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名伊凡-馬卡羅夫,斯傑班哥哥第一次看見他時,給他取了個綽號:萬卡—該隱。其實,無論是伊凡所特有的那種調皮的習性,還是他那種玩世不恭、老實說又相當令人討厭的詼諧,和真正的萬卡—該隱1這樣的名聲,都是名不符實的,但是這個胡亂地起的綽號一經提出,人們也就胡亂地接受下來。
1萬卡是伊凡的卑稱。該隱是。聖經,故事中殺死親兄弟的兇手。耶和華因此罰他永遠流浪。
就職業來說,他是個理髮匠。兩年前,他一出師,主人便叫他出外去掙代役金。可是兩年來,他沒有繳一文錢代役金,因此主人決定調他回鄉下來。一天早上,僕人報告母親,理髮匠伊凡在女僕室待命。
「啊!親愛的!歡迎歡迎!好小子,你幹嗎不繳代役金?」母親對他寒暄說。
但伊凡避而不答,滿不在乎地走到太太面前說:
「太太!請允許我吻您的手兒。」
「滾開……流氓!你們看,他倒想演滑稽戲啦!說,你為什麼不繳代役金?」
「承您的情,太太,我本該萬分榮幸地繳納代役金,可是,說實在的,我自己要錢用。」
「我讓你爛死在鄉下。教你在太太面前演滑稽戲!我倒要看看你怎樣『自己要錢用』的!」
「您看著辦吧。我就在這裡美美地過一輩子好啦。」
「啐,你這個賤種!萬萬沒想到!……」
「美兮,笨豬兒1。役碰到耳朵,算不得打耳光!非常感謝您的寵愛!」
1法語:「謝謝舊安」的諧音。
母親驚訝得目瞪口呆。從這一連串不三不四的插科打諢的談吐裡,她只明白了一點:一有機會便應當把這個站在她面前的人送去當兵,再同他理論下去,只能招來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不快。
「滾!」她大喝一聲,做了一個威脅的手勢,同時立即明智地退卻了。
「熱—吾—費李西特1。來過的人還沒到2。請您放心,我不想領情。」
1法語:je vous felicite,意為:我恭喜您。
2這幾句顛三倒四的話,貌似插科打諢;實際上是對主子的一種反擊:走不走由我(「來過的人還沒到」),你如果打我(上文「做了一個威脅的手勢」),我可不是好欺負的(「……我不想領情」)。
總之,他剛邁出第一步就表明他在紅果莊的生涯將是與眾不同的,誰也不懷疑他以後會遇到不幸。
他的外表可說醜怪已極。瘦高的個兒,細長的雙腿支撐著窄而短的軀幹,他不住地晃蕩著身子,兩腿好像被壓得發軟,支持不住軀幹似的。和身量很不相稱的小腦袋,憔悴的、刀刃型的窄臉,長長的、黃裡泛白的頭髮,無神的藍眼睛(彷彿是兩個空洞),薄薄的、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不住地晃動的、猩猩式的長手臂,加上搖搖擺擺、高一腳低一腳的步伐(好像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舞)——這一切證明他身上存在著某種近似「無責任能力」1的不正常的狀態。他回來的時候穿一件白麻布襯衣,下擺也不塞進褲腰裡,還帶來了一架手風琴;他把它放在門廊裡。
1法律名詞:因神經錯亂而沒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這……他是怎麼說的?……『熱—吾—費李西特』……下面還說了些什麼來著?」母親追憶著他的話,回到女僕室,佇立在窗前,想看看這位滑稽大王要到哪裡去。「姑娘們,他是怎麼說的?」
「『來過的人還沒到』,」一個丫環提示道。
「這小丑,他倒想得出!」
「他看見您舉手要打他,就用這話警告您:別動手動腳。」女管家阿庫麗娜解釋說,她因為自己在我家居於特殊地位,所以對母親說話不太拘束。
「他等著吧!你們看!看!這流氓跳舞啦!簡直不是走路,是跳舞!天啦!他好像在拉手風琴!你們快去,快去,把他的手風琴奪過來!」
