陀,兩個劍刺,兩條雄牛,第二條得牛耳朵。唔,我說得對!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四十五人俱樂部會員收到的有關的電報說法常常不同,但是契約經理人差不多總是做個瞧不起的手勢,立刻就爆發出喧鬧的抗議。
「謊話!一切都是妒忌!我的電報是正確的。你們的電報只是妒忌,因為加拉爾陀把他們全部壓倒了。」
會員們都嘲笑堂何塞,用手指做了個手勢1,對這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和他的好心的契約經理人開了個玩笑。
1手勢:把兩個手指放在額角邊旋螺絲鑽似地旋旋,表示他的頭腦的螺絲釘已經鬆了,不中用了。——世譯本
逐漸逐漸地,加拉爾陀想辦法加入了這個俱樂部,被當作從來沒有過的特典。開頭鬥牛士來了,借口找他的契約經理人,終於在這些紳士中間坐下來了,雖然其中有許多人並不是替他捧場的,而是挑選跟他競爭那些屠牛手的。
照堂何塞看來,這俱樂部的裝飾是富有特徵的:摩爾式的五彩瓷磚砌成的牆腳,潔白的牆上懸掛畫著古代鬥牛的彩色招貼畫;保存著許多雄牛的頭,這些雄牛是因為殺死過大量的馬或是刺傷過某某著名鬥牛士出了名的;還陳列著許多列隊行進用的披風和劍,這是「剪下他們的辮子」退隱了的屠牛手們贈送的。
穿著燕尾服的僕役們服侍著穿著農夫服裝或是在很熱的夏天晚上可能只穿襯衫的紳士們。每當聖周1和塞維利亞別的重要節日,貴族的鬥牛迷從西班牙各處來向四十五人俱樂部致敬的時候,僕役們就穿起短褲,戴上撒了白粉的假髮,穿上紅色黃色的號衣。這樣一穿戴,就像是國王宮殿裡的僕役一樣,他們用盤子托著許多杯盂柴尼拉酒,服侍這些富有的紳士,其中有很多個甚至是不用領帶的。
1聖周:復活節前的一個星期。——世譯本
一到傍晚,來了老前輩摩拉依瑪侯爵老爺,會員們坐在深深的大靠椅裡,排成一個圓圈圍住他。這著名的雄牛飼養家佔據了比別的座位高些的那個座位,正像是一個皇座,他就坐在那兒主持談話。他們常常從談論天氣開始。他們差不多全體都是牲畜飼養家和富有的地主,他們的生活倚賴田地的命運和氣候的變化。侯爵解釋他不斷地騎馬走過寂靜的安達盧西亞平原的時候,憑他的智慧觀察到的現象,這平原是這樣的廣漠和沉寂,一望無際,彷彿是一片海洋,在那兒,雄牛像是些半睡半醒的鯊魚,慢慢地在綠草的波浪裡游動。當他到俱樂部來的時候,每一次在街上看到一片被風吹動的小紙片,就足夠構成他的預言的基礎。天旱,那種安達盧西亞平原的殘酷的災難,使他們談論了整整一個下午,在幾個禮拜焦急的等待以後,上雲的天落下了幾點粗大的熱熱的水滴,這些鄉下大紳士微笑了,心滿意足地擦擦兩手,侯爵也眼看著人行道上又大又圓的雨點痕跡,莊嚴地說道:
「這是上帝的賜福呵!……每一滴雨水值得五個杜羅。」
當他們不必擔心天氣的時候,牲畜就是他們談話的題材,尤其是雄牛,他們飽含情愛地談到雄牛,彷彿跟它們有親屬關係似的。別的牲畜飼養家都尊敬地傾聽侯爵的意見,因為他的大筆財富給予他優越地位。一向不離開城市的鬥牛迷讚賞著他對於飼養性子激烈的牲畜的技巧。他多麼淵博呵!……當他談到照料雄牛需要極其細心的時候,他顯得很堅決相信自己的職業的重要性。每十條小牛裡,用刺桿試驗它們的勇猛程度以後,至少有八九條只配供給食用,只有一兩條,表現了它們的勇猛而且迅速地向刺桿的鐵尖進行攻擊以後,才被決定為夠得上拿去斗的牲畜,此後就分別飼養,加以種種照顧。照顧得多麼周到呵!
「飼養勇猛的雄牛不應該把它看作是做生意,」侯爵說,「這是花錢的豪華事業。買一條鬥牛用的雄牛確實要比買一條食用的牛多付四五倍的價錢,而飼養起來又要花掉多少錢呵!」
每一瞬間都得照顧它們,注意它們的飼料和水,按照溫度變化的情況給它們遷移場地。事實上,每一條雄牛所花的錢比維持一家人還多。而且,當它已經完全合用的時候,還是必須照顧它一直到最後一瞬間,使它們在鬥牛場上不出醜,使套在它們脖子上的飼養場的徽號揚名。
侯爵在幾個鬥場裡曾經和一些經理和行政當局吵過架,拒絕把雄牛交給他們,因為鬥牛場的音樂台正造在牛房上頭。樂器的嘈雜聲使這些高貴的牲畜的頭也攪暈了,當它們進鬥場的時候,就喪失了它們的勇猛和鎮定。
「雄牛是跟我們一樣的,』他珍愛地說,「它們只是不會說話罷了……為什麼我說跟我們一樣呀?有些雄牛簡直比我們任何人還有價值呢。」
於是他提起小狼;這是一隻領班牲畜老雄牛,他起誓,即使別人把整個塞維利亞連琪拉爾達塔在內作為代價,他也不肯把它賣掉呢。他騎馬快步跑過廣闊的草原,一跑到這一條寶貴的牲畜在內的那個雄牛群的視界以內,他叫喚一聲「小狼」,立刻就會得到回應,它會丟下同伴來迎接侯爵,用它的鼻尖善良地碰碰他的馬靴,雖則它是一隻極有威力的、其餘的雄牛都怕它的牲畜。接著,雄牛飼養家就會下了馬,從鞍袋裡找出一片巧克力糖來款待小狼,小狼就感恩不盡地搖搖那長著一對大角的頭。於是侯爵用一隻胳膊抱住這領班牲畜的脖子,沉著地走進雄牛群裡,它們正因為有人到場引起哄亂和暴躁。一點兒危險也沒有。小狼像一隻狗似地前進著,用身子掩護著主人,向四面看,用冒著火焰的眼睛強迫同伴敬服它。如果有一條比較大膽的雄牛靠近來嗅嗅這位打擾者,它就會碰到領班牲畜的威脅的大角。如果有幾條雄牛戲謔地擠在一起,擋住去路,小浪就會把武裝了大角的頭伸進去強迫它們讓出一條路來。
當侯爵一談起他的牧場裡養出來的幾隻牲畜的偉大事跡的時候,他的白鬍子和修光了的嘴唇,就會激動得發抖。
「雄牛呵……這是全世界最高貴的牲畜!如果人也跟它一樣道德高尚的話,社會也會更好了。例如,那邊有一張可憐的聯隊長的相片。你們可有人記得這頭極高貴的牲畜嗎?」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一張放在華麗的框子裡的大照片,照片裡的他比現在年青多了,穿著農民服裝,幾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圍著他;全體都坐在草場中心一座黑黑的小丘上,小丘盡頭露出一對牛角。這暗色的不成形的小丘就是聯隊長。雖則它在別的雄牛看來是又龐大又勇猛的,可是這只牲畜對主人和他的一家人卻是挺親切溫柔的。它跟那些大大的田莊狗相像,對於陌生人那麼凶暴,可是家裡的孩子卻可以扯它的耳朵和尾巴;它用充滿情愛的呼呼聲容忍了他們的作弄。侯爵帶著他的小女兒們來了,這牲畜嗅嗅孩子們的白色小裙子,她們開頭是怯生生地拉住爸爸的腿,後來終於憑著孩子們特有的突如其來的大膽搔起它的鼻尖來了。「躺下來,聯隊長!」聯隊長服從了,彎起小腿躺著不動,讓一家人都坐在它的闊背上,它的肋骨隨著呼吸像打鐵的風箱似的猛烈地起伏。
經過了長期的猶豫不決,終於有一天,侯爵把它賣給潘帕隆鬥牛場了,他親自到場協助鬥牛。當摩拉依瑪講述著當時情況的時候,激動得眼睛也模糊了。他一生一世也沒有見過這樣一條雄牛。它漂亮地走上鬥場,勇猛地站在鬥場中心,雖然一開始,由於從黑暗的牛房裡出來突然見到光亮,以及上萬人的狂吼,它有點迷惑。但是當一個騎士刺了它一槍以後,它就跑遍整個鬥場猛烈地進攻了。
