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到了。我心裡自然是很不願意去的。可是老天也偏不肯成人之美。我一沒有什麼緊急的案子發生什麼緊急情況得加班趕辦,二沒有接到菲爾的電話。連流感都沒得一個。既然找不到半點借口,就只好捧了一大束鮮花,不知不覺來到了河濱大道九十四號街口,站在了路易斯-斯坦因家的門外。
「啊哈!」男主人一見我捧上的鮮花,就拉開嗓門嚷了起來。「你這是何必呢。」然後又向斯坦因太太大叫一聲:「是奧利弗來了——還給我送來了花呢!」
斯坦日太太急步走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快進來會會我們的地下樂團。」斯坦因先生給我下了命令,一條胳膊也同時摟住了我的肩膀。
屋裡有十一、二個樂師已經擺起了樂譜架,各就各位。一邊拉狐一邊調音。一邊調音一邊拉抓。氣氛是活躍的,音量也放得很大。屋裡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傢俱,只有一架烏光掙亮的大鋼琴。從一扇奇大的窗子裡望出去,看得見赫德孫河和帕利塞德斷崖1。
1帕利塞德是赫德孫河西岸的一列斷崖絕壁,有十多英里長。
我跟大家都一一握手。他們多半都有點像成年型嫁皮士。要不就是年紀還小的,那看去也都像小慎皮士。真是的,我今天幹嗎要打了領帶來呢?
「喬呢?」我總得問一聲,表示一下禮貌。
「她要到八點才下班,」斯坦因先生說,「你先來會會她的兩個兄弟。馬蒂是吹號的,戴維管號長笛樣樣來得。你瞧,他們就是不肯跟爹娘走一條道兒。只有喬,算是多少還摸過了琴弦。」
兄弟倆都是高高個子,卻很靦腆。那戴維老弟更是怕生,揮了揮單簧管就算跟我打過招呼了。馬蒂倒是跟我握了手,還說:「歡迎你來參加我們這動物音樂會。1」
1疑是借用什麼動畫影片的詼諧說法。
「我對此道可是一竅不通啊,馬蒂,」我只好不大自在地老實供認。「比方你跟我說『pizzicato』1這個字,我會當是一道奶酪小牛肉呢。」
1此字是源自意大利文的音樂術語,意為「撥弦」(即在提琴上不用弓拉,而用指頭撥奏)。
「也差不離,也差不離,」斯坦因先生說。「客氣話不用說了。到這兒來當聽客的你又不是第一個。」
「真的?」我問。
「那還有假嗎?我父親已經去世了,他當初就是一個音符都不識的。」
這時斯坦因太太向我這邊大聲喊道:「奧利弗,請對他說,我們就等他啦。他要不肯來,就你來頂他的大提琴吧。」
「耐心點兒,親愛的,」男主人說。「我總得招待招待,免得他不自在喲。」
「我一點都沒有不自在,」我也說得謙和有禮。他按我在一張已有點塌陷的椅子裡坐下,自己就急忙回去參加樂隊的演奏了。
他們演奏得真是神了。我坐在那裡聽得如醉如癡,用我預科學校時代一班哥們兒的說法,這真叫做「怪人出妙樂」。一會兒來一曲莫扎特的,一會兒來維瓦爾迪1的,一會兒又是日裡2的作品,恕我寡聞,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位作曲家的大名。
1維瓦爾迪(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以小提琴協奏曲《四季》最為著名。
2呂裡(1632—1687):法國作曲家、宮廷樂師。作品有歌劇《阿爾且斯特》、《黛賽》、芭蕾喜劇《貴人迷》(與莫裡哀合作)。
日裡之後又來一曲蒙特威爾迪1的,然後就欣賞五香煙熏牛肉,這樣好吃的牛肉我也是第一次嘗到。就在這進食的間歇,那高大靦腆的老弟戴維私下跟我說起悄悄話來。
1蒙特威爾迪(1567—1643):意大利作曲家,寫過歌劇《奧菲歐》、《尤利賽返鄉》。
「你真是個冰球運動員?」
「那是過去的事了,」我說。
「那麼我問你件事好嗎?」
「請說吧。」
「林騎隊今天打得怎麼樣?」
「咦呀,我忘了去看了,」我說。他聽了顯然很失望。可我這話怎麼能跟他解釋呢?當年迷煞了冰球的奧利弗,由於只知埋頭鑽研法律,連他以前天天頂禮膜拜的冰壇霸主波士頓熊隊今天跟林騎隊一決雌雄的比賽,都忘了去看了!
