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傑日達姐姐是我們家最大的女孩子。不能說她生得漂亮,平心而論,甚至可說十分醜陋。虛胖,面孔老相,沒有生氣;軟綿綿的肉疙瘩鼻子,活像一隻揉皺了的鞋子;一對凸出的灰色大眼睛,冷冰冰的神氣,——這副模樣兒是不能吸引男子的。不過,她的身材好,她以此引為驕傲,但是母親公正地評論她說:「單靠身材,我的小祖宗,是吃不開的。」母親非常寵愛她的頭生女兒,因此女兒的缺乏姿色使她非常擔憂。母親儘管年近四十,家務事又全靠她親自操勞,可是她當年的俊俏風韻猶存,如果將她們母女加以比較,那對姐姐尤其不利。姐姐也知道這一點,因此非常痛苦。有時候她竟對母親粗野地發洩她無法忍受的苦衷。
「您老是呆在我身邊,真討厭!」她說,「又不是您要嫁人,是我要嫁人。」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獨來獨往,」母親辯解說。
「您試一試看吧!」
母親讓姐姐穿戴得像個洋因圇,給她預備了豐厚的嫁妝。她在給女兒預備嫁妝時,竭力要叫大家知道,在這樣殷實的家庭裡有一位富有的閨秀。除此之外,她逢人便說,要分三百名沒有抵押過的農奴給女兒作陪嫁,並且許下許多願。
「我們死了,什麼也不帶走的,」她說,「暫時她也夠了,以後,只要女婿人好,我們可以再給他們一些。」
上面我已經說過,母親很快地看出她的愛女在舞會和晚會上沒法找到對象,只有運用特殊的手腕才能達到目的。於是她便運用了一些特殊的手腕。
這時,我們家裡擠滿了媒人。其中最出眾的媒人要數阿甫朵季雅-加甫利洛夫娜-牟托甫金娜,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婆,母親當年就是她做的媒。母親對她抱的希望最大,雖然和她往來的多半是些商人,而且,由於年邁力衰的關係,她已經失去了應有的伶俐。還有幾個男媒人,雖然男人幹這種營生是件不大體面的事。男媒人中,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羅基沃尼奇。他是一個矮小、難看、孱弱的老頭子,生就個紅裡透青的大鼻子,鼻孔裡鑽出一撮粗硬的鼻毛,舉凡田地買賣、房產交易、物資進出,男婚女嫁,他都從中說合。此外,他還承辦各種雜差,包括那些見不得人的差使。從他臉上一眼就能看出,他沒有固定的營生,他自己也毫不含糊地說:
「我過的不是真正的生活;成天靠別人混日子!您叫我,他叫我,我隨叫隨到!一個月以前,有個商人對我說:『你去跑一趟吧,羅基沃尼奇,到三一修道院去替我做一次禱告,步行去;我許過願,可是自己沒工夫去……』這有什麼關係,幹嗎不去一趟呢——我就去了!不瞞您說,來回六十俄裡,全靠我這兩條腿!」
或者:
「有一回,我碰到了一件真正的奇事。一個商人叫我和他一塊兒下河洗澡,強迫我扎猛子。游到大河當中,他死死地抓住我,揪住我的頭髮,往水下按,一下,二下,三下……我兩眼直冒綠圈……可是,謝謝,後來他扔給了我一張藍鈔票!」
母親聽著這些故事,笑得前仰後合,我甚至想:我們家裡所以接待他,與其說是要請他辦「事」,不如說是想聽他講講他遇到的那些「真正的奇事」。
除了媒婆們和男媒人們之外,還囑咐斯特列科夫和幾個在莫斯科經商的後沼鎮富人,要他們留心,有合適的人,立刻報告我母親。
有時從清早起,那些媒婆,撮合婚姻的行家們一個接一個來到我們家裡。
「薩娃斯繹諾夫娜在女僕室裡等您接見,」使女稟道。
「叫她上來吧。」
進來的是一個清瘦、邋遢的老婆子,麻臉,一隻眼睛出天花時壞了。她穿戴得很壞:頭上是一塊鄉下女人包的頭巾,披一條已經褪色的「夫人呢」舊披肩。
