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太陽剛剛露出個邊兒;簇聚在東方地平線上的琥珀色的雲彩燒得通紅。夜露落在青草上,整個草場上好似佈滿了閃閃的火星。室外空氣新鮮,幾乎有些寒意。早晨的清新空氣中飽含著白樺樹濕潤樹葉的清香,瀰漫著盛開的菩提花和牲口吃的乾草的芬芳。
時針指著三點,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普斯托捷洛夫已經起;床。一陣打磨大鐮刀的聲音從村子裡傳來,於是,他趕緊下地去。馬馬虎虎擦過一把冷水臉,他穿上一套家織白麻布衣裳,喝下一大杯金絲桃露酒,吃過一塊黑麵包,又把另一塊撒上許多鹽的麵包放進小網袋裡,攔腰扎根皮帶,皮帶上掛一根皮鞭,然後走進客廳。客廳的門早已打開,普斯托捷洛夫的妻子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坐在陽台上,她只穿著一件襯衣,肩頭披一條細呢披巾,赤腳穿一雙破鞋。陽台前面聚集著一群乳牛(一百多頭),太太監視著擠牛奶的工作。除了兩個照料牲口的女人,還有十來個女農奴幹著這樁活兒,陽台上不時發出吆喝聲:
「乾淨點!擠乾淨點:戈魯布卡1今天好像不對勁兒?啊!」
1牛名。
「戈魯布卡沒事兒……」照管牲口的女人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
「哼,沒事兒!你總是說沒事兒!有個三長兩短,你負責!」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朝陽台望了望,和妻子道過早安。
「諾沃庫普連卡1怎麼樣?」他關切地問。
1牛名,意思是「新買來的母牛」。
「習慣了一點。今天已經擠了它半桶奶。」
「唔,這就好了。再見,我的心肝,我馬上要到村子裡去,你看著她們擠完奶,上床去舒舒服服躺一會兒吧。」
普斯托捷洛夫夫婦是兩個並不富裕的地主。男的在我們這一帶有八十名勞役制農奴,他無休無止地折磨著他們;女的在一個僻遠的小村莊裡有二十來名農奴,他們被沉重的代役租盤剝得缺衣少食,過著乞丐般的生活。兩口子本來可以舒舒坦坦過日子,可是上帝賜給了他們十二個孩子:兩男十女。每個孩子幾乎全是依次相差一歲。兩個男孩總算進了阿拉克切耶夫士官學校,女孩子們卻留在身邊;兩個大女兒已經長大成人,馬上可以出嫁。可是因為做父母的年紀還不算老,不能保證家裡以後不再增添人口,所以得把她們留下來。由於這個原故,夫婦兩人艱難地掙扎著,親自管理全部產業,事必親躬。他們對產業的經營管理比鄰里們不知要認真多少倍,因此在全區裡享有模範主人的美名。
普斯托捷洛夫家的莊園波斯列多夫卡,坐落在我們窮鄉僻壤的所謂熊做窩的角落裡。起初只有一幢寬敞的住宅,後來逐漸擴建了許多附屬建築物,橫七豎八的一堆,極為難看。莊園裡沒有樹叢,也沒有花園;除了一個鋪著砂子、四周長著老菩提樹的小場院,一個栽種冬儲蔬菜的大菜園,別無他物。主宅兩旁有許多農活兒用屋,大都完好,而且正在使用,證明這位地主是個愛好儲藏的精明人物。
離莊園大約一百俄丈的地方有一個小村莊,從莊園裡望去,一目瞭然。村莊後面是一片散佈在遼闊平坦的原野上的耕地。原野盡頭有一座不大的樹林,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象保護眼珠一樣地保護著它。他的空地相當多;因此他逐漸地擴大著耕種面積,現在每一段平原上的耕地已經擴大到了六十俄畝。單靠八十名農奴,他當然對付不了這麼多耕地,幸好離這裡五俄裡有一個人多地少的經濟村1。夏季裡,他從那裡雇來一些零工(多半是雇農婦來割麥),幫他干三、四次活兒,供他們吃餡餅,喝家釀的啤酒;三、四百名農婦用三、四天的休假日幹出的活兒,勞役制農奴兩個禮拜也幹不出來。因此,他的收割工作總能及時完成,一粒糧食也不會損失。
1即經濟農民聚居的村莊。
儘管物質條件差,普斯托捷洛夫家的日子仍然過得比較好,冬季裡,他們甚至生活得非常快活,決不比別的地主差。不過,一切不必要的、需要花錢買的東西,家裡都控制得非常嚴格。茶葉、砂糖和白麵粉留著招待客人;蜜餞和其他甜食全用家產的蜂蜜製作,食鹽用得極省漣蠟燭都是自己設法製造的,細細長長的,點起來四處淌油;買來的蠟燭,有客人來時才點。在這種克勤克儉的情況下,家庭的收入,除了吃飯,還有餘錢為全家人添置一點簡樸的衣服鞋子,聘請一位廉價的女家庭教師。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走到村子裡的時候,那裡已經空無一人。此刻還不必為主人幹活的農婦們放牛去了;莊稼漢們全下地為主人賣力去了。大約有四十名莊稼漢在莊地中最好的一塊大草場上割草(普斯托捷洛夫在這方面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莊稼漢們為他幹活,一個勝似一個)。大部分草場昨天已經割淨,剩下的預計在今天割完。草地上還是濕的,但割草工作進行得很順當;鐮刀迅疾地、拍節均勻地在空中閃爍,發出尖厲的嘶嘶聲。今年的草長得非常茂盛;割下的草又密又厚,一排排倒在地上,模範主人見了,不覺心花怒放。他一會兒走近這排草,一會兒走近那排草,用手杖扒開看看割得是否乾淨,有沒有留下草克子。沒有;看來一點毛病也沒有。
「割乾淨!割乾淨!別留下一個草花,別漏掉一根草!誰漏掉,揍誰的脊背!」他追著割草的農奴們高聲吆喝。
