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點三十分。世紀大樓裡仍還有幾盞燈亮著。
某個聰明的保全專家曾經發揮過他的妄想症,畢竟他拿了錢就是做這類事的,提出了一個保全專家們稱之為「如果……
會怎麼樣「的併發症狀的例子。這個特定的」如果……會怎麼樣「的例子就是,如果蘇聯人、以色列人、中國人,或者別的什麼人(人人都知道可能還有美國人,但嘴上都不說),如果有人弄到一張這棟玻璃大樓的設計圖,加上一份像巧克力糖果盒子上那種顯示哪個是咖啡,哪個是杏仁糖,哪個是巧克力的說明書,指明哪些部門和地區總監在哪一層樓,哪房窗戶後面辛苦地工作,那會怎麼樣?
那樣的話,任何有興趣的團體,只要觀察一下晚間哪些窗戶裡的燈還亮著,就能猜到世界的哪些地區正在發生不尋常的事情,秘密情報局在採取什麼樣的行動,譬如,分析性的等等或是進攻性的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行動。
於是,這位專家寫了一份文件,為了擾亂那些夜間觀察者的視覺,建議有個人在大樓裡來回奔跑,打開不同排列組合的燈光;這樣,假定,辛巴威出了事,那棟玻璃大樓裡處有關芬蘭、婆羅州、北京和中東的情報和特工人員的部門的燈也應打開,有些燈可以一直亮到凌晨二、三點,其他的可以亮得時間短一點,在下班以後亮上一、二個小時。
其實,那些真正重要的辦公室都在地下室裡,因此這種做法只是浪費納稅人的電費。
戴維。賈丁看了一眼表。二點三十二分。他緊緊閉上眼睛,接著又睜開來。他的眼睛有一種像在麥田里工作了一整天以後的感覺。或者像是在堡壘裡玩弄催淚瓦斯的那種感覺。事實上,那是疲勞和煙霧共同產生的作用。
他挺起背的時候,脖子以下的胸部區域有許多脊椎骨互相磨擦,發生格格的聲音,幾乎好像就要痙攣一樣。
為「科裡達行動」物色和招募兩位可能勝任的工作人員的工作,佔去了他很多時間,他都忙不過來。在阿根廷入侵福克蘭群島,即他們所謂的馬爾維納斯群島以前,南美洲一直是秘密情報的落後地區,如今已經不同了。在那以後,瑪格麗特。
柴契爾首相要求兩個獨立的研究小姐提供一份關於那塊南美次大陸的全面性資料。一個小組由政府內部人員組成,另一個小組由私人組成,包括銀行家、工業界領袖,和新聞記者。綜合這兩個小組的結論精華是:雖然歐洲一直認為那個地區是美國的影響範圍,但事實上,許多拉丁美洲國家的人不大喜歡美國佬;雖然有些國家和政治團體樂意接受美金,卻很少有人準備誠心誠意地跟美國結成商業或政治同盟。
這份報告向瑪格麗特。柴契爾建議,只要美國人在哪裡不受歡迎,好像還有一個真空地帶,歐洲人就在那裡趁機填補進去,擴大在那裡的貿易和影響力。而大不列顛應該充當開路先鋒。使英國政府感到意外的是,英國人在許多南美國家還相當受歡迎,很可能是歷史的偶然因素造成的。在上個世紀,英國支持過各種勞動保護,幫助許多目前的政府的前輩們,取得了勝利。一個英國旅曾跟委內瑞拉的開國者西蒙。玻利瓦爾並肩
作戰。這使得許多南美人認為英國人是夠朋友的。
因此作出了這樣的決定:美國人在哪裡造成失誤,英國人就向那裡進軍。可以通知美國政府,免得傷了兩國和氣。但是,正如雷根總統指出的那樣,寧可讓南美洲處於西歐的影響之下,也不能讓它落人共產黨的手裡。就這樣,雙方達成了秘密協定:在多半時間裡,美國知道並贊成英國為擴大英國在拉丁美洲的影響力而採取的行動。
於是,西八區成了「公司」一個十分繁忙和基金充足、令人極感興趣的範圍。賈丁陞遷擔任這個職務,是一件相當得意的事情,他表現出了令人驚訝的細緻作風和嫻熟的技巧。政府各個部門,都爭吵著想要得到那個處的成果,尤其是內政部海關司和各警察部門,兩者正在打一個規模越來越大的戰役,以便阻止古柯鹼和大麻從南美洲途經歐洲和西非,源源不斷地流人英國。
戴維。賈丁一方面要冒著生命危險飛往沙特阿拉伯戰區,為招募馬爾科姆。斯特朗而巧妙周旋,另一方面還要應付控制六十一項秘密情報搜集行動,幾乎遍及那塊次大陸的每一個國家,說得更精確一點,那六十一項行動屬於十四個主要行動代號,每個代號都有一位個案主管和部屬,都通過比爾。詹金斯開展活動,偶爾還得到龍尼。薩波多的幫忙。但是,那個身材高大、臉上有塊傷疤的地區總監,還得熟悉每項行動的情況,進行指導,發出警告信號,取而代之發號施令,時常還得首某個特工人員,由於過分接近戰場以致無法發現即將暴露身份的可怕陰影已經大禍臨頭,幫助他逃避懲罰。
二點三十三分。是該喝一杯啤酒、睡覺的時候。辦公室隔壁有個房間,裡面有一張行軍床和一個小小的洗手間。洗手間裡還有一個狹窄的淋浴室。
賈丁低下頭來,看著一個標著「沒收」字樣的文件夾;那兩個字不是一個指令,是一項行動的名字。布朗洛太太從什麼地方找出這些古怪的代號?他暗忖著。這幾個字漸漸變得模糊。他的頭開始痛了起來。他伸了一個懶腰,毫不節制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呵欠。
「喂,你這個老混蛋。」是史蒂文。麥克雷。他的上司。「對不起,打擾你伸懶腰了。不過,明天首相要見加維利亞,他向我要一份關於哥倫比亞的最新資料。當然,不用說,他只是想裝出一副自己對那裡的情況瞭如指掌的樣子。」
沉默。
戴維。賈丁慢慢轉過身來,盯著麥克雷。有時候,要是另一個時區正在進行一項行動,一項延長行動,有關人員就住在大樓裡,並把他們的上班時間調整到跟那個時區一樣。這位上司一定也這樣做了,因此這件事情一定非常重要。或者說,對他來說非常重要。這意味著很可能跟中國有關係。中國不光是個重要的地區,而且史蒂文,史蒂文爵士,在七十年代後期曾在那裡開展過一項十分危險的行動,並且獲得了傳奇性的成功。所謂傳奇性的,那是麥克雷自己所創造,而且不斷編造出來的。
打擾伸懶腰?天哪,這個傢伙一定是在跟尤尼。薩波多學英語。
賈丁滿臉笑容,從下面的抽屜裡拿出一瓶威士忌。「哥倫比亞。現在做個好心人,史蒂文,請你在地圖上把它指出來,行嗎?」
麥克雷搖了搖頭,「到你變成老糊塗的時候我也不會忘記
他一屁股坐到那張破舊的帶木扶手的綠色皮椅上。賈丁可是一直等著伸展四肢坐在那張椅子裡喝一杯冰鎮啤酒呢!