「立刻,沒有人,沒有馬,也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來了。它電一樣快地刺翻了所有的馬,把馬上槍刺手拋向空中。步行鬥牛士逃跑了;鬥場上一片混亂,好像在用燒紅的鐵燙小雄牛的屁股的時候一樣。群眾叫喚著要求更多的馬,聯隊長站在鬥場中心,等待任何東西一出來靠近它就把它撞翻扯裂。輕輕一聲招呼就足夠叫它攻過來,沒有一個人曾經見過這樣又高貴只有力的牲畜,進攻時威武的衝擊使群眾興奮得簡直發了狂。當叫人殺它的喇叭吹起的時候,它雖則已經受到十四處槍傷,一整套短槍插在脖子上,它還是跟沒有離開牧場的時候一樣強健和勇猛。那時候……」
雄牛飼養家講到這兒,總要停頓一下,來穩定他發抖的語聲。
那時候……摩拉依瑪侯爵正在包廂裡,在障牆外邊,不知道怎樣才好,周圍都是驚惶失措的鬥牛場裡的僕役,近旁有一位大師正慢條斯理地捲起他的紅布,他似乎想拖延一些時候再走到那富有威力的牲畜面前去。「聯隊長!」侯爵叫喊起來了,把上半身探出障牆,用手拍著障牆的木板。
那牲畜沒有移動,可是它抬起頭來,好像這一陣喊聲使它記起它那不能再見的牧場。「聯隊長!……」一直喊到它終於轉過頭來,看到了在障牆外邊叫它的人,就一直向他衝來。但是猛衝到半路上停下來了,然後慢慢走著,一直走到用它的角觸到向它伸出的胳膊。它來了,從插在它脖子上的短槍根上,從露出了藍色肌肉的傷口上,血水淌下來塗滿了脖子。「聯隊長,我的孩子!……」雄牛彷彿懂得這充滿情愛的詞句,抬起了鼻尖,擦擦雄牛飼養家的白鬍鬚。「您為什麼把我送到這兒來呢?」它那血紅的勇猛的眼睛似乎在說話。侯爵失掉了理智似地,反覆吻著那牲畜由於猛烈的喘息而潤濕的鼻子。
「不要殺它吧!」看台上一個好心的人叫喊了,於是,這句話彷彿反映了全體觀眾的思想似的,一陣喊聲震動了鬥牛場,幾千塊手帕在看台上搖動,彷彿是一群群的白鴿。「不要殺它吧!」在這一瞬間,人們被莫名其妙的情愛觸動了心,厭惡了自己的娛樂,仇恨起衣服五顏六色、英雄勇敢得毫無好處的鬥牛士,反而讚賞起牲畜的勇猛來了,大家都感覺到自己還比不上它,意識到在這麼上萬個有理性的人裡邊,只有這一隻可憐的牲畜表現了高尚和愛。
「我把它收回來了,」侯爵說,幾乎哭起來了。「我把那兩千比塞塔還給經理。如果需要我全部產業我也會給呀。在牧場裡養了一個月,它的粗大的脖子上連傷痕也沒有了……我願意讓這有膽量的雄牛老死。但是好人在這世界上總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一隻沒有膽量直接看它一眼的惡毒雄牛,造反似地一角刺殺了它。」
侯爵和飼養雄牛的同行們在牲畜的勇猛行為所引起的驕傲感中,很快地就忘記了對於這種牲畜的溫情。他們那麼輕蔑地談起鬥牛的敵人,談起那些用保護動物的名義吵鬧著反對這種藝術的人。
「這是外國人的蠢話!」「這是無知的錯誤。」這種說法把屠宰場的牛和鬥牛場的雄牛混為一談了!西班牙雄牛是勇猛的牲畜,全世界最勇敢的牲畜。他們記得許多次雄牛與可怕的獅子和老虎的搏鬥,每一次都是我們的「國獸」戰勝的。
當侯爵記起他的另外一頭牲畜的時候,就笑起來了。有人在一個鬥牛場上安排了一次雄牛與一個著名馴獸人養的獅子和老虎的搏鬥。雄牛飼養家送去了一條惡毒的雄牛巴拉巴斯,這一條雄牛在草原上是隔離飼養的,因為它老是和夥伴角鬥,有許多牲畜就是被它刺死的。
「我也親眼看見的。」摩拉依瑪說。「鬥場中心放一隻大鐵籠,裡邊關著巴拉巴斯。他們先把獅子放進去,這只該死的野獸利用雄牛沒有提防,跳到它的屁股上,立刻開始用腳爪和牙齒撕扯。巴拉巴斯狂怒地跳起來,想把獅子扔下來,把它扔到自己的尖角及得到的範圍內,這樣來防衛自己。終於,它成功地把獅子扔在它面前,然後,它用角戳住了它;瞧呀,先生們!……那獅子就像是一個皮球!雄牛把它從這一隻角拋到那一隻角,拋了許多次,搖聳著它,彷彿它只是一個傀儡,一直拋到最後,才似乎瞧它不起似的,把它丟在一旁,所謂『萬獸之王』就躺在那兒,縮成一團,痛苦地嚎叫著,像一隻受了棒打的貓兒……接著他們又放進一隻老虎,這一場搏鬥繼續得還要短促。一等老虎出現,巴拉巴斯就用角戳住了它,把它舉得高高的,在長久的搖聳以後,把老虎像獅子一樣扔在角落裡,老虎就在那兒蜷來蜷去,顯出一副可憐相……於是巴拉巴斯,這個惡毒的惡作劇者,它走遍了籠子,把大小便排泄在兩隻猛獸身上,當養獸人把它們弄出來的時候,一袋鋸末粉還不夠掃清地面,因為它們嚇得把身體裡所有的骯髒東西都排泄出來了。」
在四十五人俱樂部裡,這些故事總引起一陣大笑。西班牙的雄牛呵!……這是最優秀的勇猛的動物……他們快樂的語調顯得很驕傲,彷彿這西班牙勇猛的牲畜的狂暴的膽量,就意味著西班牙的國家和種族超過世界其他地區的優越性似的。
當加拉爾陀開始常常上俱樂部去的時候,一個新的談話題目打斷了關於雄牛和田地的無窮的談論。
在四十五人俱樂部裡,和這個城市的其他俱樂部一樣,大家常常談起小羽毛的業績;這是以大膽聞名的一個強盜,追捕他的人們的毫無結果的努力,只是每天替他增加新的名望。報紙談論他的善良的本性,彷彿他是一位國家要人;在國會和元老院裡,常常提出他的問題來質問政府,政府總是答應不久就要把他抓住,但是從來沒有實現;特別為了追捕他組織起來的一整隊保安隊開來開去,小羽毛卻總是獨往獨來,除了一支馬槍和他那匹永不困乏的馬以外,沒有別的幫手,他老是在追蹤他的人叢中鬼怪似地溜過了;如果他們人數不多,他就回過頭來對他們作戰,殺死他們幾個,可是他卻受到全體窮苦的農民和廣漠的田莊裡的可憐的農奴們的愛戴和幫助,他們把這個強盜當作挨餓的人們的復仇者,一個公正嚴酷的公道主持人,具有古代全副武裝的遊俠的遺風。他向有錢人要了錢,然後用一種彷彿受無數觀眾注視著的戲劇演員似的態度,拿錢幫助可憐的老太婆或是子女很多的土地勞動者。他的慷慨在農民大眾的閒談中更加誇大了,他們時時刻刻把小羽毛的名字掛在嘴上,但是當政府的士兵問起他的時候,他們卻變得又瞎又聾了。
他從這一省走到那一省,像一個完全熟悉全國的人,塞維利亞和科爾多瓦的地主都慷慨地捐錢給他維持生活。一連幾個禮拜,大家不知道這個土匪的任何消息,忽然他又在某個田莊或鄉村出現,全然不怕任何危險。
在四十五人俱樂部裡,大家都直接知道他的消息,正像他是一個屠牛手一樣。
「小羽毛前天在我的田莊裡,」一個富有的地主說。「田莊總管給了他三十個杜羅,他吃了早飯就走了。」
他們心甘情願地容忍這一種捐贈,除了對朋友們以外,不公開他的消息。告發會引起警告和各式各樣的麻煩。為什麼要告發?保安隊追捕這個強盜反正是沒有結果的,如果他對告發者結下冤仇,他們的田莊和財產就掌握在他手裡,沒有任何保障,只好聽憑他報復了。
侯爵談起小羽毛和他的舉動,一點沒有表示憤憤不平,似乎這是一種自然的沒法避免的天災。
「他們是些可憐人,碰上了不幸的事情,就只好走上這條路。我的父親一一旦願他安靜地躺在地下吧1——他認識大名鼎鼎的何塞-馬裡2,還和他一起吃過兩次早飯呢。我也遇到過好幾個沒有那麼出名的強盜,他們到附近來幹惡事。他們是像雄牛一樣高尚而且純樸的動物。別人觸犯了他們,他們才會攻擊;越是懲罰,他們就越是增加罪惡。」
1但願他安靜地躺在地下吧,在西班牙,講到已經逝世的家人親戚,總是這麼說的。——世譯本
2何塞-馬裡:西班牙十九世紀有名的強盜。——世譯本