隨後,他把割下的草垛起來,在頂上蓋一段舊油布,坐下來抽著短煙斗。他抽的是最壞的煙草,某種植物的根輾成的來兒;他一再發誓,要戒掉這種奢侈品,但是積習難改,再說,抽煙也有抽煙的好處,它可以提神,驅散睡意。他巴喀著煙斗,噴著煙霧,眼睛卻盯著前面。瞧,米特羅什卡好像在偷懶了,魯卡什卡也在虛晃鐮刀。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一躍而起,向他們奔去。
作為一位模範主人,他訂了各種規矩。犯第一種罪者,抽五皮鞭,第二種罪——十皮鞭,第三種罪——十五皮鞭,第四種罪——對不起,愛抽多少鞭就抽多少鞭。
響起了一陣號叫聲。過了一會兒,一切又上了正軌。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抽完一斗煙,又拍完一鬥,接著打起盹來。他只迷糊一會兒,立刻便驚醒過來,擦擦眼睛。他夜裡睡得很少,此刻眼睛發花;為了提神解悶,他從袋子裡掏出麵包,吃幾口麵包又抽幾口煙,再吃幾口麵包,再抽幾口煙。悶死了,可是又不能在八點以前離開草場;不能錯過割草的最好時光。他不住地打開那隻銀殼子老懷表來看。離開規定的收工時間還早得很。太陽雖然已經曬暖了空氣,上升的速度卻慢得出奇。他不時踱到鄰近的田地上,看看黑麥的長勢,隨即返回來,又在一排排割倒的乾草間走來走去,監視著割草人的工作。他覺得割草人乏了,鐮刀揮動得有氣無力,草倒下去也沒有剛才那樣利落。
「快割吧,夥計們!快割吧,趁草還沒有乾透!」他不住地吆喝。
規定的時間終於到來。老爺宣佈:收工啦:這就是說給勞役制農奴一小時吃早飯和休息的時間。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在家裡度過這段規定的休息時間。他同莊稼漢們在一個時間吃早飯、吃午飯,結束工作日,因為不這樣辦便會破壞正常的監督工作。家裡一切都已事先準備停當。光禿禿的桌子中央,放著一塊圓木板,木板上擺著一個很大的黑麥面奶渣餅,切成了若干小塊。這是全家的早飯,可是家長有一大盅去脂牛奶便夠了,既是他的早飯,又是他的早茶,因為他清早起床後已經喝過一小杯酒,吃過黑麵包了。他不能在家裡久呆;急急忙忙吃完早飯後,他不時掏出懷表看看;九點正,他又來到了草場。
割草人已經在揮動鐮刀。這時草場上完全干了,農婦們從村子裡趕來,翻曬昨天割下的草堆。太陽從天空傾瀉著炙熱的暑氣,微風從北方吹來;總之,這是曬草的最好的時刻。工作在深沉的寂靜中進行,因為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不高興他們瞎扯。他不贊成農奴幹活時有說有笑,他喜歡他們幹得又快又好,而這是不需要談笑的,相反,這需要勞動者全神貫注,目不旁顧。他吹著口哨,在一排排農婦們中間穿來走去;她們高高地揮舞著草耙,汗水濕透的衣服緊緊地貼在她們的身上。他沒有催促她們,因為她們從草場的這一頭翻到那一頭,正好讓上面的一層的草曬透。這時,只要工作不停頓,不讓她們白白歇著也就行了。
他在草場上遊蕩了半個小時光景,開始感到熱不可當。他看見割草人也有些磨磨蹭蹭的了,打磨鐮刀次數過多,但他明白,草曬乾了,割起來不順當,如果幹得匆忙,可能反而糟蹋草料。因此,他不再催促他們「快割吧!」只是提醒他們:「割乾淨,夥計們!割乾淨點!」然後聲到割草人跟前,親自檢查他們是否割得乾淨。
沒什麼,一點毛病也沒有。皮鞭已經教訓得誰也不敢馬虎。他熱得頭昏腦脹,汗流浹背,便回到原先那個草垛邊,抽起煙斗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在他面前幹活的人也熱得頭昏腦脹。也許從前,當他剛剛佔有這個村莊的時候,他曾經偶然想到過這一點,但是後來他習慣了,不再想到這個了。他以為,他們也慣了;他們不是為他而是為他們自己冒著褥暑,拚命幹活。最好是不要想這個,因為熱不熱都得幹活。如果有旁的農活,比如翻地,他當然不會在這樣熱的天氣派他們來割草,但是在七月初,除了割草,地裡沒有旁的活兒要幹。
「乾淨點,夥計們,割乾淨點!」他機械地吆喝著,為的是使悄然而至的唾意不至於使他手足無措。
這時太陽升到頂空,凝然不動地懸著,久久不肯下去。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把白夏布帽緊緊扣在頭上,彎著身子,用脊背抵擋炎陽的照曬。他覺得,這個姿勢可以使他的臉和胸少受點烈日照射的痛苦。他把兩手放在膝間,沉思起來。他想到的不是遙遠的往事;它早已從他記憶裡消逝,好像它並沒有存在過一樣。再說,又有什麼往事值得回味呢?那不過是些蠢事,——這就是能找到的全部答案。但是,當前的事倒是值得好好考慮的。至少,他可以明白無誤地說,昨天他拚命工作過,今天他正在拚命工作,明天他將繼續拚命工作。正因為這一點,大家也管他叫模範主人。目前是割草期,過些時候,農婦們就要開鐮收割黑麥,再過些時,要翻耕休耕地,點種秋播作物,收割春播作物,運麥捆,打場。與此同時,家裡要做果醬、醃菜、釀伏特加、泡果子酒。處處需要他操心,處處需要他精明的眼睛盯著。未來的勞動日的前景一一在他腦海裡閃過。新的想法是沒有的;但是,因為他已經走上一條軌道,又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途徑,所以他腦子裡想的總是一再重複的幾件事。得在兩、三個月內儲備好過冬的全部食物,直到最後一條黃瓜。他在心裡謀劃著準備宰食的家禽的數量,估摸著秋季來臨以前可能損失的家禽數目。接著,他的思路轉到牲口棚,他計劃著乳製品的數量;家裡需要吃多少,能留下多少拿去賣錢。喏,寒冬總是要來的:得把家禽喂肥。每一粒糧食他都精打細算過:主人和家奴的飯桌上剩下的殘食,一點一點地收集起來,拌上做乳製品剩下的漿汁和無用的奶渣,就是家禽的飼料。冬季裡,全部食物都要吃光,而且,除了儲存的食物,還得花不少的現錢。至少得給妻子和女兒們每人做一件新衣眼,兩個大女兒恐怕每人得做兩件。得買兩斤茶葉和兩大塊糖,還有伏特加、普通葡萄酒、蠟燭等等。他估量著地裡能打多少糧食,值多少錢,計算著收入和支出,使收支平衡。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但到了冬天他便可以歇一口氣了。那時,他家裡將充滿快活的喧鬧聲,像往年一樣,他將用事實向鄰里們證明,他雖然只有八十名農奴,家裡人口又多,他仍舊能使自己和家人豐衣足食。