賈丁從同一個抽屜裡取出兩個漱口杯,斟滿了威士忌。他把一杯從桌子上,推到他的上司面前。
「請吧。」
「這是什麼酒,威士忌?」
天哪,這個傢伙應當去當間諜。「不,這是毒藥。」
「毒藥?」
「這是開開玩笑的。上司。它叫做拉加維林酒,產自伊斯拉。這是種獨特的麥芽酒。要是你想喝杜松子酒,我這裡也有。」
「你是不是覺得稍微有點緊張?管理一個地區真是不容易啊,對嗎?戴維,科裡達行動有什麼進展呀?」
賈了聞問他的威士忌。「我已經招募了兩個傢伙。他們從星期二開始受訓。」
「你一點都不浪費時間耶。」
「我在首相辦公室裡得到這樣的印象,時間十分緊迫。」
賈丁朝麥克雷瞥了一眼,他的威士忌還沒有動過。當他勞累的時候,臉上的傷疤看上去更加明顯。
「這裡有許多混淆不清的錯誤。」
充滿錯誤的喜劇,你這魯莽無知的傢伙。有些人在私底下偷偷地說過,那個最高職位應當讓另一個人來擔任。一個比往常要年輕一點的人,但他必須是個能幹的情報軍官,一個強而有力的政治家,他能為這件事作出一番成績。史蒂文。麥克雷是個八面玲攏的人。但是那些提議建議的人選定了賈丁。賈丁聳了聳肩。他已經四十八歲,很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再過幾年,到頭來充其量會讓他當個行動處處長,作為對他的一種安撫。也許不會。
由於某種原因,他想起了理查德。福瑟林翰爵士。當他受了傷的兒子半坐半躺在舊穀倉的閣樓上,手裡拿著馬槍,渾身冒汗,緊張得不得了——賈丁對此深信不疑,那位爵士為了保
衛他,在他們十七世紀莊園裡那個卵石鋪成的院子裡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手裡還拿著寶劍。
他見到麥克雷在盯著他看。「我打算從中選出一人滲透到那個集團組織。另外那個人長期在波哥大安頓下來。這是兩個獨立的行動。訓練和評倫要花十個星期。在此過程中,我要在麥德林建立一個小組。為那個滲透到集團組織的人服務。我應當能在大約四個月以後收到新的成果。」
「我們已經在收到新的成果。」
「那不是最高級的,不是從帕布羅先生的餐桌上弄來的最上等的東西。」
「你能辦得到……」
「我當然會盡力而為的。」賈丁喝了一口威士忌。
麥克雷凝視著賈丁。「你完全有理由非常生氣。」
「為了什麼?」什麼事情?生氣?他有什麼做得不妥的地方?
「我給人留下那麼一個印象:我們在這項工作中,已經取得比目前實際取得的還要大得多的進展。關於這個滲透行動。」
「所以,你就隨便在他們面前說大話。」這是從「布魯克兄弟」影片當中引用來的一句話。這部電影安德魯、莎麗和賈丁用家裡的錄影機看了不下十來追。他們熟悉裡面的每一句台
詞。當全家團聚在那棟農舍裡的時候,他們經常跟著演員約翰。貝勒希和丹。艾克羅伊德朗誦那個劇本。桃樂絲還認為他們簡直是神經有問題呢!
「實際上,我並沒有在哪個人面前說大話。」很明顯,他的上司不瞭解那部電影。「只不過是,你知道,我們都是那麼小心翼翼的。這個秘密天地。」
「秘密。不錯。」
在他的想像中,他聽到了刀光劍影的叮噹聲,不由打了個寒噤。跟克倫威爾那些該死的蘇格蘭騎兵交手,他們用的是鋒利的日爾曼弧形短劍。而理查德爵士使的是一把漂亮的帶護柄的扎萊多寶劍。
「因此,當幾個星期以前,首相說,我不想知道那些細節,但我確信你們這些傢伙一定對那個古柯鹼問題、對那個生產古柯鹼的國家瞭如指掌,我只是曖昧地笑了一笑。你知道我們經常是用那種辦法應付過去的。」
賈了沒有上過史蒂文。麥克雷上過的那種專門有錢人的子弟讀書的英國供膳宿的學校。他上的是當地一所一流的文法學校,在那裡為了進牛津大學而發奮用功。但是,他的兩個孩子都上那種學校。莎麗在都鋒霍爾唸書,安德魯仍在謝爾本。他可以想像得出來,當他的老闆十五歲上五年級的時候,是怎樣盤膝坐在書房的床上,鞋子髒得沒有擦亮,一本正經地跟小史密斯或別的什麼人進行跟現在類似的交談,討論在餐廳排除吃飯時出現的一大堆喜劇性的誤會。
「是呀,我也經常那樣被人誤解的。」二點五十一分,行了,親愛的爵士,我得馬上去睡覺了。
「而他現在認為,我們已經取得那麼大的進展。」
「是呀,史蒂文,那個我猜得出來。」
「就我所知,他還告訴了HM。」
他說的HM,賈丁猜得出指的是陛下。那位女士。但是,憑著首相告訴她的點點滴滴的花邊新聞,是否就能確切掌握她的秘密情報局裡發生的事,賈丁對此表示懷疑。
「哎呀,我可不那麼認為。史蒂文,我可不能發明成果。
吉爾斯。阿伯克龍比在那裡負責一個站的工作,他做得很成功。
他有個非常大的打小報告通訊組織。我可以把那些東西添枝加葉地寫個報告,你可以把它送到唐寧街去。「
麥克雷考慮了一下。他凝視著酒杯裡的威士忌。「問題在於,老兄,四個月太長了一點。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我不想認為你是在干預我的行動計劃,老闆。」
「我根本不會。但是,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從我的房間裡給你下一道命令。」他總是把他的辦公室稱作他的房間,讓人不要忘記他上過劍橋大學。
「說到重點了,老兄。」賈丁喝乾了杯子裡的酒,立起身來。他打開酒瓶的蓋子,要給麥克雷的杯子加酒。
「不要了,謝謝。要努力進行。還有,戴維……」
「什麼事?」
「關於麥德林的事情,我們要求在七星期以內做出重要的成果。你爭取動用我們任何的資源。要是你像往常那樣熟練地選定工作人員,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的。午安。」說完,史蒂文爵士走了。現在是凌晨差幾分三點。除非那個人是在按北京時間工作。
賈了看著那門晃動了幾下後關上了。他用手掌揉了揉臉,歎了一口氣,撥了一個號碼。
他耐性地聽著對方鈴響。最後,他的行動處經理比爾。詹金斯接了電話。比爾住在帕丁頓,賈丁可以想像出他那整潔的臥室,他的妻子帕姆就睡在他的身邊。
