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佩姬而言已失去全部意義。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白天和黑夜以一種不間斷的節律首尾相連。醫院成了她的整個生活。外部世界則變為事不關己的遙遠星球。
聖誕節降臨,又過去了;新的一年開始了。在外面的世界,美軍從伊拉克手中解放了科威特。
沒有阿爾弗雷德的隻言片語。他會發現他犯了個錯誤,佩姬心想。他會回到我這兒來的。
那凌晨打來的古怪電話突然停止了,就像它來得突然一樣。佩姬感到一陣解脫,因為再也沒有新的神秘的或者帶有威脅性的事情落在她頭上。電話恐嚇事件差不多讓她覺得好似做了一場噩夢……當然,這只是好似而已。
醫院所循常軌繼續讓人覺得緊張狂亂。沒有時間去瞭解病人。他們僅僅只是一些膽囊、破損的肝臟、折斷的股骨和脊背等等。
醫院是一座堆滿機器妖怪的叢林——呼吸機、心跳頻率監視器,電腦斷層掃瞄設備、Ⅹ光透視機。每種機器都有其古怪的聲響。有鳴笛聲,有蜂鳴聲,還有公用呼叫系統不間斷的喊話聲,所有這些響聲混合成一種喧噪而瘋狂的醫學上所謂的聲音異常。
住院見習的第二年標誌人生進入了一個新階段。見習醫生們漸漸負起要求更為嚴格的責任,並且看到新一屆見習住院醫生的到來,心中對他們混雜一種既瞧不起又自鳴得意的感情。
「這些可憐的傢伙啊,」凱特對佩姬說。「他們還不知道要經歷什麼樣的道道關口吶。」
「他們會很快就發現的。」
佩姬和霍尼對凱特的情形越來越擔心。她體重減輕,似乎心情沮喪。和她交談時,她們會發現凱特魂不守舍、若有所思。時不時地,她會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每接到一個這樣的電話,她的沮喪之情便更加惡化一次。
佩姬和霍尼決定坐下來和她好好談談。
「出什麼事了?」佩姬問。「你知道我們都愛你,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願意幫助你。」
「謝謝。我很感激,但你們幫不上忙,是關於錢的問題。」
霍尼驚訝地看著她。「你要錢幹什麼?我們哪兒都不去。我們根本沒時間去買什麼東西。我們——」
「不是為我,是為我弟弟。」凱特過去從沒提起過她的弟弟。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佩姬說。
「他在舊金山住嗎?」霍尼問。
凱特有點猶疑。「不。他住在東部。在底特律。將來有一天你們會見到他的。」
「我們很樂意見到他。他是幹什麼的?」
「他算是一種企業家吧,」凱特含糊其辭地說。「他眼下有點背時,但邁克會恢復元氣的。他總是這樣的。」我向上帝禱告我說對了,凱特心想。
哈里-鮑曼原來在依阿華州一家醫院當住院醫生,後來才轉到這兒來的。他是個脾氣和善,無憂無慮,不厭其煩地想讓所有的人都快活的人。
有一天他對佩姬說,「我明晚打算搞個小聚會。如果你和亨特大夫、塔夫特大夫有空的話,幹嘛不來呢?我想你們會很愉快的。」
「好的,」佩姬說。「要我們帶什麼來?」
鮑曼笑著說,「什麼也別帶。」
「你肯定嗎?」佩姬問。「一瓶酒,或者……」
「忘了這個吧!這是在我自己的小公寓裡啊。」
鮑曼的小公寓結果卻是一套有10個房間的頂層豪華公寓房,擺滿了古式傢俱。
三位女士走進來,驚訝地注視著。
「我的上帝!」凱特說。「這一切都是從哪兒搞來的?」
「我運氣不錯,有個好爸爸,」鮑曼說。「他去世後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我。」
「那你還工作?」凱特覺得好生奇怪。
鮑曼笑著說:「我喜歡當醫生。」
自助餐包括鰉魚魚子醬、肥肝肉餡餅、蘇格蘭熏鱒魚、扇貝、蟹肉、青蔥醋油沙司拌素菜色拉和克裡斯朵香檳酒。
鮑曼說對了。她們三人的確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
「我怎麼謝也謝不夠,」佩姬結束告別之際對鮑曼說。
「你們星期六晚上有空嗎?」他問道。
「有空的。」
「我有一艘小摩托艇。我想帶你們去兜風」。
「聽起來太棒啦。」
凌晨4點鐘,凱特在值班室裡被從熟睡中叫醒。「亨特大夫,3號急救室……亨特大夫,3號急救室。」
