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生存 第23節
    只見房內拉起了窗簾,帕特裡克正光著上身,坐在床上觀看一個名叫《危急》的電視劇。桌上的檯燈也調得很暗。「你就坐在這裡吧。」他對卡爾說,同時指了指床鋪下首。卡爾上前察看他的胸部的傷口。過了一會兒,他迅速穿上短袖襯衣,並把被單拉至腰部。

    「謝謝你來這裡看我。」他說著,啪地關掉了電視。房內顯得更暗了。

    「帕特裡克,傷口看上去很可怕。」卡爾說著,在床沿坐了下來。他盡量靠外,用右腳支撐身體重量。帕特裡克將雙膝拉靠胸部。儘管遮有被單,他仍然顯得很瘦。

    「可不是。」帕特裡克緊緊抱著雙膝,「醫生說傷口正在痊癒,但我還需要在這裡呆一些時候。」

    「這事我能辦到,沒有誰嚷著要把你轉移到監獄裡去。」

    「現在是沒有。但是我敢說,很快新聞界就會開始嚷嚷啦。」

    「別急,帕特裡克,這事最後還得由我拿主意。」

    帕特裡克似乎有些放心。「謝謝你,卡爾。要知道,到了監獄,我是活不下去的。那裡的情況你不是不清楚。」

    「還有帕奇曼監獄,情況還要糟糕百倍。」

    帕特裡克遲遲沒有吭聲。卡爾感到後悔,剛才脫口說了一句傷害他的話。「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有意的。」

    「要讓我去帕奇曼,我就自殺。」

    「我不責備你,還是說說高興的事吧。」

    「卡爾,你真的要扔下這個案子?」

    「是的,沒辦法。我不得不要求取消自己的審判資格。」

    「什麼時候?」

    「過不了多久。」

    「誰接替你?」

    「要麼是特魯塞爾,要麼是蘭克斯,也許是特魯塞爾。」卡爾一邊說一邊看著帕特裡克。帕特裡克沒有回視。卡爾期待他露出真摯的目光,期待他咧嘴而笑,然後撲哧一聲,誇耀自己的惡作劇。他想說:「喂,帕特裡克,把整個經歷告訴我,讓我解解悶。」

    然而那雙眼睛是冷漠的。這不是從前那個帕特裡克。

    卡爾不得不設法讓他開口。「你的下巴是在哪裡弄來的?」

    「里約熱內盧。」

    「鼻子呢?」

    「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你喜歡嗎?」

    「挺好看的。」

    「里約熱內盧有好幾家很大的整形外科診所。」

    「聽說那裡有海灘?」

    「非常好的海灘。」

    「你在哪裡碰到過女人嗎?」

    「有一兩個。」

    女人不是帕特裡克十分感興趣的話題。儘管他喜歡長時間地盯著漂亮女人看,但據卡爾所知,整個婚姻期間,他對特魯迪還是忠實的。有一次,在野外宿營,他們比較了各人妻子的特點。帕特裡克承認,要讓特魯迪滿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著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卡爾意識到,帕特裡克並不急於開口說話。一分鐘過去了,又一分鐘過去了。雖然卡爾樂意來這裡看自己的朋友,甚至對見面感到非常高興,但他不能老是這樣坐在黑沉沉的房內呆望牆壁。

    「喂,帕特裡克,今天我是作為你的朋友到這裡來的。我不是你的法官,因為你的案子將不歸我審理,我也不是你的律師。所以你說話不要有顧慮。」

    帕特裡克伸手去拿一聽插有吸管的桔子汁。「要不要喝飲料?」

    「不要。」

    他吸了幾口桔子汁,又把它放回桌上。「這事聽起來似乎是浪漫的,對不對?你只需邁開雙腳,消失在黑夜中,當太陽升起時,就成為另一個人了。什麼工作的乏味,婚姻的失敗,越來越多的壓力,統統拋在腦後。卡爾,大概你也是這樣看的吧?」

    「我想每個人或多或少有這樣的看法。帕特裡克,這事是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

    「很久了。當我懷疑那孩子不是我的時候,就決定——」

    「請你再說一遍。」

    「這是真的,卡爾。我不是那孩子的父親。特魯迪和我結婚後,一直對我不忠。表面上,我對那孩子極其疼愛,但心裡痛苦極了。我開始搜集證據,發誓要在法庭戳穿她。但這種官司是很容易拖下去的。說也奇怪,我居然有點習慣了她有個情人的想法。我打算出走,但不知道具體方法。於是我看了幾本秘密出版的書籍,這些書籍是關於怎樣改變身份、獲取新證件的。原來此事並不複雜,只需一些思考和計劃。」

