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密的松林籠罩山丘,遠方傳來藍檻鳥尖聲鳴唱,喚醒睡在小木屋內、古舊窗戶下的楠恩,這裡原是甘傑斯讓巡視邊界的人住的房間。楠因此上身裸露,兩臂齊伸向上,舒展筋骨後,以手指扒過他的頭發,粗魯地高聲打完呵欠,調整一下配掛在腰下的槍袋。
他走過房間,點燃放在角落的火爐,他往上瞥見一道陽光穿透天花板,忽地決定以修整屋頂來排遣早晨的時間,似乎會比望著時鍾枯等與麥洛比的見面更佳。
"終點牧場"這棟古老的邊界木屋,除了火爐與硬木地板是新的,其余的幾乎完全未變。鐵架上的床已經下陷,毛毯能夠嗅出霉味,食品架上已經蒙上一層灰塵。盡管如此,他仍然寧願住在這個地方而不喜歡住在傑斯與依雲精致的新屋。
掀開火爐上的門時還會抗議似尖叫,他先拿一些松木碎片塞進去,劃一根火柴將之引燃為小火後,再加進大片此薪。一邊准備煮咖啡,他的思維又飄向瑞琦,想起她奶油色的廚房,她一定也正在那裡享受咖啡。他幾乎能夠嗅到剛出爐的面包香味,也能夠看瑞琦穿著絲質晨縷與黛芬、泰森坐在桌旁聊天談笑。
他明白,麥瑞琦穿著什麼或她早上起床後是何模樣,完全與他無關,但是,卻依然無法忘懷。
他的胃開始咕嚕作響,他望向食品架,決定吃罐水蜜桃。他拿下罐頭,吹走蓋上的灰塵。當他以折疊刀在罐頭封口上割成齒形狀時,努力去思考偵探社列為第二號的強盜疑犯——麥洛比。
得知洛比返家後,他立即去酒館與艾琳碰面。艾琳說,麥洛比的嫌疑是她提出的。他經常穿梭在本州各地,也是這家酒館的常客。她發現每次麥洛比匆匆出城後,都有火車搶案發生。
她又說,麥都華之弟似乎發了財,一些是來自家族的投資,其余的,則來自他在紐奧良的事業。
楠恩不解地是,一位出身富裕、且是全州最大牧場的兩位繼承人之一,為何會淪為盜匪?依表面來看,只有貪婪,再不就是麥洛比的事業並未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成功。楠恩的結論是,或許那是一種挑戰,某些男人喜歡在危險之中獲得滿足。
他告訴艾琳,他來"最後機會鎮"是為了證明舅舅無罪。依雷蒙與"終點牧場"的其他擁工而言,傑斯絕無以此惡行葬送自己與家人的前途之理。傑斯漂亮的新屋所費不貲,以他那座小牧場而言,不可能有此收入,但是雷蒙向他保證這些錢來自依雲所獲得的遺產。
與艾琳交換情報之後,楠恩認為並無跟蹤麥洛比的必要,不如設法誘使他認罪。於是他寫一封信約洛比會面。地點就在距離小木屋不遠處、"終點牧場"東北方的角落、與麥氏土地交界的地方。艾琳找了人在麥家聚會那晚將信送達。
麥洛比若出現。楠恩將直率地陳述他涉案的嫌疑,他必定會否認。然後楠恩將要求加入行動,身為一名槍手,他的聲名已經說明一切。但是他願意討論雇用的條件——一個麥洛比若是紳士大盜就絕不會拒絕的條件。一旦麥洛比同意,楠恩將聯絡江柏特共同設下誘餌,以期將麥洛比當場逮捕。
今日的會面難以預料。萬一發生槍戰,楠恩自信勝券在握,但這種情況應該不會發生。他需要的不僅是一具屍體,而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舅舅的確是無辜的。
罐頭中的水蜜桃甜而光滑,但是與新鮮的比較仍略嫌遜色。他端起鐵盤一口吮盡余汁,以手背拭嘴。驕陽已經高掛,夏日烈光投入室內,微塵在悶熱的光線中游浮。
咖啡煮沸後,他為自己倒了一杯,想著昨日他對瑞琦是否逼迫太過。她並未全然否定兩人之間擁有燃點,一經點燃足以令他們受傷。但是她仍什麼也沒說便要他離開。
看見她身著黑色內衣,令他未及深思後果便將她推到床上。像瑞琦這樣的女人,不是任人玩弄或任意需索的。想獲得麥瑞琦的男人,必須願意對她與婚姻忠誠,同時亦要有能力照顧她和她的兒子。
即使他說出自己是一個偵探,有正當的薪酬,而且也願意定居下來,她會下嫁給一個偽裝的偵探嗎?一個經常奔波於各地的男人,或許並非她理想中的合適丈夫與父親。再者,若有人發現他已婚且家有妻小,在"最後機會鎮"又有舒適的小屋,他的偽裝就不成立了。
他又陷入一個矛盾的情況中。楠恩拿起鐵盤走向屋外的小溪,想讓自己與鐵盤同時浸泡在溪中,讓清涼的水沖醒頭腦。
"你真能出自內心地告訴我,你並不想再見到我?"