「收工啦!」他從沉思中醒過來,相信已經到了一點鐘,便這樣喊了一聲。
鐮刀和草耙頓時停了下來。他匆忙趕回家中,匆匆吃完中飯,吩咐家裡的人三點鐘準時叫醒他,便躺下去休息了。
在他休息的時候,農奴們也倒在草場上,進入了深沉的睡鄉。應當交待一下,在普斯托捷洛夫的莊地上有這樣的規定:農奴們只有禮拜日才能在自己家裡生火做飯。這條規定美其名是為了防止火災,其實是怕農奴們回家做飯,耽誤了主人的活兒,因為除了禮拜天,男女農奴每天都要為地主幹活。這樣一來,農奴們只能在禮拜天吃到熱飯,平日裡光吃點黑麵包泡在水裡的麵包渣。
總之,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建立的規矩極為嚴峻。為了一己的私利,他死死地卡住奴隸們,只准他們偷空干一點自家的活兒。男女農奴在禮拜天和節日裡可以隨意干自己的事(平日裡只能利用夜晚的時間),而當這些服勞役的人為他賣命的時候,他們的孩子便在他的家裡從事輕微的勞動:曬草、捆草,等等。日裡夜裡,波斯列多夫卡村的田地上幾乎沒有一分鐘不在緊張地幹活;白天裡有三個小時,夜晚有四、五個小時,這就是留給農奴們的全部休息時間。此外,普斯托捷洛夫為人極為刁鑽古怪。他要求莊稼漢下地為他幹活時,必須穿乾淨褂子;要求他們家裡應有盡有,不會青黃不接;要求他們把耕畜和農具收拾得停停當當;要求他們至少兩個禮拜上一次教堂(教堂在四俄裡外),而且必須面露笑容。他希望別人談起他的時候,不僅誇他是個模範主人,而且說他是個關懷農民的好管理人。
三點正,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又站上了他的崗位。這一次,男女農奴也趕在他前頭,提前幹起活來。因此他不得不承認,他所制訂的紀律收到了應有的效果。他在攤開的草料上來回踱著,看到草已經曬到七、八成干,明天或許能夠著手收藏了。他走到割草人跟前,看出天黑之前,草料就能全部收割完畢,他感到非常滿意。
「加勁干吧,夥計們,加勁干吧!」他鼓勵著莊稼漢們,「你們早割完,我早放你們回家!」
暑氣漸漸消退;割草人因為主人的許諾加倍努力地幹著。六點光景,農婦們開始把曬乾的草料耙到一起,堆成草垛。再過一會兒,整個草場上都將一邊是一排排割倒的草,一邊是一堆堆的草垛了。普斯托捷洛夫坐在老地方,這一次他放心了,真的睡著了。快到七點時,一個聲音驚醒了他。
「幹完了,阿爾塞尼-波塔貝奇!」
草已全部割完,曬乾的草也堆成了草垛;模範主人打心眼裡感到高興。
「謝謝,你們真棒!」他居然用誇獎的口吻說,「現在你們可以去幹自己的活兒了!」
「今年的草長得好極了,比哪年都強!」莊稼漢們讚賞說。
「唔,草長得挺不錯;但願上帝保佑,把它們曬得幹幹的,收回家去,一根不丟。」
他舉目向西,眼睜睜望著漸漸墜落的夕陽。地平線上似乎有一小片烏雲……或許僅僅是感覺如此吧?
「看,夥計們,太陽好像落進烏雲裡去了!」他擔心地說。
「哪裡,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太陽清清爽爽的落下去:明天一定是個曬草的大晴天。」
「這就好了,謝謝,大伙回家去吧!」
農奴們走後,模範主人在草場上踱了一刻鐘,仔細檢查著他們幹的活兒有沒有毛病。有的地方留下了小草蔸,但總的說來,草是割得很乾淨的。末了,他困乏地拄著手杖,穿過村子,往家裡走去。村子裡已經空無一人;農奴們吃完晚飯,又下地割自家的草去了。
「上帝喜歡勤勞的人,」他說,感到腰酸背痛,四肢無力,又補充了一句:「今天可把我累垮啦!」
「今天怎麼這樣早就回來了?放工了嗎?」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迎著他問。
「割完了。我累得要命。現在能喝杯熱的就好了。」
「行,我馬上吩咐他們燒茶炊……」
「不,不行!又不是大老爺,哪有工夫慢慢品茶。來一小杯酒就夠了!」
普斯托捷洛夫走上陽台,坐在圈椅上休息。白日將盡,空氣裡感覺得出露水的濕氣,夕陽落在地平線上,天邊沒有一絲雲彩,這使阿爾塞尼-波塔貝奇非常高興。這時,放牧人趕著畜群回來了;滾滾的黃塵掩蓋了畜群,黃塵裡傳出咩咩的羊叫聲和哞哞的牛吼聲。領隊的公牛走在畜群的後面。模範主人機警地望著遠處,他覺得公牛好像有點破。
「菲拉尼杜什卡!」他叫喚妻子,「你看,公牛跛了!」
「一點也不破,是你覺得它破了……好好的公牛!」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一面安慰丈夫,一面也瞧著遠處。
「喂,你仔細看看,究竟跛不跛?」
普斯托捷洛夫夫婦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條公牛身上。六年以前,他們從「樂園」(這個富裕的莊園,我前面已經介紹過)把它買回來時,它還是一頭小牛犢,自從它擔任傳種任務以來,畜群的狀況已經顯著好轉起來。
一刻鐘後,畜群已經來到陽台前。幸好是阿爾塞尼-波塔貝奇看錯了!公牛不但沒有跛,而且用蹄子怒氣沖沖地刨著土地,低下頭,搖晃著犄角。多麼漂亮的公牛啊!