母親和她關在臥室裡談話;姐姐躡手躡腳的走到房門前,附耳竊聽。
展開了怪誕不經、極端無恥的吹噓。除非是因為無法判斷談話雙方是否存心騙人,或者是因為鬼迷心竅,使她們自信她們所談的確有其事,才能對這種怪誕無恥的吹噓加以原諒。
「你又來介紹一個騙子嗎?」母親開口問道。
「絕對不是!上一回的確……怪我不是,太太,我弄錯了!……不過現在我相中了一位少有的……公子!像畫上畫的一樣漂亮,有田有地……一句話……」
「誰?」
「別列別杜耶夫少校。您可能聽說過吧?」
「沒有,有生以來還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姓。準是個新兵。」
「哪裡的話,我哪敢做這種事!這大概是個古姓,真正的貴族姓氏。別列別杜耶夫家在楚赫洛瑪有領地。他到莫斯科來過冬,夏天呆在領地上。」
「老嗎?」
「還說不上老。只能說不年輕——可也不算太老,四十五上下,不超過這個歲數。」
「不要。準是五十啦。」
「哪裡的話!這有什麼關係!他的身體可強壯呢!」
媒婆又說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悄悄話,但母親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不要,不要,不要。」
薩娃斯繹諾夫娜剛走,牟托市金娜就來了。牟托市金娜的外表比前一個媒婆端莊得多;她穿著高級綢料做的連衣裙,戴著有黃絲帶的花邊包發帽,披著嶄新的「夫人呢」披巾。因為是老交情,牟托市金娜對母親不拘俗禮,總是用「你」稱呼她:
「你讓我歇口氣吧,我都累死了,」她說,「今天我跑遍了半個莫斯科城,這碗飯可不好吃啊。」
「有什麼消息?」母親急不可待地問道。
「有什麼消息!什麼消息也沒有!求婚人一個都沒有了,就是這些!」
「難道莫斯科沒有一點辦法,求婚人都死絕了?」
「有是有,可是不合您的心意。甚至有一位上校呢,不過,他是個鰥夫,有六個孩子,又愛喝兩杯。」
「這樣的人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所以我不替他吹噓。」
母親想起心事來了。眼看冬天會白白地過去,一無結果,她憂心如焚。肉食期快結束了,到處都在談論別人即將舉行婚禮的消息,我們家的待嫁閨女卻像施了定身法似地坐在家裡。一想起愛女的醜陋面容,她的焦急不安也與時俱增。
「分明是你不肯賣力,」她責備車托市金娜。「我們折騰來折騰去,光是做衣服就花了那麼多錢——結果還是一場空忙。公子哥兒成群地在莫斯科蕩來蕩去,吵吵嚷嚷——有一個合適的也好呀!」
「應當耐心等待。好戶人家在莫斯科不是住一個冬天,而是住兩個、三個冬天,結果還是空著手回去。你到這裡來差一年才一個星期1,說要就要,哪能行!」
1戲謔語:不幾天的意思。
「真的連一個有苗頭的也沒有麼?」
「前兩天倒聽說過一個人,可是我怕說得不對……」
「誰?說吧!」
「聽說,最近好像有一位地主要從羅斯托夫到這兒來。他很有錢,當過幾年貴族長。他這次到這兒來,聽說是要娶一個妻子。他是個鰥夫,——大概是孩子管不過來。」
「唔,像蝸牛一樣,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爬到。他的孩子都大了嗎?」
「兒子娶了媳婦,大女兒也出嫁了。」
「是個老頭子嗎?」
「不年輕了。不過身體倒挺強壯。甚至因為那種事兒吃過官司。」
「『那種事兒』是哪種事兒?」
「瞧你,還不就是那種事兒。看來,他是決不會放過那些農奴姑娘的,可是縣警察局長把他給告了。」
「你這個害人精!也不看看你在給什麼人做媒!」
「噯,我的老祖宗,哪個地主不幹那種事兒。只有你的瓦西裡-波爾菲雷奇……」
