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謝洪尼耶遺風 04 地主莊園的一天
    七月初;清晨五點多鐘。女僕室的窗板撐起來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從院子裡湧進房間。蒼蠅成群結隊在空中飛來飛去,特別是麇集在天花板下的蠅群,一片營營嗡嗡聲。女僕們已經起身,收拾好地鋪上的氈於,聚集在桌邊吃早飯。這一次桌上擺著一碗燕麥糊糊。大家爭先恐後地用木勺子舀著糊糊喝。十分鐘後,早飯吃完;丫環們走進擺著繡花架和花邊架的工作室。女僕室裡只留下一個值日的婢女,通常由小丫環擔任,她收拾食器,打掃房間,然後一邊編織長襪,一邊警覺地諦聽著,注意太太臥室裡是否響起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別茲娜雅的腳步聲。

    工作日開始了,但是工作暫時進行得十分拖沓。因為還沒有聽到太太嚴厲的呵斥聲,丫環們有的閉目養神,有的閒聊天。繡花的針,編花邊的小木軸,慢吞吞地移動著。

    時間雖然還早,可是太陽已經漸漸曬熱了工作室。這將是一個悶熱的日子。她們談論著太太今天會作什麼安排。如果派她們到樹林裡去採蘑菇或漿果,或者吩咐她們到果園裡去摘漿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們整天坐在繡花架和花邊架上幹活,那就倒了大楣——單是暑熱和悶氣就夠受了。

    「聽說,黑麥地裡藏著一個逃兵,」丫環們交換著情報,「前兩天,達舒特卡出村到樹林裡去採蘑菇,那逃兵忽然從黑麥地裡跳出來,攔住她,搶了她帶的麵包和一點牛奶,才放她走。」

    「你看,他沒有胡來嗎?」

    「沒有,她說,他役有把她怎麼樣,光是搶走了她的吃食。聽說,這個丘八還是本地人呢,維裡坎諾沃莊園裡那個叫謝遼日卡的前導馬騎手。」

    「可是洛姆村那邊有熊。要是太太派我們到那裡去,熊準會請我們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裡卡接口說。

    她是個終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環,年紀已經二十四五,身長卻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1,長著一對貓眼睛,挺著個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強迫她幹的活兒和身強力壯的丫頭一樣,只是替她做了一隻比較低的繡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罷了。

    1約合我國二市尺七寸。

    「聽說,」閒談中有人問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個鄉下女人拖到窩裡,讓她過了整整一冬,真有這種事嗎?」

    「怎麼役有!她還當了熊的廚娘呢1!」聽的人取笑說。

    1這是一句反話,意思是被熊吃了。

    這時,值日的小丫環飛快地跑進工作室,小聲報告大家:

    「太太!太太來了!」

    丫環們的喧鬧聲頓時沉寂下來。她們埋下頭幹起活兒來了;繡花針敏捷地閃動著,編花邊的小木軸來回敲打著。門口出現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沒梳頭,沒洗臉,穿著油污的上衣。她打著哈欠,在嘴上劃著十字1。有時,她這麼站一會兒就走了,有時,她還要檢查一下干的活兒。遇到後面一種情況,少不了一清早就聽到兩三下掌嘴的響聲。特別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環,她們正在學手藝,因此常常把活兒做壞。

    1俄人迷信,打哈欠時在嘴上劃十字,意在避邪。

    不過,這一次倒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會兒,便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女僕室走去。穿著破爛的上衣和油污的圍裙的老廚子,正背著雙手在那兒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僕室的角落裡。太太在桌旁一隻木櫃上坐了下來。桌上擺著幾盤「隔夜的」剩菜和一鍋隔夜的湯。旁邊放著比較新鮮一點的食物:一塊醃牛肉、半隻熏鵝、牛頭肉、牛油、雞蛋、幾塊砂糖、麵粉,等等。太太開始吩咐了。

    「我們的湯好像已經吃了兩三天了吧?」她察看著鍋子問道。

    「是呀,已經吃了兩三天了,太太。都發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燒新鮮湯吧。新鮮牛肉還有嗎?」

    「新鮮牛肉全吃光了。」

    「怎麼?好像還有一塊吧?你還說過,準備給老爺做肉餅的。」

    「兩個肉餅,老爺已經吃了兩天啦。」

    「哪裡用得了這麼多牛肉?老是在買,買,可是問起你來,總是沒有了,沒有了……」

    「當然啦,吃掉了——就沒有了,」廚子用譏諷的口吻說。

    「啐!真沒有辦法,宰隻雞吧……不不,還是這樣吧:燒一鍋醃牛肉白菜湯,讓雞多活幾天。……口頭再到馬雅洛沃村去買一、兩普特1牛肉。……你給我小心點兒,老傢伙……哼,『當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貴,吃不起啦,四個盧布(紙幣)一普特……你給我位省點,別亂糟蹋!好,熱菜就這樣定了,涼菜有些什麼呢?」

    1一普特約合我國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凍還剩下一點兒,差不多沒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細察看剩下的肉凍。盤子裡都是粘糊糊的肉凍,當中有幾塊殘存的牛腦髓和牛頭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廚子呀。把剩下的肉凍化開,再倒進模子裡,加點牛頭肉,就做成新鮮的肉凍了。」

    太太放下牛頭肉,接著說:

    「昨天的調味汁大概也沒有了吧……不,你先說說,昨天的牛肝還有嗎?」

    「牛肝沒啦,太太。」

    「我親眼看見盤子裡還剩兩塊!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兩步跳到廚子緊跟前。

    「說!你把牛肝弄到哪兒去了?」

    「是我的錯,太太。」

    「弄到哪兒去了?說!」

    「狗吃掉了……我沒有看管好,太太。」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餵了你的姘頭瓦西裡蘇什卡!賠我的牛肝,哪怕你給我生出來!」

    「您看著辦吧,太太。」

    廚子站在那裡,望著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躊躇一陣,終於跟既成事實妥協了。

    「嗯,我們今天就不用調味計了,」她拿定主意。「你就這樣告訴大家。老傢伙拿調味汁給他姘頭吃了。瞧吧,老爺不叫你罰跪才怪呢。」

    接著談第二道熱菜。太太面前的盤子裡放著一隻剔得乾乾淨淨的羊腿,上面連一絲肉影子也找不出來。

    「沒有了也只好沒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來了一隻兔子;看來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給您出個主意吧。那只留著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裡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還可以放些時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淨了食指,握住拳頭,將大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中間1,伸向廚子,說:

    1一種表示輕蔑的手勢。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

    「怎麼,有臭味了!總共才冰鎮了五天就有臭味啦!你那兒沒有冰嗎?」太太聲色俱厲地對女管家說。

    「冰倒有,可是您老自己也知道,天氣多熱呀,」女管家替自己辯解說。

    「不是天熱就是天暖……你們就知道說這種話!老母狗,我這就派你去管火雞,讓你也知道知道,糟蹋主人的財產會有什麼下場!那麼,就這樣辦:把牛腿熱一熱,當今天的第二道熱菜。豁出去了:沒有調味汁,我們多吃點牛肉好了。以後來了客人,再烤新鮮的牛腿。唉,我的那些貴客啊!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臨了還罵你!他們還隨身帶來一大群臭男僕、臭女僕,你全得供他們吃,供他們喝!還得用好飼料餵他們的馬!他們坐的車子是用六匹馬拉的……得喂多少乾草,多少燕麥呀!」