楠恩的話、他的愛撫與親吻,整夜縈繞瑞琦腦際。洛比的提議亦同時干擾她的思緒。她獨自回家後一直難以入眠,只得有若籠中困獸在室內來回踱步,直到曙光乍現。她喜歡自己的生活有條不紊,既有混亂就要去解決。她要去向楠恩誠實地說,她確實曾經愛戀他,但是他們兩人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的生活實在無法接納他。
趁一切尚未太遲、在她陷入迷戀之前拒絕他,能夠避免芳心破碎。楠恩目前或許愛戀她,但是萬一都華所說她是性冷感的話成了真,她將受不了再一次的屈辱。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考慮泰森的前途,為了兒子,她不能接納一個玩命搶手。
瑞琦走到角落的衣櫃,凝視掛在櫃內的衣服,寡婦式的黑色服裝信晨並不適用。她打算騎馬,於是選擇了一件干淨但是略微褪色的藍色長裙、扣子扣到領間的端莊白色寬松上衣。但願此種莊重的服飾不至於帶給如甘楠恩這樣熱情的男子太多的誘惑。
手執著帽子,盡力不引起早起之人的注意,她沿著面向大街的房屋與商店後的狹窄巷道,直奔馬房。
寬大的馬廄有著挑高的拱狀屋頂,當她進入裡面陰暗的內部,感覺頗似一間空蕩的教堂。她呼喚正在清理畜捨的湯姆。
他馬上將鏟子擱在一邊,走出來見她。"早啊,麥夫人,我能為你效勞嗎?"
她微笑地對著這位強壯的年輕人說:"我想騎馬出去。泰森在他的祖父母家,而今日天氣又是如此美好。所以我想既然有這樣好機會,我該花數小時——"她發現自己嘮叨不休突然停住。"騎馬去郊外——"
他並未多問,立即去馬房將馬牽出,並安上馬鞍。瑞天局促地等待,不時望向空曠的街道,希望趁人們仍在睡夢中時,盡快離去。
湯姆將馬牽到上馬的台子邊,協助瑞琦上馬後,將韁繩交給她。
"你請小心,好嗎?"
"我會的。"她說後,即驅使這匹大馬轉向街道,突然又聽見他喊:"麥夫人?"
瑞琦將韁繩往後拉,轉過上半身。"什麼事?"