「不要!我的娜嬌哈(母親忽然用這個並不怎麼親熱的小名和外號來稱呼姐姐)不嫁給老傢伙。何況還得替他帶孩子……不要!」
「依我說,還是年紀大的丈夫好些。愛得深。為了年輕的妻子他都肯咒罵孩子,會把領地過戶給妻子。」
但母親不信這些臆測之言。她離開座位站起來,在房裡激動地走來走去。
「蠢丫頭二十歲了,老嫁不出去!」她嘮叨說。「我在她這個年紀早養了三個孩子!你到底找到未婚男子沒有?或者你只是胡說八道,什麼也沒有!」她向煤婆逼近一步說。
「我口袋裡沒裝著未婚男子。」
「你既然答應幫忙,就賣力一點!」
話不投機,越談越激烈。雙方互相指責著。
「狗東西們,你們咬什麼架呀!」終於聽到父親從他房裡傳出的聲音,「不讓人家安安靜靜做禱告!」
牟托市金娜走了,接著是從普密西哈區來的媒婆;隨後,又是從新聖母區附近來的媒婆。登場人物不斷變換,談話的方式和內容卻一模一樣,直到吃中飯或者母親自己要出門時才告一段落。
再說一遍:類似的場面天天重複。在這個腐朽的圈子裡,人們從小就不太清楚,什麼是符合道德要求的,什麼是不道德的,到了成年便完全喪失了對這方面的任何敏銳感覺。「一向如此」——這便是他們的回答,用來為一切活動、一切談吐、一切念頭辯護。舌頭長在自己口裡,不用花錢去買,腦子裡積垢又太多,除了趨膻逐腥,再也沒有能力領會其他事物……
一天,斯特列科夫來報告完當前幾件工作後,神秘地說:
「太太,我找到一個……」
「什麼人?快說!」
「人倒挺謹慎可靠的。在莫斯科軍糧局當局長。現在已經差不離是個將軍,聽說,到復活節時準會正式升為將軍!」
「老嗎?」
「不能說老……正是男人當令的年歲。大概是四十五六吧。中年人。」
「老了。」
「太太,如今的未婚姑娘是不大喜歡年輕人的。」
「是單身漢?還是鰥夫?」
「是個鰥夫,太太,不過沒有孩子。」
「你應該打聽清楚,他有沒有女管家?」
「女管家嘛……」斯特列科夫支支吾吾。
「有沒有女管家,跟你說俄國話都不懂嗎?」
「哪裡的話:他會辭掉她的。等結了婚,他還要女管家幹嗎?」
「對對,不應當要了。這你得向我負責。」
想到女管家,母親心裡有點不安;但是沉默了一會,她又繼續追問道:
「有領地嗎?有錢嗎?」
「領地沒有,因為他幹的那個差事絕不允許他出面購置地產。至於錢,那是一定有的。」
「他額角上又沒寫出來,你怎麼知道?」
「您怎麼啦,太太!那麼肥的差事還會沒有錢!全部糧食:麵粉、糝子、豌豆,一切的一切,樣樣抓在他手裡!當然,他是不會說自己有錢的。別人老打聽,老查問他錢是哪兒來的,怎麼來的?——這樣,他的差事,願上帝保佑,怕就危險啦……」
「到底……還是打聽清楚的好。有些人說得天花亂墜:有錢有錢,可是一調查,一文也沒有。」
「太太,可以這樣辦:結婚之前要他把鈔票拿出來看看。當面看清,騙不了人。」
「這倒是個辦法……」
「他很想娶娜傑日達-瓦西裡耶夫娜。他是在尼古拉-亞夫連尼教堂看見小姐的。他一見就喜歡,一見就喜歡!」
「你是從別人那裡打聽到的,還是親耳聽他說的?」
「是我們的莊稼漢魯卡-阿爾西培奇-麥列柯洛夫告訴我的。他賣了一小批豌豆,老爺聽說他是我們的人……他說,你們家的小姐真標緻。」
「他姓什麼?」
「他叫費朵爾-普拉托尼奇-斯特利任雷。」
母親忖度著,想到女兒有朝一日會變成「娜傑日達-瓦西裡耶夫娜-斯特利任納雅」,似乎很不好意思1……他也真不該想出這麼一個難聽的姓啊:難道他還想叫他的「美女」也永生永世姓這個怪姓不成。
1斯特利任納雅有「留短頭髮的女人」之意,故雲。
「好吧,」她說,「你回頭再來一趟,我先去商量商量。噯,等等!他愛不愛喝酒?」
「說不上愛喝酒,太太!飯前茶後喝一兩小杯潘趣酒……」
「著著,一兩小杯……有的人在外人面前還能管住自己,回到家裡就排命灌……好,去吧!」
