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牛排煎焦了。
我們坐在客廳裡一張臨時鋪上檯布的桌子旁,吃著色拉、火腿和花式麵包,那種長棍白麵包,喝玫瑰紅葡萄酒。電視裡播放的第一次晚間新聞我們也錯過了。昂熱拉開著大電視機,但沒有聲音。飯後我幫著把一切都收拾回廚房。昂熱拉認為,我們還能再喝下一瓶香檳。我們喝得非常慢,我給昂熱拉講我的工作。她告訴我,赫爾曼之死和基爾伍德的被殺雖然成了全城人的話題,戛納雲集著律師、外國警官和不知哪個部的高級官員,但對外卻盡量淡化這件事。她介紹我在特拉博家相遇的那些人都還在這裡。昂熱拉說,她聽說,他們經常單獨或一起約會澤貝格。昂熱拉收到了新的訂單。我們走進她的畫室,她驕傲地指給我看,她多麼勤奮。
又到客廳後,她說:「羅伯特,我有個打算。今天我還想做它。現在我真的想做它。」
「什麼?」
「我屬於你。你屬於我。你有權知道我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
「安靜。」
「不,我不想安靜。我的生活中當然有過別的男人。」
「當然。請別講,昂熱拉!」
「讓我講!沒有人像你,這我不是直到今天才知道的。當你頭一回走進這兒來時,我就知道了。」
「穿著裁剪很糟的西服,筋疲力盡,垂頭喪氣。」
「是的,」昂熱拉說,「所有這一切,羅伯特,所有這一切。我知道:這是那個我會愛上的男人,愛得勝過前面任何人。因此,我不想有什麼秘密瞞著你。在……在這個下午之後不想有。不是大批的男人,我還是比較穩定的,但我當然也不是尼姑。我全講給你聽。」
「不,」我說,「你什麼也別對我講。你生命中的過去,我不感興趣。我不想知道。那沒有意義。咱們那時候相互不認識啊。我們不懂我們有一天會相識。從前的一切,統統不算數。忘記它吧。」
她良久無語,注視著我,她的嘴唇在顫抖。
「哎呀,羅伯特,」她說,「羅伯特……從沒有,從沒有,我從沒有想過我能這樣愛。」
「我也沒想過。」
「你教會了我這樣愛,」昂熱拉說,「因此我要感謝你。」她坐到我的膝上,摩挲著我的臉,撫摸我的頭髮。
「我也一樣。」我說。
「什麼也不能再分開我們。」
「對,昂熱拉,什麼也不能。」
「只有……只有那件事。」她結結巴巴地說。
這又是我們倆今天都已經想到過一次的死亡,它又來了。
「安靜。」我請求道。
可是她不肯安靜。
「如果……如果咱們有一個必須走,那麼另一個很快就會跟上,對不對?因為沒有了另一位,咱們當中誰也不能再活。是這樣嗎,羅伯特?」
「是的,昂熱拉,是這樣。」
她站起來,走向一本書,它放在一張小桌子上。我在我的報告一開始寫到過,我忘記了這本書的作者是誰。一個美國人,這我知道,因為昂熱拉告訴過我。她繼續講:「這是那些詩的德文譯本。我發現了一首,最近幾天我一遍又一遍地讀它。」她坐到沙發上,戴上她的斯特拉斯眼鏡,一絲不掛,只戴著眼鏡和鑽石耳環,朗讀這首詩:「擺脫了瘋狂的生活慾望,擺脫了恐懼和希望,感謝上帝——不管你的上帝是誰:每個生命都有一個結束。沒有哪個死者能夠回返,最疲憊的河流也終有一天能找到通向大海的路途。」
她取下眼鏡,放下書。
我說;「你為什麼讀這種東西,昂熱拉?為什麼?」
「安靜,」她說,「安靜,親愛的。因為我現在想生活,非常想生活!就為了這。因此我當然也想……想那件事……我,覺得這首詩太美了,鼓舞人心。如果有上帝,我要更好地愛你……在那之後。」
