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喜歡我嗎?」
「依我看他們是已經讓你的迷湯灌醉了。」
我們已經駛上了馬薩諸塞高速公路。天色早已黑透。公路上看不到一個出門人。
「你滿意嗎?」她問。
我沒有接口。瑪西巴不得我們能談個滔滔不絕。可是我卻兩眼死死盯著那空蕩蕩的大路。
「怎麼啦,奧利弗?」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又忍不住開了口。
「你這不是在故意奉承他們嗎?」
她似乎沒有想到這也會惹我惱火。
「那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我發了一頓小小的脾氣。「可你這又是圖個啥呢,混蛋?你這又是圖個啥呢?」
沉默了片刻。
「因為我想要跟你結婚,」她說。
幸虧車子是她在開。她話說得這樣赤裸裸沒這沒攔,當下簡直把我給驚呆了。不過話也要說回來,她講話可是從來不扭扭捏捏的。
「那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來奉承我!」我說。
只聽見風聲颼颼,伴隨著座下車行如飛。過了會兒,她才回了句:「難道我們倆之間還需要來求愛這一套?我還以為這個階段早就過了。」
我只是含含糊糊「哼」了一聲,叫人也根本摸不準是什麼意思。因為我要是一聲不吭的話,怕會被誤會沉默即是同意。
「你倒說說,奧利弗,我們現在到底已經到了哪步田地了?」她反問我。
「現在嘛,離紐約只有三個來鐘點的路程了,」我說。
「我到底幹了什麼啦?」
過了斯圖爾橋,我們停了一下,在「霍華德-約翰遜記」飲食小店喝杯咖啡。
我真想回她一句:你還嫌不夠嗎?
不過我還是冷靜了下來,把已經到了喉嚨口的火辣辣的話都硬壓了下去。
因為我自己心裡清楚,我一聽見她嘴裡吐出的這結婚二字,頓時就亂了心曲。這樣心煩意亂,是絕對無法作出合乎理性的答覆的。
「你說,我到底幹了什麼啦,惹你這樣生我的氣?」她又問了一遍。
我很想說:不是你幹了什麼,是因為有些事你沒有做到,所以我才生你的氣。
「不提了,瑪西。我們倆都很累了。」
「奧利弗,你在生我的氣。你與其這樣生間氣,何不就索性攤開來說說清楚呢!」
這話她說得算是在理。
「好吧,」我就說了起來,一個指頭在那層壓塑料的桌面上盡自畫著圈圈兒。「我們這一陣子有兩個星期沒在一起過了。儘管我們兩人都很忙,可我卻總是做夢也盼著你回來……」
「奧利弗……」
「同床共枕這只是一個方面。我更迫切需要的是你得守在我身邊。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哎呀,得了,得了,」她說,「在伊普斯威奇過了個聖誕節,得了神經病了。」
「這個週末在一起還不夠,得天天都在一起。」
她對我看了一眼。我雖沒有提高嗓門,卻還是不免面有怒色。
「啊,怪來怪去又要怪我這前幾個星期老是在外地東奔西跑。」
「不,不是這幾個星期的問題。是今後一千個星期、一萬個星期都得在一起。」
「奧利弗,」她說,「我覺得我們倆所以能產生感情,很重要的一條原因就是我們彼此都尊重對方還有為事業而奉獻的精神。」
她話是說得不錯。不過只能在理論上成立。
「嗨——早上三點鐘,冷冷清清一個人,你倒去嘗嘗這種『為事業而奉獻的精神』是怎麼個味道!」
我只當婦女解放運動的大棒就要劈頭蓋臉打來。但是我估計錯了。
「告訴你,我嘗了,」她輕輕應了一聲。「也不知嘗過多少回了。」
她按住了我的手。
「怎麼樣?在旅館裡孤衾獨枕,是怎麼個滋味?」我問她。
「不好受哪,」她回答說。
我們總是這樣:就好比打橄欖球,每次都攻到了球門區附近,卻就是得不了分。這一回,可不是該她說「我輸了,換一盤」了麼?
