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老早就落在遠方的山頭後面了,但是"最後機會鎮"的白晝狂歡依然持續著。這是人們記憶中最酷熱的一次七月四日,空氣中感覺不到一絲絲的風,連主街底端、以木頭搭建的舞池上所懸掛的中國式燈籠也紋風不動。
"最後機會鎮"的管樂隊穿著紅金相間、不合身的制服,搭配上一張鼓、兩把小提琴還有一把走調的五弦琴,在酷熱的天氣下,興高采烈地演奏出一支波爾卡舞曲。
十來個各種年齡的壁花像哨兵一樣坐在以帆布為天棚的舞池邊緣,基中之一的麥瑞琦,從喉嚨到腳踝都包裹在寡婦的喪服中,坐在籐椅邊緣,不自在地變換著坐姿。在她單調乏味、黑色粗布長服的上衣底下,汗水像蛇一般緩緩地流過雙乳之間。她努力地不去理會自己的不安以及偶爾向她投射過來的目光,一邊看著一對對恣意歡笑、隨快樂的波爾卡舞曲在舞池中舞動的人,一邊覺得這一切離自己好遠。
我明天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無意識的想法不請自來,強烈的程度令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麥瑞琦向四周看了一下,深怕自己已經將這個叛逆的想法大聲地喊了出來,但是並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她,這才讓她松了一口氣。她的丈夫麥都華去世已經一年,但是與他的死因有關的流言,仍然每天在她的背後流傳著。
再也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決定一直揮之不去,除了討厭寡婦喪服之外,她也憎惡某些人稱呼她"麥寡婦"。三十歲就被稱為寡婦似乎太年輕了。
她的父親如果還活著,就會告訴她,她剛受到聖靈的感召,應該加以服從。當她坐在那兒茫然地望著跳舞的人群時,有個想法使她興奮起來,那就是明天絕對要換下習俗所要求她穿上的喪服。
她忍受哀悼麥都華的鬧劇已經夠久了,改變的時候已到。
在喧鬧的管樂聲中,她想像著將暗淡的黑色絲綢、黝黑的斜紋布、以及許多個月以來所戴的孝布統統打包起來的快感。明天她要穿上灰色,或者甚至是淡紫色的衣服,這個顏色在著喪服期間被允許的——但通常只在穿滿兩年的黑喪服之後。
她的婆婆麥蘿琳終其余生都將會在公開而又誇張地悲歎長子的英年早逝,而且一定會認為兒媳婦必須再穿一年黑喪服才適當,尤其是像麥都華警長這樣赫赫有名之士,其未亡人更非如此不可,麥蘿琳會覺得現在就捨棄傳統實在太早了,這些該做的事"一定得做完,至少是對麥家而言。"
麥瑞琦一想到她的反抗必然會帶來的沖突,忍不住就歎了口氣,但是她那無聲的歎息在舞者們的歡笑聲與爵士舞步中消失得了無蹤跡。她無精打采地舉起那把她親手裝飾上黑玉珠和黑流蘇的黑色蕾絲扇,想要扇些微風驅走熱氣。
音樂若能停下來該有多好,她決定下次樂隊一休息就要離開舞會回家去,兒子泰森與管家黛芬在等她。他們或許已拿出大家下午做好並放入地下室冰櫃的草莓冰淇淋出來大吃特吃了。
有人碰了她一下,她看向坐在身旁的女人。自封為鎮民饒舌代表的雜貨店老板娘柯米莉剛剛對她說了些什麼,而且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麥瑞琦繼續扇她的扇子,音樂這麼吵根本就無法交談,所以她以嘴型說:"你說什麼?"