一個丫環跑去執行命令,母親留在窗前觀看事情的發展。不大一會工夫,被派去的丫環已經趕上滑稽大王,她急步走著走著,一把從他手裡搶過手風琴,轉身飛奔而去。伊凡拔腿追趕,但是不幸,他的腿有毛病,踉踉蹌蹌,終於一跤栽倒在地。
「你們看!你們看!栽倒了!……喂,醜八怪!你幹嗎呀?蹭癢癢嗎?摔碎了腰子嗎,下流貨?」母親叫喊著,觀賞著窗外搶呀追聽的一幕,忘了自己剛才的憤怒。
丫環拿來了手風琴;但樓梯上隨即響起了腳步聲。母親聽見這腳步聲,急忙抓起手風琴,從女僕室跑了出去。
「太不像話!」滑稽大王轉身來到女僕室,放開嗓門,大聲怒號,「簡直是攔路搶劫!我也真傻,離開莫斯科的時候,我還以為太太叫我來,會對我說;伊凡,給我拉個曲子吧!」
丫環們一擁而上,簇擁著把他送走了。接著,車伕阿連皮(他兼任莊園裡的打手職務),像俗話所說,狠狠地揍了莫斯科客人一頓。
當天,母親在吃午飯時說:
「又來了一個現成的丘八。看一陣再說,要是不行,不等徵兵期我就把他送去當兵。」
就在這次午飯席上,斯傑班哥哥給客人取了萬卡—該隱這個綽號,這很合大家的口味,因此立刻通行開了。然而,對於斯傑班來說,他的杜撰卻遭到了回敬。晚上,他遇到伊凡,便用他素常使用的不拘形跡的口吻問道:
「怎麼樣,萬卡—該隱,他們剛才給你洗了個痛快的蒸汽澡吧1?」
1俄國人洗蒸汽浴時,用樺樹條抽打身子。這裡指挨打。
伊凡聽到這個新綽號,始而驚訝,繼而恍然大悟,原來少爺像他一樣,也是個滑稽人物。
「萬卡—該隱……為什麼?我和該隱有啥關係?」他反問。「少爺,我叫伊凡-馬卡羅夫,可是您呢,不管叫得對不對,你爹你娘總是尊稱你斯焦普卡蠢貨!」
善於經營的地主往往教家奴學一門手藝以滿足家庭生活的需要,而各種手藝中數理發這一行最沒有出息。代役制的農奴理髮匠很少是老老實實的繳租人。他們年紀輕輕就被輕便的活兒、與顧客的粗俗的胡扯腐蝕壞了。因此,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幾乎經常在莫斯科城裡蕩來蕩去,沒個固定的位置。
他們中間酗酒並不特別普遍。但是,游手好閒、油嘴滑舌、熱中於搞各種不體面的「訂貨」,卻是他們最主要的特點。他們形容枯槁,衣衫襤褸,遊街串巷,忙於撮合拉縴,為他人物色「姑娘」,而且只要能滿足萍水相逢的「訂貨人」的慾望,即便有累斷腰骨的風險,也在所不惜。最突出的是:儘管這種「訂貨」的報酬相當豐厚,他們卻永遠身無分文。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他們拿到報酬後,立刻跑到附近的小館子裡,將這些零票子左一張右一張胡亂地花個精光。總之,地主將他們看做不可救藥的人物。因此,如果地主決定把家奴的男孩送去學理發手藝,那一定是因為家裡需要的各種手藝人早已一應俱全了的緣故。
在農村裡,理發業和別的行業的區別更加顯著。紡織工、靴匠、裁縫,各司其職,工作固定,可是理髮師幾乎根本用不著。拿我們家來說吧,唯一用得著萬卡—該隱的手藝的,是為父親理發和刮臉,但是他的侍僕柯隆可以出色地施行這種奧妙的手術,父親大可不必將自己交到那個天知道他存著什麼心眼兒的騙子手上。因此,得為萬卡—該隱另外安排一件工作,叫他經常吃點苦頭。不用說母親正在為這事操心,因為她決不能讓任何一個家奴吃閒飯。
可是要辦好這件事頗不簡單。萬卡—該隱幹什麼活兒都不適當。讓他留在家裡給柯隆當下手吧,天天見面,叫人討厭,說不定他還會幹出什麼不體面的事來;派他做個助手,牧放牲口吧,他也會幹壞事:不是丟失牲口,就是偷擠牛奶。母親考慮來考慮去,終於拿定主意:好在割草期到了,就派萬卡—該隱去割草吧。這天晚上,費陀特村長來請示工作,她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對他講了。