    「於是你開始蓄鬍鬚,將體重增至230磅。」

    「是的,我從鏡子裡看見長長的鬍鬚,真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大概正是這個時候,我被晉陞為合夥人。我已經累垮了,偏偏又獲知自己娶了一個不忠的女人。這個女人跟別人通姦,生下一個不屬於我的孩子,我怎麼也無法容忍。我猛地產生一個念頭。那是我驅車沿著90號公路前往某個重要地方的時候。路上堵了車,我朝海灣一看,遠處地平線有一隻孤獨的帆船在行駛。我真想跳上那隻船,駛向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我坐在車內,注視著它慢慢消失,痛恨自己不能游過去。我哭了,卡爾。你信不信?」

    「我們都有這種時候。」

    「然後我有了這個想法。我從此變得像另外一個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要失蹤的。」

    「你準備了多長時間?」

    「我得有耐心。多數人在做出決定後都匆匆行事,結果陷於失敗。我不愁沒時問。我不能兩手空空或背了許多債離去。於是我買了200萬美元的人壽保險。我考慮了三個月才做出這個決定。因為我不可能什麼也不留給特魯迪和那個孩子。我開始拚命進食,以增加體重。我修改了遺囑,說服特魯迪就兩人身後安葬之事做出安排,並設法不引起她的懷疑。」

    「火葬是高明的一著。」

    「謝謝。我力勸特魯迪這樣安排我的後事。」

    「從而將死者的身份和死因鑒定以及其他類似事情變得不可能。」

    「我們還是別提那件事。」

    「很抱歉。」

    「後來我聽說了本尼-阿歷西亞先生的事情,聽說了他同五角大樓、普拉特—羅克蘭德公司的那場爭鬥。我繼續打聽,發現維特拉諾、拉普利和哈瓦拉克也參加了和阿歷西亞的交易。四個合夥人都參加了,唯獨我被排除在外。卡爾,他們變了,全變了,變得鬼鬼祟祟,陰險狡詐。固然我是後來的,但也是合夥人。而且我晉陞合夥人是他們都舉了手的。想不到兩個月後,他們卻瞞著我同阿歷西亞做交易。我突然成了專門出差的,凡是有出差的事都叫我去幹。這樣也好,方方面面都有利。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同阿歷西亞會面。特魯迪可以安排自己的幽會。我呢,由於決心出走,可以利用他們派我到各地的機會,實施自己的計劃。有一次,他們派我去勞德代爾取證詞。我在那裡一連呆了三天。其間我找到邁阿密一個擅長製作假證件的人。在付給他2000美元之後,我拿到了新的駕駛執照、護照、社會保險卡、哈里森縣選民登記表等證件。這些證件上的名字是卡耳-希爾德布蘭德。我有意取了這樣一個與你的名字諧音的名字。」

    「謝謝你的好意。」

    「在波士頓,我設法找到了一個精於失蹤之道的人,並以1000美元為代價,學習了為期一天的失蹤課程。在代頓,我花錢請了一個監視專家教我學習安裝竊聽器之類的裝置。卡爾,我得有耐心,有極大的耐心。我一有空就去辦公室,盡量收集阿歷西亞訴訟案的材料。我努力打聽,設法找秘書詢問,還仔細翻查廢紙簍。後來,我開始在他們的辦公室安裝竊聽器,起初只裝了兩個辦公室,目的是試試安裝效果。從維特拉諾的辦公室,我竊聽到極為震驚的消息。卡爾,他們打算把我攆出這個法律事務所。你說氣不氣人?因為那筆3000萬美元的訴訟費快要到手了,他們想四個人瓜分。不過各人所得的數字不等。博根當然要多得一些,大約1000萬美元。他還得從中拿出一部分,送給華盛頓的幾個達官貴人。其餘三個合夥人,每人得500萬美元。剩下的作為該法律事務所的經費。至於我,他們的計劃是,分文不給,逐上街頭。」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1991年,差不多從年初到年底。司法部是1991年12月14日初步同意付款給阿歷西亞的。從那時起,大概還得過90天才能拿到那筆巨款。就算那位議員出馬,也不能將等待的時間縮短。」

    「給我說說那場車禍吧。」

    帕特裡克挪了挪位置,然後踢掉蓋的被單,下了床。「肌肉麻痺。」他一面咕噥,一面舒展腰和腿。他站在衛生間的門邊,兩腳交替地輕輕晃動,並注視著卡爾。「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