米莉向她靠近了些,在她耳邊吼道:"我說,你看過這種景象嗎?真是的,我年輕的時候,我們絕對不可以像現在這些女孩這樣的露出襯裙來,真是可恥。"
米莉寬闊僵硬的嘴巴,就像泰森的鐵猴子存錢筒一樣,一吞進硬幣,兩片嘴唇就一開一合。瑞琦僅僅點個頭,同時懷疑米莉是否真的年輕過,她覺得大家跳舞的樣子並沒有什麼問題。
當一個身穿長衣、裙擺折邊像白色泡沫般的少女舞過她面前時,她朝她笑了一下。在這個臨時搭建的舞池中跳舞的年輕人她幾乎都認識,"最後機會鎮"還沒有大到讓她無法認識所有的鄰居,特別是年輕的一輩。十年前她曾在鎮外新建的學校教過書,許多舞過她面前的年輕人都曾經是她的學生。
就一個假日而言,那天下午有著很愉快的開端。黛芬准備了一大籃的野餐食物,而在瑞琦的堅持下,這位管家陪同她和泰森參加了鎮上的野餐會。中午時分有個游行活動,政治人物則在橫跨於大街兩邊的紅白藍色旗幟底下發表演說,七月強烈的陽光把人們的臉頰曬成粉紅色,把禿頭曬成紅色。她這一天過得很充實,沒有必要去參加舞會,但是某種頑固的好奇心把她帶到那兒去。如今瑞琦希望自己不要每次身處人群便陷入強烈的孤獨感之中。
她渴望音樂趕快結束。當觀眾一點樂趣也沒有,一整個晚上都沒有人邀請她跳舞——雖然她未曾期待或甚至想要人邀她。她真不懂自己怎會來參加這個舞會,這個決定就跟要換下喪服的想法一樣,來得很突然。她最近覺得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長的帆船在人生之海上顛簸起伏,這並不是她想長久去擁抱的感覺。瑞琦回過頭望向長長的大街,覺得馬拉松式的波爾卡舞曲仿佛永不停歇。
瑞琦刻意不去理會米莉以及坐在她另一邊的女人。這個女人對於震天價響的音樂充耳不聞,竟然沉沉地睡著,頭軟綿綿地垂下,口水自大張的嘴不雅地滴在上衣上。面對這副模樣,瑞琦默默地把頭轉開。
她看向最近的一盞中國燈籠,看見飛蛾撲向半透明的燈籠紙後面閃爍的燭火,火焰中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魔力,使得飛蛾撲向死亡?火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使得蟲子無法抗拒,甚至無法自救?
瑞琦覺得自己像撲向燭火而又脆弱的飛蛾一般惴惴不安。多年以前——在她嫁給麥都華以前,在她放棄教職當起妻子、母親、兒媳婦以前——曾經對自己充滿信心;那時候她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對每一天都滿懷期待與目標。
然而即便是八年的婚姻生活也比不上這一年來的守喪所帶來的磨難,現在她是麥寡婦,且仍是人們閒言閒語的話題。
不,自從既是警長又是父親與丈夫的麥都華,不名譽地在一家酒吧樓上破爛的房間內,心髒病發、死在鎮上最聲名狼藉的妓女身上之後,一切就不再一樣了。
甘楠恩站在理發店與面包店之間小巷子的暗影中,希望一身黑衣服可以讓自己不被人發現。孤零零的一個人,隱身在黑暗之中,他移動站立的位置,從壓得很低的黑帽簷底下觀看臨時舞池中的人群。
他在錯落懸掛的紙燈籠下狂歡的舞者當中,認出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人他還叫得出名字,柯詹姆是雜貨店的老板娘的兒子,緊緊摟著一個豐滿、笑起來露出太多牙齒、看起來像家庭主婦的年輕女人,踩著回旋舞步經過眼前。而想要不認得席哈洛簡直不可能,痞子永遠是痞子。席哈洛應該十五歲了,但仍趁人不注意時故意去踩別人的靴子,如果被踩的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又裝得像新婚之夜的處女一樣無辜。楠恩心想這個小壞蛋是否還一受驚就尿濕褲子。
他怎會忘記今天是獨立紀念日呢?這一天是家人以及鄰居聚在一起去參加餐宴、游行、舞會、還有煙火的日子。但這個假日與其他的假日一樣,對於像他這樣的男人而言,並沒有特殊的意義。
如果楠恩記得這天是什麼日子,他就會將抵達的時間延遲到慶典結束後,那時比較容易溜進鎮上而不被人發現然後在當地租一張床,盡量不引起注意地把事情辦完。
但他從來就不是特別重視日歷的人——結果便是像個犯人似的躲在黑暗中,而這也是鎮上大部分的好人對他的記憶,他怎會以為他可以回到"最後機會鎮"而不會激起以前的種種是非。
直到音樂的節奏加快,跟不上音樂的人彼此倒在舞伴的懷裡,笑著道歉著一起離開舞池後,他才發現到她。當跳舞的人漸漸稀少,剩下來的人也陸續離開之後,他瞥見歐瑞琦在舞池的另一端。