斯特列科夫一走,母親立刻到姐姐房裡,整整花了一個鐘頭說服她:「斯特利任納雅」這個姓並沒有任何可恥之處;斯特利任雷家從遠祖時代起就定居在邊查省,其中一位似乎還當過那個省的貴族長。
姐姐終於屈服了。決定安排一次相親會,也就是由斯特列科夫去和求婚人約定一個日期,請他晚上來我家喝茶。
四點多鐘便開始忙碌起來。剛吃罷午飯,姐姐已經關在自己房裡,在穿衣鏡前扭動身軀,照來照去。約好八點鐘和求婚人見面;也許還來不及把自己看個夠,他就突然降臨了。
姐姐事先就想好了她的穿戴。她要穿得很樸素,裝出誰也沒預先告訴她今天的約會,而她在家裡一向就是這個樣兒。穿一件突出胸部的粉紅透紗連衣裙,配上一條紫紅腰帶——這就行了。髮辮裡編一串珍珠,胸口別一枚鑽石胸針;腰帶的扣子也用銀鑽石的那個扣子。主要的是給人以樸素的印象。然而,常言說得好:缺乏心眼,其害甚於盜竊。姐姐深知這句諺語的含義,因此她不住地劃十字,希望她精心設計的樸素裝束能夠收到預期的效果。
早上,她的額頭正中央忽然長出一個癤子來,這使她非常煩惱。「討厭的鬼癤子!」她驚叫道,用手指按住癤子,幾乎哭了。可是癤子越按越紅。幸好母親是個有經驗的女人,立刻想出一個主意,把事情對付過去。
「你扎一條抹額1不就完了,」她說,「那小星兒正好蓋在額頭當中。」
1抹額是紮在額頭上的飾物,中鑲寶石。下文「小星兒」即指這塊寶石。
果然靈驗;姐姐扎上抹額,那癤子便被一塊相當大的鑽石掩蓋住了。
七點之前,僕人們掃淨了大廳和客廳,抹掉了傢俱上的塵土,點燃了牆頭燭架上的蠟燭;客廳裡沙發前的桌子上擺了校形燭台,各處房間裡飄散著香燭1的芬芳氣息。臨了,打開了大廳裡的鋼琴蓋,樂譜架上擺好了樂譜,兩邊各點幾支蠟燭,好像是剛才有人彈過琴。這一切佈置就緒時,母親來到客房裡。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但也不太過火,好像她在家裡一向就是這個樣兒。因為有客人來,父親也穿了一件「好」禮服,但是他顯然不想插手大家所巴望著的事兒,只是出於禮貌,虛應故事罷了。母親也不相信他能招待客人,因此特地請了二舅來陪客;二舅是放高利貸的,善於和各種人周旋,應對進退,事事在行。
1香燭是一種用炭粉和香樹脂制的蠟燭,與安息香的作用相同。
「我認識這位斯特利任雷,」二舅說,「去年他虧空了公款,人家給他報信,說有一位欽差大臣就要從彼得堡下來了,所以他來找我想辦法。」
「怎麼人家告訴我,說他在當鋪裡存了很多錢呢?」母親惶惑地問。「要是真的有錢,他可以從監護院取一筆款子去填補虧空呀。」
「他確實有錢,而且數目不小,不過他的錢沒有放在當鋪裡——嫌利息太少,他是在莫斯科放抵押貸款。商人波古裡雅耶夫就欠他十五萬——這一點我很清楚。誰肯出大利錢,他就借給誰。」
「要是上司查出他的虧空,告了他呢?」
「他擔心的也正是這個。一般說來,善於營生的人一旦擔任了公職,就等於捆住了手腳。依我看,他忽然想要成親,就是為了好辭掉公事,去經營地產,放債收息。復活節之前,他升了將軍之後,就會辭官不幹了。」
「他可以用娜齊卡的名義買回地嘛。還可以在產糧食的省份……」
「他也許會買,不過,他也可以用自己的名義把地契從她手裡奪走。」
「唔,這就不像話了!……好兄弟,我倒想請教請教你。抵押放債,出息大嗎?」
「麻煩很多。這種事不是女人幹的;你若是把你的錢交給我,我包管給你安排得妥妥貼貼。」
二舅用一種莫測高深的眼光盯著母親,她覺得他馬上要剝下她的貼身內衫了。她腦子裡忽然閃過外祖父的警告:格利什卡將來不單要吞掉老頭子的錢財,而且要叫全家人破產。想到這個危險,她立刻垂下眼皮,竭力不看二舅。
「早沒有啦!我哪有什麼錢!」她謙恭地說,「以前有過一點兒,買地全用掉了!」