湯姆看來有些不安,他提提褲腰,手掌在脖子後摩著,臉部如紅菜般通紅,最後才正眼看著她。"我只是想告訴你,人們談論你的事,我全不相信。"
瑞琦保持鎮靜。"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談論你與那位槍手交往,就是甘傑斯的侄兒。"
她感到非常驚訝且不知所措。
仿佛察覺她的尷尬,湯姆再說:"我見過甘楠恩,就在他進城的那天晚上。他來寄放他的馬,還睡在我的廄房內。看來很令人喜歡——雖然脾氣火爆了些。"他的臉半偏著,向馬廄的牆壁一點。"只是讓你知道,我不會說人閒話。"
瑞琦感覺自己雙頰泛紅,最後她向他道謝後,即往"終點牧場"的方向馳去,她的視線緊盯前方,奔過大街。
當她策馬沿路前進時,她訓誡自己。想不到她記憶中十六歲的楠恩,如今已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槍手。一個有理性的女人,當他邀請她跳舞的那晚就應該拒絕他。一個有理性的女人,就不應該邀他進入她的家,共進晚餐,或讓他擁她入懷。她曾經試圖自麥家贏得獨立自主,但是,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努力已告失敗,他們才是正確的。無論她的意圖多麼純真,只要與甘楠恩有所牽連,都會令她身敗名裂。
當她策馬前行時,她責罵自己的愚蠢。現在她更不能回頭了。她絕不懦弱,她一定要當面告訴他,這是她做人最基本的態度——
"當你願意承認抗拒不了我們之間的東西時,你知道我在哪裡。"
回憶他的臨別話,令她心跳加速。當她騎馬來到小木屋時,她突然想到他或許又會遽下結論,認為她是為了情欲而來找他。
她必須說服他並非那樣。雖然她對楠恩的感情與她所學習去相信的有所抵觸,當務之急是立刻結束。
她策馬來到牧場後的小丘,往下遙望傑斯與依雲的新屋。那是兩層樓的牧場式房屋,白色柵欄圍出的花園是依雲的理想。那裡是個充滿愛、祥和與寬容的地方,是楠恩永遠也無法體會的。瑞琦陷入沉思。她多希望依雲此刻在家中,沖泡一壺茶,傾聽她進退兩難的局面。
即使從這個距離,瑞琦仍認出甘家的工頭雷蒙正要騎馬進入畜欄。她在他抬頭瞥見她之前策馬轉身繞向山丘後。她選擇繞過馬廄與房屋的小徑進入松樹點點而立的丘陵。
自山坡小木屋的屋頂上,楠恩清晰地看見瑞琦馬越過廣闊的牧場下方。他放下修補木屋頂的鐵槌,看著她接近。當然希望她來承認她的感情,可惜她選擇的時機真不好。
楠恩坐在屋頂上,一支腿彎在胸前、手腕擱在膝上。從她悠閒的姿勢,可以斷定瑞琦尚未發現他。她只是全神貫注於老木屋敞開的前門。她是個自信且騎術不錯的女士。
她進入林間,來到一段很長的斜坡時,他只看見藍色、白色在林間閃爍穿梭。他站起來,振臂伸向天際,舒展筋骨,松馳蹲伏在屋頂上敲打引起的僵硬。
她來到小屋前的空地停下時,他在屋頂上的移動引起她的注意。她抬頭望向他,但沒說什麼。
"來得可真早。"他說,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
瑞琦凝視著楠恩,全身襲上一陣溫熱。他裸露上身地站在屋頂,長褲掛在腰下,被永不離身的槍拉得更往下墜。皮膚被烈日曬成古銅色,顯示出裸露半身似乎是他的習慣。寬闊的肩膀與胸肌顯出優美的體形。
瑞琦深深地吸一口氣,提醒自己來此的用意,摒除心裡短暫的迷思。
"非常美的早晨。"她努力保持聲調的冷靜與冷漠。一顆心其實怦怦狂跳。
他察覺她的語音與態度有些躊躇。楠恩走到屋頂邊緣,蹲身抓住屋簷,然後如猴子翻身,掛在屋簷幾秒鍾後,雙手一松,瀟灑落地。
他的雙手互相搓了搓,將帽子稍往頭頂上推,一步步靠近她。她的眼神是謹慎的,因此,他並未伸出手去,任由她自己跨下馬鞍。事情很明顯了,她並不是來投懷送抱的。
他仔細地看她,揣測她的來意。"瑞琦,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裡。"
"我有些事必須告訴你。"
他瞥向出地平線還不久的清晨太陽。"看來你想說的話,一定曾經令你徹夜難眠。"
他終於伸手去捧著她的臉頰,以拇指在她的眼下輕拂。"而且還令你眼下出現陰影。"
他的手帶來一陣灼熱與冷栗。注視他那令人迷惑的深邃黑眼實在太危險,因此,她偏臉望向別處,並往後退一步,希望能夠擺脫他的撫觸。
"你來此,是你已經想清楚且不再欺騙自己了?"