「夜裡孤單寂寞,你是怎麼對付的呢?」我問。
「我就對自己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你自己相信嗎?」
我隱隱聞到了一股火藥味,兩種生活方式的大決戰眼看已是一觸即發。
「你希望一個女人能給你的是什麼,奧利弗?」
口氣是很溫和。問題卻大有深意。
「愛情哪,」我說。
「也就是說,你要女人做你的附屬品?」
「我只要她能好歹留在家裡,陪我多過上幾夜,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不想跟她討論什麼哲學問題。也不想讓她再牽出這個夫妻關係應該如何的題目來做什麼文章。詹尼當年畢竟也是個職業婦女啊,可不是嗎?
「我本來以為我們倆結為夫婦,是很幸福的。」
「是啊,只要我們兩個人能夠在一起嘛。不過瑪西啊,這又不是你公司裡進貨,一個電話就能把庫存補足的。」
我用商業上的行話作比喻說了這麼句俏皮話,對方卻並不欣賞。
「照你這麼說,我們兩個就應該有一個專門跟著,服侍另一個?」
「我就很情願服侍你——如果你要我的話。」
「天哪天哪!我不是早就明明白白告訴了你我想要跟你結婚嗎!」
看她的樣子人又累,火又大。這種當口,確實不是說話的時候。
「我們走吧,」我說。
我付了帳。兩個人就出了店門,向汽車走去。
「奧利弗,」瑪西說。
「什麼事?」
「會不會是你想起了過去,心裡就不樂意了?你瞧,你爹媽可是喜歡我的。當年你把詹尼帶回家去的時候,他們才不是歡天喜地的呢。是不是這個緣故呀?」
「不是的,」我說。不過我把她的話深深地,深深地埋在了心裡。
瑪西也有她值得稱讚的地方,她真不愧是個鬥士。
就在我們聖誕到元旦的這一段休戰期間,我發覺她一直在胸中暗暗部署一個新的戰役。敵人,自然是她的那份本能:她不信任這個世界。
也包括我的那份本能:我也不信任這個世界。
總之,她總是盡可能留在家裡,用電話指揮一切。我們這聖誕後的「神經病」發得挺厲害的,所以她這麼辦很不容易。不過她卻硬是這麼辦了。她採取了遙控作戰的辦法。這樣,晚上我們就總能在一起過了。而且還有件奇事:我們居然還在一起過了好幾個下午。
到了除夕那天,她突然向我亮出了她的壓台好戲。當時我們正準備去辛普森家赴宴(我還悄悄備了一瓶「鹼性礦泉水」1以防萬一呢)。就在我刮臉的時候,鏡子裡忽然出現了瑪西的俏影,眼前頓時一亮。她說話也不轉彎抹角。
1一種幫助消化的藥。「鹼性礦泉水」是商標名。
「有個任務你願不願意接受,奧利弗?」
「什麼樣的任務?」我帶著些警惕問。
「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怎麼樣?時間定在二月份。」
「大概你連地方也已經決定了吧。」何必去挖苦她呢,奧利弗,看來她這是動過點腦筋的。
「別緊張——也別胡猜疑,」她說。「當然,事情要問起因還是在我這裡:香港有個時裝展覽,得我去查看一下……」
「香港!」
她拿東方的胡蘿蔔來哄我了!我是一臉的笑。
「這麼說你願意了,朋友?」
「你的意思還是說你放不開工作,」我是一副猜疑的口氣。
「去露一下臉罷了,那又怎麼能算工作呢?再說,那時正當『中國新年』期間。我們也正好趁此就我們倆去單獨過個節。歸國途中還可以在夏威夷停一下。」
「嗯……」我沒有表示意見,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是:好傢伙!我越發警惕了,於是又問:
「你在夏威夷有生意上的事要辦?」
「沒有。除非撿椰子也算是生意。」
到新年了,提這麼個計劃,真有她的!