    「2月9日。」

    「不錯,2月9日。我在小屋過完了週末,驅車回家時遇上車禍,並且身亡,見了上帝。」

    卡爾兩眼盯著他,沒有發笑。「能不能再詳細點?」

    「為什麼,卡爾?」

    「我對這方面特別感興趣。」

    「沒別的?」

    「我向你保證。這是一次極其成功的蒙騙,帕特裡克。你是怎樣幹的?」

    「我也許得略去幾個細節。」

    「那是當然。」

    「我們到外面走走吧,這裡我呆膩了。」

    他們到了外面的過道。帕特裡克對兩個司法助理說,他和法官需要溜躂一下。兩人開始遠遠地跟在後面。一個護士笑嘻嘻地問帕特裡克需要什麼。兩聽營養汽水,他客氣地回答。帕特裡克走得很慢,沒有說話。他們一直走到過道盡頭。那裡有一排玻璃窗,透過窗格上的平板玻璃可以望見下面的停車場。他們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面朝著過道。兩個司法助理守候在50英尺之外,並且背對著他們。

    帕特裡克下身穿著短褲,腳上套著皮涼鞋,沒有穿襪。「你看過車禍現場的照片嗎?」他輕聲問。

    「看過了。」

    「我是前一天找到那裡的。我發現那條溝很深,心想這是製造車禍的好地方。星期天晚上10點左右,我驅車離開了小屋。途中,我在一家鄉村商店作了停留。」

    「維哈爾太太的商店。」

    「不錯,維哈爾太太的商店。我在那裡加了油。」

    「你買了12加侖汽油,共計14美元21美分,用信用卡付了款。」

    「好像是這樣。我同維哈爾太太聊了幾句就離開了。路上來往車輛不是很多。我開了兩英里,將車子拐入一條沙石路,又開了一英里,到了事先選好的一個隱秘地方。我停下車,打開行李箱,開始裝備自己。我有山地摩托車手使用的全套裝備——鋼盔、護肩、護手、護膝,等等。我迅速地在衣服外面套上護肩、護手和護膝,但沒有戴鋼盔,然後驅車返回公路,朝南駛去。起初,後面有輛車,我沒敢動手。緊接著,前面又遠遠地來了一輛車。我用力剎車,讓地面留下了滑行的痕跡。在這之後,前後都未發現有車。我戴上鋼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車子駛離了路面。接下去的情況是非常嚇人的,卡爾。」

    卡爾想,此時車上應該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但也可能活著。不過他不想詢問,至少現在不想這樣做。

    「車子離開路面時的速度僅每小時30英里,但當時車騰空了,樹木一晃而過,感覺就像有每小時90英里。車子著地後彈了起來,折斷了一些小樹。擋風玻璃破碎了。我拚命轉動方向盤,盡一切可能躲避樹木。但車子還是撞上了一棵大松樹。安全氣囊爆炸了,頓時我昏了過去。後來我睜開眼睛,覺得左肩很疼。沒有血,但頭有點眩暈。我意識到,這輛布萊澤牌汽車已經右側觸地。我開始從汽車裡爬出來。當我爬到外面時,知道自己很幸運。左肩沒有骨折,只是被扭傷了。我繞著汽車走了一圈,不敢相信這一切是我所為,底盤剛好塌落在我頭預上方。再下來幾英吋,我肯定出不來了。」

    「看來確實危險,你差點就要送命或致殘。幹嘛不直接把車子推下溝去?」

    「那樣不行,一切得和真的一樣。那條溝的深度還不夠。別忘了,卡爾,這裡是平原地帶。」

    「為什麼不在油門踏板壓上磚塊,然後跳離汽車?」

    「磚塊是燒不化的。他們要是在汽車裡找到磚塊,說不定會引起懷疑。我左思右想,決定還是把汽車開進溝裡,然後離開。反正我有安全帶、安全氣囊和鋼盔。」

    「簡直是埃維爾-尼維爾第二。」

    護士拿來了汽水,並同他們聊天。終於她走開了。「剛才我說到哪裡?」帕特裡克問。

    「下面該怎樣點火了。」

    「不錯。我傾聽了一會兒。左後輪在旋轉,這是唯一的聲音。眼前一片漆黑,但我還是抬頭朝公路那邊看了看,並仔細聽了聽。沒有絲毫聲響,可以安全地離開了。儘管一英里外才有人家,而且汽車翻碰時也肯定沒人聽見,我還是得從速行動。我卸下鋼盔和護墊,把它們扔進汽車,然後跑到溝底,取出藏在那裡的汽油。」