    「這是免不了的……」

    「你也給我小心點,吉莫什卡,那隻羊腿千萬別扔掉。上面還有一點肉,剛下來做涼雜拌兒倒挺合適。昨天的白麵點心一點沒剩下嗎?」

    「一點沒剩下,太太。」

    「那就做草莓糕吧。說實話,莓子放在地窖裡不吃,都長霉了。再去領兩三塊糖,一兩個雞蛋……好了,好了,你別嘮叨啦!夠啦!」

    安娜-巴甫洛夫娜吩咐割下一塊醃牛肉,拿出兩個雞蛋、三塊糖,又用指頭在一塊牛油上劃了一條線,並且因為廚子想多要一兩牛油爭論了老半天。

    廚子離開後,她向鋼盆走去;那銅盆的頂端掛著一個有活動拉桿的銅製盛水器。太太洗臉的時候,女管家隨侍在她背後。太太用的肥皂散發著酸氣;用的面巾是土麻布做的普通面巾。

    「怎麼樣?看出什麼苗頭沒有?李普卡有了身子嗎?」太太問。

    「我還說不準,」女管家回答,「從外表看,是有了。」

    「要是……要是她真的有了……我就把她嫁給最窮的叫化子!她是不是跟普羅什卡搞上了?」

    「有人看見他們常常呆在一起。對了,還有一件事,太太,昨天有人在黑麥地裡發現了一個逃兵。」

    安娜-巴甫洛夫娜一聽到「逃兵」二字,臉色立刻發白了。她停止洗臉,把濕漉漉的面孔轉向女管家,問道:

    「逃兵?在哪兒?什麼時候發現的?怎麼不報告我?」

    「離這兒不遠,在黑麥地裡。一個叫達舒特卡的鄉下姑娘到狐穴林去採蘑菇,那兵在半路上攔住她,所說是搶走了她的麵包。達舒特卡認出了他。原來是維裡坎諾沃莊園那個前導馬騎手謝遼日卡……您記得嗎,他還嚇唬過他們的村長,說要殺死他呢。」

    「你為什麼不報告我?到處都有逃兵蕩來蕩去,大家全知道,只有我蒙在鼓裡……」

    太太伸出兩手走到女管家跟前。

    「我怎麼好報告呢,這是村長管的事呀!我對村長說過。你去報告太太吧。可是他說,報告太太有什麼用!他也許是怕您心煩。」

    「怕我心煩!怕我心煩,嘿,多會體貼人!要是那個逃兵放火燒莊園,誰負責?告訴村長,一定要抓到那個逃兵!天黑以前帶來見我!帶著達舒特卡到她看見逃兵的那塊地裡去搜查。」

    「人都割草去了,誰去抓逃兵?」

    「今天是各人干各人的活兒1。替主人幹活的那些人2,不要叫他們去。讓那些給自家割草的漢子3去——讓他們怨他們自己。誰叫他們盡圖快活;養出這些逃兵來!」

    1指勞役租和代役租的兩種農民。

    2指勞役租農民。

    3指代役租農民。

    安娜-巴甫洛夫娜用面巾迅速擦乾手臉,心情稍微乎靜了一些,重新跟阿庫麗娜談起話來。

    「今天把那些母馬趕到哪兒去呢1?還是讓她們留在家裡?」她問。

    1母馬指使女;全句的意思是:給使女們派什麼活兒。

    「聽說馬林果熟了。」

    「那就派她們到樹林去摘馬林果。上狐穴林去摘:叫她們路上注意,見了逃兵就逮住。」

    「吃過午飯再去嗎?」

    「給她們每人發一塊麵包,一撮鹽,再給她們兩三斤燕麥粉,大夥兒一道吃——夠她們吃啦。回來再吃晚飯……來得及填飽肚子的!還有,你要好好監視李普卡……對我負責,如果出了事……」

    當女僕室裡演著這一幕一幕戲的時候,瓦西裡-彼爾菲雷奇-札特拉別茲雷正關在書房裡張羅聖餅。他像一個不折不扣的東正教教士一樣做著奉獻祈禱:喃喃地念著規定的祈禱文,高高地舉起雙手,深深地行著鞠躬禮。但這並不妨礙他不時窺察窗外的動靜:是否有人穿過院子,有沒有偷走東西。他的眼睛特別尖利地監視著果園的大門。眼下正是漿果成熟的時期。果然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了。

    「你上哪兒,上哪兒去,小混蛋?」他的吆喝聲穿過敞開的窗戶,傳到一個小男孩的耳裡;這小廝違反規定,走近了為防盜而築起的果園柵欄。「瞧我揍你!你是誰家的?說,誰家的?」

    可是,他的吆喝還沒落音,那孩子已經逃得無影無蹤,彷彿鑽進地縫裡去了似的。

    老爺轉回半個身子,準備繼續做禱告,忽然他的視線落到了從果園裡出來的老園丁的妻子身上。她雙手藏在圍裙底下,看樣予她手裡好像拿著什麼東西。老爺正要吆喝,可是園丁的妻子及時發現他站在窗前,立刻把手從圍裙底下拿出來。原來她兩手空空,並沒偷東西。

    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在我們那一帶以聰明和知書識禮聞名。他懂法文和德文,雖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許多藏書。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舊的德文《Conversations-Lexicon》1,全套《標準歷書》,一部《勃留斯歷》2,一部《祈禱指南》,最後,還有一部艾卡茨豪森3的《自然之謎》。最後那一本是他心愛的讀物,大家因為他讀過這本書而對他非常欽佩。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出名的教徒,熟悉教會的各種儀式,懂得什麼時候必須深深地膜拜,什麼時候必須表現出深受感動的表情,還能勤懇地隨著神職人員誦讀祈禱經文。

    1德語:《口語字典》。

    2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時代的一位學者,曾在俄國傳播哥白尼的學說,他所監製的歷本在當時流傳甚廣。

    3卡爾-艾卡茨豪森(1752—1803),德國神秘論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當時已譯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謎》,在內地貴族圈子裡流傳甚廣。

    時鐘敲了八點。外面開始感到炎熱的暑氣。孩子們齊集在下人飯堂裡,各就各位,喝著早茶。他們每人面前擺著一杯淡茶和一塊薄薄的自麵包。那茶是預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顏色有些變白。不用說,「可愛的孩子」們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師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監督孩子們喝茶,她從清早起就在搜尋著她該處罰的對象。

    「我的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壓根兒沒有放糖,」蠢貨斯傑班說,儘管他在沒開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聲是得不到回音的曠野的呼聲。