"不是——"她盡力掩藏眼中的驚慌。
但他看得一清二楚。"你想要我,就如我想要你一樣。"
他低沉誘惑的聲音,有著超乎想像的危險。她犯下個最大的錯誤——與他對視。他正仔細地觀察她,等待她感情的告白。她的血液急速流竄,心髒加速跳動。一股最甜蜜的暖流升上心頭,令她大聲喘息出來。她一生中從未如此想要任何東西,而他只是碰了她的臉頰。
如此極度的渴望反而令她恢復理性。
"不……"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接著說:"很抱歉令你失望,但是我遠道來此並非是來同意一些暫時的迷戀——"
"不僅如此,你我都明白。"他打斷她的話。
她搖頭否認,又往後倒退,雙臂保護性的抱著腰。"讓我說完。"
"你在心裡已經准備得很周詳了,是嗎,老師?"
"楠恩,請別這樣。"
他看來非常不悅。"繼續說,你剛才說到'暫時的迷戀'。"
"你知道我們之間就是如此。你自己曾說,你無法作任何承諾,而我並不是來尋求任何承諾,也不在追尋一種不當的戀情。我必須考慮泰森。因此,我覺得有必要親自告訴你,請你以後別再來我家,我會很感激你。"
楠恩想起泰森那副英雄崇拜的天真表情,從未有人如此敬仰他。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亦頗重視這男孩的感覺。
"你將如何告訴他?"
"就說你有急事,突然出城去了。"
"他會很在意我的不告而別。"
"我會說,你想要對他告別,但是時間太倉促。"
"謊言未免太多了,瑞琦。"
"我並未說謊。"她輕柔地說,因受不了他質問的盯視,而將臉轉開時,雙手明顯地顫抖。
"你一直在說謊,瑞琦。你對自己,也對我說謊,現在你又計劃對泰森如法炮制。"他來到她身後。寬邊的帽簷遮住她臉部的表情。但是他知道那兒充滿困惑與否定。
他似乎聽見她輕聲說:"請你不要。"但他仍以雙手扳住她的肩,輕輕地將她轉過來面對著他,然後他開始解她的帽帶。
"我知道你不想再見到我的原因,它與你所有的推托之詞無關,你只是害怕這個……"
楠恩輕柔地拉開她的草帽,將它丟在旁邊,然後低下頭,直到四唇相印。他的吻非常輕,盡力的溫柔與不帶要求。但他終於無法抗拒地以舌尖去舔舐和輕咬。他感覺一股震顫急速搖撼她,他抬起頭。
"你害怕自己不夠好,是嗎?你仍然相信都華所說的一切。你認為你在床上是個失敗者,而且害怕去發現事實。"
她淚眼朦朦,竭力抑住不令它流下臉頰,但仍失敗了。他的手沿著她的雙臂上下滑動。然後握住她的柔荑。她的手指低垂無力,仿佛喪失了生命的意志。她恨他能洞悉她內心深處依然難以忘懷的事實。他說的都是真實,她在心裡承認。她真正擔心的並不是個人的名聲,反正她在都華死後早已受盡閒言風暴的摧殘。
她也知道,她決定不依靠麥家,不管任何人說什麼都早已傷害不了她。她的作為不會改變他們對泰森的愛,因為他是都華的兒子、他們的血親骨肉。他們不會為了怨恨她而剝奪她兒子的繼承權。
楠恩的話粉碎了她的藉口,令她了解事實的所在。他揭穿了她內心的恐懼。他的眼中現在充滿饑渴與熱烈的欲望,但是,當他發現她的不足時,它們將會變成什麼?懊悔、失望,或是她經常在都華眼中見到的——冷漠且毫不隱藏的無情的羞辱?