「他恐怕連鐮刀也不會拿,」費陀特說,「就是他難辦。」
「現在不會,拿拿就會了。你只要多請他吃鞭子,他就學得快。」
「話是這樣說……你請他吃鞭子,他舉起鐮刀向你……」
「唔,上帝是慈悲的……願上帝保佑你!」
但是第二天早上,母親剛向窗外投了一瞥,立刻看到萬卡—該隱在院子裡大搖大擺、悠哉游哉地閒逛。
「萬卡為什麼不去割草?」她轉身問女管家。
「他根本沒去。」
「把這個下流貨叫來!」
「太太,您最好別同他打交道!」
「不,不……把他叫來……馬上叫來!」
幾分鐘之後,女僕室裡響起一片照例的叫罵聲。
「好小子,你怎麼不去割草?」母親喝道。
「對不住,太太!『喂,要理發、刮臉、放血的1,請上這兒來,』我幹的是這一行,可您派我去耍鐮刀!難道體面的老爺太太們是這樣辦事的嗎?」
1舊時理髮師兼做放血的外科行當。
「呸,混賬東西!他竟敢跟我開玩笑……給我馬上滾到阿連皮那兒去!讓他照前兩天那樣治治你。」
「一天下兩場雨……昨天揍了,今天又揍……這你得再想想,太太。」
上次見面的情形想必已經提醒母親,她和萬卡—該隱今後還會不斷發生衝突,對此她本應有所提防,但是,農奴主無往而不勝的實踐使她習慣於奴隸對她的絕對服從,因此這一次聽到他的回答,竟使她瞠目結舌、驚慌失措地呆立在這個桀驁不馴的奴隸面前,彷彿遭到了突然襲擊。
「別人家是怎樣辦的呢?」她腦子裡轉著念頭,「難道大家都是這樣的嗎?在燕麥村安菲莎家裡……她是怎樣對付這種事的呢?」
不言而喻,到頭來伊凡還是挨了打,但母親卻決定暫時不再同萬卡—該隱照面,等地裡的活兒稍為空一點,立刻送他上徵兵處。
「在這段期間裡,我要聽憑上天的安排,」她對阿庫麗娜說,「讓天上的父來評判,該把我怎樣就怎樣吧!天上的父高興——就保護我,不高興——就將我交給這個下流貨,任他奚落!」
「人家肯收他當兵嗎?」阿庫麗娜表示懷疑。
「為什麼不收?」
「您看他的門牙全打落了。」
「哦,這我知道!昨天我就看見了,他那張臭嘴像個黑窟窿……天啦,我們造了什麼孽,該受這份罪啊!唔,沒關係!徵兵處要是算名額不肯收,我就不算名額,白送!」
如果不是車伕阿連皮請求把萬卡—該隱調到馬棚去,因而幫了母親的大忙,「真不知道她是否能順利地執行不與這個桀驁不馴的奴隸見面的決定。
這之後,母親似乎平靜下來了,然而這種平靜只是表面如此,實際上,萬卡—該隱的事仍然使她牽腸掛肚,放心不下。
「快去看看那下流貨在幹什麼,」她一天要派丫環到馬棚去探望好幾次。
而當丫環回來稟告,說「他坐在小台階上吹口哨」時,母親簡直氣得嘴唇發自,渾身發抖。
「你為什麼一言不發,我的好老爺!」她衝著父親嚷道,「他不是你家的人嗎!勞駕您管管吧!奴才嘲弄主子,老爺還有閒心關在房裡張羅聖餅!」
但父親總是用那句現成的、老一套的話作答:
「我啥也不知道。你剝奪了我的全部產業,你自己去管!」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萬卡—該隱不但沒有認罪,而且顯然對這裡的生活完全過慣了。他甚至贏得了家奴們對他的好感。雖然不大讓他離開馬棚,但是因為他每天同旁人一起到下人食堂去吃飯,所以母親一聽到從那裡傳來的哄笑聲,便十拿九穩地認定那可惡的滑稽大王已經到了食堂。
「聽,那些公馬又在打哈哈!」她心裡想道,「一定是萬卡—該隱在逗他們!」
甚至女僕室也響起了可疑的嬉笑聲,它也沒有逃過母親的耳朵。看來伊凡講的笑話已經暗暗地傳到了女僕室,特別是在那些「鐵匠橋的婆娘們」1當中產生了強烈的印象,使她們回想起了從前的黃金時代,那時,她們的耳朵不停地聽到莫斯科工匠們隨口而出的粗言穢語。
1指曾在莫斯科的鐵匠橋學過裁縫手藝的代役制女農奴。
真的,當萬卡—該隱挪動他那兩條笨拙的長腿,手舞足蹈,唱著:
肉包子!