    「沒有放糖,你乾脆就別喝吧,」瑪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斷然答道。

    「您敢不讓我喝茶!我們雇您來,不是要您不讓我們喝茶的,是要您聽我們的話的!」斯傑班含著眼淚反抗說。

    「啊!我是你們『雇』的!你敢撒野!……不准你喝茶!」

    「不准你喝,不准你喝!您就知道這麼嚷嚷!我偏要喝,馬上就喝!」

    「不准你喝!你要是認錯,請求寬恕,我也許饒了你,但是現在……不准你喝!」

    斯傑班推開茶杯,屈服了。

    「那您讓我吃塊麵包吧!」他請求說。

    「麵包……你可以吃!」

    這樣,一天剛開始便有了犧牲者。

    喝完茶,孩子們走進課室,坐下來讀書。即使是酷熱的夏天,也不讓他們休息。

    這當兒,安娜-巴甫洛夫娜,仍舊穿著油污的上衣,披頭散髮,坐在她的臥室裡,也在喝茶。她喜歡獨自一人喝茶,因為這樣她就可以隨意放糖,外加一小壺浮著一層發紅的奶皮的鮮奶油。房間還沒打掃,侍女拍打著鴨絨被褥,細小的羽毛在空中飛揚;蒼蠅擾得人不得安寧;但是太太對這種悶熱的氣候已經習慣了,儘管她額角上和敞開的胸膛上冒著汗珠,她也並不覺得氣悶。侍女一邊鋪床疊被,一邊報告說: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點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維裡卡諾沃的謝遼日卡。基國什卡木匠昨天夜裡慶賀他的命名日,自個兒喝醉了不說,還灌醉了廚娘馬爾法。他們唱歌,罵太太是一團肥肉。」

    「他們的酒是哪兒來的?誰拿去的?從哪兒拿去的?馬上去把他們給我叫上來,基留什卡,馬爾法,一齊叫來!」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過著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獨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鍋裡一樣。什麼事都得她管!什麼都得她收藏,什麼事都得她操心!才八點鐘,可是她已經辦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給丫環們派活兒,聽取大家的報告,回答大家的問題。連那些臭女僕也比她清閒得多啊!就拿阿庫麗娜管家來說吧——她什麼福沒享過!跑跑地窖,跑跑倉庫,該付的付,當收的收……有事項多再跑一趟。或者拿丫環們來說吧……眼下她們到樹林裡去摘馬林果,在那邊失聲尖氣地唱歌,彼呼此應地吆喝,或者跟當兵的勾勾搭搭……沒什麼心事!樹林裡挺涼快,風不大,又沒有蒼蠅打擾……*活像座天堂!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會兒!吃麵包,沖燕麥粉……吃得飽飽的!可是她呢,整天腳手不停,忙得團團轉。一會兒這裡,一會兒那裡,一會兒聽這個說話,一會兒吩咐那個做事:全靠她一個人,全靠她一個人。別的女人還有丈夫幫忙,譬如阿歷山德拉-費多羅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無實!他不是關在書房裡,就是在走廊上蕩來蕩去,彭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現在又出來一個逃兵,可是誰管!要是他鑽進莊園裡來,放把火,殺個人,怎麼辦……當兵的嘛,什麼事幹不出來!還有基留什卡那個下賤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兒來的呢?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裡,越想越可憐自己,竟至大聲地議論起來。

    「要是我欺負了誰,」她說,「偷了誰的東西,平白無故地懲罰了誰,或者把誰打成了殘廢,殺死了誰,倒也罪該應得……可是這樣的事我都沒幹過啊!為什麼上帝單單忘掉了我——我實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順父母;孝順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報。唯獨我一個人——做了好人卻一場空:管你孝順不孝順——反正是好心無好報!我出嫁的時候,給我的陪嫁值不了幾個錢,現在呢,瞧,我掙到了一份什麼樣的產業:怎樣掙到的呢?全憑我伸著脖頸、挺著胸膛、拼著脊背掙來的:這兒奔走央求,那兒搖尾乞憐……請監護院1里的看門人聞鼻煙!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裡那個精瘦的小職員:『親愛的,給我開個證明書吧!』我就是這樣掙到這份產業的啊!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我的勞苦誰會感謝我!勞碌奔波,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我死後,誰也不會想到為我舉行安魂祭!我臨終時,也不會有人守著我,埋我的時候……恐怕連像樣的棺材也不會做一口,弄幾塊木頭隨便拼湊個匣子……前幾天我問斯焦普卡2:我死了,斯焦普卡,你會高興吧?……他笑了笑……他們全是這樣。也許有個孩子會說:好媽媽,我要哭你。……可是誰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1沙俄時代管理教養院、孤兒院、養老院、盲吸收容所等的楓構。

    2斯傑班的卑稱。

    倘若不是侍女闖進來,報告她基自什卡和馬爾法在女僕室聽候發落的話,真不知這些惱人的思慮會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

    不一會兒,女僕室裡展開了一場思想交鋒。

    安娜-巴甫洛夫娜首先用譏諷的口吻打開話頭。

    「您倒真有這一手呀,基利爾-菲拉迪奇!您喝過酒嗎?」她說,卻和罪犯保持著一段距離。

    但是,基留什卡並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他屬於「死不悔改」一類的角色,而且他知道太太早為他準備了一頂紅帽子1。

    1指送去當兵。

    「喝過,太太,」他平靜地回答,好像喝點酒本是一件無所謂的事兒。

    「是慶賀您的命名日嗎?」

    「是的,慶賀命名日。」

    「您還請馬爾法-瓦西裡耶夫娜喝過幾杯嗎?」

    「請她喝過,她是我的嬸娘……」

    「請您告訴我,您的酒是那兒來的?」

    「喜鵲尾巴上捎來的吧。」1

    1「喜鵲尾巴上捎來的」是一句戲謔的俏皮話,意思是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這裡表示說話的人不屑於告訴對方。

    安娜-巴甫洛夫娜頓時氣得臉色發青,嘴唇直哆嗦,胸膛沉重地起伏,雙手發抖。她一步跳到基留什卡緊跟前。

    「請您別打人,太太!」基留什卡用強硬的口吻警告說,擋開了太太的雙手。

    「說,流氓,酒是哪兒來的?」她大聲吆喝,整個宅子都聽得見。

    「從拿酒的地方拿來的。」

    安娜-巴甫洛夫娜彷彿失掉知覺似的呆呆地站了一會。基留什卡不但不想求饒,而且仍然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

    「好吧,我回頭再收拾你!」太太終於斬釘截鐵地說道。「給我滾!至於你,」她對馬爾法說:「馬上就治你的罪!馬上給我到牲口棚去管火雞:在那邊,你可以更加隨便跟那些慶賀命名日的人去灌黃湯……」

    接見完畢。一天的工作進入高潮,全家人按照日常的生活秩序進行活動。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分給每個孩子一小塊聖餅,喝完茶,便回書房裡去了。孩子們死背著功課。安娜-巴甫洛夫娜竟忘記她還沒有梳頭,也退回到臥室裡。

    她鎖好房門,坐在一張大寫字檯旁,把錢匣子拖到面前來。這個錢匣子一向放在寫字檯上,正好對著她的床頭,因此,她隨時都能看見它。錢匣子裡,除了銀錢,還存放著安娜-巴甫洛夫娜理得整整齊齊的重要信件。各處田莊的往來信件另外紮成一束;法院、監護院、大孩子們的信件也一束一束的分別捆好。