我看到表上已經是凌晨零點三十分了。我們又錯過了電視裡的晚間新聞。在我們身子下面,那下面的水面和陸地上有無數的燈光在閃爍,白色的和彩色的。
許多的燈光。
56
零點三十分——但我們還沒睡覺。我們繼續放唱片,煙吸得太多,酒喝得太多。昂熱拉把一盞三個燭架的燈座放到桌子,關掉電燈。於是我們坐在燭光下聽音樂。我們同坐在沙發上,挨得緊緊的,我們的胳臂摟著對方的肩。燭火低聲地閃跳著,投下奇幻的影子。
昂熱拉突然在我的懷裡睡著了,我好長時間根本沒注意到。她呼吸得那麼平靜。我任憑她睡去,靜聽著她的呼吸和拉赫馬尼諾夫的音樂,輕聲祈禱。大約一小時後昂熱拉醒了。
「你沒叫醒我!」她充滿責備地喊道。
「沒有,」我說,「我端詳你的臉來著。它是如此的美艷。你在睡覺時更美。我不想瀆神,昂熱拉,你的臉——它美得就像聖母的臉。我有一天要在你睡覺時給你拍一張照片,讓你看看,你看上去多美,無比安詳。」
這是事實:我在哪裡都沒見過昂熱拉放鬆的臉上這麼多的安詳。
「可你不該讓我睡!」她喊道,「你得叫醒我!你向我保證!」
「我保證。如果有一天我睡著了,那你就叫醒我。」
「對。」
「咱們不可以睡得太多。」我說,「咱們睡時,彼此聽不到對方,看不到對方,也感覺不到對方。」
「咱們確實只能少睡。」昂熱拉說。
「睡覺,這就像死了一樣。」我說。死——又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對待他們的時間,就好像它是永恆的生命似的。」我的左腳開始輕輕地疼起來。
「可是沒有人知道,」我說,「他還能有多少時間——一年,五年,一分鐘。」
「對,羅伯特,對……羅伯特?」
「我的心肝?」
「上床去吧。我是如此渴望。」
於是我們上床,再一次做愛。然後,我們繼續抽煙喝酒。到最後昂熱拉已幾乎講不出話來了。我站起身,把玻璃門往旁邊推一點,好放進清新的空氣,然後走回到昂熱拉身邊。
「抱住我,」她說,「咱們要抱著睡,永遠這樣,好嗎?」我幾乎聽不懂她的話了,她講話時舌頭那麼沉。
我抱住她,她就這樣睡著了,柔弱的臉上掛著一種神秘的微笑,我們的身體是一體。我還醒著,凝視著昂熱拉的臉,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終於抽出胳臂,撐在一隻肘上,又吸了一支煙,因為我太清醒了,睡不著覺。鐵軌介於大海和城市之間,我一整夜都聽著車輪滾滾。我現在也聽到它。天早就亮了,我透過窗縫俯瞰甦醒的城市和無垠的大海,觀察那迅速變幻的色彩。然後我又端詳昂熱拉的臉。它真的讓我想起一位聖母的臉。我無法把目光從它上面移開。
底下,在海邊,我聽到火車輪滾滾向前。
57
當我起身走進浴室時,昂熱拉睡得很沉。我穿上衣服,在一張紙條上寫道:「我十點鐘再回來。我愛你——羅伯特。」我把那紙條放在床頭櫃上,放在晶體管收音機旁邊。我來到客廳裡,打電話,又叫了輛出租車,讓它送我去「莊嚴」酒店。那個把房間鑰匙交給我的門衛友好地微笑著,沒有因為我在店外過夜雨露出一絲責備的神色。沒有我的信件。