「對不起,打擾你的睡覺了。」對方一聽就知道是賈丁的聲音,倒不是因為他的音色與眾不同,而是他說話時總是帶著一種從容的權威口氣。
「沒關係。」詹金斯撒謊說,心裡肯定是在咒罵他的老闆。
「我們是不是打算把安德裡安派回到那個地方去?」
安德裡安是個特工人員的代號,在過去的四年中,他每年都花幾個月,在那裡訓練集團組織的保鏢。不幸的是,他們有很強的保安意識,他沒有在那裡打聽到什麼重要消息。他的名字就叫麥卡蒂爾。
「近期內沒有這個打算。」
「他現在在哪裡?」
「在北方,在睡覺,我想。就像任何正常的人一樣。」
「明天一早就把他帶到這裡來。我要讓他給我的人員們做個簡報。」
「那樣做明智嗎……」
「不明智。不過時間來不及了。我需要五個星期內就有人在實地開始工作。」
「真急死人。」
「你說的不錯。做個好夢。」
三天以後,在希思羅機場接了哈里。福特,用直升機把他送到威爾斯一個偏僻的莊園裡。有點感到驚訝的馬爾科姆。斯特朗已經在那裡。秘密情報局提供了最好的教官,要用四個星期的時間把他們變成特工人員。
莉妮。阿森松二十六歲,是個漂亮豐滿的女孩子。她在波哥大國民警察局通訊部門工作。她像許多哥倫比亞女孩子一樣,喜歡賣弄自己的漂亮臉蛋;在性格上,她也許比哥倫比亞這個多種語言混雜的社會裡的許多女孩子更像歐洲人。這就使她成了一個「同胞」;人們都是這樣稱呼當地的安蒂奧基亞的人。十七世紀的時候,西班牙人來到這裡定居,他們不願跟外面人打交道,因此許多同胞跟歐洲人沒有多大差別,或者說跟以色列人沒有多大差別,因為許多早期移民都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猶太人的後裔。他們是在公元一世紀和二世紀的時候,從印度北部經腓尼基來到西班牙的。
莉姬的兩個兄弟擁有兩輛卡車,做運輸生意。他們還為集團組織工作,把古柯鹼原料在安蒂奧基亞省荒野的地方,從一個實驗室過到另一個實驗室。莉婭在波哥大上了大學,取得一名中尉警官,他就幫她調到通訊部門當職員。莉妮的任務之一是操作該部跟世界各地的英語國家警察機構之間的電傳和傳真系統。她是個聰明活潑的女孩子,既能幹又可靠。她是集團組織在波哥大國民警察隊總部裡的代理人。
當莉婭被要求把一個失蹤女孩的照片混在例行詢問的資料裡,發往紐約警察局的時候,她知道應當發給哪個人。所以,雷斯特雷波還沒有走下美國航空公司從邁阿密飛往甘迺迪機場的班機,東西已經到了紐約那個人的手裡。
雷斯特雷波、繆裡洛和森森使用西班牙的護照,以成衣銷售公司的經理的身份,住進了第五街那家豪華的皮埃爾大飯店。就在這個時候,一封回電已經發向波哥大警察總部的莉婭。阿森松。回電上說,照片跟一位姓名不祥者的照片完全吻合,
那個女孩子兩個星期前被發現死在中央火車站。回電還說,紐約警察局的兇殺組掌握一張照片,上面顯示那個女孩子在南歐的某個城市,跟一個名叫裡卡多。桑托斯。卡斯泰尼達的著名古柯鹼販子在一起。
等到雷斯特雷彼付了侍者小費,鎖上房門,打電話給等在公用電話亭裡的裡卡多。桑托斯的時候,帕布羅。恩維加多的保
安首領加西亞。奧特斯已經從莉妮快速派來的中間人那裡知道那個消息。
雷斯特雷波準備跟桑托斯來一次的秘密見面。他把安排好的事項告訴他的保鏢,淋了一次熱騰騰又長又舒服的熱水澡。
他擦乾身體,坐到那張特大號床上,眼睛望著中央公園裡的樹梢。好好休息二十分鐘,他向自己保證。然後,他穿上衣服,要去跟桑托斯見面。他們必須馬上找到那個女孩子,雖然在紐約,這個任務幾乎不太可能。雷斯特雷波推測,她跟那個膚色黝黑、英俊漂亮的裡卡多吵嘴後,已經搭飛機回羅馬去了。甚至可能是回她父母那裡去了。要是那樣的話——電話鈴響了。
雷斯特雷波接了電話。電話是從巴塞隆納一家成衣工廠打來的(那裡已經接到麥德林來的電話)。電話裡用暗號告訴他,那個女孩子已經死了。因此命令,這是老大的命令,把桑托斯帶到偏僻的地方,加以盤問。雷斯特雷波要把事情「辦得乾淨利落」,要運用他自己的判斷力。不要留下痕跡。然後,雷斯特雷波馬上回去向帕布羅報告整個情況。
四十二分鐘以後,下午五點鐘。第六街擠滿了下班的人,他們從曼哈頓那個地段的許多摩天大樓裡出來,乘地下鐵火車,叫計程車,在停車場裡尋找自己的汽車,急著要趕回家去。
裡卡多。桑托斯站在無線電城人口附近。天開始下雨了。
一輛深藍色的凱迪拉克車停到人行道旁邊。開車的是一名哥倫比亞人,他在紐約開計程車,同時充當集團組織的司機。他在卡特基納有妻子和五個孩子。他辦事小心謹慎,萬無一失。他還對城裡非常熟悉,帶著所有必要的證件。
後門開了,鮑比。森森走出來。他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後看著桑托斯。桑托斯滿臉笑容,走向前去,鑽進那輛凱迪拉克車子的後座。繆裡洛在裡面等著。森森關上車門,爬進前面的乘客座位上。汽車開動了,加人了車流。
「路易斯呢?」桑托斯到了自己人中間,放鬆下來。
「我們這就去見他。」繆裡洛回答說。他再次沒有吭聲。凱迪拉克車開到布魯克林區一個能夠望得見東河的建築工地上。
三個星期以後,裡卡多。桑托斯波從河裡打撈上來。因為他的頭和雙手都已不在,因此無法確定屍體的身份。雷斯特雷波在繆裡洛和森森的協助之下,對他進行了長達8個小時的可怕市問;他也真笨,把自己應說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次日凌晨,也就是桑托斯被從港裡撈上來的三個星期之前,那個哥倫比亞司機被發現槍殺在他計程車的司機座位上——在皇后區的某個地方,那裡已經發生過類似的謀殺事件。
這就是雷斯特雷波「辦得乾淨利落」的結果。
從那天夜裡的審問證實,桑托斯派去尋找那個女孩子的黑社會管道當中,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這很好。還有,這位英俊(曾經英俊過)年輕的南美百萬富翁,究竟為什麼真的想把她從羅馬帶到哥倫比亞去,那個女孩子也沒有產生疑心。這也很好。但是裡卡多曾經拜託李巴。帕特裡斯和他城市裡的不良