    首先,安娜-巴甫洛夫娜清點現金,查明分文不短。隨後,她解開一束一束的信件,依次檢查是否有忘記辦了的事,有沒有需要寫回信或者下命令的事。這需要花許多時間,但都毫不拖延地辦完了。在這方面,安娜-巴甫洛夫娜滿可以自稱為楷模。她總是今日事今日華。她的記性很好,什麼小事她都記得,但她並不依仗記憶力,無論辦一件什麼事,她都要留下一份證明文件。村長也好,管家也好,都知道她這個習慣,從來不敢推翻她所肯定的東西。她有相當多的訴訟案件,全部進程她記得一清二楚,連她所信賴的、深知案情機密的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裡采夫,縣地方法院的官吏,也從來不敢將她出賣給她的對手,因為他知道,她能憑著自己的敏感,察覺出他的背信棄義的行為。

    一般說,與其說是莫吉裡采夫指導她打官司,毋寧說是他聽取她的意見,然後將這些意見寫成合乎法律規定的文書,並指點她向什麼機關、什麼人行多少賄賂。在行賄方面,她總是唯他的指點是從,因為她意識到,為了打贏官司,多行賄總比少行賄的好。

    這一次要辦的事相當多,因為今天有機會托人捎信到莫斯科和一個田莊上去。

    安娜-巴甫洛夫娜拿出一張灰黃的紙,裁做四塊。她捨不得用紙,總是盡量用零碎紙頭寫信。為了節省郵資,她寧可等到有便人捎信的機會才寫信。在這方面,也像在別的方面一樣,表現出極其嚴格的節約。

    她的筆頭在四開的小紙片上迅速地滑過。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每一個想法都用命令式,簡短而確切地表達出來,使要說的話全部容納在那張小紙片的正面。然後把信折成一個結的樣兒,不需打火漆印,便及時托人捎走。火漆是要花錢買的,只有萬不得已時才用。人們甚至想出一個自己做火漆的妙法,把來信上的火漆印刮下來,熔化了再用;但是,如果隨便濫用,這種火漆即使刮得再多也是不夠用的。

    「財產全靠這樣積攢起來,」安娜-巴甫洛夫娜宣揚說,「這裡省一戈比,那裡掙一戈比——積少成多,攢起來就是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瓦西裡-波爾非雷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刮來信上的火漆印,連信封也要保存起來,因為把信封翻過來,那乾淨的一面也許還可以用來寫一封短信。

    要辦的事終於全部辦完了。安娜-巴甫洛夫娜心想著似乎還有一件事想辦而沒有辦。後來也終於想起來了:她到現在還沒有梳頭。可是,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園丁的聲音:

    「您打算多咱收桃子?今天掉下來的桃子都揀了兩大盆呢。」

    園丁的話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剛才忽然想到的她得梳頭的念頭打斷了。

    「啊呀呀,真糟糕!」她驚呼道:「一忽兒這裡,一忽兒那裡!不讓人喘一口氣!去吧,謝爾蓋伊奇,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

    安娜-巴甫洛夫娜很器重這個園丁,待他比待別的家奴溫和。第一,他負責守護主人的全部果品;第二,她買他來時花了不少錢。因此,為了退一時之快而「花掉」已經投放的本錢,對她是不合算的。

    前面已經說過,安娜-巴甫洛夫娜到溫室去檢收水果時,差不多總要隨身帶一個「可愛的孩子」。現在她也這樣辦了:

    「喂,怎麼樣,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格利沙今天的功課做得怎樣?」她走進課房裡問道。

    孩子們乒裡乓唧推開凳子,爭先恐後跑來親吻好媽媽的手。

    「今天我們沒什麼可吹噓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拿腔作勢地說:「教義問答——不行,《詩學》1——甚至非常……」

    1一種特設的課目,被稱做《詩學》。——作者

    「你瞧,我到溫室去,本來想帶你去,可是現在……」

    「哦,不!」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看出安娜-巴甫洛夫娜不喜歡她的評語,便改口說,「我希望我們以後改正。格利沙!天黑以前你能回答我《詩學》上的功課嗎?」

    「能回答,」格利沙滿臉通紅,兩眼含淚,嘟囔著說。

    「那好,你可以跟媽媽去了。」

    格利沙向媽媽投了一瞥哀求的眼光。

    「既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答應了……快站起來吻她的手!說:merci1,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您多麼仁慈……對,就是這樣。」

    1法語:謝謝。

    兩分鐘後,蠢貨和「可惡的孩子」們看見格利沙在窗外跳跳蹦蹦,跟著母親匆忙地穿過正院向那「洞天福地」奔去。

    溫室相當寬敞。共有兩座,每座又按水果的品種分隔成若干間:桃子、杏子、李子、萊茵克洛德李子1(當時叫匈牙利李子)各佔一間。溫室旁有一座育苗暖房和幾座防霜棚。此外,溫室外邊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四周密密地種著修剪過的樅樹,這塊空地叫做「陳列場」,陳列著一排排裝滿各種水果的瓦盆。溫室裡的窗戶已經卸下,空氣裡瀰漫著溫暖的、成熟的水果的香氣,吸進去都捨不得呼出來。赤日當空,炎炎似火。安娜-巴甫洛夫娜高興極了;果子結得很多,個個都長得很飽滿。園丁交給她兩盆從樹上掉下來的水果,她點收著,一個一個地放到另外兩個空盆裡。在紅果莊,水果都是嚴格數過數的;桃樹剛「結果兒」使精確地點過數,以後不管長得好壞,即使是沒長熟的,園丁都得保管好,交給太太點數。當然,也容許有損耗,但損耗的數量必須是極小的。

    1一種汁多味甜的大李子。

    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摔壞的桃於挑出來,賞給格利沙一個。他狼吞虎嚥,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吐出了桃核。

    「喝,好媽媽,多好吃啊!」他帶著陶醉的神情一邊讚賞著,一邊親吻好媽媽的手兒,「這種桃子叫什麼名字?」

    「叫橙黃桃。現在我們到每間溫室裡去看看,再吃點別種桃子。誰受我——我就愛他;誰不愛我——我就不愛他。」

    「別這麼說,好媽媽!大家全愛您呢!」

    「我知道,你心好,你想替大家講情。不過,你別太癡心啦,好乖乖:以後你會追悔莫及的!」

    梯子靠在樹上,園丁和他的兩個助手從果樹行列的後面爬到樹頂上去,那裡的桃子比樹下部的熟得透。採摘開始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由捧著瓦盆的管家和侍女陪著,從一間走到另一間;成熟了的水果放在一邊,沒熟的(可以做果醬)放在另一邊。工作進行得很慢,但水果卻採得很多。