我上樓去我的房間,沖澡刮鬍子,又穿上了白涼鞋和白褲子、藍襯衫——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昂熱拉幫我買的,就好像已是多年以前似的。我要了茶,吃早飯,等到九點。然後我離開酒店,一直走到凡-克萊芙和阿爾佩爾斯的分店。凱馬爾先生和一個職員正在等我。我預先給凱馬爾打過電話,問今天星期天能不能破例為我打開他的店門。他當場就同意了。現在他打開玻璃門,見到我很高興。我把我的法郎帶在身邊,告訴他,我想買一隻結婚戒指。
「一隻結婚戒指嗎,盧卡斯先生?」
「對。您為什麼問?」
「我們也有訂婚戒指。在法國,如果買得起的話,人們訂婚時就送一隻帶金鑽石的戒指。而結婚戒指……」
「不是訂婚戒指,」我說,「一隻結婚戒指。」
「當然,先生。」他點頭,滿面喜色,讓那個職員把一個鋪著藍色絨布的托盤拿出來挑選。
「戒指要多大的呢?」他問。
「這麼大。」我說,從袋子裡取出昂熱拉的一隻戒指。這是我從她的床頭櫃上拿的。凱馬爾測量,發現這樣大小的戒指有現貨。我最喜歡的一隻戒指,它上面像斜切棍式麵包似的鑲滿了寶石,價值兩萬法郎。
凱馬爾親手包裝好這只戒指,然後幫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坐車回「克洛帕特拉豪華住宅區」。我已帶上了門鑰匙,以防我回來時昂熱拉仍在睡。她已經起床了,坐在平台上,從一個很大的杯子裡喝著黑咖啡。
「羅伯特!」她跳起身來,「你上哪兒去了?我害怕死了!」
「我給你留了張字條。」
「但我還是害怕——醒來後,床上你的位置空了。那張字條我沒能當即看到。你上哪兒去了?」
「閉上眼睛。」
她順從地照辦了。
我從盒子裡拿出戒指。
「把你的左手給我。」
她依言而行。我把戒指戴到她的一隻手指上。
「我可以看看嗎?」
「可以。」
她睜開眼,盯著戒指,它的鑽石五彩繽紛地閃爍。
她低語道:「羅伯特……」
我說:「真是瘋了,我知道。我還是有婦之夫,卻送給你結婚戒指。但這也不是發瘋,因為你是我要娶的那個女人,你是我的妻子。」
「而你是我的丈夫。」昂熱拉說,「我謝謝你,羅伯特。我太感謝你了。這戒指……這是一切的保證,對不對?」
「是保證,對。」我說。
客廳裡的電話響起來。
58
塔樓很細很高,看上去像是一架垂直的巨形吊車。塔樓頂上,四周裝有強大的探照燈,它們夜裡照亮火車貨站四周。塔樓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個水泥廣場中央。室內的一名警察把他的武器的槍管迅速伸出那上面的窗口,一梭子彈從一支衝鋒鎗裡射出來。子彈打在一座房子二樓緊閉的窗戶上,它位於火車站對門一條淒冷的街上。火車站門外只有兩座房子和一棵落滿灰塵的棕櫚樹。一座房子塗成了粉紅色,另一座淡綠色。兩座房子的塗料都剝落了,它們都是二層小樓,破敗不堪。再沒有其他住人的房子了。
在關閉的窗戶後面有人在動。警察的子彈很快就受到了還擊。我看到一支衝鋒鎗的槍口從一扇窗戶的角落裡開火,它位於那扇窗已打爛的窗戶旁邊。第二扇窗戶打開了。無法看清射手。他不僅僅是朝塔樓裡的警察射擊,還掃射整個火車站一帶,掃射車廂和鐵軌。警察們蹲在許多車廂後面,一個個端著衝鋒鎗。我像隻兔子似的從一輛貨車廂跳向另一輛貨車廂。當我趕到時,子彈從我身旁呼嘯飛過。二樓的那個人就好像是個嗜殺狂。