少年幫派「利爪」來幫忙找她。這就很愚蠢了。
而辛巴的兄弟矮子帕特裡斯關在貝爾維醫院裡,受到警察的看守,他因殺害一名秘密警察馬上就要被判刑。這就很糟糕了。那個女孩子不是在幾天以前,而是在兩個多星期以前失蹤的。原先裡卡多想要自己找到她,後來才向集團組織報告。
總而言之,那個自稱為雷斯特雷波的人的這次紐約之行,跟後來維西戈瑟的羅馬之行是沒什麼不同的。
當尤金。皮爾遜在羅馬附近的李奧納多。達文西機場走下飛機,使用寫著自己真名的護照(這是一種新奇的經驗)通過移民局的檢查的時候,在艾迪。盧科那裡正是星期六凌晨。他和南希正處在妙不可言的時刻,在做他們在星期六早晨最喜歡做的事情。或者說是在做他們在星期二、星期五,或任何時候他們最喜歡做的事情。
正當他們最喜歡的那件事弄得他們的頭上熱氣騰騰,雖然外面天寒地凍、煙霧膝朧,但他們仍還在渾身冒汗的時候,電話鈴開始響I.艾迪是個聰明人,他把他妻子和自己的滿足放在第一位,有一會兒他沒有理會那個電話鈴聲。但是,電話繼續響個不停,終於干擾太大,破壞了他們的好時光。盧科看著南希。她也望著他,覺得有點好笑。他溫柔地吻吻她的嘴角,然後伸手去拿話筒。
「艾迪,我以為你出門了呢!」是緝毒組警官豬穢穆羅尼的聲音。是他把矮子帕特裡斯置於證人保護計劃之下的。
「別開玩笑。」盧科朝南希皺了皺眉頭。她顯然還想把那件好事幹到底。
「哦剛剛得到消息,』利爪『的人正受到一些美藉西班牙人的批判,他們正在尋找你放在貝爾維醫院冰凍室裡的那個女孩子。「
盧科望著南希閃閃發亮的黑髮。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肩膀。「是裡基的朋友,對嗎?」他說的裡基,指的是裡卡多。桑托斯。
「我還擔心另外一件事情。我說不清楚,但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盧科的血液凝結了。他像有些優秀的警察一樣,能產生那種預感。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知道不會是好事。「你在哪裡?」
「在去醫院路上。我在那裡有人,也許我也應該過去。」
「是的,知道了。我馬上就到。」盧科放下話筒。南希朝他看I一眼。有時候她看著他的時候,目光裡有一種東西,仍能使他神魂顛倒。所以,他先是溫柔地撫摸著她……
那個短暫的耽擱很可能救了他的一條命。
當他拐彎過去,進入東28街的時候,艾迪。盧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名護士張開兩隻手臂和兩條腿,活生生的身體從八樓上像一塊石頭那樣掉下來。他趕緊踩上剎車,有一輛卡車砰地撞在他的車子後面。那個女人掉到街上,沒有絲毫動彈。盧科用肩膀推開車門,朝著醫院的邊門跑過去,不出他的所料,他聽到上面傳來格格的槍聲,以及玻璃破碎的聲音。也許這是一種想像,但是,後來他覺得聽到有人在尖叫的模糊聲音。他一邊不停地跑著,一邊朝那個縮成一團的護士瞥了一眼。顯而易見,她已經死I.他離開邊門越來越近,大廳裡出現一個人,他握著一支英
格蘭姆手提輕機槍,皮夾克和白襯衫上面都是血。那個人立即把機槍對準艾迪。盧科,並開了火。盧科有著多年訓練和經驗,會因制約作用而撲倒在地,滾到有掩護的地方,然後用無線電話呼叫增援。但這次他卻蹲下身來,拔出他的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開始還擊。他的這種反應是自然而然的,出於一股冷靜無情的怒氣。沒有人敢朝盧科開槍,大家應當知道,因為已在街頭傳開,那些傢伙都已考慮明白。誰朝一個紐約警察開槍,誰就是笨蛋,絕不會有好下場的。
他不顧一時衝動,快速殘忍地連開了四槍。就在這時,那支英格蘭姆射出的子彈落在街上,從他的頭頂格格地飛過。那人被擊中了,扔掉了機槍,蹣珊著往後退。那槍啪地一聲掉在台階上。
盧科飛速跑到隱蔽地方。他藏到一輛停在那裡的別克汽車前面,重新裝上子彈。他往上躍起的時候,瞥見那個受了傷的襲擊者正一步一步地退到陰暗的廳裡去。
盧科迅速瞄準,朝那個傢伙的大腿連開兩槍。接著,他在汽車和牆壁的掩護下向前移動,漸漸接近那個大廳。佔領敵人陣地。盧科當過海軍陸戰隊員。他在戰鬥中懂得這個要領。
那個受了傷的人在大量出血。有人在失聲喊叫。上面樓層裡不斷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艾迪。盧科彎下腰,把那襲擊者翻了個身,臉朝下面,熟練地用手銬把他的手銬在背後。那人是個膚色黝黑的美籍的西班牙人。然後,他把自己的左輪手槍插回槍套,拾起那支英格蘭姆機槍,一手拿著警察標記,穿過那個雙道彈簧門,進了醫院的大廳。
他最先聽到是刺耳警鈴聲。有兩個人,一個穿著白衣的醫生和一個護士,死在鋪著橡膠地磚的地板上,或者是受了重傷,牆上都是血;在大廳和走廊兩側的各個房間裡,擠滿了呀得臉色蒼白的護士和病人。一個身穿制服、受了重傷的巡邏警察,正接受一群護士和一位見習醫生的護理。
盧科看到這些,就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槍聲來自哪裡。他朝電梯瞥了一眼,心裡想要是死在那個籠子裡,那可是不大划算的,所以他就朝著樓梯移動,在樓上樓下一片刺耳的警鈴聲中,開始往上爬著。他的動作又快又謹慎,就像一名潛水員從海底深處游向水面那樣。