    「這些帶酸味的大白桃,這些花斑桃,是我在『樂園』裡弄來的接枝栽培大的!」安娜-巴甫洛夫娜對格利沙說。

    採摘結束了。托盤和瓦盆都堆滿了鮮紅、多汁、氣味芬香的果子。由五個人組成的採摘隊,每個人的腋下夾著、頭上頂著貴重的收穫物走回家去。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卻不忙著回家,她一會兒看看馬林果樹,一會兒看看楊梅,一會兒又看著醋栗。全熟透了,楊梅甚至差不多快沒有了。

    「馬林果明天就得摘!」她說,舉起兩手輕輕一拍1。

    1表示惋惜的手勢。

    「今天就該摘啦,可是您把丫頭們派到樹林裡去了!」園丁答道。

    「這麼多的馬林果我們怎麼辦呢?」她苦惱地說。「要摘、要洗、要煮、要醃。」

    「上帝是仁慈的,太太,您多派幾個丫頭吧——她們一下子就收拾好了。」

    「你說得倒好,老傢伙:你管的只有一樁事,我呢,成天這裡那裡忙不完的事!我的力氣使完了,使完了!我要拋開一切,到霍吉科夫1去侍奉上帝!」

    1指那裡的修道院。

    「哎呀,好媽媽!」格利沙驚慌地叫道,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經陷入了傷感的境地,繼續滿腹牢騷地嘮叨著,說她一定要拋開一切,到霍吉科夫去。在那裡給自己蓋一間修道室,辟一個小菜園,買一頭小牛,安安靜靜過日子。清閒自在,無牽無掛;她不管別人,別人也不管她。可是你瞧現在!水果偏偏長得這麼多,兩個月工夫未必能處理完,而她一共只能抽出兩三個星期的時間。除此以外,還有多少事要辦啊——她得到處奔走,大家要跑來請她指示這指示那!不,她受夠了!也該想想拯救靈魂的事了。她要到霍吉科夫去……

    她大聲地訴說著這一切,看到連花錢買來的園丁謝爾蓋伊奇也很同情她,感到很滿意。但是正當她嘮叨得最起勁的時候,一個小丫環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果園的門口,向她報告,說老爺「發脾氣」啦,因為已經兩點多鐘,還沒有開午飯。

    安娜-巴甫洛夫娜加快腳步往屋裡走去,因為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對於按時開飯這一點是非常認真的。他一晝夜只吃一頓正餐,他要求兩點鐘準時開午飯。這一日本以為他要大吵大鬧一場(因為按規定時間已經過了一刻鐘),但是看到那麼多香噴噴的水果,老主人的心樂開了花。他站在陽台上,遙遙地向走近來的採集隊伍劃著十字;最後他走到台階上,在那裡迎接妻子。是的,這一切都是她掙來的:在他單身的時候,他有一個很小的果園,栽著幾十棵漿果樹,間種了幾棵品種極其平常的蘋果樹。現在,札特拉別茲雷家的「家業」在縣裡幾乎首屈一指,他完全有理由為它而自豪。因此他現在不僅不再衝著安娜-巴甫洛夫娜叫她「商人女兒」、「妖婆」、「鬼婆」等等,而且相反,他劃著十字親熱地為她祝福,用自己的面頰親親她的面頰。

    「好媽媽,你採了那麼多的水果啊!」他拍著大腿說。「喝,今年的收成多好啊!好,晚上喝茶以前,我可以美美地吃一頓了,您分給我一個小桃子吧……喏,就這個也行!」

    他從樹上落下來的桃子中挑了一個摔得最爛的,小心翼翼地放到空托盤上。

    「拿一個好一點的桃子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勸他,「這個到晚上會爛掉一半的!」

    「不,不,不,這一個就行了!要是爛了,我就把爛掉的地方剜去……好的可以做桃醬。」

    這一頓午飯破例地吃得很順利,廚師、僕役居然沒惹老爺太太生氣;連蠢貨斯傑班也逃過了懲罰,雖然他由於沒有調味汁竟說了一句「今天的調味汁大概是母雞偷去吃了吧」。這句輕率的俏皮話招來的不是懲罰,而是比較和緩的威脅:

    「我今天不想弄髒手,」安娜-巴甫洛夫娜說,「要不然,蠢貨,你說這種話,我非掌你的嘴不可!」

    如此而已。

    午飯後,瓦西裡-波爾菲雷奇躺下來,一直休息到傍晚六點鐘;孩子們跑進園子裡,但沒有玩多久,因為一個鐘頭以後,他們又該坐下來讀書,直到六點為止。安娜-巴甫洛夫娜回到臥室裡,她累了,沉重地倒在床上。但是今天是個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日子,看來,她還不能安心休息。還沒有躺一個鐘頭,她那警覺的耳朵已經聽到了喧鬧聲,於是她猛然從鴨絨被裡鑽了出來。一群農民擁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從村子裡走來了。這是那個被捉到的逃兵。安娜-巴甫洛夫娜敏捷地向女僕室的台階跑去。

    逃兵很瘦,一臉怒氣。他下身穿著一條破爛的條紋麻布褲子,上身穿著一件襤褸的襯衣,露出靴筒一般漆黑的身軀。蒼白的臉上閃爍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深陷的眼睛不安地轉動著;反綁在背後的兩手無力地攥著兩隻拳頭。他被人推著搡著向前走去,大叫大嚷著:

    「我是官家的人——不許你們打我……我要是高興,我自己會去見長官……不許你們打我!別人能打我,你們不夠格!」

    但是,押送的人,因為捉拿逃兵耽誤了割草期一天中最好的時光,也氣得要命,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繼續揮拳揍他。

    「行了,行了!」人群中有人說,「太太會放掉你的,快走吧,快,快!」

    這時太太已經來到台階上,在那兒等著。全家的人紛紛湧到院子裡,連孩子們也在女僕室的窗前看熱鬧。遠處,一個奉命趕快去取木枷的小丫環,正朝馬廄那邊跑去。

    「喂,過來,官家的人!」安娜-巴甫洛夫娜照例用譏諷的口吻打開話頭。「啊呀呀,一個多麼漂亮的花花公子:這的的確確是維裡坎諾沃的謝遼日卡……對不起,我不知道您的父稱怎麼叫法……把他的身子扳過去……對,就是這樣!喝,穿得多時髦呀!」

    「我是官家的人!」逃兵仍舊毫無意義地咆哮著,「不許你們打我……」

    「我們知道你是官家的人,才派人守護你,官家的財產應當好好保護呀。回頭我們按規矩給你戴上木枷,派一輛大車,趁晚上天涼快的時候送你進城。再從那兒送你回團隊去……叫你穿過隊列……嘗嘗鞭子、短棒的滋味1……這在你們的歌子裡是怎樣唱的?……」

    1沙皇俄國軍隊中對逃兵施行一種夾鞭刑:將逃兵押著,在兩列士兵中間來回走動,兩邊的士兵在逃兵經過自己面前時,便用鞭子抽他。

    「『穿過青翠的樹林,穿過青翠的樹林,好小子!』」一個退役士兵在人群中回答。

    「聽見沒有?唔,我們就這樣辦:給你戴上木枷,可愛的朋友,趁晚上涼快送你……」

    「我是官家的……」逃兵又開始嚷叫,但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了。大概是想到「穿過隊列」的情景,使他有些心慌意亂了。也許,他已經實地嘗過這種款待的滋味,如果再受一次這樣的款待(因為開第二次小差是要受到加倍的懲罰的),將來就決不會再有什麼稱心的日子過了。