他命令過他那些遼闊的田莊上所有的田莊總管和牧人小屋裡的人,小羽毛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因此,根據許多田莊總管和放牧雄牛的牧人們說,那個土匪曾經懷著農民對於樂善好施的主人的那種尊敬感,感激地談起過他,說,誰只要稍微侮辱侯爵老爺一下,他就殺掉誰。可憐人呵!當他又飢餓又疲乏地出現的時候,他要求那麼一點可憐東西,是不值得引起他的憤怒和報復的呀。
這位雄牛飼養家常常獨個兒騎馬馳過他的雄牛放牧著的牧場,他疑心已經有好幾次走過小羽毛身邊,只是沒有認出是他罷了。或許他就是那些模樣窮苦的騎者之一,他在那人跡稀少、沒有一個像樣村莊的寂靜的田野上遇到他,他總是舉手貼近油膩的闊邊帽問候他,帶著恭敬的態度說:
「上帝保佑你,侯爵老爺。」
摩拉依瑪老爺談起小羽毛的時候,他常常注意到加拉爾陀帶著一種沒有經驗的人的憤慨,責罵行政當局不能夠保護私有財產。
「總有一天他也會在稜科拿達露臉的,我的親愛的,」侯爵用安達盧西亞式的嚴肅態度吞吞吐吐地說。
「該死的!……我可不喜歡這樣,侯爵老爺。唉!我們付了那麼大捐稅,為的就是這樣嗎?……」
真的,他在稜科拿達遊覽的時候,如果碰上這個土匪,那的確是很不樂意的事情呀。他是個殺雄牛的勇士,在鬥牛場上不顧自己的性命;但是這種殺人的職業卻像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似的,使他心煩意亂了。
他的一家人都住在田莊裡。安古司蒂太太過去在城市裡度過困苦的生活,她喜愛田野生活。卡爾曼也樂意。她的熱愛勞動的性格使她接近而且參加了田莊勞作,同時眼看著她那廣大的財產,享樂著甜蜜的情景。此外,鞍匠的兒女們,外甥兒女,也安慰了她的沒有生育,對於她的健康來說,也需要田野的空氣。因此加拉爾陀已經把一家人送到田莊裡,答應他們過一段時候就跟他們一起來住;但是他用各種各樣的借口延遲了出門。他住在城裡的屋子裡,過著像一個未婚男子一樣的生活(除了傷疤臉以外,沒有別的同伴),有充分自由可以跟堂娜索爾搞戀愛關係。
他以為這是他一生裡最幸福的時期。有幾次他甚至忘記了稜科拿達和住在那兒的人了。
他和堂娜索爾一起騎了矯健的馬溜躂,常常穿著他們初次見面那天穿的衣服,常常是單獨一對;有幾次是由堂何塞陪伴著,利用他的在場來減弱群眾看到他們這一對兒所引起的誹謗。他們去看看塞維利亞附近草原上的雄牛,或者是到侯爵的牛棚裡去刺小牛,堂娜索爾渴望危險,如果一頭年青的雄牛被刺桿刺中了,偏偏不逃跑,反而回過頭來攻擊她,逼得加拉爾陀走過去幫助她,這時候,她就感到高興了。
有幾次,如果有人來通知,火車站有雄牛在裝籠,準備運到各個鬥牛場上去舉行冬季末期特別鬥牛,他們就到思派姆車站去。
堂娜索爾極有興趣地察看著這個場所,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雄牛企業輸出中心。沿鐵路線有幾個廣大圍場,幾十個裝著四個輪子和兩扇可以升起來的滑門的巨大木籠,排列在那兒等待適合輸送的季節,這就是夏季。
這些大籠子曾經走遍全西班牙,裝著勇猛的雄牛一直送到遠遠的鬥牛場,然後空籠子回來,再來陸續裝運別的雄牛。
人憑著狡猾的人類特有的機巧設想出來的欺騙手段,非常容易地就把這些習慣了田野自由生活的牲畜當作商品運送出去。將要用火車輸送出去的雄牛到達這裡,在兩邊夾上刺鐵絲網的塵土飛揚的寬闊的馬路上奔跑。它們很多是從遠省來的,當它們走近恩派姆車站的時候,領導人就驅使它們發狂一般快跑,憑著這種速度,騙進圍場去就格外容易了。
前面是牧人長和牧人們,肩膀上擱著刺桿,騎著馬盡量快跑,他們後面是那些聰明的老領班牲畜,用它們的大角遮護著領導人。後邊才是那些勇猛好鬥的雄牛,注定去死的牲畜;它們在中間飛跑,馴服的雄牛緊緊包圍著,防止它們離開大群,跟著跑的是強壯的雄牛看守人,手裡拿著彈弓,隨時準備用石子射擊那些打算離群的雄牛的牛角。
一到達圍場,前面的騎者向兩邊讓開,敞開大門,於是整個雄牛群就帶著雪崩似的塵土、蹄聲、呼呼的喘息和畜群鈴鐺的聲音,像勢不可當的急流似的衝進圍場,在最後一隻牲畜進去以後,圍場門立刻關上了。許多人騎在牆頭上,或是站在過道裡,叫喊著或是揮著帽子刺激雄牛群。雄牛群跑過了第一個圍場,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被人夫起來了,正像在自由自在的田野上一樣。那些領班牲畜富有經驗,又聽從牧人指揮,早已在差不多就要走進圍場門的時候停在一邊,鎮靜地讓緊跟在後邊的一陣雪朋似的重重喘息著、奔跑著的雄牛衝進第二個圍場裡去,它們看到前面是一堵白牆,才停止奔跑。
於是裝籠就開始了。雄牛一條接著一條讓布的揮動、叫喊和棒打趕進了一條小巷,小巷盡頭就放著兩邊裝著滑門的運送用的木籠子。這籠子似乎是一個小小的隧道,穿過它可以看到那一端外面自由自在的牧場,那兒安靜地放牧著牲畜;這跟吸引著牲畜的遙遠的牧場佈置得很相像。
多疑的牲畜猜到在小隧道裡有危險,而且怕踏上那塊傾斜的木板,這木板是為了它走上裝小輪子的籠子擱上的。必須在屁股上不斷的刺痛。敲打、吆喝,逼著它們前進;它們看見前面兩邊欄杆外邊有兩排人半身向前探,用吹口哨和揮手挑撥它們。籠子頂上有兩個人躲著準備放下滑門,從籠子頂上掛下一塊紅布,在穿過籠子出口看得見的光亮的空中搖晃。刺痛,叫喊,那不成形的東西在眼前跳舞,都似乎在慫恿它們走向戰鬥;安靜的夥伴們在過道的那一端平平安安放牧著的景象,終於使它們向外面的牧場衝去,想盡快地穿過這短短的隧道,通向木籠的木板斜坡由於一隻雄牛衝上去抖動起來了;但是一等它走進大籠子,前面那一扇滑門突然關上了,它正想退出來,後面那一扇也很快關上了。
堅固的鐵鎖軋拉一響,那牲畜就沉沒在寂靜的黑暗裡,關進彎起腿才睡得下的小地方了。切短了的草從頂上的小洞裡塞進來落在它身上;僕役們把裝著輪子的牢籠推到附近的鐵路上去,立刻又把另外一隻大籠子放在小巷盡頭,然後反覆使用這一套騙術,一直到全部要裝送的雄牛都準備停當。
堂娜索爾,由於她對於故鄉事物的熱烈的渴望,讚賞著這重要的國家企業的處理手續,也想模仿那些牧人。騎馬快跑過那廣漠的平原,後邊緊跟著只要輕輕一動就可以殺死她的長著利角的頭顱,她喜歡這樣的田野生活。她在靈魂深處感到自己有牧人的性格,這是全體人類從極遠極遠的祖先那兒遺傳下來的,那時候,人類還只知道收集有用的野獸,用它們的生產品和身體組成物維持生活呢。當牧人,只有當雄牛的牧人,在堂娜索爾看來,才是最有趣、最英雄的職業。
加拉爾陀,在好運道所引起的第一陣沉醉狀態消失以後,在互相親暱的時間裡,他非常驚奇地注視著堂娜索爾,暗暗發生疑問:是不是所有的貴婦人都像這個一樣呢。她的任性,她的性格的變幻不測,使他迷惑不解。他不敢用「你」稱呼她;不敢,這可不敢。她從來沒有放任他達到這樣親密的程度,有一次,當他試著用吞吞吐吐的言詞和猶豫不決的聲音這樣稱呼的時候,他在她閃射金光的眼睛裡看到了那麼驚奇和憤怒的神色,使得他只好害羞地退縮回來,像以前那樣稱呼了。
她卻正好相反,用「你」稱呼他,像鬥牛士的高貴的朋友們一樣;但是這也只有在兩個人的時候,如果她寫一封短信給他,通知他不必去訪問她,她和親戚們一起出去了,這時候,她就用客氣的「您」字,並沒有絲毫愛情的表示,信裡只有寫給地位低下的朋友們慣用的一種冷冰冰的禮貌。
「這女人!」加拉爾陀沮喪地咕噥著。「她似乎總是跟那些把她的信公開給大家看的流氓發生關係似的,因此她怕了。別人會猜想,她並不相信我是一個上等人物,因為我是一個屠牛手。」