認出是她時,他是如此驚訝,差點脫口叫出她的名字。然後,幾乎是立刻的,他恢復了適度的鎮靜,這種鎮靜是他每一次發現自己陷入緊張的情境中時都會要求自己做到的。楠恩將兩手拇指掛在槍帶中,一肩斜靠在旁邊的牆上。
目前,只要望著她就夠了。
歐瑞琦,瑞琦小姐,"他的"瑞琦小姐。
她孤獨地坐在燈籠下,眼睛並未望向跳舞的人群,而是向上望著懸掛在她頭頂上的桔黃色燈籠。跳躍的燭光灑下來,她上揚的臉龐整個都沐浴在閃爍的光環當中。他覺得這個光環恰到好處,正適合像瑞琦小姐這樣天使般的人兒。
十年前她曾經是他的老師,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當他無處可去時,她為他提供了避風港,保護他、努力教他讀書識字。但是他只學會了自大、倔強、對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充滿恐懼。
十年的感覺像前輩子這麼久。
望著她,一股奇異的饑餓感油然而生,但這跟隔壁面包店傳來的迷人面包香無關。她全神貫注地看著燈籠上,心不在焉地將一只手放在腿上,在燭光下,皮膚有如象牙白,另一只手握著一把扇子,緩緩地前後搖動,靜靜地努力扇出一絲涼意。燭光在扇子的一簇流蘇上閃動,而整把扇子跟她的衣服一樣黑。
他馬上領悟到,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居喪的顏色。又一次,他想要立刻走向她,但是他又再一次制止了自己。他離開時,她並沒有活著的親人,然而她坐在那邊,從脖子上僵硬的蕾絲到掠過黑鞋子腳背的裙擺,全身都是黝黑的衣服,當她的腳尖跟隨波爾卡舞曲快速的節奏打拍子時,他瞥見她黑色的襪子。她的衣服上連一顆貝殼鈕扣都沒有。
穿戴重孝,這是妻子為丈夫、母親為孩子的紀念。
音樂突然停止,楠恩站直身子,今晚他不希望讓任何人看見他,至少不要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看見——如果他可以做到。他准備順著小巷子,沿著來時路回去,先取馬,然後到"滑溜酒吧歌廳",參加牌局或是玩個賓果游戲,或是鎮上的混混會參一腳的任何放蕩的狂歡。
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他瞥見瑞琦的眼睛,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她的容貌美極了,深藍色的眼睛總是明亮動人,這麼多年來他未曾見過任何人擁有這樣的一對眼睛。今晚,雖然那對眼睛燦爛的顏色消散在黑暗之中,但即使是夜色也無法掩蓋住映照在她眼睛深處以及反射在她臉上的空虛。她的雙眼盯住舞池,仿佛突然中止的音樂把她從神游中驚醒。而且將她拋回不安的現實中。
他認出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這個雜貨店老板娘的身體傾向瑞琦的反方向,朝另一邊的女人咬耳朵。由於瑞琦身穿寡婦的喪服,所以沒有人跑去向她邀舞,也沒有人跟她說話。她收起扇子,低頭看手,然後抬起頭來看向遠方,仿佛想要回憶起她身在何處以及接下來要做什麼。她那樣子就像在一片樹葉邊緣盤旋不決的蝴蝶一樣地脆弱,他可以感覺到她內心的緊張。
標准的華爾茲節奏響起,楠恩雖然記不起曲名,卻認得出這個旋律。等他發現到自己跨出第一步時,他已經前往舞池的半途中了。當他到達帆布天棚的邊緣時,他不需向左或向右看,也不需與任何人的眼睛接觸,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而他的全副精神在歐瑞琦身上。
當他經過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旁觀者時,空氣中飄浮著的低聲耳語在他耳邊嘶嘶作響。
舞池中的人群讓出一條路給他通過。楠恩從不畏縮,生命已經教導他凡事絕不可以猶豫,連一分一秒也不可以。瑞琦抬頭望過來,他從她眼中看到她驚訝地認出他來,而他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至少他的出現已經將她從失神的狀態中搖醒。她沒有移動,只留在椅子的邊緣,依舊棲息著,但仿佛隨時想要逃跑。
再走三步他就會站在她面前了,他一直想要知道撫摸她,用雙手將她擁在懷中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十六歲的時候,他上過幾小時的正式課程,在那短短的時間內,他只知道盯著這個女老師的胸部看。