早上擠牛奶的情景,現在重新出現,唯一不同之處是這一次男主人自己也在場。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仔細地記錄著擠奶量,並且吩咐倒出幾大杯冒著熱氣的鮮奶,留著晚餐時喝。
他們在菩提樹下吃晚飯,因為屋子裡已經黑了。桌上擺著幾杯牛奶和幾塊中飯剩下的醃肉。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向丈夫報告她這一天所處理的家務。
「我今天熬了五、六斤草莓果醬,浸了幾瓶果子露。蘑菇採來了,明天準備做餡餅。園子裡的楊梅熟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採摘。要做的事太多,堆在一起,真不知咋辦才是。」
「把楊梅給點孩子們嘗嘗吧。」
「讓他們吃點草莓吧,又不是什麼嬌嬌寶貝!楊梅長得不好,得煮成醬儲藏起來。冬季時間長,你又愛吃楊梅醬。」
「你真精明。」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兒:我們做五斤砂糖蜜餞吧,說不定會有貴客來呢。」
「砂糖嘛,我的老伴,如今吃不起啊;用蜂蜜做就挺不錯了。」
晚飯只用幾分鐘時間就吃完了。小姐們挨個兒走到父母前,向他們道晚安。
「她們學習得好嗎?」父親問家庭教師阿芙朵濟亞-彼得羅夫娜-維塞裡茨卡雅,她在孩子們向父母道別時,在一旁機械地提示她們:「embrassez la main!embrassez la main!」1
1法語:吻手!吻手!
「沒什麼……還不錯。」
「就是瓦爾瓦拉-阿爾塞尼耶夫娜不行,」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告訴丈夫,「她根本不學法文了。今天,因為她不用功,阿芙朵濟亞-彼得羅夫娜罰她在屋角里整整站了一個鐘頭。」
「瓦麗雅1,不用功可不行啊。學習吧,孩子們,學習吧!你們的父母沒有什麼家當!多學點學問,說不定往後用得著。」
1瓦爾瓦拉的愛稱。
孩子們走了,可是他們夫婦倆還在菩提樹下呆了一陣。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抽著煙斗,估量著年景。看來,今年的夏收挺好。割草期一開始就很順利;黑麥灌滿了漿,漸漸干了;春播作物也長得很好。只要糧食打得多,不愁賣不出好價。先賣一部分,等糧價上漲,再賣其餘的。
「你記得嗎,菲拉尼杜什卡,」他說,「上年春天,我們打整了兩畝地,上了點糞,你還說過,不會有什麼出息……可是今年這塊地上長的亞麻多好啊!密密麻麻一大片!」
「唔,謝天謝地,幸虧是我錯了。這樣,我們又有油料,又有麻線了。地裡莊稼長得怎樣?」
「莊稼也挺好。黑麥已經定局:可以指望比種籽多打七、八倍糧食。但願上帝幫忙幫到底。」
「你記得……三年前嗎?」
「嗯,那時我們也指望過……」
一想到這件往事,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不禁渾身發抖。三年前,也是在這個時節,所有的作物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是正當豐收在望的時候,忽然下了一場冰雹,一小時之內,把全部莊稼打成了泥漿。只有遠處的田地僥倖沒有遭災,可是施的肥少,勉強收回了種籽。那一次上帝怎樣拯救了他們,他不明白。他掙扎了一冬;牲口只有麥秸吃,幾乎死光;他向村鄰借了點黑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整天關在莊園裡,自己不出去串門,也不請客上自己家裡來;女兒們也穿得破破爛爛。
唉,生活呀生活!生活像一件衣服。本來是完完整整的,可是忽然什麼地方破了。如果只是衣縫脫了線,那還好辦:縫縫就成;如果是東破一塊西破一片,補也白搭!不管你怎樣修補,怎樣縫,它只會越破越厲害。補釘摞補釘也有個限度,太多了,線都連不住了。天啊,難道你就這樣狠心,又要來一次考驗嗎:不是他不勤快啊!不是他不賣力氣啊!
不,不應當洩氣。現在一切都還很順利;沒有理由不勇往直前。無端地自己嚇唬自己,無端地臆造種種傷腦筋的事兒,不過是庸人自擾。
阿爾塞尼-普塔貝奇開始謀劃,如果預期的夏收全部拿到手裡,會出現一幅什麼樣的光景。那時,他該賣掉什麼,賣多少;買些什麼,買多少;有沒有什麼急需辦理的事。喏,牲口棚的一隻角歪歪倒倒快塌下來,得換三根新的桁木。他的村子裡沒有木匠,得到外村去雇。馬房裡也不是事事如意:駕轅的那匹老馬有點破了。雖然家裡有馬駒,可是它們還小,拉不了車,因此免不了要另外買一匹。客廳傢俱上的罩布全磨破了……唉,這麼多倒楣的事全堆在一起,一下子想都想不全,究竟有多少件!阿爾塞尼-普塔貝奇機械地扳著指頭算來算去,臨了終於制訂了量入為出的預算。太好了,今年他可以做到收支平衡……如果夏收能順順當當拿到手的話……但也只是收支相敷而已。到了來年,又得操心,又得謀劃。
「唉,生活呀生活!」他脫口而出說,站起身來。「天不早了,菲拉杜什卡,該睡了!」
夫婦倆劃十字相互祝福,向他們的臥室走去。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如果夏收能穩穩拿到手……。農忙期快結束時,模範主人又瘦又乏,好像他親自動手耕過地、播過種、割過麥、刈過草似的。有時也出一點不太順心的事兒。比如,一連兩個禮拜,天氣忽然變壞。老下雨,無法出工,因此勞役制無形中等於不再存在。莊稼漢們歇在家裡,忙自己的家事;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也歇著,可是他心裡難受死了。為了排遣煩惱,他提起籃子到樹林裡去採蘑菇。這對冬季的食用是不無小補的。
但是,天剛放晴,地裡的活兒立刻加緊進行。農奴們攤開發黑的草堆和草垛,翻曬濕漉漉的麥束。主人對誰也不憐惜或誇獎。莊稼漢即使做完了雙倍的活兒,不到太陽落山,老爺決不准他們離開田地。幹完一樁活兒,馬上得去幹另一樁!既然他是個模範主人,他就能做到使人們誇獎他:
「儘管今年夏天天氣這樣壞,可是你們瞧,他的收成倒挺不錯!」。
謝天謝地,夏收終於順利結束。莊稼長得好,收得挺乾淨。九月將終;脫粒工作已經進行了兩周,試測結果,產量很高。天高氣爽。空氣中響徹著連枷的打場聲,瀰漫著從烘谷棚飄出的糊焦味。
農婦們脫下了亞麻籽,揉好了麻莖。麻籽一批批運到附近的搾油房去了,——麻籽油和麻餅全夠用了。麻餅是餵養剛生過牛犢的母牛的好飼料;可是家奴們也樂意吃它;連小姐們也愛偶爾拿它蘸著新鮮麻籽油享受一番。亞麻莖可以劈開紡麻線,——這樣丫環使女們冬天晚上就有活兒干了。現在,家奴們全在菜園裡忙著:刨最後一批土豆、割捲心菜。每天晚上,下人食堂裡發出彎刀碰擊木槽的響聲。這是人們在削捲心菜。老菜皮削下來給僕人煮茶糊吃;好菜葉挑出來給老爺太太做菜湯;菜蔸送到主人宅子裡,因為小姐們愛吃。總之,沉重的工作已經結束,作樂的時候就要到來。