    「我的好大娘!行行好,饒了我吧!」他不再叫嚷,「通」的一聲跪下去,語無倫次的哞哞地說,「你憐憫憐憫當兵的吧!可我……可我……唉,主啊!這怎麼得了!好大娘!你瞧瞧:你瞧瞧我的脊背!你瞧我的顴骨……唉,仁慈的主啊!」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經不止一次見到這類把戲,她知道這類把戲只是一種過場,演完過場戲便是那不可避免的結局。

    「我無權無勢,好孩子,你也不用求我!」她頭頭是道地說,「要是你自己不找上我的門,我也不會逮住你。你本來可以在別處安安生生、舒舒眼服過日子……哪怕是在那些經濟農民那裡……他們會給你麵包、牛奶、雞蛋……他們是自由人,自己當家作主,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呢,我的朋友,我無權無勢!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也是僕人!你是僕人,我也是僕人,不同的只是你不是個忠僕,我可是個忠僕!」

    「好大娘!你還是瞧瞧……」

    「不用了,你幹的事你自己該明白!你不好好替皇上當兵,卻開了小差,這可不是說說好玩的事!不好好替皇上當兵,開小差!要是你們全開了小差,法國佬或者土耳其人忽然……看見我們的士兵跑光了,那會怎樣呢?我們靠誰去抵抗那些惡棍呢?」

    「行行好,饒了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或者再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吧:你看,我們派了多少莊稼漢去提你,為了這件差事,他們整整耽誤了一天的活兒!眼前正是割草的大忙時節啊!捉了你一整天,晚上還得為你派車,派兩個人押送……莊稼漢又得損失一天一宿,保不住是兩天兩宿的時間!你這個下流東西,你有什麼權利害得大家雞犬不寧!」她忽然大發雷霆。「喂,你們在那裡磨蹭些什麼呀!用木枷把他的手腳銬起來!狗雜種,還叫人家瞧他的脊背!你既然是官家的人,那麼你的脊背也是官家的脊背,有什麼好囉嗦的!」

    兩個馬伕跑過來,將逃兵推倒在地上,開始給他的手腳帶上木枷。木枷又乾又硬,夾得逃兵的骨頭疼痛難當。

    「木枷!帶木枷啦!」窗子裡傳來孩子們的聲音。

    「哼,居然有人替你擔憂!」安娜-巴甫洛夫娜繼續教訓道:「難道我該放了你,隨便你到處亂鑽?請便吧,親愛的,去偷吧,搶吧,放火吧!要是在城裡,人家早把你……真沒想到!整個早上我忙得像泡在開水鍋裡一樣,剛準備歇口氣兒——可是不成!鬼使神差,又出了個逃兵,得跟他泡蘑菇!你給我滾……下流東西!帶他去吃點東西,要不然他興許會餓死的!九點以前準備好大車——上帝保佑你們一路平安!」

    下過這道命令後,安娜-巴甫洛夫娜回身往自己臥室走去,她希望鑽進鴨絨被裡哪怕稍微歇口氣也好;但是時鐘已經指著五點半;再過半小時「姑娘」們就從樹林裡回來了,隨後,村長要來……沒時間睡了!

    「滾,你們這些淘氣鬼!功課還沒做完,可是你看他們鑽到什麼地方來啦!瞧我收拾你們!」她對孩子們吆喝道;他們還一直擠在女僕室的窗口旁,瞧著戴木枷的逃兵勉強挪動腳步被人領到下人飯堂去。

    她回到臥室裡,坐在窗前。現在她可以整整歇半個小時了,但是這一回貓兒瓦西卡來找她的麻煩了。它在院子裡悄悄地走近一個目標,縱身一跳,撲到它身上。一隻小鳥被瓦西卡咬得半死。

    「瞧你這惡棍,老捉小鳥——不捉耗子!」安娜-巴甫洛夫娜嘮叨說。「穀倉裡、地窖裡、庫房裡,耗子成堆,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是它光知道捉小鳥。不成,得另外找一隻貓!」

    瓦西卡的行徑雖然激起了她的憤怒,但她還是頗有興致地觀看它玩弄那隻小鳥的遊戲。瓦西卡用牙齒叼著犧牲品走到路旁,放下它。小鳥還是活的,但已經不行了,它半死不活地擺動它的小腦袋,吃力地拍著揉皺了的翅膀。瓦西卡一會兒跑到一旁,用爪子洗臉,一會兒,當小鳥剛動彈一下時,它又立刻向自己的犧牲品撲過去。它輕輕咬幾下小鳥的翅膀,又跑開去。瓦西卡好像擔心小鳥真的還沒斷氣、又不下決心去咬斷小鳥的喉管,一連捉弄了好幾次。拔掉小鳥羽毛的工作開始了。

    「唉,兇惡的東西!唉,卑鄙的東西!」安娜-巴甫洛夫娜喃喃地說,「你瞧它幹的好事……狠心鬼!你們想想,人類中不是也有這樣的卑鄙東西嗎!一忽兒撲過來,一忽兒又跑開去,一忽兒咬你一口,一忽兒又讓你鬆口氣。我記得,一個高等法院的書記官就像這樣耍弄過我。他說:『您以為您的案子有理嗎,太太?』我說,有理。『那你放心好啦,如果您的案子有理,我們的判決也會於您有利。過一個禮拜再來聽消息吧!』可是過了一個禮拜,又是:『您以為……』他就這樣老吊我的胃口。磨來摩去,弄去我許多錢……我去找科長,我說:幹嗎耍這一手?科長回答說:『您還是耐心一點吧;他那人的脾氣就是這樣!……為了開頭不刁難您,以後辦您的案子爽快一點,非如此不可。』果然:判決下來……於對方有利!我去找他,說:『我的案子您是怎麼辦的,伊凡-伊凡尼奇?』他只是哈哈大笑……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他說:『您放心,太太,我故意把判決詞寫成這個樣兒,樞密院看了,準會改判!』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先綁住你的手腳,再接你,花樣可多啦!」

    瓦西卡終於拔光小鳥的羽毛,吃了它。這時遠處出現了一群挎著籃子的丫環。她們唱著歌,有幾個沒想到太太的眼睛已經盯住了她們,還在從籃子裡拿漿果吃。

    「光知道貪嘴!」安娜-巴甫洛夫娜嘀咕道。「那傢伙是誰呢?是長子阿利什卡——就是她!還有一個!你看她兩個腮幫子鼓鼓的,滿嘴巴的吃……這準是納達什卡……瞧著吧,我非把你們……用開水狠狠燙一頓不可!」