凱特疲勞得要命,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她揉著眼睛,驅趕睡意,乘電梯下樓去急救室。
一位聽差在門口迎候她。「他躺在牆角的輪床上,疼得不得了。」
凱特向那人走去。「我是亨特大夫,」她睡意闌珊地說道。
他正在呻吟。「耶穌啊,大夫。你得想想辦法。我的背疼死了。」
凱特忍住個哈欠。「你疼了多長時間?」
「差不多有兩個星期。」
凱特看著他,心中好生困惑。「兩個星期了?你為什麼不早點來?」
他試著挪動一下,因為疼,就又縮回去。「跟你說實話,我恨到醫院來。」
「那你現在怎麼又來了?」
他的愁雲為之一掃。「一場重要的高爾夫球錦標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如果你治不好我的背,我就沒辦法過癮啦。」
凱特深深地吸口氣。「高爾夫球錦標賽。」
「是呀。」
她盡量壓抑住自己的怒氣。「我來告訴你怎麼辦吧。回家去。吃兩片阿斯匹靈,到早晨還不見好的話就給我打電話。」她轉過身去,氣呼呼地衝出房間,讓他一個人呆在她身後瞠目結舌。
哈里-鮑曼的小汽艇原來是一條50英尺長的豪華遊艇。
「歡迎登船!」他在甲板上一邊說,一邊和佩姬、凱特、霍尼打招呼。
霍尼羨慕地看著這條船。
「它真美,」佩姬說。
他們沿著海灣游弋了三個小時,享受著溫暖燦爛陽光之下的白晝時光。這是幾個星期以來他們頭一回能這樣輕鬆一下。
當他們在天使島邊拋下錨,吃著美味可口的午餐時,凱特說:「這才是生活,咱們乾脆別回岸上得了。」
「好主意,」霍尼說。
總而言之,這像是天堂裡的一天。
回到甲板上時,佩姬說:「我沒法告訴你們我今天過得有多麼快樂啊。」
「這是我的榮幸。」鮑曼拍拍她胳膊。「我們還要再來,什麼時候都成。你們三位永遠都是受歡迎的。」
多可愛的男人啊,佩姬心想。
霍尼喜歡在產科工作,這是個永遠處於喜慶之中的,充滿新生命和新希望的病區。
頭一遭當母親的都顯得急切與心憂。過來人則巴不得趕快熬過這一關。
有位馬上要分娩的女人對霍尼說,「謝天謝地!我總算又要能看見自己的腳趾頭啦。」
如果佩姬記日記的話,她就會用紅筆標明8月15日這一天,把它當成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就在這一天,吉米-福特來到她的生活裡。
吉米是醫院裡的一名雜工,有著佩姬所曾見過的最為燦爛的笑容和最和善的品行。他矮小瘦弱,看上去只有17歲,實際上已經25歲了,在醫院的走廊裡來來去去就像是一陣歡快的小旋風。沒什麼事能讓他煩惱。
吉米-福特愛說笑話。
「你聽說過一個用支撐架固定身體的病人嗎?」他旁邊病床上的一個傢伙問他是幹什麼營生的。
「他說,『我是帝國大廈擦窗戶的』。」
「另一個傢伙說,『你什麼時候不幹的?』」
「『往下降到一半時。』」
於是吉米露出牙齒笑起來,急忙走開,又去幫助別人。
他崇拜佩姬。「有朝一日,我也要成為一名醫生。我希望能像你一樣。」
他會給她帶些小禮物來——糖果啦,充氣玩具啦。隨著每份小禮品都會有個笑話。
「在休斯敦,有人叫住一個行人並問他,『有什麼最快的辦法進醫院?』」
「『只要說德克薩斯州的壞話就行。』」
這些玩笑挺蹩腳的,但吉米能讓它們聽起來滑稽可笑。
他會和佩姬同時到達醫院上班,或者騎著摩托車追上她。
「病人問,『我的手術危險嗎?』」
「外科醫生說,『不,200美元別想作危險的手術。』」
說著他就騎跑了。
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佩姬、凱特和霍尼在同一天休息,她們三人就會結伴外出尋訪舊金山市容。她們去過荷蘭磨坊,日本茶園,漁夫碼頭,乘過纜車。她們在何倫劇場看過戲,在後街的女士邦主餐館吃過飯。所有的侍者都是印度人。讓凱特和霍尼吃驚的是,佩姬用印地語同他們打招呼。從這一刻起,這家餐館就像是她們自己開的了。
「你到底是在哪裡學會說印度話的?」
「是印地語,」佩姬說。她有些躊躇。「我們……我在印度住過一段時問。」一切好像還在眼前,栩栩如生。她和阿爾弗雷德正在阿格拉,凝視著泰姬陵。沙迎汗為他妻子建造的。花了20年時間,阿爾弗雷德。
我會為你建造一座泰姬陵。我不在乎要花多長時問。
這是卡倫-特納。我妻子。
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就轉過身去。