"承認吧,你真的是害怕,害怕別人觸碰你。"
她扭身離開,走向站在遠處的馬。瑞琦將臉埋進馬的頸部,強忍激動欲哭的淚水。"我是害怕。"她輕聲地說。
他接下去的話既強烈又清晰。"我也曾害怕親密,從前簡直嚇得不得了。"
他沒有向她走去,亦沒再說什麼;只是站著等待那些話滲透,等待她明白話中的涵義。他明白,接下來會有某些問題,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答案。但是,若能夠引導瑞琦走出她的陰霾,他願意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才仰起頭,以手背在臉頰上擦拭。她扭過頭去,眼中充滿疑問。"你一生中從未害怕任何事,甘楠恩。"
她看見他的眼睛因痛苦而變為陰沉,仿佛看見了幽魂。閉著的唇形成一條橫線,再次變回她曾經試圖教導的那個十六歲的叛逆少年。瑞琦沉靜下來,努力去回想他的一些過去。
她知道他是甘傑斯未婚妹妹的私生子。母親在他的面前被殺。甘傑斯歸咎於三個企圖強暴她的流浪漢。他將楠恩托請鄰居照顧,自己則千裡追蹤那些殺死甘莎莉的罪犯。
傑斯十一年後返鄉。那期間,他跟隨一幫歹徒,希望能夠藉此接近那三名罪犯,將之以謀殺他妹妹的罪名繩之以法,卻在該幫歹徒策劃一次銀行劫案中被捕。服刑九年後才返回家鄉,接回那個男孩。不久之後,他將楠恩帶至瑞琦的教室,希望她加以教導。
瑞琦仔細研究楠恩——他有堅強的下頷與堅定的唇線——她以為了解他的一切,卻無法明白,他為何說他害怕親密與觸碰。
"發生了什麼事?"
他放松肩膀,緩緩地長歎一聲,遙遙望向松林遠方、覆著被炎夏曬枯之野草的山丘。站在他舅舅的土地上,俯看地平線上的景色,恍如時光一分一點的重現。
他在這片土地出生,在非他所造成的情況下被迫離開。他令別人以為他是因為不願屈從舅舅的意思與難以理解的叛逆才離開的。
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他責怪舅舅丟下他去搜捕凶手。
無人知道事情的全部。他轉過身,發現瑞琦正以全世界最湛藍的眼睛凝視他。雖然她或許會反對他躁進,但是他知道她很關心他,而在某方面她或許會永遠關心他。很久以前他就已信任她,才會去找她協助。他認為無論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他都願將性命托付給她。所以秘密又何嘗不可告訴她?
"我舅舅去追蹤那一幫殺害我母親的人時,將我留在鄰居文奧琪的家。"
她點頭。"我小時候曾聽父母親提過,但是每次我一出現,他們就不再多談。"
他微笑著想像她八歲時扎長辮子、結蝴蝶結、穿花裙的模樣。
"傑斯完全不知道文奧琪是何話人。她生活隱密,住在一間搖搖欲墜、極簡陋的小屋。但是傑斯抱著我騎馬到她的住所,她的表現應是友善的。"
"奧琪很會說表面話。她告訴傑斯,她很樂意照顧我。她說自從在德州領養一個忘恩負義的男孩後,她一直挺孤獨的。"
他將手插進口袋,轉過身,要說其余的部分時,他不願讓她看見他的臉,怕自己再也無法隱藏。
"我對傑斯最後的記憶是,他以幾乎令我窒息的力氣抱著我,小聲說他很快就會回來。要我聽奧琪小姐的話……做個乖孩子。"
瑞琦注視著他背部完美的曲線。他挺著肩眺望遼闊的牧園,線條十分緊張。一種深深的、難以忍受的恐懼,開始湧上她的心頭。他被文奧琪照顧的期間必定曾發生過事情,一些黑暗、可怕、她可能會受不了的駭人聽聞的事。
"楠恩,別再說了,其余的不必告訴我。"
"我知道不必說,但是我想說。我要你明白,人的心靈與意志受到極度的創傷後,仍是有可能痊愈的。"
她緩緩地移到他身後。他未回頭看她,只往後伸出手。她猶豫了一下,終於伸手讓他握著。手指互相交握,他們一齊凝望太陽逐漸高升。