他到達八樓的時候,除了聽到鈴聲以外,還聽到下面街上傳來越來越多的警察巡邏聲和那刺耳的警鈴聲,他的一樣重要的感官——聽覺失去了作用。他已經回過氣來,便端著英格蘭姆輕槍,側著身子往前移動,慢慢轉過彎去。他的心在砰砰亂跳。走廊裡是一幕西班牙畫家哥雅的畫裡的情景。那裡有許多具屍體。其中三名是化裝成醫院清潔工、前來保護證人的便衣警察,兩名是在矮子的病房門口執行守衛任務的兇殺組警官c還有兩個哥倫比亞小嘍囉,其中一個的臉部已經無法辨認。另外那個臉部完整,那個盧科認識。他是個大流氓,在邁阿密開有一家酒吧,還擁有一份私人飛機駕駛員執照。
有個執行保護證人計劃的警察仍在呼吸。他是第十四分局的班韋爾,他微微動了一下,背部有一大灘血。實際上,這裡到處都是血。突然之間,警鈴不響了。
有人躲在哪個地方哭泣,是個女人。
這時,盧科的耳朵又開始起作用了。四周都靜得出奇。這位前海軍陸戰隊員,向前挪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道自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他自己現在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要活下來。
他跨過班韋爾的屍體、那張翻倒在地的椅子,以及一本沒有寫完的警察日誌,到達病房的門口。門開著,矮子已經被殺死了。是有人在近距離用機關鎗和獵槍從門口同時向他開槍的。他的靜脈滴注瓶已經被豬玀穆羅尼撞翻。穆羅尼就靠在病床邊的那個角落裡,手裡還握著那支點四五口徑的科爾特自動手槍。他已經死了。他那巨大的臉部完好無損。他臉上表情不是驚訝,而是有點……遺憾。
盧科本能地覺得,他目前的任務仍是自衛。他的感官已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快要接近超負荷的狀態。還有什麼地方他沒有注意到?有沒有哪個槍口現在正對準著他?他一邊沿著牆壁慢慢移動,一隻眼睛盯著門,一邊俯下身去,往床底下掃了一眼。她正好看見貝妮絲(就是那個護士,她的妹妹殺死了強姦自己的暴徒)的臉。她淚流滿面,又怕又擔心,已經嚇得呆若木雞。她那豐滿漂亮的臉上,眼睛睜著大大的,只看得見眼白。
盧科低聲說:「你還好吧……?」
她點了點頭。她已經嚇壞了。
盧科說:「你就留在這裡……」
她點了點頭。
他伸出一個指頭。「別離開這裡一步……」
由於遇上了另一個活人,他不知怎的覺得不那麼緊張了。
他又朝門口移動。大樓別的樓層裡響起吆喝命令的聲音。還有警用無線電收發機和靜電的格格響聲。下面街上傳來越來越多的警笛的尖嘯聲。這是一場災難。至少七名警官倒下去了,還失去了一名需要的毒品犯罪的證人。而穆羅尼在他的最後一次電話,曾經把這一切跟裡卡多。桑托斯和那個姓名不詳者聯繫在一起。
她就停放在這棟樓裡。這棟樓裡的太平間。在貝爾維醫院裡。
盧科打了個寒噤。
「操他媽的……」他吸了一口氣。接著就迅速向外移動,朝著樓梯走去,一步三級地到了一樓。在六樓、四樓,和三樓,他差一點被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來的霹靂小組開槍打死。當他朝太平間走去的時候,他不得不一路高喊,「我是警官,我是警官,我是警官……」還得向別人傳遞消息,比如「八樓有六個警官倒在地上」。而當別人很自然地問他那些身帶武器、十分危險的歹徒的走向時,他還不得不說聲「不知道」。那些歹徒在這裡間下廠大禍,CNN的記者們已經在把這個事件稱作「貝爾維醫院的大屠殺」了。
太平間裡靜悄悄的。
他進了門。那扇綠色的門晃動幾下以後關了。他見到那張灰色金屬桌面的桌子放著兩杯沒有喝完的咖啡和一張棋盤。他輕輕地朝著屍體停放在冷凍的容器中輕巧地推到牆中的房間走去。
一扇門開了,出來一個矮矮胖胖的美籍拉丁婦女,她大約五十歲,長著安第斯山居民那種高高的顴骨。她穿著綠色的工作服和橡膠高統鞋,戴著橡膠手套。她拿著一個巨大笨重的黑色的橡膠垃圾袋。看上去還很重。盧科站在那裡。她朝他漠不關心地看了一眼,一步一拖地從他身邊走運去。
盧科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放下。」他說,眼睛望著那扇門。那女人聽見他的喊聲,站住了。他指指那個袋子。
「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他做了一個手勢。他的腹部不停地伏著,想到袋子裡的可怕東西真有點讓人受不了。
「你說什麼?」
「把那該死的袋子裡的東西倒出來。快。就倒在地板上。」
那女人聳了聳肩。她把袋子放到地上,顛倒過來,把裡面的東西抖出來。那個景象,那股味道,真是太可怕了,但艾迪。盧科警官鬆了一口氣,因為除瞭解剖兩具屍體時所丟掉的各種內臟器官以外,裡面沒有他所害怕的那件東西。沒有那個不知名的吸毒少女的頭和手。沒有那個沒有人認領的姓名不詳者。不知怎的,她跟八樓上發生的血淋淋亂七八糟的場面有著密切的關係。
盧科走進陳放那個女孩子屍體的房間。一個身穿綠色工作服的管理員在裡面。
盧科朝那人看看,把槍垂在身邊。「你們一直都在那邊下棋?」
「是的。這又不違反規定,對嗎?」
「沒有聽見外面騷動的聲音?」
「就聽到幾陣警笛聲。老兄,這裡是醫院。」
哇……
「一切正常。」
「那當然。」
那人盯著盧科,覺得非常輕鬆,很明顯地不知道盧科所說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醫院裡發生了一場槍戰。」盧科指了指那支英格蘭姆機槍。「我就想查看一下這個,嗯,這個區域。」
「這裡嘛,一切正常。」
「你這裡停放著一具姓名不詳者的屍體,編號0801。」
「對呀!」那管理員聳了聳肩。「她還在這裡,老兄,她又跑不了。」
盧科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傻呼呼的。警察還在外面,等著要他介紹情況。「就替我查一下,好嗎?」
「沒有問題。你想親自看一眼?」
「不必。」他的話講得太急,太快。你到底怎麼啦,艾迪?
