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身打扮絕頂高貴。
高貴,卻又絕無一絲浮華。正相反,她週身煥發出的那一派動人的風采,在女性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境界——可說極素淡之至。新做的頭髮看去似在隨風飄拂,卻又紋絲不亂。有如愛追求時髦的攝影師用高速鏡頭拍下的照片。
這可弄得我有些尷尬了。看瑪西-納什小姐這樣齊齊整整一絲不苟,儀態無比優雅,一派安閒自在,我覺得自己就彷彿是放了好幾天的一堆老菠菜,給亂糟糟塞在個塑料袋裡一樣。看來她準是個模特兒無疑。至少也是跟時裝行業有些關係的。
我來到了她的桌子邊。那是在一個清靜的角落裡。
「你好,」她招呼了我。
「我該沒有叫你久等吧。」
「說實在的,你倒還是早到了,」她答道。
「這言下之意就是你到得還要早,」我說。
「我看這是個合乎邏輯的結論,巴雷特先生。」她粲然一笑。「你是自己坐下呢,還是要等我說一聲請?」
我就坐了下來。
「你這是喝的什麼?」我指指她杯子裡橘黃色的飲料,問道。
「橘子汁,」她說。
「還加些什麼呢?」
「就加冰塊唄。」
「沒有別的了?」
她點點頭表示是這樣。我正想問她為什麼飲食這樣節制,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呢,一個侍者已經出現在跟前,看他招呼我們的那副眉眼腔調,竟像我們是天天光顧這裡的老吃客似的。
「哎喲二位,今天晚上可好啊?」
「好。有什麼時鮮的好菜嗎?」我受不了這種裝出來的「花功」,就趕緊問他。
「我們的扇貝最好不過了……」
「那可是我們波士頓的看家菜。」我一下子忽然在吃喝上成了個地方主義者。
「我們的扇貝可是長島的特產,」他回答說。
「好吧,倒要看看你們的扇貝口味行不行。」我就轉過去問瑪西:「要不要試試這種本地出產的冒牌貨?」
瑪西笑笑表示同意。
「那先來點什麼呢?」侍者望著她問。
「萵苣心澆檸檬汁。」
這一下我可以肯定她是個模特兒無疑了。要不又何必要這樣節食,苦了自己呢?我卻要了意式白脫奶油面(「白脫要加得愈多愈好」)。我們那位熱情的招待於是就鞠躬退下。
這就剩我們兩個人了。
「好,我們又見面啦,」我說。(說句老實話,這開場白我已經排練了整整一個下午了。)
她還沒有來得及應一聲「是啊,又見面了」,卻又冷不防跑出一個侍者來。
「請問喝什麼酒,先生?」
我徵求瑪西的意見。
「你就自己點點兒什麼自己喝吧,」她說。
「你連葡萄酒也不喝一點?」
「酒我是涓滴不沾的,」她說,「不過我倒可以向你推薦,有一種默爾索干白葡萄酒1是很不錯的。你贏了球不喝點美酒就未免有些遺憾了。」
1默爾索干白葡萄酒產在法國的勃民第。默爾索是勃民第下屬的一個教區名。
「就來默爾索吧,」我對掌酒的侍者說。
「可能的話,要一瓶66年的,」倒是瑪西顯得很在行。侍者走了,於是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你怎麼一點酒也不喝?」我問。
「不是因為有什麼道理。我就是想保持清醒的頭腦,可不能有一丁一點的糊塗。」
這話可到底該怎麼領會呢?在她的心目中到底是哪些不能有一丁一點的糊塗呢?
「這麼說你是個波士頓人啦?」瑪西說(我們的談話可也不是漫無邊際的)。
「是的,」我說。「你呢?」
「我可不是波士頓人,」她答道。
這話是不是在暗暗奚落我呢?