他清一下喉嚨。瑞琦深怕見到他的眼淚,便保持目光直視,聽他繼續說。"文奧琪是個蓬頭垢面的邋遢女人。她的小屋十分髒亂,垃圾堆積如山,她在廚房的角落為我搭了簡陋的小床。她警告我,若是不乖、行為不良,她將會打得我只剩半條命。我從未懷疑她的警告。"
"我從未受過鞭打,也從未做錯任何事而應該遭受鞭打。我害怕極了,我親眼看見母親的死,傑斯隨即棄我遠去,我不敢瑞惹奧琪生氣。我要做她一生所見最乖的小孩。"
"那夜,晚餐之後,她一面喝酒,一面哭著說那個忘恩負義的男孩,竟然遠走高飛。她說她曾經祈求能夠獲得一個像我這般的乖孩子作伴,如今她終於如願。她愈喝愈醉,也愈令我驚嚇,因為她開始以詭異的眼神看我。"
無法抑止的恐怖冷顫竄過全身。有如那晚她放松心情,向楠恩傾訴。她看得出楠恩必須把話說出來,她只需傾聽。
"那晚,奧琪要我與她同床,那使我已經全毀的生命再次改觀。"
"我不想再聽下去。"瑞琦輕聲說,手緊緊地握住他的。
"我省略污穢的細節,你只需知道她沒有權利做她對我做的那些事,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對一個孩童做那些事。"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聲音極度顫抖,最後如釋重負深吸了一口氣。
"這種事一直持續到傑斯返家?你怎能忍受那麼多年?"
"我只是一個和泰森一樣大的小孩,孩童沒有任何選擇。"他聳聳肩表示無奈。"我在大約十二歲的時候,逃回荒廢的'終點牧場'。挖出我母親用以自殺的那把手槍。當初我趁傑斯在埋葬母親時,將它藏起。因為在我幼小的心中,我想槍既然能夠令母親致死,也會殺害傑斯。"
他空著的手指循著槍把的弧線撫弄著。
"奧琪那時雇用了一名流浪漢幫她做事,她派他把我找了回去。我既饑餓又求助無門,只好又將槍藏起來,別無選擇地回去。但那晚我堅定地告訴她,若是她再碰我,我會殺死她。那時我已經長得同她一般高。她說,反正我也太大了、不再適合她的胃口,不再是她喜歡的可愛男孩。之後,她要那個流浪漢離開,逼我一個人做兩份工。"
瑞琦閉上眼睛,阻擋因他的話引起的悲慘畫面。他被甘傑斯不知情的丟給一個丑陋又變態的女人時,甚至比泰森現在的年紀更小。
"傑斯什麼時候才回來?"
"大約是我十五、六歲時。有一天,奧琪進城買補給品時,聽說傑斯已自獄中開釋。她未告訴我原因,就在兩天內將她的土地賣給你的婆家,帶了一些東西倉皇地離開了。一周之後,傑斯回來才把我帶回家。"
"他發現奧琪的作為時,有何反應?"
"我的天啊,瑞琦,我如何能告訴他?今日之前,我從未告訴任何人。"
瑞琦轉身面對他,雙手握住他的前臂,嘗試想像這些年來他所獨自背負的重擔。他年輕時那些毫無理性的叛逆行為與為何那般地怨恨他舅舅,突然之間有了解釋。
"難怪你與傑斯無法相處,是嗎?"
"我責怪他將我遺棄,交給奧琪。當他回來時,我發誓再也不當任何人的乖孩子。"
"因此傑斯雇用依雲後,你就永遠地離開了牧場?"
他點頭。"我已設法將奧琪對我的作為自腦海摒除,直到有一天晚上,撞見傑斯與依雲正在做愛,一切回憶再次出現——母親的自殺、奧琪等等的一切。我無法再待下去,無法面對傑斯與依雲、無法忍受真相,只好一走了之。"
淨化心靈的過程比他想像的容易。因為瑞琦站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沉默地給予鼓勵,他感覺仿佛已將內心的陰霾沖除。若能有助於瑞琦了解他是如何克服這一切,說出這些就值得了。
她的和依然搭在他的臂上,眼中有著超越愛與關懷的某些東西流露。
"嘿,瑞琦,我不要你可憐我。"
"我並不是可憐你,"她真心誠意地說。"我禁不住拿你和泰森比較,深知你一定有著難以置信的堅強才熬得過來。"
"只是固執吧!"他勉強擠出笑容,抓起她的手,以拇指摩娑她的指關節。"這其中是有涵義的。"
她往下凝視他那正極其溫柔地輕撫她的手。"你說曾無法忍受撫觸,結果又是如何克服的?"