「你有代役金收入;你可以零零星星地交給我嘛。誰都是從小筆開始搞起來的。」
「我有什麼代役金!全欠著不繳。賬簿上記的淨是欠款,你去算算吧!不成,你說的我辦不到……」
「隨你的便吧!我並不需要你的錢。」
談話變得極其謹慎。母親生怕二舅一氣而去。幸好這時前室裡傳來一陣響聲,使這不愉快的場面得以結束。
求婚人來了。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而形體相當難看的男人。他穿著軍服,扣得嚴嚴實實的高領子上佩帶著銀領章,當胸閃耀著一排白亮亮的銅紐扣;背後拖著短後襟。求婚人談不上漂亮。雖然他的確是邊查省繁衍甚廣的世代望族斯特利任雷家的子孫,但還是不如當他是個新入伍的大兵更為恰當。斯特列科夫說斯特利任雷四十歲,可是根據外表判斷,足有五十五。他有一張粗糙的、大兵式的、老人型的臉;頭上戴著假髮(他把自己殘存的頭髮從後腦和兩鬢攏上去貼在假髮上);濕潤的細小眼睛底下搭拉著兩團肥肉,像兩隻小口袋;高顴骨和肉疙瘩鼻子上青筋纍纍,說明他患著老年人常有的靜脈擴張症;刮得光光的下巴底下長著一個不大的氣瘰脖子。總之,他給母親的印象對他是很不利的。她立刻想到:他太老,而且恐怕還是個酒鬼。
「我是費朵爾-普拉托尼奇-斯特利任雷!」他把皮靴上的馬刺碰得卡嚓一聲響,站在母親面前,自我介紹說。
「非常歡迎,費朵爾-普拉托尼奇!這是我先生,這是家弟。」
「我跟令弟早認識了……」
男人們互相握手。客人和女主人並排坐在沙發上。
「我們好像在尼古拉-亞夫連尼教堂見過幾面,」母親慇勤地打開話題。
「我住的地方離這個教堂挺近,所以,不瞞您說,逢年過節我總到那裡去做彌撒。」
「那裡的主教講道講得多好啊!哦,講得多好啊!」
「怎麼對您說呢,夫人,……我不喜歡那些說教……什麼『你們要愛』呀,『你們要牢記』呀——他不講誰也知道!有時候他還隨心所欲,亂扯一氣!」
「我倒好像沒注意到……」
「前兩天他竟講起什麼受賄人來……胡說八道,不堪入耳!全是無稽之談。難道當局會放著貪贓枉法的人不管嗎!」
「唔,各種各樣的人都有。」
「我不想和您爭辯,夫人。瓦西裡-波爾菲雷奇,您說呢?」
「只有上帝沒有罪過,」父親謙遜地回答。
「這才是一條神聖的真理!只有上帝沒有罪!神甫比別人更需要懂得這一點,不要去開大炮轟麻雀1。」
1意為說空話。
「您近來怎樣?公事順心嗎?」二舅插嘴說。
「謝天謝地!我還看不出上司有什麼不滿意我的地方,身為下屬,單是這一點就極為可貴。」
「這太可貴啦!單是這一點的確就太可貴啦!」母親大為感動地說。「我兒子從彼得堡來信說:『慈母大人,上司對男甚為眷愛,故而男對前程至為樂觀!』」
「正是這樣,夫人。不過,容我報告您,我這差事可沒啥意思。不是麵粉,就是慘子,再不就是豌豆,夫人……」
「沒關係,豌豆有什麼關係……要看看質量怎樣,價錢怎樣,」二舅頭頭是道地說。
「說得對,先生!不過反正……我算夠了,忙夠了。要是復活節前能晉級,以後也許去幹幹別的事情。錢我有,經驗也……」
「這話不錯;可以找旁的事幹。有錢什麼營生不好幹。將本求利嘛。比方說,地產……要是用自己的名義買田置地不方便,可以想旁的辦法嘛……喏,用太太的名義……」
「我是個鰥夫,夫人。我從前有過保護天使,可是飛走啦!」
「這怎麼成!總不能孤身一人過一輩子。也許上帝會再賜給您一個機緣!」
「要是上帝賜給……為什麼不賜給呢!我決不會放棄機緣!」
「老話說,討飯坐監,不由自選。套用一下,也可以說,天定良緣,不由自選!」二舅說了句俏皮話。
大家笑了。
「經營地產,我告訴您,是樁有利可圖的營生!」母親繼續慫恿道。「賺個一分五到二分的利息,不費什麼力氣。跟把錢存在當鋪裡一樣穩當。」
談話撥動了母親敏感的心弦,她用諂媚的眼光望著求婚人。但是這時,姐姐非常不合時宜地來到客廳。
