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人一直在偷聽他們最親密的時刻而且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馬吉特決定拋開最後一點謹慎,和馬特一起從摩科特飛回來。帕爾莫陪他們到了機場。
馬吉特感覺到兩個男人要私下裡說點什麼,便獨自走到報刊櫃檯,花了很長時間決定是否要買些什麼。帕爾莫那槍管一樣的深灰色的眼睛瞥向她,又回到布裡斯的身上,然後又掃視了一下近乎空蕩蕩的候機室。
「好吧,馬特,全靠你了。」
「那不行。」布裡斯後退了一步。「這得公司決定了才行。」
「你是UBCO巴塞爾分行。」
「這是個國際決定。我們可以讓這些雜種無法抵賴。我們可以在十分鐘之內就把他們給毀了。我有東西能做到這點。」
「是的。」帕爾莫看著他,幾乎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明早在巴塞爾柯蒂斯會用電報給你送去一些補充材料。你會有一份卷宗,可以毀掉沃爾特-施蒂利。」
「還有施蒂利康。還有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
「還有馬吉特-施蒂利。」帕爾莫輕輕地加了一句。「我們已經讓她看見的太多了。」
「她跟這有什麼關係?他們恨她恨得要死。」
「不。」帕爾莫堅持道。「她的姓不對。一旦你引爆了那顆小原子彈,任何姓施蒂利的人都會受到很大的傷害。」
「這就是你讓我做的?」布裡斯追問道。
「我可沒那麼說。」帕爾莫惡狠狠地笑著。「作為一個過來人,一個銀行家中的銀行家,我的建議應該是精誠團結,忠於信念。放施蒂利一馬吧。一家銀行倒了霉,所有的銀行都要倒霉,如果施蒂利步履維艱,那麼金融業也步履維艱。這種事你以前見過的,馬特。一家大銀行倒了霉,幾年之後我們還緩不過勁兒來。」
「你是叫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它掩蓋起來?」
「這個我也沒說。」帕爾莫的笑容漾開了。「你是老闆,馬特。這是你的燙山芋。」
「去他媽的。」布裡斯爆發起來。
帕爾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我們在伊利諾斯說的,馬特,去他娘的。玩的高興。」他轉身離開了候機室。
馬特上飛機時情緒很低落,但又不肯解釋是為什麼。
「帕爾莫不想領導你們隊,是不是?」
「那個雜種連教練都不願意幹。」
她輕輕地笑了。「抱歉,寶貝。」她過了一會兒說道。「但是,在我們倆之間,我有點無法像同情我一樣地同情你。」
這話引起一陣咯咯的笑聲,使他們倆都感覺好一些了,或者至少在馬吉特看來是這樣的。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讓這個男人高興起來,因為她自己的世界已經是一片廢墟。
奇怪的是,她想,她並沒有那種大廈將傾的感覺。可能是她不再那麼想控制家族的財產了吧。可能她曾一度想全部控制,但是經過這個漫長的迷惑人的夏天,她已經失去了慾望的鋒芒了。
她覺得自己走神了。
滴水嘴魔鬼的笑聲在她的內耳裡嘶鳴著。他比她更瞭解她自己。她從小就被培養出一種對財富的責任,但同時又看見攫取隨財富而產生的權力不是女人於的事。滴水嘴魔鬼明白這樣的矛盾。他知道所有通向瘋狂的路。
從在德萊凱尼根旅館裡布裡斯的套房中那第一個瘋狂之夜開始,他就知道她的身上會發生什麼事——必然發生的事。滴水嘴魔鬼從一開始也就知道為什麼布裡斯被送給了她。
他是被送來毀掉她的。
馬吉特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就好像飛機上升得太高,空氣突然無法支持生命了。
「寶貝?」他一臉狐疑地看著她。
「沒事。」
問題是誰。誰把布裡斯派來的?但是,當然,是帕爾莫。有趣的人,半個象棋手,半個行刑手。馬吉特意識到她的呼吸已經變得更急促了。她使勁想靠在這把彆扭的椅子背上,讓自己放鬆放鬆。
但是當那個製造緊張的人就坐在我的身邊,甚至根本不在乎他給我造成的痛苦,我又如何能放鬆呢?馬吉特想。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被利用來接近我,並且把一切都毀了。
她發現自己想知道她能在多大程度上指望馬特幫忙,哦,道義上的支持,當然。拍拍手,親親面頰。但是如果她得戰鬥——而且似乎很明顯這是不可避免的——她能在多大程度上指望她?首先,他有自己的緊要問題要解決,解決沃爾特愚蠢的竊聽機器,然後,當硝煙散去的時候,那時他可能會騰出手來幫助她。
但是到那時,迪那特叔叔可能已經把她宰了,剝了皮,切成一條一條的,釘起來,晾在乎日山脈上那淒厲的西風中。