"我在丹佛認識了一位比我年長幾歲、仁慈又智慧和愛心的女士。"
瑞琦感到一陣莫名的嫉妒,雖然她明白她應該感謝有人在他極度需要協助時,適時地給予援手。
當他持續地看著她時,她不自然地伸手去撫順她的秀發。"我的樣子一定糟透了。"她的聲音略帶緊張。
"瑞琦,你美極了,你是我所認識最仁慈的人,麥都華不該使你認為自己配不上他,他瓦解了你的信心,其實錯誤全在於他。你現在害怕再次失敗。我願意打賭,你正害怕若讓我愛你,會引出你的渴望。"
"如果是你錯了呢?萬一都華說的全是真實的,怎麼辦?"她問。
她想望向別處,但是,他扶著她的下頷,使她對著他的目光。"我說對了嗎?"他輕聲地說。
"是的。"
"我能夠證明你是錯誤的。"
她的眼睛充滿渴望與疑惑。他多麼希望它們閃閃發光充滿往日的熱情與自信。他要成為重燃那火花的人。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證明。"
她來不及抗拒已被他迅速地擁入懷中,將他的熱唇印上。他熱烈的親吻迫使她略微後仰,伸手環住他的頸部,再以熾熱的親吻徹底的回應。他的舌尖侵入她溫暖的嘴中深處,極盡親熱地逗弄,直至她發出呻吟聲。
他輕輕地推開她,往下凝視她的眼睛。"有些事我是絕對不會弄錯的。我會教你什麼是被尊重、關愛、占有與撫觸,讓一切仿佛是你的第一次。我深信能夠協助你克服恐懼。你相信我嗎,瑞琦?"
他已經粉碎她最後的防御。她無法再拒絕,只能說,別再抵抗向欲望屈服吧,並祈禱他的話是正確的。
只要再騎上一短程就能夠看見甘家土地的小木屋。麥洛比拉住韁繩,停馬遠眺。他提早出發,企圖先來查看甘楠恩。
他的記憶依然正確,木屋果然仍在松林中一片空曠的地上。
但他意外地發現瑞琦的灰黑斑點馬竟在附近走動。馬嘶聲令他略微後退,將自己的坐騎移進隱密的樹林中。他滿心疑惑。瑞琦若不是與甘楠恩在一起,有何理由來此?
洛比推開外套的邊緣,以便取槍。他從馬鞍上滑下,輕聲落地,然後沿著木屋側面前進,直到聽見輕聲交談的聲音。他的手緊緊握住槍托,好奇迫使他更往前趨進些。
洛比看見一名年輕人緊緊抓住瑞琦的上臂,他馬上推測這人就是甘楠恩,此時他的靴子踩到一根樹枝,引起斷裂的聲音。
甘楠恩聽見聲音,抬眼向上望並迅速地拔出手槍。他轉動瑞琦,使她背對自己緊緊相靠,以她作為盾牌。
洛比一眼就注意到這年輕槍手非常英俊,而且正以冷峻的目光盯視他。看來這年輕人有能力於瞬息間作出任何反應!
"你該不會輕舉妄動做出愚蠢的事吧!姓麥的?"甘楠恩態度輕松地說。
"絕對不會,你應該也不會吧?"
