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點半,雨下來了。
雨挾著雪崩的力量落向巴塞爾,溫暖的雨猛烈地從城市的這一頭澆到那一頭,讓散步的人跑著去找躲雨的地方,打得萊因河的水面像開了鍋似的,就像水下有股文火在慢慢地熬著。
在藝術博物館的大院裡,傘匆忙地撐了起來。攝像機的工作人員把他們的設備推到懸頂的拱廊下。燈關掉了,電氣人員憂傷地看著蜿蜒的電線周圍集起的讓人心寒的水窪。儘管如此,每個人都還在等著沃爾特-施蒂利到來的那一有紀念意義的時刻。
在阿申福斯達特街上,雨擊打在電車軌道上,把它們變成了長長的、奔流的銀白色的河。在三點差二十的時候,17號的二樓有人撥開窗簾看了一會兒,又不耐煩地把窗簾啪地合上。
在德萊凱尼根旅館,露台上的侍者一看見起雲了,就把碩大的紅白條相間的雨篷搖了下來。他們現在站在雨篷下,雨點落在帆布上像打鼓一樣。他們看著天上落下來的爆珠嘩嘩地撒在萊因河上。難以置信!剛才還晴空萬里!
在三點鐘,旅館對面艾裡希-洛恩的房子的門打開了一會兒。邦特探出頭來,幾乎馬上又縮了回去。在門洞裡面,他皺著眉頭,看著雨,然後關上了門。
就在同時,三點鐘,迪耶特-施蒂利的聲音,那憤怒的號角聲,響徹了17號整個二樓。
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迸,間隔幾乎是平均的,好像他內心的憤怒迫使他每發一個痛苦的音節都要呼吸一次似的。「好……了……個……巴……子!」他吼道。
在那一頭淺黃色的頭髮下,沃爾特的臉已經變成了死煙灰的顏色了。現在,就像煙灰一樣,裂成奇怪的十字線,好像皮下的肉在他父親憤怒的打擊下開始萎縮了一樣。
布裡斯到這會兒一直是站在迪耶特的桌子的正前方。他現在邁朝一邊,不想直接迎著吼聲。他的報告很簡單,堪稱簡明扼要的典範。這中間迪耶特打斷過他幾次,把沃爾特和半打其他高級主管招到他的辦公桌前,每次打斷都很客氣地向布裡斯道歉,好像這位年輕人要說的儘管有意思,但或多或少是在照本宣科一樣。
只是當布裡斯結束了報告,提到證據的副本鎖在他辦公室的保險箱裡,而且所有的施蒂利的官員都已經聚在了迪耶特的辦公桌邊的時候,那個老頭才開始怒形於色,太陽般的臉上開始輻射出可怕的高熱,目光像兩支燃燒的標槍一樣釘在他兒子身上,開始吼出髒話。臉白的不止沃爾特一個,但開始崩潰的卻只有這一張臉。
「我沒……警告……過……你……嗎?」迪耶特又在尖叫了。「那些……聰明的……日本……人……你這個……無賴。」
「讓我們聽聽他怎麼說。」布裡斯用溫和的聲音建議道,理智到足以讓迪耶特開始新的一輪洪亮的咒罵。
「爸——爸爸,我不——不知道他們會——」
「住……嘴……混蛋!」迪耶特的呼吸平穩多了,像一個職業拳擊手在第一輪裡面調整著自己的步伐,或者是一個性格演員還有很多台詞要越說聲越高一樣。「沒……腦子……臭……狗屎!」
在最後一個字上飛出了一些唾沫。可能有些打在了沃爾特的臉上,也可能沒有。不管怎麼樣,沃爾特畏縮了一下,用手擋住了眼睛。布裡斯注意到,他的父親好一副臉紅脖子粗的樣子,而且喉嚨清爽,肺氣飽滿,但是不能讓他老把著這場面。
「我肯定沃爾特不知道這些東西被安了竊聽器。」他不露聲色地諷刺道。
「這只……白……鼠……從來……就……不知道……什麼!」
布裡斯從他的眼角可以看見,儘管施蒂利的官員也被這尖叫聲弄得很不舒服,但是並不那麼心煩意亂。在他呆在這裡的這麼些年中,他從來沒有什麼人緣,布裡斯想,這老闆的兒子是幹什麼吃的?