    「汽油是什麼時候藏在那裡的?」

    「在這之前,很早,天剛剛亮。我取出藏在那裡的四塑料壺汽油——每壺兩加侖——把它們迅速拖到了汽車旁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又不敢用電筒,只能摸索著走路。我把三壺汽油搬進汽車,停下來,看周圍有什麼動靜。公路那邊沒有聲響。其他方向也沒有。我極其緊張,覺得心要跳出來了。我提起最後一壺汽油,把汽車裡外都澆了個夠,並將空壺扔到那幾個汽油壺旁邊。接著我後退了大約30英尺,從口袋摸出打火機,點著,扔過去,並繼續朝後跑了一些路,藏在一棵樹後面。那個打火機落在汽車上,然後響起了巨大的汽油爆炸聲。頃刻之間,汽車四面都躥起了火焰。我爬上最陡的溝坡,在離現場100英尺左右的地方找了一個隱蔽處。我既要觀察又要不被發現。大火在吼叫,我沒想到聲音那麼大。這時一些灌木燒起來了。我擔心會不會引發森林大火。幸好星期五下了大雨,樹和地面都濕透了。」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汽水。「我剛剛想起,還沒問你的家庭情況呢。對不起,卡爾。艾裡斯還好吧?」

    「她很好,關於我的家庭情況以後再談。眼下我很想聽你的經歷。」

    「行。剛才我說到哪裡?自從我被注射了那麼多藥後,我很健忘。」

    「剛才你說正在觀察汽車燃燒。」

    「是的。當時火確實很大,後來油箱爆炸了,又發出巨大的響聲。霎時間,我以為自己要被烤焦了。已炸毀的碎片飛上天空,又落在林中辟啪作響。終於,我聽見公路上有了動靜。那是人的聲音,是人在叫喊。但我什麼人也看不見,只聽見他們在跑動。此時火已燒了很久,正向汽車四周蔓延。我也受到了威脅,於是起身離去。耳邊傳來救火車的警報聲。我想到了前一天在樹林不遠發現的一條小溪。我要找到它,順著它去拿我的山地摩托車。」

    卡爾凝神聽著每一句話,悉心領會每一個場景,沒有絲毫的疏失和遺漏。帕特裡克如何從現場逃離的問題,一直是他失蹤後頭幾個月裡爭論最多的話題之一,而且誰也說不出所以然。「山地摩托車?」

    「是的,一輛舊的山地摩托車。它是幾個月前我在哈蒂斯堡用500美元現鈔從一個二手汽車販子那裡買下來的,我拿它作為樹林裡的代步工具。誰也不知道我有這樣一輛摩托車。」

    「沒有登記牌照?」

    「當然沒有。雖然我人未受傷,但心裡還是很害怕。大火和人群的嘈雜聲漸漸在耳邊減弱,代之而起的是救火車的警報器的鳴叫聲。我得告訴你,卡爾,當我在樹林裡跑著尋找那條小溪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正在奔往自由。帕特裡剋死了,他的可悲的一生已經結束。他將被追悼,被體面地安葬。每個人都知道他不復存在。不久人們將開始忘卻他。而實際上,他正拚命地奔向新生活。這是令人振奮的。」

    可是,帕特裡克,你想過此時被連同汽車一起焚燒的那個可憐的人嗎?當你欣喜若狂地在樹林裡奔跑時,那個人卻因你而死。卡爾幾乎要對此發問了。似乎帕特裡克已經忘記了自己犯有謀殺罪。

    「但突然,我發現自己迷路了。樹林密密匝匝。不知為何,我摸錯了方向。我隨身帶有一支手電筒,心想此時使用應該沒事。在樹林裡,我轉了很久,後按原路返回,一直走到完全聽不到警報聲的時候為止。這時我坐在一個樹墩上,想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感到恐慌。難道我這麼倒霉?好不容易從汽車裡逃生,卻要死於野外?我又重新邁步,並幸運地看見了那條小溪。不久我找到那輛山地摩托車。我推著摩托車上了一個小山坡,到了一條古老的林間小道。當然,現在可以說,我這個230磅的肥胖身軀真正死亡了。在小道上,我發動摩托車,騎著它前進。這一帶我曾騎著摩托車來過幾次,所以很熟。砂石路出現了,房屋也開始映入眼簾。由於我已經裝了消音設備,摩托車沒有發出太大響聲。不多時,我駛上了斯通縣的公路。我避開幹線,專走小道。兩個小時後,我駕駛著摩托車回到了小屋。」

    「你為什麼要回到小屋?」

    「我得思索下一步行動計劃。」

    「難道你不怕被佩珀看見?」

    帕特裡克沒法迴避這個問題,卡爾問得恰到好處。他留意對方的反應,但什麼反應也沒有。帕特裡克低頭看自己的腳。過了一會兒,他說:「佩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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