楠恩向她伸出手,至少她已經不再面無表情,她漂亮的眼睛不再黯淡無光,她的雙唇開啟,似乎想要說話,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她仰臉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個鬼魂,一個幻影、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靈。
舞池的那邊,樂師演奏著,有些人並未注意到這場即將上演的戲。華爾茲的音符盤旋著,然而其他跳舞的人卻似乎忘了音樂的存在。楠恩等待著,並不理會眾人好奇的注視,也不在意他們的竊竊私語、緊張的低笑聲以及因認出他所發出的驚訝的喘息。他將心思集中於瑞琦的臉,尤其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那深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他在其中看到了一絲生命的火花,這令他松了一口氣。然而她的眼中也閃著某種挑戰的訊息。
他傾身靠近她,只讓她聽見他的話。"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瑞琦抬頭望著這雙多年未見、深不可測的黑色眼眸——確信她可在任何地方一眼認出基中的冷酷叛逆。
甘楠恩。年長粗獷了些,經過風霜,也更有自信了。他的高視闊步不再是刻意裝出來的,而是來自她一看見他邁步超過舞池而來,立刻注意到的自信。
"瑞琦?"
他低沉的聲音只比耳語高一點點。他正等候她的回答,而她毫不懷疑他還是像從前一樣缺乏耐性。他狂野的眼神穿透一切直達她的靈魂,褪去了往昔、喪服以及近來凝聚在她心頭的沉重。看到他,使她想起曾是一名熱忱新老師的自己,那時候,她知道她是誰、何去何從;那時候,她充滿自信、獨立自主。那個嫁給麥都華之前的自己。
他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她的。她明白他正在向她挑戰,看她是否敢接受他的邀舞,而那自負的微笑似已預期她的拒絕。
樂團正在演奏華爾茲舞曲,可是舞池中竟空無一人。僵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渾身充滿敵意。這個嘮叨的老婦人極可能願意用錢買走她這個前排座位。這想法令瑞琦感到愉悅,但她並沒有露出笑容;她這陣子很少微笑。
楠恩是舞會現場唯一佩帶手槍的男士。她不用看便知道他將手槍放在腰下一個飾有手雕玫瑰的特殊槍袋中。
如同楠恩離開"最後機會鎮"之後家人所預期的,他因那把手槍而成名了,鎮上每個人都知道,包括麥瑞琦。
瑞琦的目光環視了四周一下,發現所有的眼光都看著他們兩人。何不制造一些讓他們有話可談的話題呢?
感覺到這種公然反抗的舉動相當新鮮有趣,她啪地合上扇子,讓它垂在腕際的細繩上,手滑過裙子放到楠恩的掌上。
一點風都沒有。天氣熱得令人郁悶難受,但他的肌膚卻是清涼而干爽,不如她預期的那般熱。他拉她起身,用手攬住她的腰後。
當他一個旋轉將她帶入舞池時,瑞琦聽到米莉抽了一口氣。和剛才同樣地,如果她有微笑的習慣,她此刻一定會綻開笑容。
楠恩流暢而優雅的舞步,讓人無法將他與陰郁、侵略性的眼神、保守的黑色服裝及腋下的槍聯想在一起。她忍不住猜想,他何時、何地學得這一身好舞技,更重要的是,是誰教他的。
瑞琦全神貫注地於他下頦緊毅、完美如雕像的線條。他的下半張臉布滿了黑色的短須,漆黑的頭發拂著襯衫的衣領,嘴唇因為陰影的襯托而更顯著、豐潤。她與他目光交接,又很快地轉移開來,讓視線垂落搭於他肩膀的手上。她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在黑色的襯衫下跳動著。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滿了活力與陽剛味,一股早已陌生的感覺開始被激起。
當他隨著樂曲與她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時,他攬著她的方式便一點也不單純。她感覺到他的腿不經意地碰觸她,而她的臉頰因熱而泛紅。她將目光不移。他襯衫的領子敞開著,她發覺自己注視著他喉嚨的凹陷處。在黑襯衫的對比下,他的肌膚在燈光下閃著銅色。
當她膽敢望他一眼時,發現楠恩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她,嘴唇仍舊彎成嘲弄式的半微笑。
"你在這裡做什麼,楠恩?"