整個這一帶都被警察和巡邏車封鎖了。好奇者擠在封鎖帶後面——漁夫、老人、孩子和賣魚網的女人們。一個貧民區的可憐的人們。直等我向一位高級警官報了我的名字,說路易-拉克洛斯打電話請我到這兒來,我才被放過了封鎖線。這個警官知道我的名字。拉克洛斯告訴過他,他用手指著鐵軌上的一輛貨車廂,拉克洛斯蹲在那後面,可我無法看見他。當我奔跑時,我怕得要命,但是我不停地跑,塔樓裡的那個警察掩護我。他向皮爾-塞馬德街上二樓那個人的房子猛烈掃射,掃射那上面的窗戶。到處都是警察。長長的、悲哀的車站上擠滿了他們。他們緊貼房子站著,房子裡肯定已經有其他警察了。他們一個個全副武裝,頭戴鋼盔。醜陋的皮爾-塞馬德街北起弗朗西斯-圖奈爾街,向南幾乎是筆直地通到米迪林陰大道,那後面就是大海。正如所講,皮爾-塞馬德街東側只有幾座房子、左邊是開闊地帶,馬康迪斯碼頭就坐落在那裡,有許多軌道和貨倉。這個貨車站是我所見過的最醜陋、最落後的車站。米迪林陰大道緊靠在它後面延伸,也許只相隔一百米就是大海了。可這兒卻一切都是髒兮兮的,包括棕櫚樹的棕櫚葉。
我到達了那個警官給我指的那節車廂,在那裡也看到了那個矮個子路易-拉克洛斯。他像往常一樣身著便服,同樣也拿著一支衝鋒鎗。
「早上好。」他說,聲音和舉止令我驚愕。這不再是那個膽戰心驚、縮手縮腳的官員了。這是一個怒不可遏、堅定不移的男人。「您沒有武器?」
「沒有。」
「這些傻瓜!他們為什麼沒給您一支武器?我們不是在這裡扮演印第安人。」
當我們講話時,槍聲響了,或者那是連發射擊。窗玻璃炸裂,女人們尖叫,男人們咆哮,交織在一起。
「這裡是怎麼回事?」我問。
「我在電話裡就對您講過,我們還不能肯定,我們警方的線人告訴我們的那些阿爾及利亞人當中誰最可疑。我們想盡可能謹慎。謹慎,見鬼!」他一口吐在軌道旁的塵土裡。他的西服跟我的褲子一樣髒。我們倆都在淌汗。太陽無情地烘烤著。「今天八點,中心分局的刑警們開始在房子裡搜查那些阿爾及利亞人。他們總是兩人一組,都持有搜查令。來到這裡的那兩位摁響了二樓這個該死的阿爾及利亞人家的門鈴。那個阿爾及利亞人——他叫阿爾戈——在家裡。他不肯開門。我們的人說,是警察。阿爾戈聽後就失去控制了。他開始吼叫。」
「叫什麼?」
「他一句話也不相信,說他們絕對不是警察,他不想就這麼被人幹掉。叫完他就端起他的衝鋒鎗從關閉的門後面射擊,射中了一個人的腹部。這條該死的狗!」拉克洛斯又吐了一口痰。他一定在二樓的窗戶裡看到了什麼,因為這時他揚起了他的衝鋒鎗掃射。「什麼也沒有。」他後來說。
「那個警官怎麼樣了?」
「送醫院。立即開刀。」
「他會活下來嗎?」
「但願。他們還在開刀。反正,警方已為此全部出動。我們能動用的一切全調到這兒來了。魯瑟爾也在這裡,在冷藏車廂後面,您看不見他。」
我無法看見他,但緊接著一隻麥克風裡傳出了他的聲音:「阿爾戈!阿爾戈!你聽著!我們現在已忍無可忍了!這房子被包圍了!你絕不會活著逃出這兒!你放棄吧!警察站在你門口的樓梯間裡!你已經打死了一個人!你還想罪上加罪嗎?請你把你的衝鋒鎗從窗戶裡扔出來,雙手舉在頭上,從房子裡出來!」
那聲音迴響在太陽烘曬的火車站上空。回答魯瑟爾喊話的是從第二扇窗戶裡又射出一個連射。
我看到,拉克洛斯身邊帶著個對講機。天線抽了出來。他讓對講機的麥克風對著嘴說:「塔樓裡的萊托,您聽到我的話嗎?」
「聽見。」對講機裡回答說。
「現在用催淚彈,朝窗戶裡射。」
「好。」
我一隻手撐到枕木上,又迅速縮回來,因為我燙了手,枕木太燙了。汗滴從拉克洛斯和我的臉上滾落。我的襯衫粘在身上。塔樓上傳出一種比槍聲小得多的聲響,連續三下。我看到,被打爛的窗戶裡驟然冒出白色的濃煙。霎時間幽靈一般寂靜。一分鐘。兩分鐘。這時拉克洛斯的對講機裡傳出來另一個聲音:
「他投降了,探長。」
魯瑟爾的聲音:「小心。別給我打死他。我還需要他。他要是開槍,你們也開槍,但別打死他。」
「明白,頭兒。」十五秒靜謐。「他打開門了。」十秒靜謐。「他出來了,雙手抱頭。我們逮住他了,頭兒。我們捉住他了!」
「走,您跟我來。」拉克洛斯說。他在我前頭跑出去,橫穿鐵軌,跑向皮爾-塞馬德街。我絆在一根枕木上,跌倒了,手劃破了,血淋淋的。我跳起身,落後老大一截地跟在拉克洛斯身後跑。我們好不容易擠過圍觀的密集的人群。我的腳這回一點不痛,這讓我感到像是個奇跡。封鎖的警察們放我們過去。當我們跑向房門口時,我看到了魯瑟爾,他從另一個方向來。他衝我點頭,懷抱一支衝鋒鎗。三個警察從大門口走出來,手端武器。後面走出來一個男人,穿著褲子,襯衫罩在褲子外面,雙手背剪在身後。他臉色憔悴,膚色很深,小鬍子,黑頭髮,舉止非常瘋狂。兩名警察不是領著他,而是拖著他。
「讓我活命!讓我活命!你們這些狗,別害死我!」阿爾戈叫道,像瞎子似的跌跌撞撞。他眼睛通紅,眼淚簌簌地淌出來。他一邊喊一邊咳嗽,嗆得透不過氣來。他一定是中了催淚彈。拖著他的那些人將他推進一輛警車。魯瑟爾大步跑向他們,在阿爾戈後面跳進了那輛車,警笛長嚎。司機魯莽地發動了車子。人們嚇壞了,跳回去,讓開了路。
「那邊是我的車。」拉克洛斯說。
我繼續跟在他身後跑,氣喘吁吁,全身淌汗。今天熱得要命。
59
兩個小時之後。
我們在中心分局的一間審訊室裡,魯瑟爾、拉克洛斯、兩名警官、我和阿爾戈。阿爾戈坐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椅子上。我們其他人都圍著他站著。一位醫生給這個阿爾及利亞人注射了一針鎮定劑,為他的眼睛和他的喉嚨注射了一點藥。然後,他們讓此人在一間囚室裡躺了一小時,直到醫生說,阿爾戈可以受審了。在這期間我試著跟住在「卡爾頓」酒店的克斯勒聯繫,可是他不在酒店,也沒留下消息到哪裡能找到他。我讓轉告他跟中心分局聯繫。
魯瑟爾、拉克洛斯和那兩位警官一起審訊。問題向阿爾戈接二連三提出,他沒有時間好好地喘口氣。他仍然穿著褲子和襯衫,光著腳,他的臉上肌肉顫動。剛才,他用他的口音很重的法語又講了一遍他已經說了十幾遍的話:「我不相信今天來找我的那些人是警察,所以我開了槍。」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被隨便什麼人開槍打死。」
「被誰?」
「被那些人!」
「誰是『那些人』?」
我注意到,阿爾戈已經在全身顫抖。同時,他跟我們大家一樣也在淌汗。一隻大電風扇轉動不停。室內空氣惡濁。阿爾戈不回答。他發炎的眼睛裡又流出淚水來。
「回答,你這混蛋!」魯瑟爾吼道。
「我……我不能……」阿爾戈低聲抽泣道。我這期間已經瞭解到,他名叫尤瑟夫。尤瑟夫-阿爾戈,三十五歲,倉庫管理員,未婚。
「你不想說!」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能講!」
對話進行得像車站內噠噠的衝鋒鎗掃射一樣迅速。他們不給阿爾戈時間。他們不懂同情。他開槍打得他們的一位戰友生命垂危。
「你為什麼不能講?」拉克洛斯吼道。