這一位貴婦人的另外一些古怪脾氣也使得鬥牛士懊喪和發愁。有幾次,當他走進她的屋子的時候,一個威風凜凜的僕役冷冰冰地攔住了他,說「太太不在家」,「太太出去了」。他知道這是謊話,感覺到堂娜索爾是在的,跟他非常近,只隔著幾重掛著掛毯的門。他一定使她厭倦了,她忽然覺得討厭他了,因此訪問時間到了,她就命令僕役不要接待他。
「唔,這就完蛋了!」劍刺手自言自語地說。「我是再也不會來了。這女人不會再拿我消遣了。」
可是當他考慮到不再見到堂娜索爾可能產生怎樣的後果,重新回來的時候,他感到很難為情。她伸出胳膊接待了他,用她的白手緊緊擁抱了他,她的嘴唇因為戀愛的渴望有些緊張,眼睛睜得大大的,模模糊糊的,眼睛裡閃著古怪的光,似乎有些神經錯亂。
「你為什麼灑上香水呀?」她說,彷彿聞到了最難受的氣味似的。「這是跟你不相配的……我願意你發出雄牛的氣息,馬的氣息……那是多麼迷人的氣息呵!難道你倒不喜歡嗎?……你說喜歡呀,胡安尼朵,上帝的野獸,我的雄牛戶
有一天晚上,加拉爾陀在堂娜索爾的寢室裡柔和的薄暗裡,聽著她的話,看著她的眼睛,他感到有點兒恐怖起來了。
「我真願意爬著走。我願意做一隻雄牛,而你手裡拿著劍,站在我面前。我會給你多麼嚴重的角傷呵!到這兒來……到這兒來!」
她捏緊了拳頭,神經質的激動使拳頭增加了力量,狠狠地打了幾下鬥牛士只穿著一件綢襯衫的胸口。加拉爾陀為了不願意承認女人能夠打痛他,向後退了一步。
「不,不是雄牛。我願意做一隻狗……牧人的狗,長著非常長的犬牙,攔住了你的路向你吠叫,你看見過那個殺死過許多雄牛,據群眾說是非常有膽量的漂亮傢伙嗎?可是我要咬他!是的,我要這樣咬他!啊啊啊姆!」
於是她帶著歇斯底里的狂歡,把牙齒咬進鬥牛士的胳膊,咬痛了他的鼓起的兩頭筋。劍刺手痛得喊出下流話來,推開了這美麗的半裸體的女人,她的蛇一樣的金頭髮豎立起來,像是喝醉酒的巴克斯1的女僕人。
1巴克斯:希臘神話裡的酒神。
堂娜索爾似乎突然清醒過來了。
「可憐人呵!我咬痛你了。是我咬痛你的……我有時候會發瘋!讓我吻吻你的傷口來醫好它吧。讓我吻吻你所有的那些美麗的傷疤吧。我的可憐的小野獸,叫你吃苦了!」
於是這美麗的潑婦突然變得又溫柔又甜蜜,小貓似的呼嚕著纏著鬥牛士。
加拉爾陀以為愛必須是夫妻一般的親暱,像過去那樣,可是他從來不曾有一整晚跟堂娜索爾在一起。當他以為已經用愛戀的努力征服了這個女人的時候,她忽然由於她厭惡物質的愛,又大帝似地發起命令來了:
「走開!我需要獨自個兒。你知道我不能夠容忍你。任何人我都不能夠容忍!男人!多麼討厭的東西呵!……」
於是加拉爾陀受了委屈地走開了,由於這不可思議的女人的任性,他感到煩惱了。
有一天晚上,鬥牛士覺得她要說些機密話了,好奇地想知道她過去的情況,就向她問起那些據說曾經跟堂娜索爾發生過戀愛關係的國王和貴族來。
她眼睛裡閃出冷冷的光回答了他的好奇。
「這些事情跟你有什麼相干?你妒忌嗎?……即使是真的,那又怎麼樣呢?」
她長久地沉默著,帶著不可捉摸的眼光;這是隨著荒唐思想而來的瘋子的眼光。
「你一定打過許多女人,」她好奇地瞧著他說。「你不要否認。我對這很感興趣!……您的妻子你是不會打她的;我知道她是非常好的。我說的是別的女人,跟鬥牛士鬼混的那些女人;這些娘兒們,誰越是打她們,她們就越是愛誰。不是嗎?你真的從來沒有打過女人嗎?」
加拉爾陀以一個勇士的尊嚴提出抗議,他不會打比他弱的人。堂娜索爾聽了他的話,顯出了幾分不相信的神氣。
「你總有一天會打我的。我願意見識見識。」她有把握地說。
但是她的神色暗淡了,她的眉毛皺起來了,一道鋼一樣的電光閃過了她的金色的眼珠子。
「不,我的野獸,不要聽我的話,不要打算那樣做呀。如果你敢那樣,你的損失一定比我還大。」
她的勸告很對,加拉爾陀有理由相信。有一次,在親暱的時候,他的武士的手撫愛得粗魯了些,這就已經足夠喚起這一個女人的憤怒了,她引誘男子,同時又厭惡男子。「瞧吧!」她的捏緊了的拳頭像鐵錘一樣地硬,從下向上打了劍刺手的下巴,打得很準,似乎是按照拳斗的規則打的。
加拉爾陀由於疼痛和羞恥,發窘地愣住了,同時那女人也似乎突然明白了,這是無緣無故地打了他,就帶著冷淡的敵意替自己辯解。
「這是給你的教訓。我知道你們鬥牛士是怎麼樣的人。如果我讓自己吃虧一次,以後你就會每天打我的,就像打特裡安納區的茨岡女人一樣……我於得很對。教訓你放尊重些是必要的。」
一個初春的黃昏,他們倆正從侯爵的一個牧場裡試驗了小雄牛回來,侯爵正和一群朋友順著大路騎馬回家。
堂娜索爾,由劍刺手跟著,讓她的馬穿過草原,享受著在鋪滿春季野花的草毯上騎馬的愉快。
快要下山的太陽給萬物撒上一層紅色。在這一片廣漠上,所有的顏色都帶著火色的淡暈,好像遠方的火燒,馬和騎者的影於又長又細,他們背在肩膀上的刺桿投下了長長的陰影,成為暗暗的一條線一直通到地平線。廣闊的河在草木中半隱半現地沿著草原的一邊流過。
堂娜索爾用傲慢的神色看著加拉爾陀。
「抱住我的腰。」
劍刺手服從了,他們倆就這樣前進,馬兒緊緊相並,上半身挽在一起。她凝視著草原上兩個並成一個的影子,他們在這夢幻似的草原舞台上,用緩慢的馬步前進,身子有節拍地震動著。
「我們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了,」她咕噥著,「在神話的世界裡;在掛毯上看到的世界裡。這是騎士故事書裡的一幕;落在情網裡的騎士和愛人一起旅行,把長矛背在肩上,在找尋奇遇和危險。但是你是不瞭解這些的,我的親愛的野獸。老老實實回答我吧,你真的不瞭解我嗎?」
鬥牛士微笑了,露出了又亮又白的美麗堅固的牙齒。她似乎被他的粗魯無知吸引著,更加向他靠緊身子,把頭靠在他的肩頭上,由於加拉爾陀的呼吸叫人發癢地吹在她的項背上,愉快得哆嗦起來。
他們這樣不聲不響地騎馬前進。堂娜索爾似乎靠在鬥牛士的肩頭上打瞌睡了。忽然她睜開了眼睛,眼睛裡閃著那古怪的光,這種光常是提出瘋狂透頂的問題的先兆。
「說吧。你從來沒有殺過人嗎?」
加拉爾陀吃了一驚,在驚奇慌亂中跟堂娜索爾分開了。誰?他嗎?……從來沒有。他是個好人,他幹著自己的本行,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害人的事。至多是有幾次,他曾經跟舞披風的夥伴們吵過架,因為他們力量強,不願意把他應得的一份錢分給他。在爭論的時候,有幾次動手打了同行;或者在咖啡店裡打過架。可是人的性命引起他深深的尊敬。至於雄牛的性命呢,那當然是另一回事兒。
「那麼,你從來沒有過想殺人的念頭嗎?……我是怎樣地猜錯了鬥牛士呵!
太陽落下了,草原失去了引人幻想的光彩;河也暗淡了,堂娜索爾看到她剛才那麼讚賞的草原景色,現在是又陰暗又平凡了。別的騎馬人都走遠了,她把馬兒刺踢了一下,追上了那一群人,對劍刺手一句話也沒說,彷彿不知道他正跟在後邊似的。
在聖周以前,加拉爾陀一家人都回到塞維利亞來了。劍刺手要在復活節鬥牛。這是他認識堂娜索爾以後,當著她的面第一次殺牛,這使他擔心而且懷疑自己的能力。
何況,每一次在塞維利亞鬥牛的時候,他總不能不感到心頭不安。他在西班牙別的鬥牛場上不幸失敗,心裡還是平靜的,因為他想到有很多時候不會再到那兒去了;但是在自己城裡呢,他那些最重要的敵手都在這兒呀!