「你是搞時裝業的吧?」我問。
「那也干一點。你呢?」
「我這一行經手的是人家的自由,」我回答說。
「是剝奪人家的自由,還是給人家以自由?」她臉上的微微一笑,倒叫我說不准她這話裡是不是有一絲挖苦的意思。
「不能讓政府有枉法的行為,這就是我的工作,」我說。
「那可不容易呢,」瑪西說。
「是啊,所以干到現在還沒有多少成效。」
掌酒的侍者來必恭必敬地替我斟上了酒。於是我就自己喝了起來,佳釀源源不斷流入了心田,話也分外多了起來。話題就是進步的律師眼底下都在忙什麼樣的大事。
老實不瞞你說,跟……跟年輕姑娘在一起,我已經連話都不大會說了。
因為,那種所謂「約會」,我已經有多少年沒干了。我自己也意識到,我一談自己的事,人家就覺得沒味。(過後姑娘八成兒就會在「小姐妹」面前說我:「那個自大狂!」)
因此當時我們談論的話題——確切些說應該是我一個人講話的話題——就是沃倫1的最高法院在個人公民權問題上作出的一系列裁決。你問伯格2這班大老會不會對憲法修正案第四條繼續增補條文?那就要看他們選擇誰來填補福塔斯3遺下的空缺了。你有憲法文本的話可要好好保存起來啊,瑪西,恐怕很快就要買不到了呢。
1沃倫(1891—1974):美國最高法院第十四任首席法官,1953—1969年在任。民權捍衛者。他在任內最重要的兩項裁決是:一、刑案被告請不起律師時可由公家指定律師,費用由公家開支;二、刑案嫌疑犯在受警方審訊之前,應先告以按照憲法他有權先請律師後受審訊。
2伯格(1907—):美國最高法院第十五任首席法官,1969年起在任。下文所說的憲法修正案第四條,規定對公民不得非法搜查逮捕。
3福塔斯(1910—1982):美國最高法院法官。1965—1969年在任。1968年由約翰遜總統提名出任首席法官,遭到參議院反對,未幾即因被控受賄而辭去公職。
我正要把話題轉到憲法修正案第一條上,卻冷不防竄出個侍者來,把長島的扇貝送上來了。是啊,味道果然不錯呢。不過總還不及波士頓的扇貝好。好,回頭再來說這修正案第一條——其實最高法院作出的裁決本身就是前後矛盾的!他們既然在《奧布賴恩訴聯邦政府》一、案中裁決說焚燒徵兵卡的舉動不能視為代表演講,又怎麼能在《廷克訴得海因市》1一案中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倒裁決說臂纏黑紗參加反戰示威「與發表演講毫無二致」呢?哎呀你倒說說,到底哪個算是他們真正的立場?
1得梅因市是衣阿華州的首府。此案是因一群學生臂纏黑紗參加反戰示威受到教育當局處分而起。
「你還會不知道?」瑪西倒反問我一句。我還沒有來得及琢磨她這是不是隱隱有嫌我話說得太多之意,侍者卻又過來了,這回是來問我們「末了」還來點什麼。我要了奶油巧克力和咖啡。她只要了茶。我心裡倒漸漸感到有點不安了。我是不是該問問她呢,我怕是講得太多了吧?是不是還該道個歉呢?不過話又得說回來,她真要嫌我講得太多,當場就可以打斷我呀,不是嗎?
「這些案子全都是你辯護的嗎?」瑪西問。(是明知故問?)
「那哪兒能呢。不過眼下有一件新的上訴案子,倒正是我給當的顧問。承辦這件案子的律師需要引證材料明確一下,怎樣的人便算是出於信仰上的原因,可以不眼兵役。我以前辯護過一件《韋伯訴兵役局案》,有個判例,他們正用得著。另外,我還經常盡些義務,去給……」
「你好像從來也不知道該歇歇的,」她說。
「這個嘛,吉米-亨德裡克斯在伍德斯托克1說得好:『社會風氣實在糟糕,這世界真應該徹底洗刷洗刷才好。』」