她輕盈地一蹦一跳地走進來,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好像這輝煌的燈火,這香燭的芬芳,每日都是如此的。因此,當她發現有個陌生人在場而從胸膛裡發出一聲驚叫時,也就很自然了。
「呀!」
「來,來,好女兒!」母親鼓勵她,「這兒坐的全是好人,不會吃掉你的!這是費朵爾-普拉托尼奇!這是小女,請多多關照!」
「不敢當,不敢當!我還要請大小姐不要見外呢!」斯特利任雷卡嚓一聲併攏馬刺,慇勤地回答。
「我,麥歇,在尼古拉-亞夫連尼教堂看見過您!」姐姐嗲聲嗲氣地說。
「在尼古拉-亞夫連尼教堂嗎,小姐?您看見過我嗎,小姐?』求婚人故作驚異狀,慇勤地嘻嘻笑著。
「對啦,您記得吧,那次神甫布道,講過什麼……受賄人來著……爸爸!『受賄人』是什麼意思呀?」
「受賄人嘛,就是那些存心要剝掉活人和死人的皮的人,」父親直截了當地解釋,「比如象猶大。」
聽到這個解釋,母親變了臉色;求婚人瞪著眼珠,鼻子上的靜脈擴張症顯得越發清晰;二舅咬著牙輕輕地嘟囔道:「牛頭不對馬嘴!」
「娜齊卡,你何必……」母親說。
但她的話還役說完,求婚人已經從沙發裡站起來,快步向前室走去。引起了一片驚慌。
「你看,這下吹啦,他跑了!」母親驚叫道,「他見怪啦!這是怎麼回事……也不包涵一點兒!全怪你!」她責備父親。「什麼猶太不猶大……你自己才是猶大!還有你,可愛的孩子,真會找話說!既然這樣,你自己去找男人吧!」
「等一等,別罵人,也許他是去解小溲的,」二舅厚著臉皮安慰母親。
母親站起身來,正要到前室去看個究竟,這時,求婚人又走進客廳了。他手裡拿著一大盒糖果。
「這是送給小姐的!」他把糖果獻給姐姐,「是彼朵基1的出品;我親自挑選的,小姐。」
1當時莫斯科的一家有名的法國點心店。
「您這個人真有意思!不動聲色,可是一下子……看來,您是個很討女人歡心的人!娜齊卡!你怎麼啦!還不快道謝!」
「梅兮,麥歇1!」
1法語:謝謝,先生!
「不客氣,小姐!您肯賞臉,我感到很幸福……依我看,糖果本來就是為小姐們做的。糖果、香水、口紅……全是小姐們少不了的東西!」
「這話很對。既然還是孩子家,就讓他們多吃點甜的吧。要吃苦的,以後總是來得及的。」
「為什麼要這樣呢,夫人?也可以一生一世不吃苦頭聽!」
「話是這麼說……」
「容我報告您:只要小姐能找一位合式的好人兒,往後的日子……為什麼不可能呢,夫人!」
「但願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麥歇,您常到統領府去嗎?」
「常去,小姐。我是他下面的一個局長,所有盛大的招待會,我都必須參加。」
「舞會也參加嗎?」
「我常常收到舞會的請帖。」
「聽說,他們家的舞會講究極了!」
「不知道,小姐。當然,燈火輝煌……珍饈美味……不過我,不瞞您說,不愛跳舞。」
「您寧肯呆在家裡嗎?」
「是,呆在家裡。穿著長袍坐在家裡。抽抽煙斗,彈彈吉他。覺得無聊,就下下館子。找著朋友,談談天,吃點小食,聽聽八音琴……晚上的時間不知不覺就消磨了。」
「您要是結了婚,年輕的妻子是不會准您下館子去的。」
「也不一定,夫人。先妻在世的時候,起初也是說:『不准你去!』可是後來調子變了:『你幹嗎老呆在家裡,下館子去吧!』」
母親皺起了眉頭;她不喜歡求婚人的這段自白。穿長袍,彈彈吉他,下館子……他到底是直言不諱,什麼話都端了出來,彷彿他的所作所為全是天經地又似的。幸好這時柯隆擎著托盤進來,開始上茶。茶匙和其他茶具(奶油壺、糖罐,等等)全是銀器,上面接刻著姐姐的名字的頭一個字母的花體字,等於告訴客人,這些都是嫁妝!唉,可惜沒想到把鍍銀的茶炊搬出來——那就更加令人眼花緣亂了!