「我希望您出色地鬥牛,」契約經理人說。「想一想有哪些人在睜著眼睛看您吧。我願意您始終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在光榮的禮拜六1,半夜以後,明天將上場搏鬥的那些牲畜舉行入場,堂娜索爾願意幫助這次調動,當一名女騎士,特別吸引她的,是因為這是在黑暗裡舉行的。雄牛要從塔勃拉達草原引到鬥牛場的院子裡去。
1光榮的禮拜六:基督復活節前周的禮拜六,這一天教堂裡舉行宗教儀式的時候歌唱《光榮曲》,所以叫做「光榮的禮拜六」。——英譯本
加拉爾陀雖則也想去陪伴堂娜索爾,可是他不能去。契約經理人反對這件事,因為鬥牛士明天下午必須精神飽滿,力量充沛。半夜裡,在從草原到鬥牛場去的路上正像市集上一樣熱鬧。鄉村別墅的窗子亮了,一對對影子移過窗前,在按照鋼琴的音樂跳舞。飲食店開著的門把一道道的光投在路上,裡邊可以聽到叫喊聲,六絃琴的叮咚聲,笑聲,喊聲,酒杯或是酒瓶的叮噹聲。很容易猜得到葡萄酒正在那兒大量地傳送。
早晨一點鐘左右,一個人騎著馬用緩慢的步子走過。他是「預告者」;一個粗魯的牧人,他停止在一家家飲食店和亮著燈光的房屋前面,通知大家,雄牛群在一刻鐘以內就要經過這兒,因此必須熄滅亮光,一切都要保持肅靜。
這一個憑著國家娛樂名義發出的命令,大家服從得比最有權力的當局的命令還要快,房屋沒有了亮光,房屋的白牆和樹林的大塊陰暗溶成一片了;看不出來的人們隱隱約約地聚集在格子門、柵欄和鐵絲網後邊,沉默著等待那個奇觀。在河邊的散步道上,牧人一邊前進,一邊叫喊著雄牛群就快經過了,接著就有人把公用的煤氣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一切都絕對靜默。上邊,在樹林的一團陰暗的上空,星星抖抖顫顫地閃亮著透過濃密的安靜的空氣;下邊,在地上,看得到一簇簇的人影,聽得到抑制著的咕噥聲,彷彿是在黑暗裡嗡嗡的一群群昆蟲。大家急不及待地等待著,一直等到遠方在沉寂中忽然聽得出牲畜群的銅鈴的微聲。「雄牛來了!立刻就要到這裡了。」
銅鈴的響聲越來越響,終於會震聾耳朵,夾著搖撼大地的雜亂的馬蹄快步聲。帶頭走過幾個騎士,肩上背著長矛,他們在黑暗裡看起來似乎大得多了,盡馬的可能速度奔跑。他們是牧人。然後是一群喜愛用刺桿刺雄牛的人騎馬跑過,其中有一個就是堂娜索爾,由於瘋狂地跑過黑暗感到興奮,在這兒,馬只要失足一步或者騎者跌了下來,就一定會死,粉碎在跟在後邊盲目地奔跑著的野蠻的雄牛的硬蹄下。
牲畜群的銅鈴狂響著;張大嘴巴躲在黑暗裡的觀眾吞進了大量的塵土,野蠻的牲畜群彷彿晚上出現的、形體不定的怪物似的衝過去了,又沉重又活潑地奔跑著,響著可怕的鼻息聲,大角劃過空氣,由於跟在後邊的步行的年青牧人的叫喊,同時也由於最後邊快跑著的騎士用刺桿在刺,它們感到又是害怕又是激怒。
又沉重又吵鬧的牲畜群只一瞬間就過去了。沒有什麼可以看的東西了……大家在長久等待以後,看到這閃電一樣的壯觀,都很滿意,大家從隱蔽所裡鑽出來,也有很多熱情的人跟著牲畜群跑,希望看著它們怎樣走進院子。
到了鬥牛場,帶頭的騎士們讓在一邊,讓雄牛群過去,它們由於本身的衝力和追隨領班牲畜的習慣,走進「袖子管」裡去了;這是一條用柵欄構成的、通到圍場裡去的小巷子。
喜愛用刺桿刺雄牛的人慶賀雄牛入場情況良好。牲畜群好好地聚在一起,沒有一條雄牛失散或是自由行動,逼得騎馬的或是步行的牧人去對付它。它們是良種的牲畜,侯爵的雄牛飼養場裡最好的一批。明天白天,如果大師們熱愛榮譽,願意勇敢地幹,就會看到又漂亮又使人激動的玩意兒了……騎馬的人和步行的人都懷著這樣的希望走散。一小時以後,鬥牛場附近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鬥牛場沉沒在黑暗裡,勇猛的牲畜安全地在圍場裡躺下去,享受它們一生最後一次睡眠。
第二天早晨,胡安-加拉爾陀很早京劇起了床。他睡得不好,極度的心煩意亂使他做了許多惡夢。
他們為什麼要他在塞維利亞鬥牛呢?在別的城市裡,他暫時忘掉了一家人,他像一個未婚男子似的,住在旅館裡完全陌生的房間裡,在那兒,沒有東西使他留戀,使他觸景生情,但是在這兒,在他自己的寢室裡穿著鬥牛服裝,到處都會看到使他記起卡爾曼的東西;離開他自己建築起來的、住著最親愛的人們的屋子,挺身走向危險,這使他慌亂,使他感到像第一次去殺雄牛的時候一樣戰慄。而且,他也怕他同城市的人,他跟他們一起生活,還要一起生活下去,他們的意見在他看來,是比別的西班牙人的意見更加重要的。唉,當傷疤臉替他穿好彩裝,走到寂靜的院子裡去的時候。這是出門的可怕的一瞬間呵!外甥們走到他身邊來看著他,他的燦爛的服裝引起了他們的敬畏,他們讚賞地摸摸他,可是不敢說話;他的有些唇髭的姐姐帶著恐怖的神色吻他,彷彿他是去死似的;媽媽躲在最黑暗的房間裡。不,她不願意看見他;她感到身體不好。卡爾曼膽量比較大一點,臉色死一樣蒼白,咬著激動得微微發白的嘴唇,為了勉強保持鎮靜;忍住眼淚,眼瞼兒神經質地眨個不停,但是等她看到他一走進前廳,她就突然用手帕蒙住眼睛,同時由於硬生生忍住哭泣渾身發抖,她的姑娘和別的女人跑過來扶住她,才使她不至於倒在地上。
即使是他姐夫常常提起的羅格爾-台-弗羅爾吧,這種情況也足以使他成為一個膽怯的人呀。
「該死的!……」加拉爾陀說,「如果不是為了叫本城人喜歡,和不讓那些無恥的傢伙說我怕本城的群眾的話,我就是為著全世界全部金子也不會在塞維利亞鬥牛的。」
劍刺手起來以後,嘴裡銜著一支香煙,在家裡徘徊著,伸出滿是肌肉的胳膊,試試胳膊是不是靈活。他到廚房裡去喝了一小杯白蘭地,看到他的媽媽,她雖則年紀大,身子胖,還是勤勞辛苦,管教僕人,檢點一切,小心地治理家庭。
加拉爾陀走進又涼爽又光亮的院於裡。鳥兒們在早晨的寂靜裡,在金籠子裡愉快地歡唱。一股太陽光落到大理石的鋪道上,落到圍著花木的噴泉和噴水池上,噴水池裡游著許多金魚,吐著水泡浮到水面上來。
劍刺手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跪在地板上,旁邊有一桶水,她正在用濕布揩大理石地面。那女人抬起頭來。
「您好,胡安先生,」她說,帶著大名鼎鼎的英雄時常會獲得的一種充滿情愛的親密,她那獨只眼睛盯著他看。另外一隻眼睛消失在一簇深深的皺紋裡,這些皺紋似乎匯合在黑黑的眼窩裡。
胡安先生沒有回答。他神經衝動地跑進廚房,向安古司蒂太太叫嚷。
「好媽媽,在揩院於地面的那個獨眼婆是誰呀?」
「她嗎,我的孩子!……是一個有很多孩子的窮女人。我們的女用人身體不好,因此我叫來了這個可憐女人。」