「害怕……害怕……我要是講了,他們會殺死我。他們肯定會殺死我……自從遊艇爆炸之後,後來,尤其是那個美國人被害之後,我睡不著覺,吃不好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們對我講,他提到了博卡的一個阿爾及利亞人,一切都是從他開始的。」
「誰告訴你的?」
「記不得了。一家快餐店的什麼人。」
「說謊!」
「我沒說謊!我真的記不得了……」
「你肯定知道!」
「多天來我一直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之中……我知道他們會來幹掉我……他們必須幹掉我……他們必須這麼做,那些豬……因此我神經失常……」
「他們為什麼必須?」拉克洛斯問。他抓住阿爾戈的下巴,逼視著他的臉。「為什麼,尤瑟夫?為什麼他們得幹掉你?混蛋,回答……」
「因為他們怕我亂說。我不會亂說的,肯定不會。可現在……」
「現在你得講,哪怕這是你做的最後一件事。」魯瑟爾說,「不管怎樣,你反正是完了。如果你打中腹部的那個人死掉,你就只能祈禱了,而祈禱也幫不了你。那就輪到你倒霉了!」
「可我沒想……我根本不知道……他不能死!」尤瑟夫-阿爾戈絕望地喊道,「我沒想這樣!」
「沒想!可是你干了。」
「我要是什麼也不講,那個腹部中彈者會讓我受到最重的懲罰。」阿爾戈說,聲音突然變得輕細鎮靜,「我要是講了什麼,他們就會幹掉我。」
「只要你在監獄裡,沒人能幹掉你。」魯瑟爾說。
「有的,他們會的!他們在哪兒都能殺死你。他們到處有人。他們什麼都能。沒有什麼他們做不到的。」
「如果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你在你的囚室裡將日夜受到看護。我們時刻派人監視你。這我向你保證。如果你繼續閉著嘴,不立即講出來,我們就把你關起來,不再管你,那或許就真會發生什麼事了。反正那兒有足夠多的犯人。可能誰有一把斧頭,或者兩個人用一根繩子,在你睡覺或者去撒尿時……」
「請您別講了!」阿爾及利亞人叫道,「請您別講了!別……」
「這就好聽點了,」魯瑟爾說,由於他個子高大,他始終得向阿爾戈深深地彎下腰來。「你要再不講,我們就關你進去,那你就得翹辮子啦。你聽明白了嗎?」
阿爾及利亞人點頭。
「怎麼樣?」
「我講。」尤瑟夫-阿爾戈說。
60
審訊室裡,辦公桌上的錄音機磁帶在轉動。阿爾戈不停地咳嗽作嘔,說:「有人來找我……我先前從沒見過……那個人知道我在火車站工作,當倉庫保管員。在一個倉庫裡剛好保管著炸藥,是炸艾斯特萊爾山用的。一大堆炸藥——要我幫助弄炸藥。我也有錢拿,很多錢。」
「因此你就弄了炸藥?」魯瑟爾問。
「那麼多錢。我窮。我想結束火車站上的這份鬼工作,終於幹點別的。那麼多錢。」
「多少?」
「十萬法郎。新法郎。答應一旦我弄到了炸藥就付給我,因此我偷了它。非常困難,因為所有的箱子都封存登記過。我還叫了一個夥伴一起幹。可是他不在這裡了,他早就走了。我不知道他藏在哪裡。弄到箱子後,我給了他兩萬。」
「好。這麼說你偷了一箱。」
「跟一位夥伴一起。」
「交出去了。」
「對。」
「什麼時候?」
「五月五號。那是個星期五,那一天我拿到了我的周薪,因此我記得。」
「那個人第一次找你是什麼時候?」
「兩天之前,五月三號。我呆在囚室裡肯定有人保護嗎?」