熱火火!
才出籠的燙包子,
一個子兒買兩隻!
大蔥餡兒,加胡椒,
還有那母狗心肺餡兒!或者,當他從自己苦難生涯中所經歷的無窮無盡的傷心事裡,挑出幾段來,表演給聽眾看的時候,怎不教人笑得死去活來呢。
他講過這樣一段故事:「有一口,商人扎韋赫沃斯托夫來找我,說;『我們胡同裡有個叫格露莎的小妞兒,』我說:『她是烏涅西提莫耶戈列公爵的一隻金絲雀兒,』他說:『呵,一隻標緻的金絲雀兒!一點不錯,伊凡!你若替我弄到手,我馬上替你向主人贖身,然後再給你弄個鋪面……喏,現在先付你四分之一的定錢!』我收了他這筆錢,心想:我一向為體面的先生們效勞,這一回也得賣點力氣。我去了。我在她屋子前走過去,走過來,一遍,兩遍,三遍,一邊走一邊吹口哨。我看見那小妞兒坐在窗前做針線活。她瞟我一眼,笑笑。哎嗨!我想:你倒是個老手!我走近窗口,開門見山,說;『阿格拉菲娜-馬克西莫夫娜,我有幾句話想跟您談談。』她說:『請說吧。』我走進她房裡,如此這般,我說,『商人扎韋赫沃斯托夫-捷連吉-普羅霍利奇想和您相好。』唔,自然,起初她扭扭捏捏,裝腔拿勢。『哎呀,您在說些什麼呀!我哪能做這種事!我怎能甩掉我那位公爵!』不過她又說:『您明天這個時候再來一趟,我給您確實的回信。』好,明天就明天吧。第二天我又去了。她在桌上擺了一隻茶炊,茶水都燒好了。『喝喝茶好不好?』我們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拉話兒。『跟捷連吉-普羅霍利奇過能有什麼光景呢?他的脾氣怎樣?』總之一句話,小妞幾盤根究底,什麼都問。忽然間,我聽到彷彿有人進了胡同。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也忽然從座位上跳起來,說:『是我那位公爵來了!您到我臥室裡去躲一躲吧,我一會兒就把他打發走。』她連推帶操硬把我塞進她的臥室,這樣一來,倒好像是我『自己』鑽到她臥室裡去的。我聽見他問她:『來了嗎?』——『來了!』一聽這話,我的心都涼了;完蛋了。這時,他跑進來揪住我這幾根頭髮,把我拖進上房,放在爐子旁,動手接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打累了,歇一會,又磕我牙齒,又歇一會,再打耳光。還照鼻子一拳!照眼睛一拳!血象小河一樣淌……他說,『我砸爛你這個下流貨的狗臉,砸穿你的後腦!』忽然他吸足一口氣,掄起拳頭猛打——唉,我想,他要打死我了!要不是過路的人圍攏來,他早接得我見閻王了……」
萬卡—該隱越講越火,連他那淡白的眼睛也紅了。四面八方響起了驚歎聲。
「怪不得你這張豬臉都給砸扁了!」
「怪不得他少了三顆門牙!原來是公爵看上了他。」
「你那四分之一的定錢呢?繳了代役金嗎?」
「沒有,弟兄們,那陣到了一批時裝,我給自己買了一對兔毛的翻口袖套!」
「哈—哈—哈!」
伊凡的聲譽一天天增長,他的倒霉的時辰也一天天逼近。快到九月半了;地裡主要的活兒已經做完;丫環們每晚聚集在女僕室裡,摸黑聊著閒天;總之,整個宅子正漸漸進入冬季生活。萬卡—該隱揣摩到,禍事就要落在他頭上了。這個猜測顯然使他的情緒受到了影響。無論他怎樣強作鎮靜,人們還是常常發現他沒精打采,萎靡不振,而且只在受到旁人撩撥時才說點笑話。
「弟兄們,如今夜裡我渾身骨頭象散了架一樣,」他抱怨道,「腦子裡開鍋似地翻騰,腰酸腿疼……」
「這是上次爵爺把你揍成這個樣兒的!」
「我遇到的爵爺可多呢。單說在一個拘留所裡,我背上挨的鞭子,就有天上的星星那麼多!」
算他走運,母親要上莫斯科去辦事。太太一走,萬卡—該隱的憂慮也隨著煙消雲散,原先那種調皮的勁頭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每天晚上到女僕室和丫環們一同吃晚飯,講笑話。
「了不起!簡直是莫斯科的那種氣味!」當清水湯端上桌子的時候,他說道。
或者是在上燕麥糊時,他便說;
「這大概是最時興的一種奶油凍吧。客稀—雞賽你呀(他說的大概是questceque c'est que cela1),請賞臉嘗嘗!不,姑娘們,有一回一個老爺請我吃了一份松焦油做的奶油凍,就是這個玩意兒!差點兒沒把我的五臟六腑膠成一團,他們灌了我半升硝鏹水,才把我救活!」
1法語:這是什麼玩意兒?