普斯托捷洛夫高興得心撲撲跳:現在不用擔心發生任何意外的事了。他目光炯炯地監視著打穀場上的工作。可是白晝一天天短起來,每天只能在打穀場上呆七、八小時。愈往後去,工作將愈輕鬆。也該歇口氣了。
「該犒勞犒勞我了吧?」模範主人對妻子開玩笑說。
「該犒勞了,我的親愛的!你瞧你:一個夏天把你累成什麼樣兒啦。」
「既然該犒勞,就請我多喝點伏特加吧。」
但是,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還不能歇著。她比夏天更忙,因為她擔心「儲藏品」現在就會被人用光。她像少女一樣奔跑著,從宅子裡跑到下人食堂,又從下人食堂奔到地窖,這裡瞧瞧,那裡查查,生怕糟蹋了一丁點兒食物。
「前兩天,我們喝了克瓦斯,剩下來的滓,你弄到哪兒去了?」她間廚子。
「拿去餵雞了,太太。」
「我叫你親手拿去餵雞,你交給誰了?」
「對不起,太太,是我親手倒進雞食盆裡的。」
「胡說,壞蛋,是你吃了。」
「哪裡……我幹嗎要吃?」
「看你那副眼神,我就知道是你吃了!我馬上去告訴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你是怎樣保護主人的財產的;讓他跟你算賬!」
罵完廚子,她跑到牲口棚,吩咐打開飼料室的門。每天從打穀場上運來的谷糠和稗子就堆放在這裡。
「今天稗子好像比昨天少了?」
「哪裡,太太,能把它弄到哪兒去?」
「弄到哪兒去!誰不知道,你們藏在衣擺裡,拿回村子裡,送給了你們的親戚……好吧,讓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跟你們算賬!」
她從牲口棚到了下人食堂。
「窮婆娘們,這麼點捲心菜,你們要打整多久呀?」她呵斥丫環使女們,「早該紡線啦,可是你瞧,她們跑到食堂來唱歌玩兒!」
「不唱唱歌悶死啦!」老阿加菲雅回嘴說。她從前帶過阿爾塞尼-波塔貝奇,現在是主人家的女管家。
「老妖婆,說話沒上沒下!好吧,讓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跟你算賬!」
等等。
隨著十月的到來,最初的寒潮來了。土地開始板結,草上每天早晨覆蓋著濃霜,溝渠裡的水結了薄冰;道路泥濘,車輛已經沒法通行。但是,這無雪的秋寒對莊稼漢倒是挺好的:他們可以隨意走動走動了。如果上帝在凍結的田地上鋪一層大雪,那就再好沒有了。
莊園內外變得一天比一天更清靜;家用儲備品的準備工作已經結束,只是打場的活兒還在全力進行,而且將一直繼續到聖誕節前夕。宅子裡安了過冬用的玻璃窗,火爐也生起來了。午飯後,不到六點,天就漸漸黑了,不久,點燃了蠟燭。丫環們已經紡了一周多的麻線,每夜紡到雞叫,天剛破曉,她們又起來幹活了。十月中,一場初雪封住了凍結的大地。
「今年風調雨順,年景不錯!」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興高采烈地說,「夏收挺好,冬麥也大有指望,不會漚爛。」
「還是慢點吹牛吧;說不定還會碰到解凍天氣呢。」
「不,不會碰到解凍天氣;這我有把握。既然秋天這樣寒冷,十一月以前又下了雪,那就是說,馬上就會有雪橇路了。」
白天,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忙著通常的營生。清早,他披件皮襖,穿上塗過魚油的大皮靴,向烘谷房走去。現在,他只在吃中飯時休息半個鐘頭;在連枷的吱喳聲和敲打聲中,時間不知是怎麼過去的。但是漫長的夜晚卻給普斯托捷洛夫帶來了苦悶。不幸,他近來愛上了杯中物。大廳裡的櫃子中有一瓶果子酒。他踱著踱著忽然溜到櫃子前,喝上幾口。直到酒瓶見底,他才不再躡手躡腳走近櫃子。
「還沒喝夠嗎?」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一再警告他。
「你只管放心,我不會變成酒鬼的。伏特加對我的身體有好處;金絲桃露酒能驅風濕。」
「依我看,喝一杯兩杯就夠了。喝上了癮,以後要戒就難了。」
「那你就別給我放一整瓶在這兒;你認為該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不就得啦。」
「好,我以後只給你放半瓶在這兒。」
「我心裡煩死了,我的老伴!路又不好走,行市又不清楚……盤算來盤算去,越算心裡越煩。」
「忍耐一點吧,找點事做做。我就不煩,因為我總有事做。」
的確,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要做的事很多,它像—根沒有盡頭的線,越扯越長。忙完家裡的儲備食物,又得忙著給家人縫製衣裳。大人孩子都需要添置內衣,但是先得給每個女兒做件居家穿的印花布連衣裙。她從箱子裡取出幾匹沒漂過的粗麻布,又想起去年剩下的一段印花布,於是她向鄰居借來裁衣服用的紙樣子,現在就坐在大廳裡,和兩個女裁縫裁剪衣裳。兩個大女兒的衣服,當然要用好料子做,但是路還不通,沒法進城去買,再說手裡暫時還沒有現錢。
錢是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十月末,雪橇路通了,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不時出去觀望通往縣城的道路。糧食販子終於一個接著一個來了,但是他們出的價錢不大。一俄石黑麥出十二盧布,一俄石燕麥出八盧布。不過,發個利市,模範主人決定賤價出售一部分,以便對付緊急的開支。他賣了五十石黑麥、五十石燕麥,又賣了一些油和蛋,這樣,他手裡就有了現錢。
夫婦兩人坐車進城去買東西。丈夫負責採辦招待客人的用品,妻子專門選購衣料。他們遍訪了城裡的熟人,特別是駐軍的軍官們,並且提醒他們冬季行樂的時間已經來臨。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向座商們打聽糧食行市,證實他出售的第一批農產品雖說賣得便宜,但是吃虧不大。最後,兩口子把買來的一大堆東西裝上車,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回到莊園裡。謝天謝地!現在可以體體面面地接待任何貴客了。