1伍德斯托克是紐約州東南部卡茨基爾山下的一個小鎮,1969年曾在此舉行夏季搖滾音樂節,有數十萬青年蜂擁而來參加,歷時三天。音樂節主題是「和平與博愛」。吉米-亨德裡克斯為參加演出的著名黑人搖滾歌星。
「你也去參加那次音樂節了?」
「沒有,我是看《時代》雜誌才知道的,晚上睡不著覺,就翻翻《時代》權當催眠藥。」
瑪西只是「噢」了一聲。
她這一聲餘音裊裊的「噢」,是不是表示她對我失望了?還是覺得我絮絮叨叨可厭呢?我這才想起,這一個鐘頭來(不,有一個半鐘頭了!)儘是我在嘮嘮,她還沒有撈到個談談的機會呢。
「你在時裝行業裡做什麼具體工作呢?」我就問。
「跟改善社會風氣可不相干。我在賓寧代爾公司。就是有許多連鎖店的,你大概知道吧?」
這家連鎖店公司生意興隆,財源茂盛,誰不知道?一些愛擺闊的顧客視之為提高身價的好地方而趨之若鶩,誰不知道?不管怎麼說吧,反正只要她透露出了這麼一丁點兒消息,我心中也就有了些底了。這家紅極一時的公司能有納什小姐這樣一位辦事人員,那真是最理想不過了:長得那樣漂亮,性格那樣堅強,體態那樣曼妙,布林-瑪爾學院1培養的談吐又是那樣迷人,便是一條鱷魚到了她手裡,怕還會買上一隻手提包呢2。
1《愛情故事》裡已經介紹過,布林-瑪爾學院是一所著名的女子大學,在賓夕法尼亞州。
2說鱷魚買手提包,有調侃意,因為鱷魚的皮正是做提包的絕好材料。
「我是不大做這種銷售方面的工作的,」我還是很不知趣地一個勁兒問她,她就回了我這麼句話。我原先還當她是個頗想有一番作為的見習銷售主管呢。
「那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呢?」我問得更直截了當了。在法庭上撬開證人的嘴巴就是靠的這種辦法。只要不斷變換措辭,把內容基本上相同的問題翻來覆去死釘著問就是了。
「嗨,你就不覺得再聽下去這兒要受不住了嗎?」她一邊說一邊還點了點自己細長的脖子,表示喉嚨口已經快把不住關了。「老是談人家的工作,你不覺得怪膩味的嗎?」
她的意思是夠清楚的了:我老說這些,太討厭了!
「我只怕我誇誇其談,盡談我的法律,會讓你聽得倒胃口呢。」
「沒有的事,說老實話,我倒覺得那挺有意思的。就是有一點:我想你要是能再多談談自己就更好了。」
我還能談些什麼呢?想來想去,恐怕還是把自己的情況如實相告是最好的辦法。
「倒不是我不願意說,只是說起來實在不大愉快。」
「怎麼?」
沉默了一會。我的眼睛直盯著咖啡杯裡。
「我有過一個妻子,」我說。
「那也是很平常的事嘛,」她說。不過口氣似乎比較和婉。
「她去世了;」
頓時又是一片默然。
「真對不起,」後來瑪西開了口。
「沒什麼,」是我的回答。可不這樣回答還能怎樣回答呢?
於是我們就又都默不作聲了。
「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呢,奧利弗。」
「我一字都有千斤重呵。」
「談談不是可以心裡舒暢些嗎?」
「天哪,怎麼你的口氣就跟我的精神病醫生簡直一模一樣,」我說。
「唷,」她說。「我還當我的口氣像我自己的精神病醫生呢。」
「咦,你幹嗎也要去找精神病醫生?」這樣一個神閒氣定的人竟然也要請教精神病醫生,倒真叫我吃了一大驚。「你又沒有失妻之痛。」
我故意說了句笑話,這是個苦澀的笑話——也是個不成功的笑話。
「可我失去了一個丈夫哪,」瑪西說。
巴雷特啊巴雷特,瞧你說話這樣不知進退,如今可捅了婁子了!