「肯定,如果你繼續講下去的話。否則沒有。」
「我在講……我在講啊……」
「你以為,那個人用那炸藥幹什麼?」
「我不懂。」
「尤瑟夫,別這樣對我們,行不行?」拉克洛斯說。這位變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小個子拉克洛斯,他的聲音聽上去咄咄逼人。「赫爾曼的遊艇飛上了天。你自己講的,通過一次炸藥爆炸。那是你的炸藥!」
「不……不……」
「不要再講『不』!你知道,那是你的炸藥!裝在一台定時爆炸器裡!那也是你提供的嗎?」
「不是!」
「只提供了部分?」
「不!不!」
「組裝了小巧玲瓏的定時爆炸器——是你做的嗎?」
「不!我發誓,我只搞了炸藥!」
「你還發誓!」
「這是事實!處於這樣的處境,現在我幹嗎還不講全部事實?」
「因為你是一個流氓、惡棍、小偷和罪犯,這下尿褲子啦。」
「就是。正因為我現在嚇得尿褲子,我才全都講出來。我向您和盤托出,警官先生!」
「那好吧,你只提供了炸藥。」
「只有炸藥,我發……」
「閉嘴。拿到了酬金。」
「對,我拿到了。」
「那就是另外有人組裝了這台定時爆炸器。」
「肯定是的。」
「好吧,現在告訴我們,買走你的炸藥的那個人叫什麼。」
「我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您想到哪兒去啦?那個人怎麼會告訴我叫什麼名字?」
一部電話在響。
拉克洛斯拿起來接聽。他只簡短地講了幾句就掛上了。他看上去鬆了一口氣。
「醫院打來的,」他說,「手術結束了。如果現在不出現併發症的話,那個人就活過來了。」
阿爾戈跪下來。
「我感謝你,真主,我感謝你!」他喊道。
「住嘴!」拉克洛斯一把拉起阿爾戈。他又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別演戲了。你的運氣比理智大,你這髒貨!」
「他活下來了……他活下來了。」阿爾戈喃喃地說,「我不是兇手,我沒有殺死他……」
「停下來,你聽到了嗎?等一等!咱們還沒說完。如果你不知道那人叫什麼,那麼,他長什麼樣呢?」
阿爾戈顫抖著說:「那根本不是男人。」
「什麼?」魯瑟爾幾乎是耳語地說。
「那根本不是男人,是個女人。」
「一個女人?」
「對!對!一個女人!」
「你當然也不知道她叫什麼。」
「當然不知道。」
「那你就說說她的長相。快說!要你說說她的長相!」
「這很難。」阿爾戈說,「我們碰頭時總是在夜裡。她不是本地人,這是肯定的。」
「不是本地人?你怎麼知道的?」
「她的法語。她帶有非常重的口音。我當時就想到,她根本不是個法國女人。」
「那麼她來自哪裡呢?」
「來自意大利。我那裡有朋友,他們這樣講話。也許是米蘭或者熱那亞。還……還有……她的相貌……她很高大健壯,比我健壯得多……我說的是真話,神聖的真話!她像個男人一樣強壯有力——而且……」
「而且什麼?」魯瑟爾低聲問。
「當時……太奇怪了……當我跟她講話時,我老是忍不住想起我的母親……」
「為什麼想你的母親?」
「因為……這個女人就像一個母親,所有的母親。她有某種母性的東西,您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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