鬥牛士顯出了煩躁不安,他的眼光裡顯出焦急和畏懼的神色。「該死的!在塞維利亞鬥牛,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一個獨眼婆!這種事情真是別人誰也不會碰到的。沒有比這更不吉利的預兆了。大家都在想我死嗎?」
這可憐的女人,因為鬥牛士恐怖的預言和他的暴怒大大吃驚,打算替自己辯解一下。「我怎麼也不會這樣想法呀!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女人需要替自己的小兒女賺一個比塞塔就是了。懂得同情別人是應該的,我們應該感謝上帝,他常常幫助和搭救我們,使我們擺脫了跟她一樣的窮困b」
加拉爾陀聽了這些暗指他們過去的窮困的話,便平靜下來,過去的窮困常常使得他容忍這個善良的女人。好吧,那麼就讓這個獨眼婆留著,讓上帝願意發生的事情發生吧。
於是,為了不看到這個不吉利的女人的可怕的眼睛,他背著身子走過了院子,屠牛手躲進了大廳旁邊的書房裡。
書房裡用上了釉的摩爾瓷磚砌到一人高的白牆上,掛著印在彩綢上的鬥牛招貼畫,和頭銜漂亮的慈善協會的證書,記載著加拉爾陀不取報酬為窮人們舉行的鬥牛。劍刺手自己的大批照片,站的,坐的,拿著展開的披風或是擺好架勢殺雄牛的,證明報紙替這位名人各種姿勢和態度拍照的細心。門上掛著一張卡爾曼的照片,披著白色的頭披,使得她的眼睛顯得特別黑,黑頭髮上戴著一撮石竹花。在對面牆上,寫字檯旁邊的靠椅上邊,彷彿統治著這個香噴噴的房間似的,有一個龐大的黑雄牛的頭,裝著玻璃眼睛,鼻子發出釉光,額角上有一塊白毛,一對極大的尖端銳利的角,角的根部像象牙一樣白,逐漸逐漸暗下去,到尖端上是墨水一樣黑。馬上槍刺手牛肉汁看著這牲畜的一對大角的時候,常常用他特有的風格說出詩意的想像:如果一隻畫眉在這一隻角尖上歌唱,在那一隻角尖上一定聽不到。
加拉爾陀坐在鑲滿銅皮的雅致的桌子邊,除了桌面上蓋著積了好幾天的灰塵以外,一切都很整齊。在這大型的寫字檯上,一個座腳很大、刻著兩隻金屬馬的墨水池,還是乾淨的,空的;一隻引人注意的、用狗頭支撐著的鋼筆架,也是空的。這位名人不需要寫字。因為他的契約經理人堂何塞會把所有的契約和其他職業上的文件辦好,帶到蛇街俱樂部來,劍刺手只要在一張小桌子上,緩慢費力地簽上一個名字就是了。
房間的一邊擺著一個雕刻的橡木書櫥,透過永遠不開的玻璃門,看得見許多由於卷帙龐大、裝磺華麗叫人喜愛的書本,排成使人敬畏的行列。
當堂何塞開始把屠牛手叫做「貴族的鬥牛士」的時候,加拉爾陀明白,要配得上這份榮譽,必須使得自己有教養,不讓那些高貴的朋友們笑他無知無識,像對待他的同行一樣。因此有一天,他毅然決然地走進一家書店裡。
「往我家裡送三千比塞塔的書。」
因為書店店員神色有點遲疑,似乎沒有聽懂,鬥牛士精神十足地接著說:
「是的,書。您懂得我的意思嗎?……頂大本的書,如果您不反對,我喜歡鍍金的。」
加拉爾陀很滿意自己的神氣十足的圖書館。當別人在俱樂部談到什麼他聽不懂的事物的時候,他就帶著聰明解事的神色微笑著,想:
「這一定是在我書房裡的哪一本書裡邊的。」
有一個下雨的下午,他感到身體不好,沒精打采地在家裡閒蕩,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終於打開了書櫥,興奮地抽出了最大的一本,彷彿一個神父把一位神秘的神從神龕裡捧出來似的。他讀了頭上幾行就不讀下去了,一頁一頁翻過去,像孩子一樣享樂著書裡的圖畫。獅子,像,有著飄垂的雹毛和明亮的眼睛的馬,有彩色條紋的驢子,正像是用曲線規劃起來似的……鬥牛士漫不經心地翻過去,直到他的眼光落在一條顏色多樣、滿身彩環的蛇上。呸!蛇!不吉利的動物!於是他痙攣地並起一隻手中間的兩個手指,伸出食指和小指,像是兩隻角,來禳解這種不吉利。他再往下看,但是每一張圖畫都畫著醜惡的爬蟲,他終於用發抖的手蓋起了書本,放回書櫥裡去,同時咕噥著:「晰蠍!晰蠍!」來攘解這一次不吉利的遭遇的影響。
書櫥的鑰匙從此就忘記在書桌抽屜裡,讓舊信件遮住了。劍刺手不需要讀書。替他捧場的人們來了,帶來了鬥牛報,「激烈得很」,這就是說內容是攻擊那些跟他竟爭的夥伴的,這時候,加拉爾陀就請求他的姐夫或是卡爾曼讀報,他銜著一支香煙,心滿意足地笑瞇瞇地聽著。
「這話的確說個正著。唔,他們真是用一針見血的話把什麼都說出來了!」
可是當報紙對加拉爾陀「激烈」的時候,就沒有一個人讀給他聽了,劍刺手瞧不起地談起這些人,他們寫文章議論鬥牛藝術,其實是在鬥場上胡亂舞舞披風也不會的。
這一天早晨在書房裡消磨過去,結果只是增加了他的憂慮和煩惱。不知怎的,加拉爾陀想到了那個雄牛的頭,於是在他的職業生活中最不樂意的事件在他的記憶裡活生生地重現了。在自己的書房裡時時看得到這一隻惡毒的牲畜的頭,這是一個勝利者的享樂。在薩拉戈薩的鬥場上,這牲畜叫他淌了多少汗呵!加拉爾陀相信這一條雄牛是跟人一樣聰明的。它一動不動,睜著魔鬼一樣兇惡的眼睛,它等劍刺手一靠近,就一直向人的身子衝過來,不受那紅布的欺騙。好幾把劍還沒有刺到它就被它用頭一頂飛到半空中去了。群眾等得不耐煩了,一邊吹口哨一邊辱罵屠牛手。屠牛手呢,跟著雄牛,從鬥場這一邊一直跟到那一邊,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站直身子擺好架勢去殺雄牛,那麼死的一定不是雄牛,倒是他自己;這樣一直跟到他滿身大汗,疲乏極了,才利用了一個機會,用卑劣的側刺1殺死了它,遭到群眾的大大侮辱,他們把酒瓶和橘子向他扔過來。這一個記憶使他羞愧得渾身發熱!……加拉爾陀以為這個記憶不幸在這時候重現,正跟碰到獨眼婆和蛇一樣不吉利。
1側刺:被認為是暗箭傷人的一種卑劣手段。——英譯本
「但願您和飼養您的人一起受人詛咒!但願您那一族吃的都是毒草!
傷疤臉通知他,有幾個朋友在院子裡等他。他們都是熱烈地替他捧場的人,趁舉行鬥牛的日子來訪問他的。劍刺手忘記了所有的擔心,笑瞇瞇地走出去,高高抬起頭,帶著漂亮的矜持,彷彿在鬥場裡等他的那些雄牛,的確是他私人的仇敵,他但願越早越好,站在它們面前,用他的準確的劍刺把它們刺倒。
他單獨吃飯,吃得很少,像在鬥牛的日子的習慣一樣,當他起來穿衣服的時候,女人們都走開了。唉,她們是多麼憎恨這些珍藏在布包裡的彩裝,這些用來獲得一家人好衣好食的光輝燦爛的器具呵……
告別,像每一次告別一樣,是使加拉爾陀心煩意亂的。女人們為了不願意看他出門的故意避開,卡爾曼竭力保持鎮靜,陪著他走到門邊的那一份毅力,小外甥們的驚異和好奇:這一切都鼓舞鬥牛士在面對危險來臨的一瞬間表現出自負和勇敢。