天哪,這只不過是另外一具屍體而已。紐約警察局的警察是不在乎又見到一具屍體的。他聳了聳肩。「當然。」
「不必,當然……?」
「快點,快點,我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當然,長官。」管理員走到砌在牆裡的一排抽屜跟前。「0801……就是這個。」
他把盛著姓名不詳者的箱子拉出來。她躺在裡面。她的皮膚有點發紫,眼睛閉著。要是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她的頭髮稍稍長了一點,脆了一點,不再那麼亮澤,那是因為溫度太低的關係。出於某種原因,盧科望著她光身裸體地躺在那裡,覺得有點尷尬;不過,要是他建議給她穿上壽衣,別人一定以為他是瘋了。突然之間,過去幾分鐘發生的可怕事情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感到天旋地轉,知道自己常要嘔吐,這可把他嚇了一跳。
現在別吐出來,他給自己下了命令。那個兇殺組的警官在一具屍體面前是從不嘔吐的;縱然剛剛涉著血泊走過來,目睹了八樓發生的大屠殺,冒著稱之為生命的那一口寶貴的呼吸的危險,跟那個想要殺他的渾蛋互相開槍,他也不會嘔吐的。這真是該死的一天啊!現在才十點四十二分。而今天還是他的休
息日。
盧科開始露出笑容,把胃裡的東西嚥了下去。真是該死的一天啊。你這鐵石心腸、堅強不屈的意大利裔的混蛋警察。
「行了嗎?」管理員在用古怪的目光看著他。
「行了。聽著,這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就在八樓。有好幾個人死了。」
「有多少?」這是一個職業性的問題。
「八個。九個。大概是這個數目。」
「謝謝你告訴了我,老兄。我會把太平間準備好的。」
管理員把盛著姓名不詳者的箱子推回那個冰座上。
尤金。皮爾遜正爬上那座石頭樓梯,他要去他女兒的房間。
他停了片刻,從厚厚的外牆上的那扇拱形窗子裡凝望著阿文泰因山,無數的圓形屋了、紅褐色的石板房頂,以及散佈在各處的雕像和廢墟;有了那些東西,羅馬才變得光輝燦爛,具有永久的魅力。我的上帝,西奧班能在這樣的環境裡上學,真是好福氣呀!
這棟房子是音樂學校的組成部分。當皮爾遜繼續往上爬的時候,樓上樓下傳來了練習聲樂器和絃樂器的悅耳聲音。僅僅在一年以前,他們吃力地提著西奧班的衣箱,爬過這同一座樓梯。想起當時的情景,他臉上露出了笑容。那個衣箱還是她的母親唸書時用的東西,先是在不對外的聖瑪格麗特修道院,後來在都柏林的三位一體學院。
有兩個女孩子從樓梯上下來,她們笑聲朗朗,用帶美國東海岸圓音的英語交談著。那位法官真還有點兒擔心,他的到來會干擾他女兒的天地。也許,還是梅萊特說得對,那個孩子只是想要一種信任感,她自己能夠照顧自己。就像梅萊特最近說的那樣,她需要自己的天地。
他到了四樓,沿著擦得光亮的木頭地板走去。這裡連門窗的銅製過梁都擦得閃閃發亮。有幾扇門開著,他朝裡面小巧玲攏的客廳瞄了一眼,每個門裡都有兩三個臥室。有一個女孩子在吹長笛,練習蒙特威爾地的「威尼斯撒曲」裡面很難的一節。他時而凝步不前,時而停了下來,然後又繼續往前走去。
在這麼一個好地方學習是多麼值得慶幸啊!
四一二室的門上有三個人的名宇:安特雷地、湯普森,還有那個看上去最令人恢復信心的名字,皮爾遜。
尤金。皮爾遜輕輕地叩了叩門。但願她在裡面吧,他心裡在祈禱,但願我可愛的女兒在這扇門的後面吧!