「怎麼樣?」她說。
「很好嘛,瑪西。特別是去夏威夷。靜悄悄的海灘……踏著月光漫步……」
「只當是度蜜月,」她說。
這用語耐人尋味!不知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我沒有回過頭去看她,而是朝鏡子裡掃了一眼,想瞧瞧她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
鏡子上卻白濛濛儘是水汽。
我去找老闆說,老闆給我的答覆不是准假二字。
他說的是快去快去。
倒不是他們嫌我討厭,巴不得打發我走。而是我進了法律事務所以後,至今還不曾享受過一天假期呢。
不過,度一次假也是要作出一些犧牲的。有一些案子我就不能參辦了。比如,華盛頓有兩宗拒服兵役案,訴訟中就要援用我在(韋伯訴徵兵局卜案中已經取得的成果。而且,二月份國會還要就如何解決名無實有的種族隔離問題作出一項決議。因此我就有些想當然的多慮,總是不大放心。
喬納斯先生笑笑說:「你是擔心你走了幾天這天下就會整治得太平無事了,我說你就放心吧,我們一定替你留下一些冤案,等你回來再辦。」
「這就多謝了,先生。」
「可你也要稍微顧顧自己呀,奧利弗。你是有功之臣哪。」
就在準備出國的期間(香港旅行社送來的遊覽參考資料足有一大堆),我還為「夜半突擊隊」處置了幾件案子。我還揭穿了一起蒙蔽消費者的騙局。案子我就交給巴裡-波拉克接手去辦——他已經把地方教育董事會一案的官司打贏了。
「嗨,瑪西,你知道《南京條約》是怎麼回事?」
「記得好像電影《日本天皇》裡提到過,」她回答說。
吃早飯,吃晚飯,刷牙,我不放過一點一滴機會向她灌輸這方面的知識,甚至還不怕打攪,特地打電話到她辦公室裡去找她。
「《南京條約》嘛,這是你非瞭解不可的……」
「哦,我還非瞭解不可?」
「對。當年英國人對外侵略擴張,發動鴉片戰爭……」
「啊,鴉片。」她的眼睛一亮。
她不安心聽,我也沒管她,只顧繼續講我的。
「……中國就被迫把香港割讓給了英國人。」
她只是「哦」了一聲。
「那還只是開了個頭呢,」我又說。
「我明白了,」瑪西說,「結果呢,是英勇的大律師巴雷特終於迫使英國人把香港交還給原主。對吧?」
她微微一笑,屋裡似乎一下子亮了許多。
「那你呢,這次旅行你都做了些什麼準備工作呢?」我問。
「那兒我去過也不止一兩回了,」她說。
「喔,真的?那你倒說說,我一提『香港』,你心裡首先想起的又是什麼?」
「蘭花,」瑪西回答說。「花天花地,妙不可言,光是蘭花,品種就有九十個之多。」
啊,如此花事,真是美不勝收了。這個大老闆,畢竟是位善感的女性。
「瑪西,我每一種都給你買一盆。」
「你說了話可要算數啊。」
「要是不算數,隨你怎麼辦好了,」我答道。
眼睛一晃,新年已降,「功夫」歌兒,大聲來唱!
我且歌且舞,合上了文件夾,從辦公室裡走出來,跟大家一一握手。因為明天我們就要去遙遠的東方了!
「放心好了,」阿妮塔說。「你在這裡的事我會代你照應的。阿洛哈1,奧利弗。」
1夏威夷語的「再見」。
「不,不,阿妮塔,不能這樣說,」我這個新近當上的中華文化宗師泰斗馬上糾正她,「要說恭喜發財。」
「發?你是說我身體又發福了?」
「不是不是,」宗師泰斗回答說。「這是我們中國每當新年伊始的祝頌之辭:恭喜發財,就是祝你興旺富足,洪福齊天。再見啦。」
「再見了,你這個走運的傢伙。」
這樣我們就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