十一月半,小姐們的新衣裳剛做好,通波斯列多夫卡的大道上便響起了叮叮噹噹的車鈴聲。來得最早的客人是駐紮在各村的騎兵連的軍官們和鄰近的地主們。宅子裡熱鬧異常;唯一的一個聽差阿松累得支撐不住了,雖然派了兩名童奴做他的下手。從早上起就開始慇勤招待客人:喝茶,吃早飯,吃中飯。不過,請諸位多多包涵,全是家常便飯。晚上,那位廉價聘請的女家庭教師彈奏鋼琴,閨秀們和軍官們婆娑起舞。客人們常常在這裡過夜;男賓們往鋪在大廳和客房的地板上的毛褥子上隨便一倒,就呼呼睡去;女眷們歐在閣樓上小姐們的閨房裡。有些客人要在這裡住兩、三天,他們的侍僕和馬匹也一起留下來,主人不但不嫌棄他們,反而感到高興,因為他們自己以後也會照樣在人家家裡快活兩、三天。
雖然家裡有客,卻並不妨礙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去監督打穀場的工作。大家知道他是個模範主人,理解他非親自監工不可的道理;再說,這時白天很短,一天幹不了五、六小時的活兒,到吃中飯的時候,普斯托捷洛夫就沒有事了。況且,有時他根本不去監工,只到烘谷房轉一陣兒,對莊稼漢們說:
「你給我小心點,夥計!別丟失一粒糧食粒兒!」說完便轉身回家,因為他相信打下的糧食不會短少一粒。
這一切僅是開始。阿爾塞尼-波塔貝奇的命名日,十二月十三日快到了。他們十分忙碌地準備著迎接這個日子的到來,因為到了這一天,照例會有一大幫客人到普斯托捷洛夫家來給主人祝壽。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跑遍親友家,邀請大家共慶佳節。這其間,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又賣掉一批糧食,並且進城去買了許多東西。
十二月十三日,做完彌撒,壽星家裡立刻亂哄哄地鬧得人仰馬翻。客人一批接一批來到,他們帶來的男女侍僕聚集了一堆,屋子裡裝不下,不得不把大部分侍僕安頓到下人食堂去;車馬太多,地方不夠,只好把它們送到村子裡,寄放在各農戶家中。
然而,我不想在這裡詳細描寫節日的盛況。那時候,歡宴賓客的情景到處都是一個樣兒,因此,我打算以後專寫一章來介紹波謝洪尼耶的歡樂。
冬天在無休無止的迎送和回拜活動中飛快地逝去,但是過得特別快樂的是聖誕節節期1和謝肉節。
1從聖誕節到主顯節的節期。
聖誕節前的兩三天,最後一批燕麥即將打完;主人的烘谷房裡的連枷的敲擊聲漸漸稀落下來,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可以有三個月的時間自稱為自由哥薩克1了。他長胖了,曬黑的臉變白了,甚至那操心的表情也從他臉上消逝了。沒有一個宴會普斯托捷洛夫一家不去參加;到處都把他們當作貴客,雖然他們一來總是吵吵嚷嚷的一大群。除了拜訪鄰里,他們還進城去參加軍官俱樂部的跳舞晚會;成年的小姐們還把最漂亮的衣裳藏起來,留待參加舞會穿。
1意為自由自在的人。
普斯托捷洛夫夫婦在料理女兒們的終身大事上也很走運。由於招待慇勤和待人親切,一個冬天裡他們便把大小姐和二小姐兩人的婚事安排好了。一個許給了團部的軍醫官,另一個許給了縣法院的訴訟師爺斯特列比曉夫。兩位姑爺都是貧寒之士,但是貧困教會他們怎樣搞錢。何況他們並不向女方要求豐厚的陪嫁。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給這兩個女兒每人做了兩件替換衣服和幾件內衣,買了半打銀餐具和銀茶匙,就把她們打發了。有些人,儘管他們願意拿出豐厚的嫁妝,上帝也不賜給他們乘龍快婿,可是普斯托捷洛夫夫婦總共只用了兩個冬季的時間,便把閨女們帶進社交界,並且成功地甩掉了她們。甩掉了兩個以後,其餘的幾個也會一一脫手的。成功的原因在於: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善於看準時機,孤注一擲,而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又能巧妙地抓住對象,加以籠絡。
唯一不稱心的是:冬季一天天過去,能夠變賣的存糧越來越少。肉食期1結束前夕,普斯托捷洛夫夫婦留下必需的種籽和家人的口糧,把剩餘的糧食悉數賣掉,整個謝肉節期間,他們呆在家裡。他們甚至沒有去參加斯特隆尼柯夫家的folle journee,借口說小姐們希望和未婚夫一起度過齋期前的最後幾天。儘管這樣,這一年,模範主人的希望並沒有落空;他不僅做到了收支相敷,還給兩個大閨女即將舉行的婚禮留下了一筆為數不大的現款。
1即聖誕節至四旬齋期之間的時期。
素食的禮拜一1終於到來。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和全家大小在四旬齋期的第一周裡便提前舉行了復活節前的齋戒祈禱,因為他們擔心到那時冰雪開凍,道路泥濘,會妨礙他們去教堂履行教徒的義務。他們嚴格地遵守著四旬齋的儀式;只吃蘑菇、土豆、捲心菜、蘿蔔,以及一般說最不講究的素食;只有兩次,那是在報喜節和復活節前的禮拜日,他們吃了魚,而且這種美味,普斯托捷洛夫也是事先準備好的。早在頭年深秋,寒凍初降之際,他便取得鄰居古斯裡琴的同意,在後者的池塘裡捕撈鮮魚,又向另一位鄰居費盡口舌借來一張大漁網。因為他事事在行,所以這一次的打撈收穫極為豐富。梭魚、鱸魚、圓腹鰷魚,醃了凍了二十來普特;在整個謝肉節期間,他們自己吃掉一部分,賞給下人吃一部分,還剩下一些留在四旬齋期吃。
1即四旬齋期的第一天。
復活節周過得很安靜。道路完全被爛泥淹沒,全家人只得在節前的禮拜天,趁天黑之前坐上馬車,由勞役農民們推著,才適時趕上教區教堂的早禱。因為路不好走,客人們也不來了;鄰近的地主們都關在自己家裡休息;連兩位未婚夫也是冒著隨時陷入雪下水潭的危險,從城裡來到村子裡的。
在復活節後的第一周1里,普斯托捷洛夫家一次把兩個女兒的婚事辦了。既沒有請客,也沒有出門應酬,第一,因為農忙期不遠了;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因為錢不多了。
1按俄國舊習;人們大都在這一周舉行婚禮。
早上,做完彌撒,立刻舉行結婚儀式,禮畢,父母請新人吃一頓早中飯,接著,新婚夫婦便坐車進城,到自己的家去了。
兩個大閨女脫了手;還剩下八個小的。
無論是阿爾塞尼-波塔貝奇,還是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都沒有工夫去想念嫁出去了的女兒。感謝上帝,他們已經履行了做父母的義務,給女兒們築了案兒,再沒有什麼要為她們操心了:況且,農忙期已經到來,莊稼漢們已經扛著耙子上春播地裡幹活去了。模範主人普斯托捷洛夫早在頭年秋天就把地翻過一遍,現在只須鬆鬆土。尼柯林節一過,就要播種燕麥,往後,又將是翻耕和松土。
總之,夏天漸漸逼近,隨之而來的將是沒完沒了的一長串日子,在這些日子裡,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得遵循往年的陳例,挖空心思去解開那傷透腦筋的啞謎:他能否完成預訂的計劃呢?能否做到收支平衡呢?