一別人還以為我是上斷頭台去的呢!好吧,過一會兒再見吧!你們鎮靜些!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的。」
他在擁擠在屋子面前的朋友和鄰人中間擠出了一條路,走上馬車,他們是來向胡安先生預祝好運氣來的。
對於一家人說來,劍刺手在塞維利亞鬥牛的幾個下午,也是特別苦痛的。當他在別的地方鬥牛的時候,她們只得聽天由命地耐心等待黃昏時候的電報。在這裡,危險是近在身邊的,使人心情焦急地等待消息,希望每隔一刻鐘就知道鬥牛的進行情況。
鞍匠穿戴起發亮的細羊毛絨的上等衣服和白的光滑的皮帽子,活像一位紳士,雖則他因為他那位有名的小舅子對他失禮,竟沒有邀他和鬥牛隊一起坐車子上鬥牛場,正在大大生氣,可是他還是答應給女人們送消息。胡安每刺死一條雄牛,他就立刻差一個擁擠在鬥場四周的孩子,送來了情況報告。
這次鬥牛是加拉爾陀的極大成功。當他走進鬥場,聽到群眾鼓掌的時候,劍刺手覺得自己更加偉大了。
他熟悉自己踏在上面的這片土地:這片土地對於他是親切的;他把它當作自己的土地。不同的鬥牛場的沙在他的迷信的心靈裡產生了不同的影響。他記得巴倫西亞和巴塞羅那的大鬥牛場上的灰白的沙,北方鬥牛場上的暗色的沙,大大的馬德里鬥牛場上的淡紅色的沙。但是塞維利亞的沙是和別處不同的;這是從瓜達爾基維爾河拿來的沙,顏色亮黃,彷彿是磨成粉末的赭石。當一匹馬像一個葡萄酒瓶突然打破似的,傷了肚子,血流在沙上的時候,加拉爾陀就想起了正在鬥牛場屋頂上飄揚的國旗的顏色1。
1國旗的顏色:那時西班牙國旗是紅和黃兩種顏色。——世譯本
鬥牛場的建築風格對於他也有一定的影響,在心慌意亂中常常使他想像起許多奇怪事物。鬥牛場是逐漸逐漸現代化起來的建築物;有的是羅馬式的,有的是摩爾式的,跟新式的教堂一樣浮華,一切都似乎既沒有生命也沒有感情。但是塞維利亞的鬥牛場是不同的,它似乎是一座堆滿了紀念品的天主教堂,幾個世代的人使它有了靈魂,有一座人們還戴白假髮的時代造起來的大門樓,有一片最最驚人的英雄們在那上面走過的黃沙鬥場。在場上玩過的:有複雜繁難的鬥牛動作的光榮的發明人,他們使鬥牛藝術完美起來;有從隆達來的雄偉有力的勝利者,他們又鎮靜又符合規則地鬥牛;有從塞維利亞來的愉快高傲的大師,他們有一套投合群眾心意的玩意和動作……現在,輪到他在這兒了;這一個下午,他將被鼓掌、太陽、喧嘩以及從包廂欄杆上探出來的那些白色的頭披和藍色的胸膛所陶醉,這一切都鼓舞了他,使他感到有力量干最大膽的舉動。
加拉爾陀又活躍又大膽地在整個鬥場上奔跑,他熱望壓倒所有的夥伴,獨佔所有的喝彩。他從來沒有這麼幹過。他每做了一個出色的動作,契約經理人就站起身來,對隱蔽在各處看台上的敵人叫喊:「唔,誰有膽量反對他!……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國家奉了加拉爾陀的命令,用熟練的披風飛舞,把主人要殺的第三條雄牛引到包廂前面,包廂裡坐著許多白頭披、藍衣服的女人。堂娜索爾的兩邊坐著侯爵和他的兩個女兒。
加拉爾陀一隻手裡拿著劍和紅布,在障牆邊走,群眾的眼光都跟著他。他走到包廂前面,就站住了,並起兩腿,脫下了鬥牛士帽子。他答應將他的雄牛光榮地奉獻給摩拉依瑪侯爵的外甥女兒。很多人惡意地嘲笑著:「呼啦!我們的好漢交上好運啦!」他說完了「光榮的保證」,就半面轉過身子,把帽子扔在背後,等待短槍手用一套熟練的披風的騙術把雄牛引到身邊來。
劍刺手在很小的一塊地面玩著,不讓牲畜離開這一點,勝利地完成他的任務。他想在堂娜索爾的眼睛底下殺死雄牛;讓她近近地瞧瞧他怎樣跟危險開玩笑。紅布每一次拂過雄牛全身,總引起一陣熱情的喝彩和焦急的叫喊。牛角似乎擦過他的胸膛;他在雄牛幾次攻擊以後居然沒有流血,似乎是不可能的。忽然,他擺好架勢,把劍指向前方,群眾還來不及用叫嚷和勸告表示意見,他就飛快地向牲畜撲去,一連幾秒鐘人和雄牛合成一體。
劍刺手在跟雄牛分開以後,還是毫不移動;雄牛卻搖搖晃晃地向前直衝,狂怒地吼叫著,舌頭掛在嘴外邊,劍的紅柄在它的血染的脖於上幾乎看不見了。它跑了幾步就倒下了,群眾全體都一下子站起身來,好像合成一片,有一個堅強有力的彈簧在推動他們似的,同時全場爆發了一陣冰雹似的鼓掌和瘋狂的喝彩。世界上沒有一個勇士會跟加拉爾陀同樣大膽!……這個人也有過膽怯的時候嗎?
劍刺手在包廂前面致敬,把拿著劍和紅布的胳膊向兩邊平舉,同時,堂娜索爾戴著白手套的兩手狂熱地鼓起掌來。
接著,有一件小東西從這個看客傳給那個看客,從包廂裡傳到障牆邊。這是那貴婦人親手拿過的手帕,一塊鑲花邊的香噴噴的麻紗手帕,穿在一個金剛鑽戒指裡,這是她贈給鬥牛士用來答報他的「光榮的保證」的。
看到這個贈品又爆發了一陣掌聲,一直放在屠牛手身上的群眾的注意力,現在轉到堂娜索爾身上去了,許多人回過身子去看她,用安達盧西亞式的親密歡呼她的美麗。一個毛茸茸的、還是熱烘烘的小三角形,從障牆邊向上傳遞到包廂裡。這是那雄牛的耳朵,屠牛手送上去當作他的「光榮的保證」的證據的。
鬥牛還沒有完結,加拉爾陀大成功的消息就已經飛遍全城。當劍刺手回到家裡的時候,一半鄰人都在門邊等待他,向他鼓掌,好像他們也都在鬥場上看了鬥牛似的。
鞍匠忘記自己正在對屠牛手生氣,讚賞他跟貴族的友誼關係,比讚賞他在鬥牛場裡的英勇舉動還要厲害。他老早就著眼於某一個職位,現在他毫不懷疑一定會想到手了,因為他的小舅子已經是塞維利亞最高貴的人們的朋友了。
「把戒指給他們瞧瞧吧。你瞧,恩卡爾娜辛,多麼貴重的禮物呀。羅格爾-台-弗羅爾才配得上!」
戒指在人們手裡傳來傳去,女人們的嘴裡發出讚賞的叫喊。只有卡爾曼看到戒指的時候噘起了嘴唇。「是的,非常美。」她很快地就遞給她的姑丈了,彷彿這是一塊燃燒著的煤。
這一次鬥牛以後,加拉爾陀開始了旅行的季節。他訂下的契約比過去無論哪一年都多。馬德里鬥牛以後,他就將在所有的西班牙鬥牛場上場。他的契約經理人在火車時刻表上搞昏了頭腦,不斷地為屠牛手安排今後使人不至於疲於奔命的合適的時間程序。
加拉爾陀接連不斷地獲得勝利。他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精力充沛。他似乎已經得到了新的力量了。在鬥牛以前,殘酷的懷疑折磨著他,幾乎類似恐懼的戰慄,這在他成名以前的潦倒時期是從來不曾體驗到的;但是,他一走上鬥場,這種恐懼立刻不見了,他簡直又有了野蠻人似的膽量,這膽量的結果總是輝煌的成功。
在外省的城市裡鬥牛結束以後,他就帶著他的一隊人回到旅館裡,因為大家都住在一起。他滿身是汗,帶著勝利以後的愉快的疲乏坐了下來,還沒有脫掉彩裝,當地的一些「鬥牛藝術的學者」就來祝賀他了。他玩得極好。他是全世界第一個鬥牛士。他對付第四條雄牛的是怎麼樣的一劍呵!