一個矮矮胖胖的,年齡在二十歲左右的黑髮女孩子開了門。屋子裡飄來一股披薩的香味。他看到,窗子外面是鱗次櫛比的陶瓦屋頂,往遠是一個峽谷,再往遠是阿文泰因山和藍色的天空。
「有什麼事?」那女孩子問道。星期六下午竟會有人來打擾,她臉上顯得不大高興。
「請原諒。西奧班。皮爾遜在嗎……?」他笑了一笑。「我是她的父親。」
那女孩子用有點傲慢的眼光看著他。她一言不發就回到裡面去了,但是她沒有關門。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進去。沒多久,一位苗條的,年齡相差不多的短髮女孩子來到門口和客廳中間那條不長的走道裡。跟羅馬人相比,她的臉色不深;她戴著一個耳環,有點像那核子裁軍標記的形狀。她抹著黑色唇膏,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沒有戴乳罩。
「你是皮爾遜先生?」他推測,她是美國中西部某個地方的人,也許再往南一點。
他又笑了一笑。「西奧班在嗎?我正好有事到羅馬。」他聳了聳肩,想要裝出悠閒而自在的樣子。
「她還沒有回來。」
讚美上帝,她至少在這裡。「你想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嗯……」那個女孩子臉上顯得有點尷尬。他猜想,她就是湯普森。「我不太清楚。」她回頭朝屋裡看了一眼。「你還是進來吧。」
尤金。皮爾遜法官跟著薩莉。湯普森進了那個客廳。裡面有三個臥室。他進去的時候,有個臥室的門關上了。那個胖呼呼的女孩子對他的侵擾十分反感。他朝四周看了一眼。他看到一張鑲在框子裡的照片,上面有皮爾遜、梅萊特的西奧特,大家都笑容可掬。那張照片是在聖瑪格麗特修道院學期末拍攝的,他見了倍感親切。這是他家庭的又一個里程碑。他朝那個美國女孩子看了一眼。她在用懷疑的目光望著他。
「喝咖啡嗎?」
「她到什麼地方去?」
「我想,她也許還在委內瑞拉……」
委內瑞拉……???那位法官盯著她。「委內瑞拉?」他很有禮貌地問。他希望那是某家飯店的名字,或者是羅馬某個地區的別名。
「是跟理查德一塊兒去的。」
「對不起……?」那樣說來,這個孩子已經有男朋友了。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理查德。皮爾遜先生,你已經收到她的信了……?」
「什麼時候寫信?」
「喔……大約四個星期以前。她拚命想打電話給你,打給她的媽媽。可就是打不通。後來,她打電話到法院,可是你出去釣魚了。」
「我幾次想給這裡打電話,可是那個意大利女人好像根本聽不懂我的話……」
「所以,西奧班就給你寫了一封信。我知道這件事,因為她想要我幫她寄那封信。後來理查德說,讓他去幫她寄。他們動身前的那個晚上,她又寫了一封;那天晚上她還想打電話,可是我們正好有個聯歡會,所以我想有點不大可能了。西奧班,嗯,她感情比較容易衝動,對嗎?她說,她到了機場再給你打電話。」
「你說動身前,他們動身去哪裡了?」他看起來已經不再是那個裝出神色慌亂面貌的父親,而是那目光逼人的法官了。
「去委內瑞拉……」她兩隻眼睛盯著他。「哦,上帝,你不會不知道吧。」
「讓我們假定我就是不知道。」
「請坐。」
沉默了片刻。
「直到現在還不知道。」
「我抽一根煙,你介意嗎?」
「沒關係。」
薩莉。湯普森從一個藍色的盒子裡抽出一根煙,在一個印著某個夜總會名字的畫夾式火柴紙上劃了一根火柴,把煙點著了。她神色緊張地吐了一口煙。為了安定她的情緒,尤金。皮爾遜坐下身來。他心裡越來越生氣,同時又有一種不祥的感
覺。委內瑞拉……?
那女孩子放鬆了一點。「他還不錯。相當好的一個人。家裡還有一個大農場。在委內瑞拉。他的叔叔,嗯,其實他說是他的堂兄,但是年紀比他大得多,因此他稱呼他叔叔。他指導鋼琴,還會作曲,是那裡大學的一名音樂教授。理查德把那個人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和他寫的書拿給我們看。還有三張大海報。他的名字叫恩裡克。洛佩斯。富埃爾特。這所音樂學校裡有人聽說過他。」她停頓片刻,用謹慎的目光望著皮爾遜。
他耐著性子聽她把話說完。
「理查德?」他漫不經心地問。
「喔,他喜歡別人叫他理查德,其實他是個委內瑞拉人,他真正的名字叫裡卡多。整個上個學期,他們都幾乎形影不離。因此,聖誕節假期以後,她就提前幾天回來了。她這個學期請了假,到委內瑞拉跟富埃爾特學鋼琴去了。院長說,那不能算作她的學分。可是你瞭解西奧班,當她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情,就非做不可的。」
「她到底去了委內瑞拉什麼地方……」皮爾遜法官用一種安靜但又不怒而威的口氣低聲地問。
「該死的,我可不知道。她在給你的信裡寫著詳細的地址。
她很擔心你和她的媽媽。她沒有能給你們打通電話。但是,她在報上看到了關於,嗯,你作出某項判決,受到人們祝賀的消息,她為你感到很高興。在她離開以前的最後幾天裡,她有點兒興奮得不得了。「
「我看一下她的房間,你介意嗎?」
「請便吧!」
「我還得跟去找校長談一談。」
「他週末可是從來不在的……」
「還有這個理查德。裡卡多。他的全名叫什麼?」
「唉呀,那是個真正的西班牙文名字。你是知道的,有一長串名字呢,有加在姓氏前的『de』來表示他的世居地,以及加在名字後的『y』來表示親密等。」
「不過你記不清了。」
「真對不起。也許你在這裡的時候她已經打過電話了。她媽媽在家嗎?」
而就在這個時刻,預知未來的永恆之神,把它的冰冷之手接到了尤金。皮爾遜法官的身上。他心愛的女兒的聲音,突然迴盪在那間俯瞰紅褐色房頂和阿文泰因山的房間裡,像莫爾恩山的冬日那麼清晰。
它只是說,「爸爸……」
有著塞爾特民族的深邃洞察力的尤金。皮爾遜,在這個令人不寒而慄的時刻知道,他的女兒,他一生快樂的寄托,現在非常需要他的幫助。