這時候喬安娜來把我親了一下。其實這看來只是她的例行公事。因為她把誰都親到了。
「他們有沒有吵得你發瘋?」
「沒有的事,」我說。「我聽得可開心了。」
我驀地心裡一動,我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一點都不是客套。那天黃昏我心靈享受到的那種和諧的氣氛,可不只是音樂給我的感染。我處處都能感受到這種氣氛。他們說話時有這樣的氣氛。奏完了難奏的樂段後相互點頭致意時也有這樣的氣氛。我自己過去的經歷裡只有一件事跟這勉強有一點相似,那就是當年我們這些哈佛冰球隊將士大家相互打氣,發憤要去「踏平」對方時的那種激動了。
不過他們這裡大家把勁鼓得足足的,卻是坐在一起演奏樂曲。我處處都能感受到有那麼一股好濃好濃的……應該說是真情吧。
這樣的一片天地,我真還從來沒有到過。
只有跟詹尼在一起時,才有這樣的感受。
「喬,去把你的小提琴拿來,」斯坦因先生說。
「你瘋了?」女兒頂了他一句。「我的琴早就都荒啦……」
「你的心思都撲在醫學上了,」做父親的說。「應該分一半時間拉拉琴了。何況,今天巴赫的作品還沒動過,我特地給你留著呢。」
「我不拉,」喬安娜回絕得很堅決。
「好啦好啦,奧利弗就等著聽你的呢。」這一下說得她臉都紅了。我趕緊打個信號過去,可是她並沒有領會。
這時候斯坦因先生倒轉過身來動員我了。「我跟我女兒說了沒用,還是你來勸勸你的朋友吧,讓她快把琴音調好準備上場。」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兩頰早已紅得像櫻桃酒一樣的喬安娜就鬆了口了。
「好吧,爸爸,就依你吧。不過我拉不好的。」
「拉得好,一定拉得好,」他連聲應道。等女兒一走,他又轉過身來,問我說:「勃蘭登堡協奏曲你可喜歡?」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因為我對音樂雖然懂得不多,巴赫的這幾首協奏曲還是我非常熟悉的。當初我向詹尼求婚,不就在她演奏完第五勃蘭登堡協奏曲之後,我們在哈佛沿河散步的時候?這首樂曲,不就可以說是我們結合的前奏?如今又要聽這首樂曲了,我一想起來就心如刀割。
「怎麼樣,喜歡嗎?」斯坦因先生又問了。我這才理會到他一片好意徵求我的意見,我還沒有回他的話呢。
「喜歡,」我說,「勃蘭登堡協奏曲我首首都喜歡。你們演奏哪一首呢?」
「來全套!我們何必要厚此薄彼呢?」
「我可只拉一首,」女兒裝作賭氣,在那邊叫了起來。她早已在小提琴的一攤裡坐好,當時正跟合用一個樂譜架的旁邊一位老先生在那裡說話。大家又紛紛調音了。不過因為剛才休息加「油」的時候還來了點酒,所以此刻調出來的音量就比原先大得多了。
斯坦因先生這一回決定要來當指揮。「倫尼伯恩斯坦1又有哪點兒比我強啦?大不了就是頭髮拾掇得比我漂亮點罷了!」他敲了敲指揮台——一架電視機就算是指揮台了。
1倫納德-伯恩斯坦(1918—),聞名世界的美國指揮家、作曲家、鋼琴家。倫尼是倫納德的暱稱。
「大家聽好了,」他突然咬音吐字全帶上了德國味兒,「我要你們升半音起奏。聽見啦?得升半音!」
整個樂隊都擺好了架勢,只等開始。他也舉起了鉛筆,就準備往下一揮。
我屏住了氣,心想我可別憋死了才好啊。
隨即卻是猛然一陣大炮轟鳴。
這大炮可是轟在門上,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炮,而是拳頭。不但音量過大,而且——如果允許我提出批評的話——根本連節拍都一點不齊。