「你瞧,菲拉尼杜什卡,夏季的儲藏工作又開始了!」他對妻子說,竭力把聲音放得精神一些。可是實際上,惶惑的暗影已經爬上他的心頭,而且直到秋天才能離開他。
像我們窮鄉僻壤的大多數地主一樣,普斯托捷洛夫對農村改革也感到事出突然。儘管一八五三——一八五五年的運動(它只是這次解放悲劇的大序幕)暴露了種種血腥罪行,但是那些永遠不能理解他們眼前一切事件的真諦的愚鈍而又自滿的人們,是不會從中汲取什麼教益的。生活的鬚根已經深深地扎入農奴制刑事罪案構成的泥潭裡,以致可以立刻將它們移植到新的土壤中。這泥潭滋養了過去,保證了現在和未來,——怎能捨棄那自古以來視為一切行為的準繩、構成整個生存的基礎的東西呢?怎能設想一種必須在徹底剷除根深蒂固的舊生活、毀掉一切陳腐希望的基礎上建立起的新秩序,去代替原來那種自給自足、無憂無慮的生涯呢?既然如此堅信舊制度完美無缺,那麼,任何明白無誤的新事物都被當著一種只消吹口氣便將立刻化為烏有的幽靈,也就不足為奇了。
未來的前途使子輩比誰都更加感到心驚肉跳。假如說:父輩錯了,因為他們並非人人都是關心子女的家長的典型化身(這一點大家幾乎已經開始有了一致的認識),但是子輩為什麼要代他們受罪呢?可是新出現的、自生自長的幻想所產生的沉重後果卻全部落在了他們身上。父輩已經活夠了,享受過了,也該入土了,可是子輩……難道他們能為過去的事負責嗎?無疑的,輪到他們管理產業的時候,他們將會對農奴人道一些。他們上台後,農奴制下的刑事罪案將會消失,主奴關係將會變得合理,「您是我們的父親,我們是您的孩子」這話將變成現實。還需要什麼呢?你看,現在小布爾馬金1掌握了產業,他就從來不用皮鞭打人。他待人親切,說話和氣,一切仍然進行得很好。像布爾馬金這樣的人會漸漸多起來,這是大勢所趨。打人是不好的,強迫農夫農婦拚死拚活地為主人幹活,是不好的,因此布爾馬金就不這樣辦。可見在農奴制度下也可以過得很好。
1見下一章。
但是,如果相信這些新出現的幻想,那就得放棄對《聖經》的信仰。而《聖經》裡明明寫著:奴隸們!你們要服從主人!無論是亞伯拉罕,或是其餘的族長1都有奴隸,他們都善於侍奉上帝。為了贏得空洞的誇獎,難道真該棄絕信仰、玷污先輩的遺訓嗎?為了什麼呢?為了投奔那張著大口、愈往下愈黑暗的無底深淵嗎?
1據《舊約-創世記》中傳說,亞伯拉罕是猶太族的開拓者,他的後裔多為族長。
不,不!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1:不必無緣無故地把如此惡毒而瘋狂的騷亂投入農民群眾中。
1「這樣的事」指廢除農奴制。下同。
當時大多數地主就是這樣想的,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比別人恐怕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並不愚笨,在鄰里間,他甚至享有聰明人的盛譽。可是對於這一類具有決定意義的大事,聰明人往往比最糊塗的人更加容易糊塗。他們堅信自己的行為和主張完美無缺,養成了積重難返的頑固勁兒。因此,普斯托捷洛夫不僅沒有因為甚囂塵上的傳聞而改變自己的活動方式,反而乾脆把這些傳聞斥之為胡說八道。他仍然揚揚自得地來往於田野之間,揮舞著皮鞭,絲毫不放棄他歷來的鐵定的制度:犯第一種罪者挨五鞭,犯第二種罪者換十鞭,等等。
可是傳聞在繼續增長。一八五六年九月,幾位參加了加冕禮1歸來的村鄰,帶口消息說,整個莫斯科都在談論著勢在必行的改革。
1沙皇尼古拉—世逝世後;亞歷山大二世於一八五五年二月登位;翌年八月二十日行加冕禮。
「這些人的舌頭哪,我真恨不得絞死你們,連莫斯科那些汪汪叫的狗東西也一齊絞死!」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聽到這個消息,憤然無禮地叫嚷,「汪汪—汪汪,狗雜種們就知道亂叫!除非是大家全瘋了,才會出這樣的事!現在還不會出這樣的事。」
「你這人真怪,老兄,跟斯特隆尼柯夫一模一樣!不管你對他說什麼,他總是嘮叨他那一套!」格利葛裡-亞歷山德羅維奇-彼爾洪諾夫想說服他。
「你們盡可以把斯特隆尼柯夫叫做蠢貨,可是依我看,他比你們都聰明。」
「你還是好好想想吧。如果沒有一點影兒,長官能讓大家談論這種事兒嗎?您想想吧。從前,誰要是膽敢談論這樣的事,準把他流放到馬卡爾都不願去放牲口的地方去。現在,哪個小崽子不張著大口嚷嚷:必須給農奴自由,給農奴自由!長官們卻坐在那兒摸腦袋!」
「全是胡說八道!上頭是有意放鬆韁繩,拿糖果招引人……事情開頭總是這樣的。」
「我也知道是胡說八道,不過對這種胡說八道還是有一點準備的好。等到突如其來,那就晚了!」
「得啦!……我說過,決不會有這種事,永遠不會有!用不著準備。」
總之,說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的看法。連一向絕對相信丈夫一貫正確的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也有些動搖了。但她不打算說服他,因為她擔心,這只會破壞他們久已存在的和睦的夫婦關係。
這時,家裡只剩下普斯托捷洛夫老倆口了。女兒們已經一個個嫁出去,兩個兒子在士官學校畢業,成績優良,後來又念完參謀總部辦的軍事學院,現在在參謀部門謀到了好差使。
「現在要能像從前那樣,安居樂業就好了,」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說,「可是不成啦!上帝到底還是降下災難啦!」
於是,她給兒子去了一封信,要他們好好打聽一下,然後把實情委婉地稟告他們的父親。