舞步持續著,他環視著周圍的人群,目光從陰暗的帽簷底下穿射而出。"現在不談這個,老師,"他用低沉、幾乎聽不見的聲調回答。再瞥視群眾一眼,而後說:"希望你不會在意成為話題。"
瑞琦凝視四周,發現除了少數不認得他或根本不在乎的年輕舞侶,舞池中的人並不多。
"這不會是第一次。"她告訴他。
他快速地旋轉著,使得她的裙子整個飛揚開來。她無法不注意到當他又再度這樣做時,他們正好舞到柯米莉面前。
"瑞琦小姐,你做了些什麼,使得每個人都在談論著你?"
"我做的比你少多了,甘楠恩。"
音樂沒有任何預警地停了,他們發現自己站在舞池中央,幾乎緊貼著對方。他等她先移動。瑞琦向後退開,並打開了懸掛在腕際的扇子,開始不斷地扇動著空氣,試圖制造足夠的微風來冷卻她熾烈的臉頰。
"謝謝你,楠恩。"
他拉了一下帽簷。"我的榮幸。"
她轉身走回舞池邊緣,而從柯米莉及她的同伴注視她的方式,她知道,楠恩尾隨在自己身後。她大膽的虛張行為所造成的後果,遠超過她所預期的一點點騷動。瑞琦繞過她們移向天棚的邊緣,走入泥土街道。往前跨了幾步後,她合上扇子,轉身面向他。
"我現在要回家了。"
"舞會尚未結束。如果我猜得沒錯,剛剛那支舞是你整晚的第一支舞。"
"也是最後一支舞。"
"我送你回家。"
"你不必如此。"
"好吧!"楠恩把這當成她的拒絕後,眼神陰郁下來,表情也轉為僵化。他轉身離去,傲慢地注視著"最後機會鎮"那些好居民。
即使他們已避開慶祝活動,兩人仍舊是眾人注目的焦點。而她並無心傷害他。她怎會忘記他是多麼敏感的一個人?
瑞琦伸手去挽他的手。"楠恩,我很抱歉。我很榮幸你能送我回家。"
他緩緩地轉身面對她。雖然表情仍舊僵硬,但他開始往她家的方向、沿著大街而走。瑞琦匆忙跟上去。
"你還是住在相同的地方?"他問道。
"是的。"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過去就像鬼影般橫亙在他倆中間,隱身在這籠罩街道的月光之中。她急切地想問一些問題,但她明白楠恩不會說,除非他已准備回答,因此她保持沉默。
"你已經使自己成為傳奇人物,楠恩。"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笑容,語調也並不輕快。他已達成名槍手的夢想,她無法等閒視之。
他們並肩沿著黑暗的街道而行,兩人都筆直地注視著前方。高大、強壯、自信的甘楠恩,絲毫不容他忽視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打破沉默。他舅舅擁有離鎮上一小時路程的終點牧場。
"你回牧場去過了嗎?"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之後才回答:"還沒有,傑斯和依雲好嗎?"
在問起舅舅及依雲之前,他曾遲疑了一下,他們是瑞琦最親密的好友。過去這幾年,時間及環境使得瑞琦無法隨心所欲地去探視他們。
她看了楠恩一眼,發覺他對沿途經過的店面似乎很有興趣。"他們都很好,"她說。"但他們目前不在家,他們帶著孩子去加州探視依雲的親戚。你知道他們的兒子跟你同名嗎?他八歲了,小依雷五歲。"
"我在某處聽說他們有兩個孩子——"
"我知道他們會很高興見到你——假如你不急著離開。"她明知不應操之過急,但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
楠恩大聲笑了出來,這種溫暖而充滿男子氣概的笑聲讓她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你是想迂回地問我,究竟又來'最後機會鎮'做什麼,對吧?"