「佩姬……」凱特臉上是關切的神情。「你沒事吧?」
「很好。我很好。」
那不堪忍受的光陰仍在繼續著。又一個除夕來臨了,又匆匆走了;第二年不知不覺匯入了第三年;一切如常,一成未變。醫院仍舊受不到外部世界的影響。遙遠國度裡發生的戰爭,饑荒和災難,與她們夜以繼日窮於應付的生死危機相比,變得微不足道了。
無論凱特和佩姬什麼時候在醫院走廊裡碰上,凱特都會咧嘴笑著說,「過得好嗎?」
「你上次是在什麼時候睡的覺?」佩姬問。
凱特歎口氣。「誰還記得?」
她們步履踉蹌地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白晝與黑夜,盡力去跟上和頂住那持續不斷並且要求苛嚴的壓力,有時間就抓塊三明治往嘴裡塞,或者就從紙杯子裡喝冷咖啡。
性騷擾似乎成了凱特生活的一部分。沒完沒了的旁敲側擊不僅來自於某些醫生,還來自於那些試圖把她弄上床的病人們。他們得到的反應和醫生們得到的一樣。我決不會讓這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來碰碰我。
而她真的就相信這一點。
在一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上午,邁克又打來了電話。
「嗨,姐。」
凱特知道下面又是什麼事要來了。她把能節餘下的所有的錢都給他寄去了,但在她內心深處,她也明白,不管寄去多少錢都不會夠的。
「我真恨死自己老來麻煩你,凱特。我真恨。但是我又有點小麻煩了。」他的口氣顯得很緊張。
「邁克……你好嗎?」
「噢,挺好。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我欠人一點錢,他急著要回去,我想知道……」
「我會看看我能幹些什麼來幫你的,」凱特身心疲憊地說。
「謝謝。我總能指望你的,是吧,姐?我愛你。」
「我也愛你,邁克。」
有一天,凱特對佩姬和霍尼說,「你們知道我們需要什麼?」
「睡他一個月?」
「是休假。我們該去那種地方,沿著香榭利捨大街漫步,欣賞高檔商店的櫥窗。」
「對。全都是第一流的!」佩姬咯咯笑著。「我們白天全都睡覺,夜晚全用來玩樂。」
霍尼笑起來。「聽起來妙極了。」
「我們再過幾個月就有一段休假時間了,」佩姬說。「我們為什麼不訂個計劃,三個人一塊兒到什麼地方玩玩去呢?」
「這想法太棒了,」凱特熱烈地說。「星期六我們一起到一家旅行社去看看。」
他們花了三天時間興高采烈地制訂計劃。
「我太想去倫敦了。也許我們會碰上女王。」
「巴黎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人們都說那是世界上最浪漫的。」
「我想去威尼斯,月光下駕一條鳳尾船。」
也許我們要去威尼斯度蜜月,佩姬,阿爾弗雷德曾說過。你喜歡這樣嗎?
噢,是的!
她想知道阿爾弗雷德有沒有帶卡倫去威尼斯度蜜月。
星期六上午,她們三個人來到了鮑威爾大街上的考尼奇旅行社。
櫃檯後的女人畢恭畢敬:「你們對哪種旅遊項目感興趣?」
「我們想去歐洲——倫敦、巴黎、威尼斯……」
「好極了。我們有幾種經濟實惠的全包式旅行節目……」
「不,不,不。」佩姬看著霍尼,自己露出牙齒笑起來。「要第一流的。」
「對,飛機要頭等艙,」凱特應聲道。
「住第一流的旅館。」霍尼加了一句。
「好的,我可以向你們推薦倫敦的利茨飯店,巴黎的克里昂旅館,威尼斯的奇布裡阿尼飯店,還有——」
佩姬說,「我們幹嘛不拿點介紹小冊子呢?我們可以先研究研究這些小冊子,然後再做決定。」
「這樣很好,」旅行社的人說。
佩姬看著一本小冊子。「你們也安排包租遊艇嗎?」
「是的。」
「好。我們興許會租它一艘。」
「太好了。」旅行社的人找了一大摞小冊子遞給佩姬。「什麼時候準備好了就告訴我,我會很樂意為你們訂妥一切的。」
「你會得到消息的,」霍尼允諾著。
當她們走出旅行社時,凱特笑著說:「沒有東西比得上做大頭夢了,對吧?」
「別擔心,」佩姬讓她想開點,「總有那麼一天,我們一定能到所有這些地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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