馬特作為一個同盟者的麻煩,和他以前是個好情人,問題是一樣的。她的腦子裡從來沒有想過馬特要她是圖她的錢這樣的問題。對於一個像馬特-布裡斯這樣在內心深處極討厭富人的人來說,他和她做愛不是因為她有錢,也不考慮她有錢。這從一開始,從六年前在美國的時候,就已經很清楚了。
不過,出於同樣的原因,她也根本無法在馬特心中激起那種現在充滿在她心中的氣憤,那種被剝奪了財產控制權的氣憤。對他來說,財富是最不重要的一步。掌權不過是花架子。她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反應。
「上帝,寶貝,你已經有錢了。幹嘛還要在乎是誰管理錢?」
這也是迪耶特的吶喊,沃爾特的吶喊,還有施蒂利家族中每一個男性的吶喊。有個業主的身份你就知足吧,傻女人。控制財產,頭腦要更聰明更堅強。換句話說,這是男人的事。
那麼她受過的教育可就大錯特錯了,她一直接受的是傳統婦德的教育,標準的女性的反應、態度和手法。甚至現在,此時此刻,對於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氣得不得了,她那經過制約的本能也促使她不要給馬特添麻煩。就好像她這小問題不值得他注意。就好像她來到這個世界上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證他不操心。
但是,肯定,馬吉特現在想,愛情也就此結束。在這種矛盾的壓力之下,愛情必須轉瞬即逝。必須得有某種拐彎抹角的手段來保持他們的平等和同盟。如果沒有的話,那麼這場風流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們之間就只剩下鏡花水月和熾烈的性慾。
「我忘了問帕爾莫——」她突然停住不說了,就跟她打開話頭時一樣突然。
布裡斯轉過頭來看著她。「什麼?」
「饑荒的事。銀行對挨餓的人所負的責任,如果——」
「哦,上帝,那事。」他的聲音既像在噴鼻子,又像在呻吟。「他沒有心思回答。」他說。「那狗娘養的今天晚上什麼也不會說的。」
「沒關係,我又不能從別人那裡借觀點。這件事得自己作決定。」
「對。」她看得出來他的腦子在想別的事,但是想到他剛才脾氣有多糟,他現在多少也算作出了些男人注意女人的樣子。很像結了婚的夫婦,是不是,馬吉特想。
「讓人痛苦的是我還沒有作過研究。」她接著說道。「所以我根本不瞭解任何情況供我下判斷。而這種說法有些很可怕的東西涉及到我。」
「嗯。」
「據說,每個人都一樣,只要我的肚皮飽了,我就忘了其他人在挨餓。我們倆在伊爾河畔客棧,三星級的飯菜吃得飽飽的。我的上帝。」
「就是。」
現在引擎的聲音已經減弱了不少,因為飛機已經到達飛行高度和飛行速度。「但是如果我能擔負起施蒂利的全部的責任,」她說,「我就必須徹底明白我承擔的是什麼責任。不僅僅是股票的或者利潤的或者金額的百分比,而是從人的角度。」
「對。」
「因為銀行家總有這個問題,」她固執地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名聲很差,說我們沒心沒肺,只在乎錢。就是因為我們不注意人——」她停下來想著。
「確實。」
「……人類的狀況。」她接著說道,她意識到他的回答是機械的,不是真的在意。「你知道,我琢磨過。並不是因為沒有人性的人當了銀行家。可能除了沃爾特之外,他也沒有辦法。不。是金融讓銀行家喪失了人性。看看迪那特叔叔。看看艾裡希的父親。看看帕爾莫。」
「喔霍。」
「看看你。」她說道:「像個機器一樣發出毫無人性的回答。你根本沒聽。你心裡只想著怎麼讓天下的人都知道施蒂利康的事。」
「就是。」
她讓他的耳朵消停了一會兒,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的話全當耳旁風了。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說道:「我全聽見了,對於挨餓的人我他媽的是無能為力,寶貝,你也一樣。」
「我們倆一起就可以做不少事。」
「收養一個孩子?送個救濟包?我的意思是說銀行無能為力。」
她搖了搖頭。「我從小到大別人都不是這麼告訴我的。我父親明確地說銀行是文明的脊樑,有責任資助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我要是不同意你父親的觀點呢?」他振作了起來,在他那把狹窄的椅子上坐直了。「讓我給你些不是父親的建議。」
「當然可以。」
「你見過三菱公司或者ITT公司的資產負債表嗎?或者用個你更熟悉的例子,就說洛克菲勒兄弟的公司財產吧?你有沒有注意到荷蘭殼牌公司的銷售總額可以和一個國家的國民生產總值相比?」
「嗯哼。」
「而且這個世界上很少有幾個國家的國民生產總值能比得上通用汽車或者埃克遜公司的。就說有一打國家比它們多吧,這是不是給銀行家一些鼓舞呢?哪裡有行動,銀行家就出現在那裡。洛克菲勒一摩根那幫傢伙,他們是自己給自己當銀行,就像你叔叔迪耶特給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一些工業企業提供銀行服務一樣。同意嗎?」