貝爾維醫院大屠殺這個案子已經上了報紙標題和電視銀幕,它已經取代國王交叉路口炸彈爆炸事件,成為編輯們優先考慮的消息。他們把這條消息編在波斯灣戰爭消息之後,但在體育消息和天氣預報之前。聯邦調查局的官員和紐約市緝毒特遣隊的隊長馬文。凱利,都來找艾迪。盧科的上司、兇殺組的丹尼。莫洛伊上尉瞭解情況。談話結果,聯邦調查局和紐約警察局兇殺組決定聯合調查這件大屠殺案子,同時跟緝毒組保持聯繫,互相通報情況。這個案子交給了盧科,他在莫洛伊和大麻管制局的特工處長唐。馬瑟先生的領導下開展工作。
大家知道,盧科警官在案前以及案發過程中的情況比較熟悉。而且,他在兇殺組的聲望正隆,所以就把這個通常要由一名中尉來承擔的重任交給了他。他在調查過程中挑選了薩姆。
瓦戈斯作為他的搭檔。
也是在那個星期裡,哈里。福特上尉和馬爾科姆。斯特朗成了秘密情報局的簽合同的情報人員,開始接受思想教育和訓練。
他們已被送到威爾斯佈雷坎國家公園旁邊的一個莊園裡;那是一個荒野偏僻的地區,只見一望無垠的丘陵,樹林茂密的峽谷,陡峭的山坡,中間夾雜著湍急的溪流,大片的亂石,以及很危險的沼澤。那裡天氣變化無常;在春天,陽光明媚的早晨,到了中午可能下起傾盆大雨。對於願意(或者被選派)去做一種人類在體力和意志力所能忍受的標準的工作的人來說,是個檢驗自己勇氣和精神很理想的地方。
那棟房子位於一個八十英畝與外界隔絕的土地裡,四周裡蕨類叢生的樅樹和松林。院子裡受到精心防衛,周圍築有幾道綁得非常密集的電子圍牆,並且插著牌子,上面用英語和威爾斯蓋爾語寫著:「威爾斯資源局下水道污物分析工作。閒人莫入。」打扮成鄉村工人模樣的人牽著狗,帶著槍,在這一地區巡邏。最裡面的十二英畝地方更是戒備森嚴,四周圍著十三英尺高鐵鏈連結在一起的圍牆,從下到上纏著鋒利的鐵絲網。你一到這裡就發現,雖然外面是景色宜人的鄉村風光,裡面的環境卻並不歡迎外人參觀。
第一個星期排滿了面試、測驗、健康檢查、語言評估、體育鍛煉、初步課程、武器訓練,以及個別主動進取的精神,和性格可靠性等方面的測試。無論是在醒著還是在睡覺的時候,總有教官和評估員在旁邊觀察、鞭策、鼓勵、訓練,或懲罰那兩個新手。
在那段時間裡,斯特朗和福特始終沒有見到戴維。賈丁。
薩波多或凱特的影子。賈丁跟著賈爾斯。阿伯克龍比正在厄瓜多爾的基多,視察秘密情報局特工作人員的工作情況,和其他政府部門的官員,包括皇家海關和稅務局的官員——他們站在英國拚命想把古柯鹼和大麻趕出聯合王國的國外之外的戰鬥中的最前端——以及英國的武官。賈丁還會見了哥倫比亞秘密警察局指揮那個新成立的秘密單位的高級警官;那個單位曾經把帕布羅的堂兄打得千瘡百孔。他跟那個矮矮胖胖、眼睛半張半閉的澤維爾。拉蒙戈梅斯將軍重溫了昔日的友誼。戈梅斯原先是秘密警察局反情報局的副局長,不久以前已經退休;他是個可靠的警官。在跟集團組織的戰鬥中,他對英國人和美國人來說,仍是個寶貴的財富。賈了還跟美國中央情報局、麻醉品管制局和聯邦調查局駐當地的主管進行了接觸。
戴維。賈了有著無與倫比的歸納能力,以及提出切中要害的問題的天才,因此他在那些人當中連續調查五天以後,已經掌握了有關波哥大。卡利和麥德林集團組織毒品販子等所有最新消息。
他以一家建築保險評估公司英方經理的身份,使用相關的護照和證件,跟拉蒙一起離開基多,搭乘阿維安卡航空公司的AV82班機前往波哥大。到了那裡,他租了一輛汽車,直接來到集團組織毒品販子——不論是大毒品販子還是小毒品販子——經常出沒的環境去瞭解。他憑著剛剛瞭解到的最新情況和他的本能,吸收那裡的氣氛,感受那裡的脈動,去除會讓同事
們覺得好笑的老印象,認清哪些人仍然鎮靜自若,哪些人開始感到害怕。他的西班牙語不帶絲毫口音,他又穿著便宜現在的普通衣服,因此不會惹人注意,給人留下印象。直到現在,他還是最喜歡那種工作。他一接觸他們就知道是些什麼人,許多人最近在說些什麼話,幹些什麼事,而那些歹徒和毒品販子根本還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像一個幽靈那樣不受人注意;他在這個行業裡干了二十年實地工作才學會這身本事。因此,當聽到上司希望斯特朗和福特在五個星期內就要達到這種要求,這位地區總監不禁氣得發抖。
拉蒙給他配了三個保鏢,都是拉蒙本人安全隊裡的人,完全值得信賴。他們小心翼翼地跟在賈丁後面,連纓裡洛和鮑比。森森也決不可能注意到他們。星期五晚上,拉蒙和他的夫人比亞翠克斯,帶著貿丁到波哥大市區坎德拉裡亞的一家傳統飯店去吃晚餐。坎德拉裡亞是那個城市的老社區,是個非常危險的地方,大使館警告自己的工作人員和客人,晚上六點以後別去那裡。那兒有可以跳舞和民間歌舞助興的餐館,多半是那些精神抖擻、嫵媚動人的哥倫比亞女孩表演;她們揮舞著大腿,踩著腳,那些動作也只能說是挑逗性的。然而,那位西八區總監再一次愛上了哥倫比亞,愛上了這個國家裡幾乎所有的快活愛玩,品格高尚的人。
九點四十分,拉蒙和比亞翠克斯開車把賈丁送到波哥大機場。他們熱烈地握手告別,然後他辦完各種嚴格的手續,直到十分欣慰和滿意。不過,他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他知道那往往是最容易受到傷害的時刻:你的心早已飛向國內,正打算著要到哪些最喜歡的酒店去喝一杯,或者跟女朋友玩一玩,或不管什麼事情。有不少工作人員,正是在這種時刻一頭栽到了墳墓,就像夜間蒙著眼睛作特技表演的飛行員那樣,完全出乎意料,後悔莫及。
每次行動的最初那幾天,以及結束的最後那幾天,往往是最危險的時刻。賈丁坐在舒服的頭等艙座位上,放鬆F來。阿維安卡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飛機爬上天空,側過機身,避開了波哥大機場跑道那邊的陡峭山崖,那個散亂而又迷人的城市的燈火急速往後退去。賈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把前人的經驗告訴那兩個傢伙,他們這時正在遠離這個最終的目的地的威爾斯,熬過第一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