「淨胡扯!」
「我胡扯?狗才胡扯,我可不是胡扯。美人兒們,有一回我同人打賭,吞了一把叉子下去。直到現在那叉於還在我肚子裡吶。」
這些笑話引起了碎嘴婆娘安努什卡的勃然大怒。……她本來就討厭人家插科打諢的,更何況伊凡的胡言亂語吸引了丫環們的注意力,不去聽她的說教了。
「別在這裡擾亂人心,看在基督份上!快吃完上帝賜給你的麵包吧!」她勸告涎皮賴臉的伊凡道。
「好姑姑,您大概是想說,應當抱著感激的心情領受老爺的巴掌吧?」萬卡—該隱反唇相譏道,「依我看,在這兒呀,不吃這份酒席就撐得慌啦!美麗的姑娘們!」他向聽眾們說:「還是讓我給你們講講我到莫霍夫教堂去聽宗教音樂「的事吧……」接著他便講了。他的故事不僅沒有引起丫環們的反感,而且使她們得到了莫大的享受。這使安努什卡非常痛心。
母親終於回來了。剛同家人問過好,走進臥室,她就查問萬卡—該隱的情況。不用說,女管家口稟太太,說他不聽管教,成天賴在女僕室裡。
「不能讓他再賴下去,」母親斬釘截鐵地說,當天晚上便吩咐村長,明天準備一輛長途馬車。
那時候,發配倔強的奴隸去當兵的「儀式」是用非常詭譎的辦法來完成的。人們暗中監視著被發配的對象,使他不能逃走或者戕害自己,然後,在事先講定的時間突然從四面八方將他團團圍住,給他釘上腳枷,親手交給押送人。
對伊凡的做法比一般更加詭譎。天剛麻麻亮,人們喚醒他,趁他迷迷糊糊的當兒,綁住他的雙手,釘上腳枷,便把他拋進大車裡。一個禮拜後,押送人回來報告,說徵兵處收了他,但不算正式名額,因此這一次送一個人出去絲毫沒有撈到物質上的好處。但是母親並不責備押送人;她因為農奴制的正義的勝利感到高興……
幾年過去了。我從學校畢業,當了公務員。一天早上,我的老家人加夫利洛走進我的書齋,說:
「有個客人來看我們了。進來!沒關係,來吧!」他向站在門口的客人加了一句。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瘦長的、完全乾癟了的骨頭架子。我把他打量了很久,竭力追憶我在哪兒見過這個人,終於想了起來。
「是伊凡嗎?」
「是,大人。」
「可是,老弟,你瘦成這個模樣啦!」
「您請看看吧,大人!」
說著,他張開嘴,用手指神開雙唇。
「您請看看吧!」他繼續說,「以前只缺三顆牙齒,現在差不多一顆不剩了!」
「嗯,沒幾顆了。你現在在幹什麼事?在當差嗎?」
「是,老爺。在軍醫院當個小醫士。不過我也幹不了多久了。我身上沒有一個關節是好的;該死啦。」
他在我們這兒呆了一整天。加夫利洛逗他說笑話,伊凡總是憂鬱地看他一眼,彷彿在說他腦子裡現在只有一個念頭:該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