「啊呀,瑪西,你這是……」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請別誤會,」她馬上又緊接著說。「他只是跟我離了婚。不過邁克爾跟我分割了財產各奔西東的時候,在他倒是滿懷自信輕裝上路了,而我卻背上了一身的煩惱。」
「這位納什先生是何許樣人呢?」我問。我實在憋不住了,我想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居然能把這樣一位姑娘抓到手裡。
「我們換個話題談談好不好?」她說。那口氣,至少在我聽來好像有點傷心似的。
說來也怪,看到這位瑪西-納什小姐儘管外表淡漠,內心其實也有她的難言之隱,我緊張的心情倒一下子輕鬆了。豈止難言之隱,她只怕還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傷心史呢。我倒覺得這樣的姑娘反而有了些人情味,也不至於讓人感到那麼高不可攀了。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話說。
瑪西卻有話說了。「哎唷,乖乖。時間不早了。」
我一看表,果然已經十點三刻。不過我覺得她在此刻突然提到時間不早,還是說明我已經談得叫她倒了胃口了。
「請結帳,」她見侍者正好走過,便招呼了一聲。
「哎——不成不成,」我說。「該我請客。」
「那怎麼可以呢。說好了的事怎麼好反悔呢。」
是的,原先我是打算要她請客的。可是我做事孟浪,如今滿心慚愧,為了補過,這頓飯一定得我來請她。
「還是我來付帳,請不要爭了,」鄙人此時居然膽敢把她的意見都推翻了。
「你聽我說,」瑪西大不以為然。「你要跟我鬥勁我也不怕,不過我們好歹總不能扒了衣服斗吧,而且斗這種勁實在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所以你就別跟我胡鬧了,好不好?」說完她就喊了一聲:「德米特裡!」
原來她連那侍者的名字都知道。
「您只管吩咐,小姐,」德米特裡說。
「請加上小費記在我帳上。」
「遵命,小姐,」侍者答應過後,便悄悄退下。
我感到不大自在。她吃飯時坦率的談話先已使我不快。後來她又提到脫光了衣服打架(儘管話說得還比較含蓄),我心裡更是暗暗犯了嘀咕:萬一她以性的誘惑向我進攻,我可怎麼對付好呢?而且還有一點,她在「二十一點」飯店居然可以記帳!這個娘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奧利弗,」只見她一開口,便露出了那兩排無比潔白齊整的牙齒,「我送你回家吧。」
「你送我?」
「反正順路嘛,」她說。
我此刻的心情可瞞不過我自己。我心裡緊張極了……這局面,不是明擺著的嗎?
「不過,奧利弗,」她隨即又擺出一面孔正經,或許還帶著點兒譏諷的意思,再補上這麼一句:「我請你吃飯,可不就是說你就得跟我睡覺。」
「喔,那我就放一百二十個心了,」我故意裝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說。「我也真不想留給你一個行為放蕩的印象。」
「哪兒的話呢,」她說。「你這樣的人怎麼扯得上行為放蕩?」
出租汽車飛快地向我的住處駛去。在車子裡我乍猛的想起了一件事。
「嗨,瑪西,」我極力裝作隨口說來的樣子。
「什麼事,奧利弗?」
「你剛才說你送我回家是順路——我可沒把我家的地址告訴過你呀。」
「噢,我這不過是想當然,我估計你大概總住在東六十幾號街吧。」
「那你住在哪兒呢?」
「離你家不遠,」她說。
「真會打馬虎眼!那你的電話號碼大概也是號簿上查不到的吧?」
「對,」她說。但是既沒有說明原因,也沒有告訴我號碼。
「瑪西?」
「怎麼,奧利弗?」她的口氣依然平靜如水,一派坦然。
「何必要搞得那樣神秘呢?」
她伸過手來,那戴著皮手套的手按著我攥得緊緊的拳頭。她說:「暫時就別追問了,好不好?」
老天也真不幫忙!這種時分路上的來往車輛偏偏就是那麼稀少,因此出租車轉眼就到了我的住處,速度之快真是少有——可是在這種當口開出這樣的高速度,我是決不領這份情的。
瑪西吩咐司機「等一等」。我就等著聽她說,說不定她會關照司機接下來再去哪兒呢。可這個女人才精著哩。她只是對我笑笑,擺出一副華而不實的熱情樣子,小聲說道:「多謝啦。」
「哪兒的話呢,」我也以牙還牙,故作彬彬有禮之狀。「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
一時竟冷了場。我是說什麼也不想再死乞白賴等著聽她說什麼了。因此我就下了車。
「嗨,奧利弗,」倒是她又喚我了,「下星期二再去打一場網球怎麼樣?」
這是她主動提出的,我一聽正中下懷。這一下我可露了餡兒了,因為我立刻答道:『可那還要等一個星期哪。幹嗎不能提前點兒呢?」
「因為我要去克利夫蘭,」瑪西說。
「要去那麼久?」這話我怎麼能相信呢?「在克利夫蘭住得滿一個星期的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
「改改你那東部人的勢利眼兒吧1,我的朋友。星期一晚上我打電話給你,咱們再確定具體的時間。『晚安,親愛的王子。』2」
1克利夫蘭在俄亥俄州,屬中西部,而奧利弗則是東部的波士頓人,所以瑪西要這樣說。
2莎士比亞名劇《哈姆萊特》中霍拉旭的一句台詞(第五幕第二場哈姆萊特氣絕時)。
那出租汽車司機似乎是熟讀《哈姆萊特》的,聽到這裡他就加大油門把車開走了。
我開到第三個門鎖時,心裡不覺一陣怒火直冒。我到底見了什麼鬼啦?
這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