她在黑暗中微笑著。"沒錯,但你不一定得告訴我。"
"你知道如果我不想說就不會說。"
"我了解你這方面並沒有改變。"
"就說我來這兒是為了公事吧!"
他的笑聲所帶來的暖意霎時凍結住。公事?殺人的公事嗎?
"看來,你認為我變了?"他問道。
"嗯,至少有一件是變了,你變得更高大了。"
他自負的微笑顯然並沒有改變。她並不打算告訴他他變得多麼英俊,這一點他自己已很清楚。瑞琦看向他處。
他們已抵達那圍繞著修剪整潔的草坪及通往門廊、邊緣遍植玫瑰叢平坦小徑的白色圍籬。她在園門邊停下腳步,手兒放在尖樁上頭。
"今晚能見到你,實在令人驚喜,楠恩。"
"我要陪你走到門口,所以現在還不必急著說再見。"
瑞琦正想反對,但念頭馬上停止。一旦甘楠恩決定了的事,與他爭論是沒有用的。她打開了園門,走進通往前門台階的蜿蜒石徑。他緊隨在後。
他們通過寬敞的前廊,來到門口的燈下。燈火閃爍著,溫暖的光吸引了飛蛾。他們身後的街道空無一人,門廊的角落沒於夜色當中。
他們局促不安地默默站著。楠恩側著肩,隨意地靠在門框邊。
瑞琦清了清喉嚨。
"你結婚了,瑞琦?"
這個問題是如此唐突,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是的"。
楠恩伸手撥弄她手腕邊黑色的絲質袖口。他如此輕柔地觸摸著衣料,若不是她一直盯著他的手,根本不會感覺得出來。
"我嫁給了麥都華。"
他停了一下才回答:"警長?那倒不錯。女教師嫁給將繼承大半個蒙大拿州的警長。多麼合適。"
"他去世了,一年前死的。"她希望能在她的語調中加入少許的悲傷,表示她曾經在乎過,但她早在都華英年早逝之前就已不在乎那段感情了。
楠恩更靠近了些。瑞琦想往後退時,發現自己已抵在門上無法再移動半寸。
"原來,他已經去世了?"直到他低語問道,她才驚覺他的唇已太靠近她的了。
"是的。"她迅速瞄了街道一眼,然後回眸望著他的眼睛。她舉起手來有些想抗議,但帶著不確定。"楠恩,我認為——"
"那麼我不必擔心會因此而喪命了。"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他的手環住她的腰,一把拉她往身上靠,將她轉至陰暗處,壓在門邊的牆上。
她尚未反應過來,楠恩的吻已經深入了。雖然歷經了生活的滄又,他的唇卻出奇輕柔、溫暖地抵著她的。他的手臂可靠而強壯。被壓在那兒的她毫無掙脫這擁抱的力氣。
即使她的心底大聲地警告著,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她已經太久沒被人擁抱過——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美妙。他堅定地吻著她。她的感覺將他整個的吸了進去;而他似乎是在品嘗她,看看能否攫取更多。
都華老說她缺乏熱情。
這個念頭就如一桶冷水澆在頭上,令她馬上清醒了過來——還有蕩在冷清街上的笑聲及悄然的談話聲。她迅速睜開雙眼,呼吸急促。接受邀舞造成騷動是一回事,但她卻從未想到要讓這樣的事發生。
瑞琦將他推開。對自己瞬間陷入了他的懷抱感到憤怒,她直視著他的目光。他臉上那抹自負的微笑,就如同他佩帶的那把手槍,是甘楠恩天生的一部分。
她用手撐開他的胸膛,保持一個手臂的距離。"看得出來你仍然不懂任何禮貌。為何要那麼做?"
他的微笑更蕩漾了,即使在陰暗中都顯得燦爛。
"因為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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