果然,兩個兒子先後來信告訴父親,說是解放農奴一事大有急轉直下之勢,社會上關於此事的種種傳說確有充分根據。收到第一封信後,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心亂如麻,兩、三天平靜不下來,但是最後,他把來信扔進火爐,並且回信給兒子,不許兒子再向他報道這些無稽之談。
報上終於登出了皇上給西部邊疆地區總督下的詔書。古斯裡琴上校派人給普斯托捷洛夫送來一份載有詔書的《莫斯科新聞》,因此,要懷疑也真該沒有懷疑的餘地了。
「現在你看見了吧!」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乘機大膽批評丈夫道。
「看見什麼:看見了蠢事一樁!」他像斯特隆尼柯夫那樣反唇相譏說:「盡人皆知,那邊是波蘭佬!他們造反,就該收拾他們……」
可以說,詔書甚至挑動了他。待他相信即將解放農奴的傳聞已經流傳到農民中間之後,他便找來區警察局長,大罵他管束不力,後來又趕到城裡,管縣警察局長叫繡花枕頭1,局長聽了這個帶有女性意味的名字,一時捉摸不定:人家是不是存心侮辱他。
1原文意為頭飾、帽子,轉意為笨蛋、草包。為了照顧下句,權且譯為繡花枕頭,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意。
「好吧,我自己來辦這事,我來監視你們所有的人!」他威脅說,「我只要一碰到『汪汪亂叫的狗東西』,不管他是我家的農奴,還是別家的,立刻把他抓到馬房裡,接他一頓。真是怪事,流言蜚語傳遍了全縣,可是他們,我們的保衛者卻只會於坐著,吹吹口哨,不聞不問!」
他果然開始監視農民的言行了。在波斯列多夫卡,恐怖的情緒還沒有消逝,農民們誰也不吭聲,可是在鄰近的村子裡,農民們卻大談而特談。於是,有一天他引來一個「汪汪亂叫的狗東西」,將他痛打了一頓。自然,這件事並沒有引起不良反應,鄰村的地主,也就是那個「汪汪亂叫的狗東西」的主人甚至還很感激他呢。但是從這時起,人們開始在背後嘲笑他。
「你看你變成個什麼樣兒了!」彼爾洪諾夫責備他說,「簡直像個婦道人家!只有婦道人家才會到現在還不相信這個,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連斯特隆尼柯夫也在嘲笑你啊!」
他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他把教區神甫請到家裡,建議他利用下一個節日,在教堂裡布道時講一講永遠不會有這種事。可是這位神甫腦子遲鈍,從來沒編造過聖跡,因此這一次他感到非常為難。這時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便提議由他自己代擬布道文。果然,說幹就幹,他提筆疾書,不出兩個小時、布道文便寫好了。布道文裡說,亞伯拉罕有奴隸,以掃和雅各也有奴隸,約瑟的奴隸甚至比羊還多。總之,他說得明明白白,連三歲大的孩子也不可能不懂。
就在這次談話後的第一個禮拜日,教堂裡擠滿了農民。來聽講道的不僅有本教區的地主,也有遠方村莊的地主。在規定好的時間,彌撒結束之前,神甫走到讀經台前,用柔和的聲音說:
「地主先生們,莊稼漢們!請大家走近來一點,走近來一點!」
人群蠕動起來。莊稼漢們聚精會神地聽著,看來他們已經聽懂了;可是,唉!他們實際理解的恰恰和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希望他們理解的背道而馳。
後來,斯特隆尼柯夫上省城去參加全省貴族長會議,帶回了確實的消息。已經沒有懷疑的餘地了……
普斯托捷洛夫夫婦關在波斯列多夫卡,既不出去串門,也不請客上自己家裡來。不久,阿爾塞尼-波塔貝奇對產業的經營也放鬆了;據說他開始拚命喝酒了。
「瞧他,還是個模範主人!」村鄰們這樣談論他,「只要自己的莊稼漢肯自幹活兒,我們全可以當模範主人,可是現在,你去當主人吧!」
一八六五年,我因事回到我們窮鄉僻壤呆了一些時候。在一個教會的小節日,我到普斯托捷洛夫他們那個教區教堂去做彌撒。教堂裡空空蕩蕩;除了一個教堂執事和一個村長,我發現只有兩個教徒,站在圍著污穢、破爛的紅呢子的小平台上。原來是普斯托捷洛夫老倆口子。
做完彌撒,我走到他們跟前,阿爾塞尼-波塔貝奇這兩、三年的變化使我大吃一驚。他的右腿幾乎完全癱了,因此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不得不時時扶住他的臂肘;他的舌頭僵硬,眼睛渾濁無神,聽覺失靈。儘管這一天還剛剛開始,可是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
「阿爾塞尼-波諾貝奇!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我向他們招呼說。
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和我打了個照面,默默地指著丈夫,哭了,可是他顯然沒有認出我來。他張著渾濁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好像要看清那使他不得片刻安寧的什麼幽靈似的。
「阿爾秀薩!老朋友在對你說話!」妻子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叫道。
他慢吞吞地把頭向我這邊轉過來,轉動僵硬的舌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該一死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