「聽著。」他用幫忙的口吻對離他最近的那個人說。「你們誰跑到藝術博物館把新聞發佈會取消了。這主意不錯吧?」
沒人動。布裡斯不是給他們下命令……不過。最後,迪耶特-施蒂利用一種非常平靜的語調說道:「漢斯,你去。沒有原因。無可奉告。把大家解散了。」
然後,胸中灌滿氣,他沖沃爾特吼道:「一個人……怎麼……解雇……自己……的……兒子?」他把一隻肉手拍在桌上。「完了!你在巴塞爾完了。」他的聲音滑到談話的水平。「如果我不能把你馬上解雇的話,你就會被調到……調到……調到南極洲。」他那雙嵌在肉墊裡的小眼睛向旁邊一睃,探探這道放逐令在布裡斯身上的反應。
「這是個開始。」那個美國人平靜地同意道。「任何以為可以和日本黑手黨玩一玩並且玩贏了的人,在我看來都不是做高級主管的料。」
他停了一下,因為他的心臟開始狂跳起來,他肯定屋子裡其他的人都聽見了他的心跳。迪耶特-施蒂利可能希望這就完事了,但是布裡斯知道這才剛開始。這屋子裡的壓力壓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們都懷疑他是要開個價錢作保密費。
他平靜地吸了一口氣。「你知道,」他說,「我一直對你的工作非常欽佩……直到現在。」
迪耶特發出了一個處在苦笑和呻吟之間的聲音。「直到現在,好吧。」
「在我看來,」他接著說道,並且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每一周,每一個月,你們的化工和冶金企業都得到新的貸款款項。並不總是從施蒂利銀行。」
離桌子很遠的某個人清了清喉嚨。壓力越來越大了,因為大家已經察覺到布裡斯換了話題。
「我親愛的朋友。」迪耶特開始說話了。他瞪大了眼睛,放射出普照一切的純粹慷慨的光芒。「讓我替你把話說完吧。當下一次我們為一個項目尋求貸款的時候,親愛的布裡斯先生請放心,我們會立即想到保全我們面子的人。是的。是的。」
布裡斯伸出雙手好像是要啪地拍一下。他的動作有制止迪那特第三個「是的」的效果。屋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布裡斯的手上下擺了兩次。「不行。」他說。
沃爾恃眨著眼睛,好像又被吐了口唾沫。他父親的眼睛瞇成兩條窄縫。在那細細的水平的眼縫後面,布裡斯可以看見搖曳的微光,好像是從裡面射出來的。
「不行。」他又強調了一遍。
一個施蒂利官員純粹由於緊張打了一個噴嚏,而這個時刻之緊張,甚至沒人說一句「長命百歲」。
布裡斯把他的右手手掌朝下放在施蒂利的辦公桌上。「從今天開始,」他用緩慢的、有節奏的聲音說道,「UBCO巴塞爾分行將承擔你們所有新的金融業務。」
在這死一樣的沉寂中,可以聽見雨落在窗子上發出的鼓點一樣的聲音。遠處,一隻電話響了又響。
「我沒聽清楚?」迪耶特的聲音剛剛比耳語聲大一點兒。
「你們所有新的金融業務。每一部分。租借。客賬經紀,工廠拓展。研究和開發。所有貨幣的應收賬款。流動資金信用。期貨和商品套頭交易。套匯。任何施蒂利弗和施蒂利化工所需的銀行業務。從現在開始,他們來UBCO巴塞爾分行,你友好的對街鄰居。」
他對施蒂利微笑著。老頭的嘴唇動了兩下才說道:「但是你們無——」
「不,我們能應付得了。我打算親自負責。你們將在UBCO巴塞爾分行裡有個朋友。」
「我看不出——」
「你會的。」
現在施蒂利的主管們開始在他們之間嘀咕起來。迪耶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布裡斯抬起雙手,並且高興地發現這裡的人都很清楚這個手勢的意思,不說話了。「諸位先生中間有沒有公司法律顧問?我們需要一份雙方都可以簽字的簡單協議書。」
當迪耶特移動的時候,好像是中了邪。他的眼睛幾乎全閉起來了。他突然繞過他的桌子,閉著眼睛,跌跌撞撞,伸著手,嘴角嘶嘶地吐著口涎。
他撲向布裡斯,屠夫般的手伸著。他開始撓自己的喉嚨,抓著,往下滑去。布裡斯向側面一轉身,抱住施蒂利的屁股,把他朝地板上扔去。兩個主管上來抓住他,把他拉了起來。
施蒂利的臉紫紅。他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想說點什麼,但是話又衝不出堵塞的喉嚨。
這沒什麼,布裡斯陰鬱地想著。他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那兩個人把迪那特按在椅子上坐下。布裡斯看著他們把他的領口拉開。這至於讓人中風嗎?不許輸先生?迪那特在他自己人的拘束下扑打著。布裡斯為自己感到羞愧。誰也沒有權力讓別人這樣。
布裡斯把目光轉向沃爾特,倒不是因為他對那張蒼白、破裂的臉感興趣,而是因為他羞於看白鼠的父親。
沃爾特的主意,竊聽馬吉特?抑或是鼠父的主意?