「真的,」加拉爾陀帶著近乎孩子氣的驕傲說。「我那一劍確實不壞。」
在永遠不會結束的閒談雄牛消磨時間的當兒,劍刺手和替他捧場的人們總是毫不疲倦地談論著當天下午或是幾年以前的鬥牛。黃昏到了,到處都是燈光,但是那些鬥牛迷還是不走。隊員們依照鬥牛隊的紀律,在房間盡頭不聲不響地傾聽著這些閒談。大師沒有答應過,「孩子們」是沒有權利走開去換衣服和吃東西的。馬上槍刺手們由於穿著鐵腿套和跌下馬來受了傷,已經累極了,把硬帽子夾在膝頭之間;短槍手們穿著汗水打濕了的貼身綢衣服感到很不舒服,在整整一個下午的劇烈行動以後,大家都已經餓了。大家都向那些替他們捧場的人射過憤恨的眼光,想著同樣的心事:
「唔,這些討厭的笨傢伙究竟什麼時候才走呀?這些沒良心的!……」
終於屠牛手注意到他們了,說,「你們可以走了。」於是鬥牛士隊員走了,互相推推擠擠,像是放了學的小學生,而大師還在繼續聽那些「行家」的頌揚,沒有想到傷疤臉還不聲不響地等著替他換衣服。
在他休息的日子,大師沒有受到危險和榮譽的刺激,就想起塞維利亞來了。一封接著一封寄來了許多簡短的、灑了香水的信,祝賀他的勝利。哈,如果堂娜索爾跟他一起,那多好呵!……
觀眾一群一群地變換著,他到處受到熱情地替他捧場的人們崇拜,這些人都希望他在城市裡過得高高興興的,在這期間,他認識了許多女人,參加了許多次用他的名義召集的放蕩宴會。他離開這些宴會的時候,總是懷著被葡萄酒搞得昏昏沉沉的思想,懷著使他煩惱的可怕的哀愁。他非常想打女人。這是一個不可克制的衝動,由於某一個女人的狂妄和任性,他很想在別的女人身上報復。
他覺得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他必須把自己的哀愁告訴國家了,正像每一個在思想上負擔了過分重量的人一樣。
況且,他現在已經離開塞維利亞了,他從短槍手身上體驗到更加深厚的友誼,似乎是反映著愛的那種友誼。賽白斯蒂安知道他跟堂娜索爾的戀愛關係,他曾經看到過她,雖則是遠遠地看到的,她聽他講起短槍手的特別行動的時候,也常常感到好笑。
短槍手用嚴肅的態度對待大師的信任。
「您應該做的,胡安,就是忘掉這一位太太。一家人的和睦,對於我們這種走遍世界,永遠冒著危險,任何日子都有可能兩腳向前扛回家來的人,是比任何東西都要寶貴的;想一想!卡爾曼知道的情況比您所猜想的知道得更多。她什麼都知道了。她甚至間接向我問起過您跟侯爵的外甥女兒的關係……可憐的女人呵!您使她難受實在是一種恥辱!……她也是有脾氣的呀,如果你激起她的脾氣來,就會給您惹來一些麻煩。」
但是加拉爾陀因為離開家裡人,加上對於堂娜索爾的記憶又操縱著他的思想,他似乎不懂得國家對他說起的那些危險,聽了他的傷感的顧慮以後,只是聳聳肩膀。他感到必須談談他的記憶,不怕難為情地把他過去的幸福告訴他的朋友,像一個稱心快意的戀愛者,希望別人讚賞他交上好運一樣。
「您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呵!您,賽白斯蒂安,是一個從來沒有享受過什麼好東西的不幸的人。您就是把塞維利亞所有的漂亮女人加在一起,跟她一比,也是一文不值的。即使我們到過的城市裡的所有的女人,也一文不值。值錢的只有堂娜索爾。認識了像她這樣的女人以後,就不會再想認識別人了……如果您跟我一樣熟悉她,您就會明白了!我們這一個階級的女人只是發出健康的和麻布的氣息。但是這一個呢,賽白斯蒂安,這一個呵!……試想像想像把阿爾卡薩爾許多花園裡的全部玫瑰花都放在一起吧。——不,還要好些的東西——素馨花,忍冬花,天國裡的花園裡的一切迷人的香氣:這些香氣似乎是屬於她的,似乎並不是灑在身上的,似乎是從她的血管裡發出來的。而且,她不是看見一次就看透了的傻女人。在她身上,總是有一種值得我們想望的東西的,總是有一種我們始終得不到的東西的。賽白斯蒂安,我還是沒辦法把我的意思表白清楚……但是您根本不知道一位貴族太太究竟是怎麼樣的;那麼,您不必向我傳教,還是請閉上嘴巴吧。」
加拉爾陀已經不再接到塞維利亞寄來的信了,堂娜索爾到外國去了。他在聖賽白斯蒂安鬥牛的時候,見過她一次。這漂亮的貴婦人那時候在別列慈,和幾個想見識見識這位鬥牛士的法國女人一起來的。他在下午見到她。她走了以後,整個夏季,他就只收到她的幾封短信,只憑著契約經理人從摩拉依瑪侯爵那兒聽來轉告他的幾句話,得到關於她的一些靠不住的消息。
聽說她在一個優美的、海濱的海水浴都市裡,這都市的名字鬥牛士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也讀不出那名字的發音來;以後,他又聽說她到英國旅行去了;再以後到德國去了,在一個每年只開放幾個星期的、魔術般迷人的戲院裡聽歌劇。加拉爾陀放棄了再見到她的希望。她是喜愛冒險、不愛安靜的一隻到處飛的鳥兒,這原是猜想得到的,冬天一到,就不必再在塞維利亞找她的窠了。
再也見不到她的可能性使鬥牛士煩惱,這顯示出那個女人在他的肉體上和意志上所產生的極大影響。再也見不到她了!那麼,他拚出性命,獲得名望,又是為著什麼呢?群眾的鼓掌又有什麼用處呢?……
契約經理人勸他安靜下來。他斷定她會回來的,即使她只回來一年。因為堂娜索爾雖則瘋狂任性,卻是個懂得管理自己的事物的幹練女人。她需要侯爵幫助她清理自己的產業和丈夫遺下來的產業的糾纏不清的事務,這種糾纏不清是他們長期而奢侈地居留國外造成的。
夏季完了以後,劍刺手回到塞維利亞。在秋季裡他還要鬥牛很多次,但是他願意趁家人不在,利用這一個月左右的閒空時間。劍刺手的一家人都在桑盧卡爾,海邊的一個海水浴城市裡,因為一個小外甥生瘰疬,需要海水浴。
有一天,他的契約經理人通知他說,堂娜索爾剛才出乎意外地回來了,這時候,加拉爾陀激動得打起哆嗦來了。
劍刺手立刻去拜訪她,但是談了幾句話以後,她那冷冰冰的和藹和眼睛的表情,使他感到了一種威壓。
她看著他,彷彿他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似的。從她的神色上可以猜得出來,她看到屠牛手的粗魯模樣,看出她跟這個大個兒,牲畜屠殺者之間的差別,很感到一點兒驚異。
他也感覺到這似乎橫在他倆中間的鴻溝。他看著她,彷彿她是另外一個女人,別個國家別個種族的一個貴婦人。
他們平靜地談話。她似乎忘掉了過去,加拉爾陀不敢向她提起過去,一點也不敢對她有愛情意味的動作,怕她那憤怒的發作。
「塞維利亞!」堂娜索爾說。「這是非常美麗……非常愉快的城市。可是世界上終究還有別的城市呵!我告訴您,加拉爾陀,總有一天我會永遠飛走。我怕這兒會使我厭倦得要死呢。彷彿有人把我的塞維利亞換掉了。」
她已經不再用「你」稱呼他。過了好幾天,鬥牛士在拜訪她的時候一直不敢說起他們過去的戀愛關係。他只是不聲不響地,用懷著尊敬和含著眼淚的摩爾人的眼睛凝視著她。
「我厭倦了。我總有一天會走掉的,」他們每一次會見的時候,她總是這樣叫嚷。
又是許多次,那使人肅然起敬的僕役在鐵格子門邊接待了加拉爾陀,在他明明知道她確實在家的時候,那個僕人卻對他說:太太不在家。——有一個晚上,加拉爾陀對她說起:他必得到稜科拿達田莊去短期旅行一次。契約經理人在他不在家的時候替他買下一片橄欖樹林來擴大田莊,他需要去看看。他也應該照顧一下一般的工作。
跟劍刺手一起旅行的念頭,正因為又荒唐又大膽,使得堂娜索爾微笑起來了。到加拉爾陀一家人居住大半年的田莊裡去!冒著打破常規的罪惡的驚人的誹謗,闖進這頭腦單純的人和他的一家人一起生活的田莊裡的平靜的氣氛裡去!
正因為這個願望是荒唐的,她決定了。她也要去;看看稜科拿達的念頭使她感到興趣。
加拉爾陀害怕了。他想到田莊裡所有的人,想到那些多嘴的人,他們也許會把這一次旅行通知家裡。但是堂娜索爾的眼光使得他所有的顧慮都粉碎了。誰料得到?也許……這一次旅行會使他們回復過去的親密。
可是他還是想阻擋這個願望。
「您知道小羽毛嗎?……我聽說,他現在正在稜科拿達附近往來呢。」
「哦!小羽毛!」堂娜索爾一直是神色厭倦的臉兒,現在似乎因為內心的火焰而明朗起來了。
「多麼希奇呀!如果您能夠把他介紹給我,我真高興呢。」
加拉爾陀安排了旅行。他原想獨自走的,但是,因為堂娜索爾要跟他一起去,他應該找尋幾個幫手,防備路上可能發生意外的遭遇。
他選中了馬上槍刺手牛肉汁。他是非常粗野的,在整個世界上什麼都不怕,只怕他的妻子,這一個茨岡女人,在她受夠了丈夫的敲打以後,就會回過來咬他。對他不需要任何解釋,只要給他喝夠葡萄酒就行了。酒精和在鬥場上常常跌下馬來,使得他永遠感到昏昏沉沉的,他的頭腦似乎在嗡嗡作響,他只會結結巴巴地講話,對於任何事物都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理解。
他又命令國家跟他們一起走:多一個男子總是好的,而且他一向經過考驗是個小心審慎的人。
短槍手因為是下屬,服從了,但是,當他知道堂娜索爾也跟他們一起去的時候,他抱怨了。
「我憑良心說話!……居然要一個正直的老頭子混進這種醜惡的事情裡!……萬一卡爾曼和安古司蒂太太知道了這件事情,她們會怎樣說我呢?」
但是當他到了田野上,在汽車裡坐在牛肉汁旁邊,面對著劍刺手和那位貴婦人的時候,他的惱怒逐漸消失了。
他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因為她戴著一塊很大的藍面紗,這面紗從她的旅行帽上掛下來,蓋在黃色的綢上衣上。但是她是非常美麗的……而且,聽聽他們的談話多有意思!她懂得多多少少事情呵!
他們還沒有走完一半路程,國家已經不管自己二十五年以來的夫婦之間的忠誠,寬恕了屠牛手的弱點,諒解了屠牛手的迷戀了。如果他自己碰到這樣的情況,他也會跟屠牛手一樣做法呀!
真有教養!……有教養是極好的事情,會使得最大的罪過也變成值得尊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