    十分鐘後,女僕室裡擠滿了人,開始點收漿果。交來的不多;有的交來半籃,有的只是在籃子底上裝了一點兒。只有小矮子波裡卡交來滿滿一籃子。

    「怎麼啦,美人們!你們在樹林子裡蕩了十個鐘頭,就採回了這麼多漿果嗎?」

    「熟透了的漿果還很少,」丫環們替自己辯護。

    「哦。為什麼波裡卡摘了滿滿一籃呢?」

    「興許是她運氣好。」

    「哦,哦。你過來,長子,張開你的臭嘴,對著我哈口氣片

    阿利什卡走到太太跟前,對她臉上哈了口氣。

    「有馬林果的氣味:嘿,還有你,納達什卡:過來,親愛的,過來!」

    納達什卡照阿利什卡那樣做了。

    「怪事!主人家要漿果,沒熟透,她們嘴裡倒儘是馬林果的氣味!」

    「上帝在上,真的,太太……」

    「不許用上帝發誓。我自己在窗口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你們在橋上一邊走一邊往你們的臭嘴裡塞漿果!你們以為太太離得遠看不見,可是她——她看得清清楚楚!該打!該打!罰你們明天紛一整天紗!」

    響起了啪啪的掌嘴聲。接著丫環們把馬林果倒進一個籃子裡,送到地窖去,同時給孩子們留下了一部分;他們已經下課,此刻正在宅子前面的一長溜露台上跑著玩兒。

    時鐘敲了七點。孩子們分到了美味的水果;瓦西裡-波爾菲雷奇的茶桌上也擺了一個前幾天摘下的桃子和一小碟馬林果。茶炊在下人食堂裡卜卜響著;開始喝晚茶,光景跟早上一樣,不同的只是這一次老爺太太也在場。安娜-巴甫洛夫娜向家庭教師查問孩子們學得好不好。

    「今天挺好,」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說,「連斯傑班-瓦西裡依奇的功課都答得不壞。」

    「好,喝茶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對「蠢貨」說。「你們大家都喝吧……快喝吧!你們用心讀書,應該心疼心疼你們;親愛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您帶他們到村子裡去散散步吧!讓他們呼吸點鄉村的空氣!」

    安娜-巴甫洛夫娜和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兩人單獨留下來。他慢吞吞地一顆顆地吃著馬林果,說:「新鮮果子——今年第一次吃到!熟得早!」後來,他同樣慢吞吞地拿起一隻桃子,削掉腐爛的地方,把好的切成四塊,不慌不忙地一塊一塊地吃著,說:「雖說爛了一小塊,可是好的地方還是不少!」

    安娜-巴甫洛夫娜見他磨磨蹭蹭,心裡急得像開了鍋似的。

    老頭子雖然心情很好,想聊聊天,可是又沒有什麼好聊。安娜-巴甫洛夫娜巴不得趕快離開。她不愛聽丈夫說廢話,再說她也沒工夫。眼看著村長就要來了,得聽取他的報告,佈置他明天該做什麼。因此,她在這兒簡直如坐針氈,當瓦西裡-波爾菲雷奇說到:

    「年年不同:今年馬林果豐收,明年楊梅豐收。有時蘋果多得搞不盡……全看上帝高興……」

    這時,她拖著沉甸甸的身子從圈椅裡站起來,預備走了。

    「喲,跟我談談都不願意啦!」老頭子很委屈地說,「咄,魔鬼!不折不扣的魔鬼!」

    「我沒閒工夫聽你胡扯!」安娜-巴甫洛夫娜邊走邊冷冷地答道。「我的事情多得要命,沒有時間跟你瞎說八道!」

    「妖精!魔鬼!」瓦西裡-波爾菲雷奇衝著她的背影叫道,但不久便安靜下來,轉身向站在他背後聽候差遣的侍僕柯尼亞什卡說;

    「的確是這樣,老弟!去年黑麥長得好,今年黑麥差些,可是燕麥豐收。當然,燕麥不是黑麥,可是不管怎麼說,有吃的總比沒吃的好。我說得對嗎?」

    「對極啦,老爺,」

    瓦西裡-波爾菲雷奇親自動手,在他自用的小壺茶裡沏了一壺茶,因為沒有旁的談話對象,他便一邊喝茶,一邊跟柯尼亞什卡聊天。

    這當兒,孩子們簇擁著家庭教師,在村子裡規規矩矩地散步。工作日還沒有結束,村子裡空空蕩蕩;一群村童遠遠地尾隨著少爺小姐們。

    孩子們議論開了。

    「瞧,安季普卡造了一座多麼好的房子,可是現在卻空著!」斯傑班對大家講道,「他以前是個窮光蛋,喝酒喝得很厲害,後來他不知從那兒弄到一個聖像——打那時起,他就發家了。酒也戒了,錢也有了。家業越來越大,買了四匹馬,一匹強似一匹,還買了牛羊,又造了這座房子……臨了,請准了由勞役租改為代役租,做起買賣來……母親老納悶兒:安季普卡怎麼這樣走運呢?有人告訴她,說安季普卡有一個聖像,給他帶來了運氣。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了他的聖像。那時,安季普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願意送錢給她,可是她說什麼也不幹。她說:『你向別的聖像禱告也是一樣……』這樣,她沒有把聖像還給他。從那時起,安季普卡又窮下來了。他開始喝酒,發愁,一天不如一天……現在,好好一座房子空著,他卻帶著一家子住在後邊茅草屋裡。從今年起,他又改成了勞役租,一個星期以前,他還在馬房裡受過懲罰……」

    「這是卡吉卡的房子,」劉勃卡接著說,「昨天她割完草回家去,我在果園柵欄旁看見她,又黑又瘦。我問她;『怎麼樣,卡吉卡,跟了莊稼漢,日子過得美嗎?』——『有什麼好說的,我會向上帝替您的好媽媽禱告一輩子的。死了也忘不了她的恩德r』」

    「她的房子……你們瞧!一根好木頭都沒有!」

    「活該,」蘇菲亞斬釘截鐵地說,「要是丫頭們個個都……」

    整個散步時間消磨在諸如此類的談話中。沒有一座房子不引起議論,因為每座房子都有一段故事。孩子們不同情莊稼人的遭遇,他們認為莊稼人只有忍氣吞聲的義務,沒有抱怨的權利。相反,母親的行為,她對農民的態度,卻得到了他們無條件的讚賞。他們稱讚她「有辦法」,說她「會挑好的吃」,說倘使沒有她,他們現在只好靠父親那三百六十個農奴過窮日子。連「可惡的蠢貨」也參加了歌頌的大合唱……札特拉別茲雷家現在擁有三千名農奴,這個數目使孩子們驚異到了這步田地。

    「她弄到了多大一份產業啊!」斯傑班興高采烈地叫道。

    「所以我們應該感激她一輩子!」格利沙接口說。

    「要是沒有她,我們算個什麼!」「蠢貨」仍舊快活地嚷道,「還不是些普普通通的扎特拉別茲雷!『您有多少農奴,札特拉別茲雷先生?』——『三百六,先生……』哼,這麼點兒!」

    「現在你們對她的看法就對了,」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稱讚孩子們。「你們這種優美的感情,我也會告訴你們的好媽媽的。你們的好媽媽是個勞苦星。你們的好爸爸老了,百事不幹;她呢,從早到晚都在為你們操心,全是為了使你們過得好些,使你們將來的生活有保障。皇天不負苦心人,也許她不久就要取得一件新的成就。我聽說,尼基茨柯耶莊園要出賣,你們的好媽媽已經在談判這宗買賣。」