「同意。」
他衝她做了個鬼臉。「別來這套了。」
「沒辦法。你一下子認真起來了。」
「我認真的是你在讓你自己出醜。」他邊說,邊扭著,想找個舒服的姿勢坐著。「跟我談這些東西沒有問題,千萬不要跟你的親戚談這些。」
「艾裡希也警告過我,他認為我有社會良知。為什麼有社會良知要得到警告?」
布裡斯扭動著身子。「老天,如果這些是頭等艙的座位的話,真不知道統艙的座位會是什麼樣子?」他拍了拍她的手。「作為一個銀行家,你到現在應該知道統治這個世界的不是良知,而是利潤。」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是說沒有政府,只有生意?」
「我說過那麼蠢的話嗎?當然有政府,也有軍隊,但是是公司告訴它們該做什麼。」
她把手從他手下抽了出來,抱在胸前。如果真正的分歧在別的地方,那麼爭論這個問題太無聊了。她犯了一個錯誤。男人和女人之間沒有拐彎抹角的手法,只有面對面的對抗。「但是最終,」她故意用一種隨便的聲音說道,試圖化解掉這場愚蠢的討論,「是銀行告訴它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他煩躁地在他的安全帶裡扭來扭去。「我知道這種邏輯。每次ITT用軍事獨裁取代智利政府的時候,都會有家銀行給ITT些救濟……或者不是救濟。」她看著他就這個問題仔細地思考了一兩分鐘。她發現自己很希望讓他算了。這畢竟不是他們倆之間的真正問題。
「讓我們來看看波蘭城,」他這時說道,「就在伊利諾斯卡本戴爾的鐵路後面,我們不僅知道要挨餓,我們還知道應該指責誰。」
飛機在穿越一片湍流時突然搖晃起來,他們的腳下就像地震一樣地振動起來。安全帶勒在馬吉特的胸腹之間,讓她喘不過氣來,就像她剛才的那種感覺一樣。
「記住,」他用低沉的聲音接著說道,全然不理會那湍流,「你們家的人絕對不會讓你用施蒂利的錢,供養挨餓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更不要說在巴塞爾,會有一個銀行家讓你這麼做的。」
「而且他們現在找到絕好的方法阻止我了。」她爆發起來,話奪口而出。「他們最後的武器,這武器不僅是我們製造的,我們還把它放在了迪耶特的手中,而且——」
F-27突然爬升,打斷了她的話。意識到她在迪耶特的手中無計可施,這讓她心裡很難過。這也傷害到她對馬特的感情。它正在毀掉他們倆之間的一切。
她看著他的臉上閃過好幾種表情:先是吃驚,然後是「誰?我嗎?」的戒備樣子,然後是一臉的同情。最後他的臉上一片茫然。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知道他已經回到了事實上,而且只有事實。
「這事幹得太蠢了,」他說,「以為我們可以沒事。」他歎了一口氣。「我一開始就知道所有的風險都在你身上,我本應該阻止我們倆的。但是這事實在是太他媽的美妙了。」他看了她一眼。「而且我可以看出你在想些什麼。沒有那麼美妙的東西,是不是?」
她開始笑,繼而意識到自己是在哭,哭得很輕,但是不停,她肺葉中鬱悶的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釋放了出來。她一直把手捂在嘴上,掩住抽泣的聲音。如果有誰想知道她是在哭的話,只能湊近了才能看見淚珠滾落在她的面頰,流洩出內心的悲哀。
布裡斯寬大的方臉上愁眉不展,他摸出塊手絹,開始給她揩面頰。她把手絹從他手中抓過來壓在嘴唇上。過了一會兒,淚流減弱了,心中的壓抑感也消失了。
「你看。」是他在說話,聲音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飛機開始往巴塞爾降落,高度的變化對他的耳朵產生了些影響。
「你看,寶貝,」是他在說話,「我們的優勢比你想的還多。我可以利用我手中關於沃爾特的情報讓他爸爸別來煩你。會有用的。」
他甚至還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完她的頭就開始搖起來了。「你不瞭解我叔叔。」她說道。「即使是為了保住他的兒子他也不會放過機會解決他可愛的侄女。」
「難以置信。」
「他就是這麼玩的。」
布裡斯緩緩地點了點頭,「不許輸的老把戲。」他抬頭看著不許吸煙的標誌在閃著。「這可比我想的要糟。」
馬吉特往後靠在椅子背上,擦乾了眼淚。可能她剛才費了半天的力氣不過是把他們倆弄得很痛苦,但是至少都是為了一件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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