「請用茶!」母親向客人獻茶。
「不瞞您說,我在家裡已經喝過兩杯潘趣酒了。天這麼冷,我怕在外面走路凍壞嗓子。就是找到了馬車,拉不拉座兒還不一定呢。」
「難道您自己沒有馬嗎?」
「沒有,夫人。您知道,我整天在外面跑,自己養了馬,哪有時間放它去吃草!僱車就不同了:坐上就走!」
越來越令人不快。喝潘趣酒,自己沒有馬。但母親還是竭力打起精神。
「您喝茶喜歡放什麼?檸檬汁?還是鮮奶油?」
「羼點糖酒1吧,夫人!如今有人想出了一種什麼白蘭地,我可是不羼這種酒:味兒難聞。好像是從爐子裡拿出來的燒焦了的木頭味兒。糖酒就不同了!」
1指甘蔗做的羅姆酒。
「據內行人說,上等糖酒必須有一股臭蟲氣味,」二舅說。
「許多人這樣說,我可沒發現。臭蟲嘛,容我告訴您,有一種極其特別的氣味。把它一捏碎……」
「哎喲喲,麥歇!」姐姐厭惡地驚叫道。
「對不起。恕我放肆,小姐。」
求婚人在托盤上找到糖酒瓶,倒了一些在玻璃杯裡,然後毫不客氣地把酒瓶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大家交談著。父親講述報上關於明年夏天將要再次出現的一顆奇異彗星的新聞1。二舅告訴大家,說法國佬又槍斃了他們的國王。
1謝德林這裡是暗指一八三五年各報刊紛紛刊載將出現一顆奇異彗星的報道。
「像打野雞一樣,先生!」斯特利任雷出言不遜地叫道。「那些法國佬全是些放肆的人……惡棍!」
「我不明自,別國的君王怎麼不過問這件事!」二舅用詫異的口吻說。
「怎麼過問!他又不是正統國王!」
他們爭論著路易-腓立普是不是合法的國王。二舅一口咬定,他既然登上了王位,就是合法的國王;斯特利任雷卻不以為然:「唔,不,老兄,在薩克森王朝可還沒有過這種事兒!」
「只要他在祖傳的王位上坐過,唔,就是……那我也可以吩咐在我家裡擺張王位,坐上去,我豈不是也成了國王?」
他們各持己見,大家聽了感到十分震驚,但是後來爭論雙方考慮到這種議論未免過於不著邊際,便改變了話題。
「您剛才說,您自己沒有馬;要是您結了婚,莫非要您的夫人出門時也僱馬車?」母親打開新的話題,她怎麼也想不通,一個人坐著車來求婚,自己卻沒有馬!他究竟有沒有錢呢?
「這是後話,我不想去推測它,夫人。但是,如果我結了婚,退了職,……弄幾匹馬並不費事,夫人,找個妻子就難多了。有的姑娘,表面看看挺不錯,仔細挑挑,這兒那兒,淨是毛病。」
母親聽了這話,非常驚惶,斜眼瞟了瞟姐姐。
「因為妻子,容我報告您,應當在各方面……挑不出毛病……」斯特利任雷接著說。
「哎喲喲,費朵爾-普拉托尼奇!」
「對不起。恕我放肆,夫人。」
求婚人一面談話,一面自斟自飲,長頸玻璃瓶裡的糖酒已經露底了。他的鼻子上掛著一大滴汗水,整個額角上佈滿了汗珠。此外,他還不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方格布手帕來擦濕潤的淚眼。
母親厭煩地望著酒瓶,心裡對自己說:「剛給他斟了滿滿一杯,他差不多一下子全灌下去了!」她趁斯特利任雷轉過臉去的機會,連忙把酒瓶挪得離他遠一些。求婚人察覺了她的花招,但是為了討母親的高興,這次就沒再去拿酒瓶。
「我想問問您,小姐,」他轉身對姐姐說,「我看見大廳裡有一架鋼琴,容我問一聲,您會彈嗎?」
「嗯,會」
「她在跟菲爾德1學鋼琴。這位菲爾德收費太貴,一個金幣教一小時,不過……您愛欣賞音樂嗎?」
1菲爾德是當時一位著名的作曲家兼鋼琴家,原籍英國;長期僑居莫斯科。晚年,他只在自己家中授課,而且總是穿著長袍出來接待男女學生。——作者
「不敢當!我愛聽聽好玩兒!」
「娜齊卡!給我們彈幾支變奏曲吧……《你別給我縫衣服,好媽媽》……記得吧!」
姐姐站起來,在場的人跟著她向大廳走去。彈了「主調」,接著是通常的亂哄哄的變奏曲。斯特利任雷隨著琴聲輕輕哼著。
「恭喜您:令嬡彈得很快1!」他稱讚說,「最主要的是自己的,俄羅斯的東西……。當然,男人彈起來更快,因為他們的手指頭長!」
1斯特利任雷不懂音樂,認為彈得快就是好。
曲終時,姐姐彈出一串顫音。
「喏,喏,喏!正是這個!」求婚人驚呼著,走到演奏者身邊,向她祝賀:「請允許我吻您的小手兒!」
姐姐用疑問的眼光望著母親。
「役關係,給他吧!」母親同意道。
「請允許我請求您再彈一支……我們民族的曲子……」