    這消息引起了熱烈的喝彩。孩子們歡躍著,鼓著掌,失聲叫喊著。

    「尼基茨柯耶莊園有好幾個村子,還有五百名農奴呢!」斯傑班讚歎道。「媽媽真行!」

    「是四百八十三名農奴,」格利沙糾正哥哥的話;有關這宗買賣的談判,他已經知道一些,但暫時還沒有向旁人透露其中的秘密。

    夕陽西下,宅子裡漸漸暗淡下來,女僕室裡甚至相當黑了。丫環們聚集在桌旁,喝著清水湯。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在這兒,盤腿坐在木櫃上跟費陀特村長談話。費陀特年近七十,但他精神矍鑠,如果莊稼人說的是實話,那麼他的手打起人來還相當重呢。他拄著枴杖,恭恭敬敬站在太太面前,從容不迫地回答她的問話。安娜-巴甫洛夫娜很賞識這個村長;她深知他不是個姑息農民的人,他手上的枴杖不是不派用場的。此外,她知道,有些人,不僅由於恐懼,而且由於良心的驅使,真心實意地承認自己是農奴。這樣的人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在農事安排方面,她尊重他的經驗,而且往往聽從他的忠告而收回自己的成命。簡單一句話,這是兩個能夠推心置腹、彼此很少猜疑的人。

    「西洛沃村的活兒幹完了嗎?」安娜-巴甫洛夫娜問道。

    「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垛最後一個乾草垛。我吩咐他們,不幹完不准回家。」

    「乾草好嗎?」

    「今年的乾草特別好;又乾又脆。……就是收成不算太多,不過,割得比哪年都乾淨!」

    「我擔心牲口吃不到春天!」

    「怎麼說呢,太太……這要看我們怎麼個喂法……要是我們隨便把飼料扔給牲口——就會不夠,要是精打細算,就夠了。牛也可以喂春播作物的草秸。今年燕麥收成就很好。我以前對您說過,別把荒地全租出去,應該等些時候……」

    「得啦得啦,看上帝份上,請原諒!天無絕人之路……明天的活兒你打算怎樣安排?」

    「得派男人到符拉兌金諾去割草,派娘兒們到伊公諾沃去收黑麥。」

    「收黑麥!太早了吧?」

    「今年節期來得早。一下子全熟了。往年這個時節,馬林果還沒影兒,可是今年所有的馬林果樹都結滿了透熟的果子。」

    「可是我的那些大小姐,摘回來的只遮了個籃子底兒。」

    「這我就不懂了;按理,每個籃子裝得滿滿的也裝不完。」

    「你們聽見沒有?」安娜-巴甫洛夫娜轉身向丫環們說。「就這樣辦吧,明天男的割草,女的收麥。講完了嗎?」

    村長躊躇著,彷彿還有話要說卻又不敢說似的。

    「還有什麼事嗎?」太太警覺地問道。

    「有一點兒小事……不過只能我和您單獨談……」

    安娜-巴甫洛夫娜臉色發白,幾乎跑著向臥室走去。

    「還有什麼事,快講!快說!」

    「我們地裡發現了一具死屍,」費陀特低聲報告。

    「這日子真難過!剛剛出了逃兵,現在又發現了死屍……誰看見的?在哪兒?什麼時候?」

    「是米亞諾沃村的安東看見的。他說,『我經過維裡坎諾沃邊界地方的樹林,太陽已經落山,發現「他」吊在一棵白樺樹枝上。』」

    「吊死的?」

    「吊死的。」

    「別人知道這件事嗎?」

    「幹嗎要對別人講!我已經嚴格命令安東,不准他對任何人說。您要不要親自問問安東?我怕您要問他,已經帶他來了……」

    「不用了。你這樣辦吧:你不是說,死屍吊在靠近維裡坎諾沃邊界地方的樹林裡麼?那地方,我們的樹林和維裡坎諾夫家的樹林是一樣的。你馬上帶領安東,再帶上村子裡的米海依爾做他幫手,三個人一道,立刻去把這個吊死鬼從我們的白樺樹上取下來,掛到維裡坎諾夫家的白樺樹上。明天,天一亮,你們再去一趟,要是有腳跡,你們就想法滅掉它,不讓人家發覺。白天裡,你們再去看幾趟:維裡坎諾夫家的人發現這個吊死鬼恐怕又會把他移到我們這邊的白樺樹上來的。你給我當心點!走漏了消息,你負責!老頭兒,忙了一天,你也夠累了——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辛苦你啦!」

    「沒什麼,太太,幹了一天,再干一夜,也沒什麼!越累越有意思!」

    報告結束;女管家給村長奉上一杯白酒和一塊撒了鹽的麵包。安娜-巴甫洛夫娜凝視著愈來愈濃的黃昏,在臥室的窗前站了一陣。半小時後,她看見三個人影從村裡鑽出來,朝維裡坎諾沃莊園那邊走去,她確信她的命令已經有一部分執行了。

    飯廳裡終於傳來了盤子和勺子的叮噹聲。

    僕人報告,開晚飯了。除了少一道甜品,晚飯的食品完全跟午飯一樣。安娜-巴甫洛夫娜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每一道菜,暗暗記住還剩下幾塊完整的食物。剩下的牛肉夠明天吃一天,湯也剩得相當多,這使她非常滿意,只是肉凍全吃光了。不過,平心而論,肉凍吃了三天也夠了!可以換換口味,趁那半隻成雞還沒有放壞,美美地吃它一頓吧。

    工作日結束了。孩子們吻過父母的手,敏捷地跑上頂樓兒童臥室去。但是女僕室裡還沒有安靜下來。丫環們象著了魔似的坐在黑暗中,在安娜-巴甫洛夫娜發出解除魔法的咒語之前,不敢睡下。

    「睡吧!」她口臥室去的時候,對她們叫道。

    臨睡前,她打開錢匣,檢查裡面的財物是否原封未動。然後,她追憶是否還有什麼事忘記做了。

    「我今天真的沒梳頭嗎?」她問侍女。

    「是,您沒梳頭……」

    「竟會有這樣的事!不過,說實話,成天跑來跑去……忙得筋疲力竭!但願明天不要忘記才好:你提醒我……」

    她脫掉上衣、罩衫,鑽進鴨絨被裡。但是這時她又想起一件事來:

    「唉,我今天還沒有在額頭上畫十字呢……唉,」多麼罪過啊!嗯,上帝饒了這一回!薩什卡:給我掖掖被子……掖緊一點……行了!」

    一刻鐘後,全家人沉入死一般的夢鄉裡。

    地主莊園的夏季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冬季裡,在外部條件的影響下,畫面雖有改變,但農奴們的辛勞實際上並沒有減輕,甚至反而加重了。色彩加濃,黑暗和窒息達於極點。

    誰能相信,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時代:一些人貪婪、虛偽、專橫和殘忍無情,另一些人卻被摧殘到了玷污人類形象的境地,兩者合在一起,居然叫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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