「哦,對了,還有點兒別的事。」布裡斯說道。
迪耶特-施蒂利的眼睛翻了起來。一個抱著他的人抬起頭來。「布裡斯先生,」他用悲哀的語調說道,「夠了。」
布裡斯看著那個老人。他的確很會演戲,但是他臉上那一下子濃起來的顏色不會是化妝來的。可能現在還不是提竊聽馬吉特的問題的時候。再來一件事,迪耶特可能就會憋死的。
「還有一件事。」他對那個肯求他的人說。「但是可以等到明天。」
那個人點了點頭。「謝謝你。」當迪耶特-施蒂利咕噥出一些聽不清楚的話時,他皺起了眉頭。
施蒂利的手在空中顫抖著,一隻粗指先指指布裡斯,然後指著他手下的兩個正在不出聲地在一本拍紙簿上起草協議的人。話從他嘴裡嘟嚕出來,那個護理他的官員抬起頭來看著布裡斯。
「今天簽定的任何東西都是在強迫的條件下簽定的,在法庭上不具備法律效力。」他用一種不大肯定的語調說道,好像是在探查一塊軟地方似的。
布裡斯點了點頭。他想知道瑞士法律到底是怎麼說的。這個地方非常地古老,連人身保護令都沒有。人們可以在監獄中被關上幾個月還沒有被指控任何罪行。
「你們誰有膽量把它送到法庭上去?」他問道,眼睛盯著那個年紀大的律師的臉。「不管合法不合法,這個協定都要遵守,因為你們不會起訴廢除這個協定,並且把整件事都揭露出來,是不是?而且只要你們遵守協定,我就守口如瓶。」
老律師側著身子走到迪耶特-施蒂利身旁。喉音很重的瑞士德語戛然響起又戛然止住,「是!」律師在吸氣的時候說道,好像要把這份協議吞下去一樣。他看著布裡斯。「這是脅迫,但是我們不會起訴。所以。」他回到桌前,在那本很長的黃色大裁紙上寫完了協議。
布裡斯和其他的人都看著他,只有迪耶特閉著眼睛。律師的鋼筆擦在紙上的聲音起起落落,每一筆畫都在這死寂的屋子裡聽得清清楚楚。老律師突然抬起頭來。「這只是一年期的承諾,布裡斯先生。我們不能把我們公司的餘生拿來找UBCO要錢。」
布裡斯的鼻子皺了起來。他一屁股坐在迪耶特-施蒂利寫字檯的桌沿和那本大裁紙簿邊上。「一年?」他想了一下。「三年,我們成交。我也不貪。」
四點的時候雨停了,好像天上的某個奧林匹亞水龍頭被關上了一樣。下午的陽光猛烈地傾瀉在巴塞爾城上,幾分鐘內水窪的邊緣就被蒸乾了。
四點半時,當馬修-布裡斯步行回到德萊凱尼根時,侍者們已經把雨篷搖了回去。他坐在一張有陽光的角桌邊,就是那張通常留給迪耶特-施蒂利吃午餐的那張桌子。領班來了,鞠著躬。
「老樣子,布裡斯先生?」
「兩個人。」
那人謙卑地退了下去。布裡斯看著在陽光下煙煙發光的河水。然後他的注意力被停在艾裡希房前的那輛橘黃色L-2瑪格納吸引住了。他笑了,這是馬吉特的信號,告訴他她會來喝一杯的。
布裡斯的笑容繃緊了,然後沒了。他還是無法放鬆。可能馬吉特來的時候可以幫他。在虎穴裡呆兩個小時可不是鬧著玩的,尤其這整件事他多多少少是臨場發揮。布裡斯知道,如果他預先仔細準備過的話,肯定沒有那份果敢把它恰如其分地完成。
布裡斯鼓起腮幫子,讓氣漏出去。侍者拿來一個小玻璃罐,裡面的冰塊和伏特加發出叮噹的聲音。他在玻璃罐的邊上放了兩隻冰過的雞尾酒杯,還有一隻小瓷罐,大小跟有時在美國用來供單客使用的大餅糖漿罐差不多。「苦艾酒,布裡斯先生。」
「棒極了。」布裡斯衝他笑笑,再一次想放鬆一下。
他媽的怎麼了,他想,事我已經辦完了。深入虎穴,敲詐那些江洋大盜,讓他們把UBCO巴塞爾分行從一個小侏儒抬到一個大錢商。這不就是帕爾莫要求的嗎?迪耶特-施蒂利大筆一揮,UBCO巴塞爾就達到了臨界質量,而那個老魔頭還不知道他受了什麼打擊。
「……你知道我們永遠也無法向我們的股——」
「忘了股東吧。最好誰去發電傳,把那倒霉的小計算器每一個都要回來。」