姐姐重新坐下,彈著題為《哥薩克縱馬多瑙河南岸》的變奏曲。
斯特利任雷顯得非常快活,雖然我們無法確定,是音樂還是客房裡傳來的擺餐具的響聲,使他這麼高興。
時鐘敲了十點。不是請吃晚飯,而是吃夜宵。
魚子、鮭魚、火腿是現買的;蘑菇、香茵是自己鄉下出產的。
「請隨便用點,費朵爾-普拉托尼奇!喝點酒!」母親邀請道。
「恕我放肆,夫人。」
求婚人走近有白酒的食盒,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一連喝了三杯,邊飲邊說:
「第一杯——燒人,第二杯——痛快,第三杯——舒服。為了幫助消化,夫人。祝諸位健康,先生們!小姐!」他轉向姐姐,「勞駕!請用您美麗的小手兒給我來一塊麵包夾魚子!」
「沒什麼,如果這能使費朵爾-普拉托尼奇感到滿意……」母親允許了。
斯特利任雷一眨眼吞下魚子麵包,又要去拿酒。
「還不夠嗎?」母親採取了先發制人的辦法。
「對不起,恕我放肆,夫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了像一個人拿著食物正要往嘴裡送,半路上被人奪走了時的那種神色。
「多好的魚子:好極啦!」他自己給自己打圓場,「魚子的味道這樣好,也許因為是小姐她親手切麵包的關係。夫人,這魚子您在哪兒買的?」
「不知道,是底下人在鋪子裡買的。」
「什麼價錢,夫人?」
「一個盧布一斤。太貴。」
「是貴了一點兒,夫人。我在造幣廠附近只花八十戈比就買了一斤。非常好的魚子。」
「來一點鮭魚嗎,費朵爾-普拉托尼奇?」
「恕我放肆,夫人。瓦西裡-波爾菲雷奇,請問,您剛才說報上登了一條彗星的消息,是嗎,先生?」
「是,登了。」
「這是快要徵兵的預兆,先生。天上出彗星,地下准徵兵,——一向如此。」
求婚人嚼著伏特加,實在熬不住,就……不過,母親已不再阻攔他,他就又灌了兩杯。
大家看出他微微有些醉意。他不停地用手帕擦眼睛,用手指揉眼皮,好叫眼睛看得清楚一些。已經沒有話好談了;母親急於縮短這次「晚會」的時間,尤其是在時鐘已經快指著十一點的時候。
「來人哪!」母親叫喚僕人,「把伏特加收下去!」
這命令無異是逐客令。斯特利任雷卡嚓一聲併攏馬刺,行禮告退,隨即由好客的主人陪著,向前室走去。
「以後請常來玩兒,如果你不嫌怠慢的話,」母親慇勤地道別說。
「感謝您給我的榮幸,夫人。」
求婚人走了……疲乏的、沮喪的母親沉重地倒在沙發上。
「不合適,」她斷然說。
二舅卻另有看法。
「我看,別忙把話說死,」他說。「讓他來走動走動,以後再看。即使是酒癮最大的醉鬼,有時也是頂老成的。」
「下館子,沒有馬,頭一次到我們家裡來就灌了整整一大瓶糖酒,五杯伏特加!」母親數落著。
「你看著辦吧,不過,依我說,不管怎樣,還是應當看看再說。他有很多錢——這一點我是清楚的!」二舅堅持自己的意見。
「興許他會吃官司……你自己看呢?」母親轉身問姐姐。
「我有什麼……您看怎樣……」
「你說呀!又不是我要嫁人,是你……你看他怎麼樣?是好?是壞?」
姐姐沉思不語。她的內心活動分明相當複雜。她也知道斯特利任雷配不上她,但同時她腦子裡又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她好歹可以認真加以考慮的第一個「重要的」求婚人。不錯,她在各種晚會上曾遇到過許多向她獻慇勤的青年人,但那全是逢場作戲,不會有什麼「真正的」結果;因此,斯特利任雷倒成了真正的、名副其實的求婚人……他能給她提供獨立自主的生活條件,安一個「家」,她可以在這個「家」裡訂下招待客人的日子,舉行晚會……她早就期待著「愛上」一個這樣的求婚人了……
當然,她不能「愛上」斯特利任雷……啐,單是他頭上的假髮就夠受了!……但是在這第一次失敗的相親中卻存在一點什麼東西,使她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使她的血液沸騰。問題不在斯特利任雷是否合適,而是她已經到了該有個著落的時候……
「唉,我多麼不幸呀!」她從胸膛裡迸射出一聲哀歎。
隨著這哀歎聲,她淚汪汪地從房裡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