「開門哪!」一個人不像人、怪不像怪的嗓音大吼了一聲。
「會不會是警察?」我一看喬早已冷不防跑到我身邊來了,便趕忙問她。
「我們這一帶警察是絕不光臨的。」她說得都笑了起來。「因為那實在太不安全了。這不是警察,是樓上的『戈吉拉』1。他本名叫坦普爾,這人就是看不得人家過安生日子。」
150年代以後,日本攝制了一系列以「戈吉拉」為主角的電影。影片中的「戈吉拉」是一個被氫彈試驗驚醒過來的「史前巨怪」。電影曾在美國上映。
「開開門!」
我前後左右一看。論人數我們足有二十來人,可是這班音樂家卻個個面如土色。可見這個外號叫「戈吉拉」的傢伙一定是很不好惹的。不過斯坦因老伯好歹還是把門打開了。
「我把你們這些死不了的王八蛋!哪個倒霉的星期天不是這樣,總得要我來管教管教你們——聽著,不許你們這樣哇啦哇啦鬧翻了天!」
他一邊說一邊就向斯坦因先生步步逼來。叫他「戈吉拉」的確再貼切不過了。他身軀龐大,遍體是毛。
「可坦普爾先生,」斯坦因先生答道,「我們星期天的活動總是准十點就結束了呀。」
那怪物鼻子裡打了個哼哼:「放屁!」
「是十點就結束了呀,可我看你就是閉眼不看事實!」斯坦因先生說。
坦普爾瞪出眼睛盯住了他。「你別惹火了我,老東西!我已經忍到了頭,可要對你不客氣啦!」「戈吉拉」的聲調裡透出了一股敵意。我看得出這傢伙不把自己的鄰居斯坦因先生踩上一腳就活得不舒服。如今他的目的眼看就要實現了。
斯坦因的兩個兒子分明也有些發楚,不過還是走了過來,好給他們的爸爸壯壯膽。
坦普爾依然只管他大叫大嚷。這時斯坦目太太也已經來到了丈夫的身邊,所以本跟我在一起的喬安娜便也悄悄向門口走了過去。(打算去助戰?還是去包紮傷口?)事情來得快極了。眼看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他奶奶的!你們這幫狗雜種難道就不知道擾亂人家的安寧是犯法的嗎?」
「對不起,坦普爾先生,我看侵犯他人權利的倒恰恰是你。」
這句話竟是我說出來的!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想要說這麼句話,話早已出了口。更使我吃驚的是,我居然已經站起身來,一步步向這個不速之客走去。那傢伙於是也就衝著我轉過身來。
「你來幹什麼,白面小子?」那怪物問。
我看他個頭要比我高出好幾寸,論體格也少說要比我重四十磅。但願這四十磅不都是長的肌肉。
我示意斯坦因一家子,這事由我來處理。可他們卻還是留在原地沒動。
「坦普爾先生,」我就接著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刑法第四十條?這一條講的是非法侵入罪。還有第十七條?——這一條條文上說對他人進行人身傷害的威脅也是觸犯法律的。還有第……」
「你是幹什麼的——是個警察?」他咕咕噥噥說。顯然他是跟警察打過些交道的。
「我只是小小的律師一個,」我答道,「不過我可以送你到班房裡去好好養兩天。」
「你是嚇唬人,」坦普爾說。
「不是嚇唬你。不過咱們這檔子事你要是想快一點解決的話,也另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你這個妖精?」
他特意把那隱隱隆起的肌肉使勁抖了兩下。我暗暗感到背後那幫音樂大師都為我捏著把汗。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有那麼點兒。不過我還是不動聲色地脫下了外套,把嗓門壓得低了八度,做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道:
「坦普爾先生,如果你真要不肯自便,那我也沒法子,我只能悠著點兒——讀書人對讀書人總得悠著點兒——來把你的橡皮泥腦袋揍個大開花了。」
那個吵上門來的傢伙倉皇溜走以後,斯坦因先生開了一瓶香檳慶賀(「這可是加利福尼亞來的直銷真品哪」)。酒後大家一致提出要在熟悉的曲子中選響度最大的一支來演奏,結果就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演奏得可真是勁頭十足。連我還來了一份呢:我管打炮(用的樂器是一隻空垃圾筒)。
幾小時後演奏就結束了。時間也過得太快了。
「下次再來啊,」斯坦因太太說。
「他肯定會來的,」斯坦因先生說。
「你憑什麼說得那麼肯定?」她問。
「他喜歡我們哪,」路易斯-斯坦國答道。
情況也就是這些了。
不用說得,送喬安娜回家自然是我的任務。儘管時間已經很晚,她卻還是一定要我陪她坐五路公共汽車回去。這五路公共汽車是一直順著河濱大道去的,到最後才蜿蜒折進五號街到終點。她今天值過班了,所以顯得有點累。不過看她的情緒還是挺高的。
「哎呀,你剛才真是了不起,奧利弗,」她說著,就伸過手來按在我的手上。
我暗暗自問:這手讓她按著是個什麼感覺呢?
我卻就是說不上有些什麼感覺。
喬安娜還是興奮不已。
「今後坦普爾就肯定不敢再露面了!」她說。
「哎,我跟你說了吧,喬——對付蠻橫的傢伙,跟他來硬的其實也沒啥了不起,就是像我這麼個腦袋瓜子不大好使的,也照樣辦得到。」
說著我用雙手做了個手勢,所以這手就從她的手裡抽了出來。(是不是覺得鬆了一口氣呢?)
「不過……」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總說自己不過是個沒什麼頭腦的運動員,她也許聽得心裡有些嘀咕了吧。其實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這個人實在是不值得她白費時間的。說真的,是她太好了。人也算得上挺漂亮。反正只要是個正常的男兒漢,感情並不反常,對她的印象總是差不到哪裡去的。
她住在醫院附近一幢大樓的四樓。大樓是沒有電梯的,我把她一直送到她的房門口,這時我才覺得她怎麼長得這樣矮呢。因為她說起話來老是得仰起了臉,把眼睛直瞅著我。
我還覺得自己呼吸都有些急促。那決不會是爬樓梯的緣故(記得嗎,我有跑步鍛煉的習慣)。我甚至還漸漸覺得,自己跟這位又聰明又溫柔的女醫生說話時,怎麼竟會隱隱然有那麼一絲恐慌之感。
也許她以為我對她的好感可不只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1呢。也許她還以為……真要是這樣,那可怎麼好呢?
1意思是超乎性愛的愛。
「奧利弗,」喬安娜說了,「我本想請你進去坐坐的。可我一大早六點就得趕去上班。」
「那我下次再來吧,」我說。我頓時感到肺裡缺氧的現象一下子就改善了。
「那敢情好,奧利弗。」
她親了親我。面頰上那麼輕輕一吻。(她們一家子都是喜歡來跟人親親的。)
「再見了,」她說。
「我回頭再給你打電話,」我回了一句。
「今天晚上過得真是愉快。」
「我也有同感。」
然而我心裡卻是說不出的不痛快。
就在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得出了結論:我得去找一位精神病醫生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