布裡斯一下子咧開大嘴笑了。萊因河對岸,那輛小跑車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音,都傳過了河這邊。車向前衝了幾英尺,然後吱的一聲尖響停了下來,聲音飛過了寬寬的河面。當它疾駛在下萊因路上的時候,又來了一次發動——停——尖響。
馬吉特應該善待這輛車,布裡斯心裡想。他得跟她提一提。好笑,他保護那個未婚夫的車。可笑的關係。歐洲。
橘黃色的車箭一樣地向前衝去,加速時排擋發出刺耳的嗚嗚聲。然後,突然馬吉特拐了一個很刁的U形彎,前輪向左一轉,車身一側騰空。
現在車又加速了,像一隻巨大的蚊子發出嗡嗡的聲音朝相反的方向轟鳴而去,閃過艾裡希的房子,尖叫著爬上一座坡,突然瘋狂地轉上中萊因橋。橋上現在擠滿了快到黃昏時的車流。
布裡斯跳起身來。
他從來沒見過馬吉特這麼瘋狂地開車。車在電車軌道上搖搖晃晃。
它猛地一拐避開了一個女人,側著彈上了人行道,驚得半打行人四散奔逃,找躲的地方。
布裡斯跑向了欄杆。在橋上,瑪格納正在提速,排擋發出震耳欲聾的攪動聲。引擎的轟響到處都聽得見。
喇叭響了。一個女人尖叫著。布裡斯看見一輛長長的綠色雙層電車正從河的這邊飛快地向橋上駛去。
電車的鈴鐺響了。橘黃色的車又沿著人行道向前衝了幾英尺,右邊的輪子架在道坎上。然後它艱難地轉向左邊,好像開車的人非常用力地一下子把方向盤扭了過來。
「馬吉特!」
這輛低底盤的瑪格納以每小時大約五十英里的速度一頭撞在電車那尖尖的鼻子上。
布裡斯的耳朵裡充滿了鋼鐵破裂的聲音。車的擋風玻璃和帆布頂相接的地方有什麼東西飛了出來。
爆炸的中心火星像雨點一樣落了下來。在煙霧騰騰的撞車處,大團大團的白色電火花向上噴著。
布裡斯跑了起來。他衝過旅館的門廳,往左一旋,飛快地跑過街角上了橋。遠處警笛在鳴鳴地叫著。
警察喊著,讓大家後退。一輛急救卡車停了下來。布裡斯恐懼地看著那具屍體。
渾身都是鮮紅的血。擋風玻璃或者帆布把身上割得一條一條的,撞車時又被拋了出來。布裡斯跪了下來,伸出手去。
有人在嚷嚷著有電。有聲音叫了起來,提醒人們後退。火星從撞車處噴了出來。這時布裡斯感到膝下的地面在震動。
一陣呼嘯聲灌入他的耳朵。他瞇著眼睛頂著熱浪,看見一團紅黃色的火球從撞毀的瑪格納裡面爆了出來。
油煙在人行道上翻滾著。警笛時起時落。布裡斯伸出手,把那具血淋淋的屍體翻了過來。
「艾裡希!」
他的目光跳了起來。馬吉特正向他跑來。這不是馬吉特的屍體。她張著嘴,眼睛瞪著。這是艾裡希的屍體。
她在布裡斯身邊跪了了來。遠處一個女人語無倫次地叫著。布裡斯咬著牙忽著那尖尖的刺耳的聲音。
一個實習醫生把一隻聽診器塞進屍體的下面。馬吉特的手伸出去摸著一片白色的襯衣布,上面有淡淡的黃格子。
實習醫生聽了聽,把聽診器換了個地方,又聽了聽。火星從燃燒的瑪格納殘骸中嘩嘩地噴著。瑪格納那長長的發動機罩撞在了電車細細的鼻子上,被撞扁了,像個爛鼻子一樣。
有人在叫著關掉電源。那個女人還在拚命地尖叫著什麼。
「他——」馬吉特的聲音哽噎住了。
實習醫生朝一個勤雜工一擺手。兩個人輕輕地把艾裡希翻到一副擔架上。「他還活著嗎?」馬吉特懇求道。
布裡斯看見實習醫生的目光突然轉到發出尖叫的那個女人的方向。然後他開始向燃燒著的汽車殘骸跑去。
「這個人。」馬吉特對勤雜工說。她手指著艾裡希。
「噓。」勤雜工舉起一隻手。「她說——」他停下來聽著那尖叫聲。「她說有個人。」
「這兒的這個人。」馬吉特固執地說。
「還有一個人,」勤雜工說,「在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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