甘楠恩咧開嘴似笑非笑地。"絕對不要猜測任何事。"
洛比留意到瑞琦被甘楠恩的手臂所困,她睜大的眼睛充滿疑惑。
"放開我,楠恩。"瑞琦開始掙扎,她的聲音略微顫抖。
楠恩反將她拉近,一手緊緊壓住她的肋骨,他的槍就在她的腰際,槍管直接指向洛比。
"放她走,姓甘的。"洛比警告他。
"為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楠恩,不要緊的,他是洛比——我的小叔。"當她努力想扭頭去看楠恩時,顯得更加狂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就是來弄清楚的。"洛比毫不畏縮地與甘楠恩互相盯視著。"甘先生邀請我於一小時內在此附近會面。我對他的用意感到好奇,因此提前出發;認出你的座騎時,我想知道你為何會在甘家的土地上。"
洛比發覺她與甘楠恩的秘密會談令她十分意外。
"我——"瑞琦剛啟口說。
"住口。"甘楠恩的語調與他的目光同樣冷峻。他極粗魯地拉住瑞琦,有效地切斷她的答覆。"我也沒想到她會來這裡,她還是和我小時候一樣,喜歡管人閒事。"
當瑞琦開始認真地掙扎時,洛比的手握住他的槍。然而,要射甘楠恩一定會傷到瑞琦。
"丟下你的槍,麥先生。"
洛比仔細觀察楠恩,完全無法理解。他丟下他的武器,但一直注意著甘楠恩的手槍。"現在,該你收起武器,並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要與你談一樁生意,麥先生,但是這位女士在此,我們只好延期再談。"
洛比謹慎的保持面無表情,避免洩露他的思緒。"放開他,我們男人自己來談。"
"時機過了,你先騎馬離開吧!"
他打定主意要查明甘楠恩的意圖,洛比搖頭說:"你一定是開玩笑。我不可能棄瑞琦不顧就離開,你看她——她都快嚇昏了。"
"現在我只能看著你。"楠恩凶狠地說。他能夠感覺瑞琦在發抖,但麥洛比的突然出現,令他太過震驚。將瑞琦拉進懷中是一種本能的動作,意圖造成麥洛比的特殊印象。他多麼希望瑞琦能明白他的意圖,只是目前他只能盡可能輕柔地對待她,卻又得擺出洛比若逼他太甚,只好傷害她的樣子。
他感覺她深深地吸一口氣。"楠恩,聽我說,我不明白為何——"
"住口。"
一陣冷顫之後,她很快又吸進一口氣,令他急於找出解決目前情勢的方法。他必須與瑞琦單獨相處,才能夠對她解釋一切,但是又必須讓洛比相信即使必須違法,他也不會感到不安。
"退後。"他以手槍示意,迫使洛比倒退。"將手舉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楠恩押著瑞琦逐漸側移,想去木屋後系馬的地方。
"放開她,姓甘的,我警告你。"麥洛比的恐嚇並未能阻止他。
"別這樣,楠恩放開我!"瑞琦開始用力扭動,令他幾乎踩到她的裙擺。楠恩目不轉睛地注意麥洛比,一面彎下頭使他能夠在她的耳邊低語:"繼續掙扎,但相信我。"
他抬起頭時,故意提高聲調,讓麥洛比聽見他說:"……你再亂動,我就不客氣了。"
瑞琦迅速瞥向楠恩,再轉向洛比。她抗拒他的摟抱,但是未盡全力。瑞琦願意信任地合作,楠恩默默地感謝著。
"解開它。"他們來到他的馬旁邊,他命令她。
她放開原本緊緊握住他前臂的手,去解馬的韁繩。她的手顫抖得極厲害,弄了三次才把簡單的結解開。
"騎上去。"他命令她,一支手緊緊握住韁繩。另外一支手上的槍,仍然瞄准麥洛比。
瑞琦提起長裙,一副隨時要跑的樣子。
"別跑,瑞琦。"楠恩說。他與她迷惑的眼神交會,時間在他互相凝視中停止,一秒、二秒。
她騎上馬。楠恩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們尚未離開樹林。
"趴在地上,麥先生。"
麥洛比絲毫未動。
"快趴下!"楠恩命令他。
他終於跪下,然後雙手伸開,面朝下,趴在地上。
楠恩將腳放在馬鐙,旋身而上,坐在瑞琦後面。她並未抗拒他的摟近。
"快求救命。"當他踢一下"盾牌",令他行走時,他貼近她的耳邊輕聲說。
"救命!"當他們疾馳經過木屋時,她激烈地狂喊。他們迅速地離開空地和麥洛比。
"甘楠恩,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當他放慢馬步時,瑞琦質問道。他們已進入松林,兩人動作一致地伏下,避開低垂的樹枝,開始爬上小山丘。
"我會解釋,只是當你聽完後,我希望你會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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