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誰想匿跡於人群中的話,瑞航821倒是一個合適的地方。那位等著乘坐經濟艙的女乘客拿的是假護照,護照上的名字是伯塔-修茲。她想匿跡於人群中。
這架DC-9班機每天早上十點之前從倫敦起飛,一般至少可以坐滿三分之二的座位。乘客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到達巴塞爾一莫爾豪斯機場,可以有充足的時間,要麼在這座瑞士城市,要麼在那座法國城市,吃一頓工作會晤午餐。
大部分乘客都是去巴塞爾(由於國籍不同,他們會把巴塞爾拼成Basel,Basle或者Bale),而且大部分都在金融界或者製藥廠工作。他們迅速地瞟一眼希斯羅機場的候機廳,如果沒發現什麼熟悉的面孔,便一頭埋進早版的《倫敦金融時報》或者《新祝賀日報》。
乘客絕大多數都是男性。如果很希罕地見到一位女性,那她可能是一位秘書,一位商務助理,或者,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是位妻子。但是在這個鐘點上絕不會見到一位大小姐。
馬吉特-施蒂利既拿著粉紅紙的《時報》,也拿著沉重的《日報》,還有昨天的《華爾街時報》。她隨身只帶了一隻金棕色小航空旅行包。包的皮子非常柔軟;肩帶也是同樣的皮子。女管家已經將馬吉特上周在倫敦穿的那件黑貂皮外衣和其他衣服打了包,昨天晚上就帶回巴塞爾去了。
這能更好地匿跡在這批乘客中,馬吉特換下了黑貂皮大衣,穿了一件她私下裡稱作自己的大眾原始羅登呢斗篷,就是那種德國、奧地利和瑞士家庭主婦很喜歡穿的灰綠色棉布外衣,看上去非常壓抑。這衣服厚得不僅足以將豐乳肥腹掩蓋起來,連粗腿也能遮住。
不過這些都不是馬吉特的問題所在。問題是出在她那張小巧漂亮的面孔上,太好認了。她特意圍了塊素絲巾,好讓絲巾的邊擋住面頰。一副迪沃爾牌大太陽眼鏡,加上翻起的衣領,她希望這些足以把她變成瑞航821上的一名普通的乘客。
她從《日報》中抬起頭來,望著自己映在候機廳玻璃窗上的淡影:一件羅登縮絨厚呢外衣坐在那裡,好像自己也有生命一樣。裡面能藏得下一輛謝爾曼坦克,馬吉特想。她看見衣擺下面露出的小腿,太細太長了。但是穿上厚重的滑雪靴來偽裝的確是神來之筆。
伯塔-修茲的身份也是神來之筆。這是她去美國之前在瑞士那段青春歲月的殘跡。拿假護照很冒險,不過這假護照可不便宜,做得相當好,而且不拿假護照更冒險。用自己的名字,馬吉特可以肯定她去哪兒都會招來讓她受不了的注意,而她最近又一直在東奔西走——布魯塞爾、法蘭克福、米蘭——親自去接觸當地的金融界同行們,她剛剛結束的倫敦之旅也是為著這個目的。
甚至在瑞士,她的家鄉,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名字自由地行動。不過,用奧地利人伯塔這個身份,如果出了什麼引人注目的尷尬(通常都是她未婚夫艾裡希弄出來的),她便可以有許多機會避免讓馬吉特這個名字上報紙。
他當然不會在巴塞爾接她。哪怕她非常需要他來機場接她,他也會忘個一乾二淨,不來機場露面的。她的嬸嬸們和表姐表妹們很有些擔心,覺得艾裡希-洛恩靠不住,不能作未婚夫。馬吉特倒無所謂。
目前正暫時掌管家族生意的叔叔迪那特也不會來接她。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迪那特一直敦促馬吉特把他當做代理父親來看。但是這次去倫敦,事實上包括最近對歐洲金融城市的所有訪問,她甚至都沒告訴她的叔叔。尤其是不能向他那個呆頭呆腦的兒子沃爾特透露一點風聲。有些很近的表親是非常可愛的,而且當一個人是獨生子時,就會和這些表親處成親兄弟姐妹一樣。但她和沃爾特不會。
不,馬吉特不想有誰在巴塞爾接她,也不想要家族裡的梅塞德斯車或者某間銀行裡的勞斯萊斯來接她。她想溜進巴塞爾,以伯塔-修茲的身份,二十八歲,奧地利國籍,出生在薩爾茨卡默古特的巴特伊施爾,等等。
她相信,一向馬馬虎虎的海關檢查會讓她以伯塔-修茲的身份過關的。沒有哪個瑞士邊境檢查員會在意來訪者拿的是什麼護照。據認為——所有的瑞士人都這麼認為——一個人拿什麼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尤其是當他拿的是金條或者大額鈔票時。
瑞航821打開前艙門讓頭等艙的旅客登機。馬吉特看見兩個認識她的人上了飛機。作為經濟艙的乘客,她得從後艙門登上這架DC-9,故而可以很容易地不讓這兩個人看見。這兩個人,一個是艾裡希的表弟,為洛恩家族銀行工作,和艾裡希一樣,從小就認識馬吉特。另一個是在伯爾尼工作的聯邦內閣的高級部長,和她僅僅是社交意義上的認識。
就這兩個人所知道的而言,馬吉特-施蒂利一直在施蒂裡亞的一個小村子裡滑雪。瑞士和奧地利人這段時間都是去施蒂裡亞的小村子裡滑雪,以避開美國人和德國人。後者把滑雪纜車塞得滿滿的,也使物價漲得邪乎。
儘管什麼價錢馬吉特都出得起,但是和所有的瑞士人一樣,她花錢要花得值。
事實上,由施蒂利家族控制的一份地區報紙在社會版上刊登了一條有關馬吉特奧地利滑雪之旅的消息。一份專登醜聞的意大利報紙甚至評論到她在施蒂裡亞看上去是多麼的孤獨,而她的未婚夫卻被傳聞說在維也納「和一位年青的新星」泡在一起。但是,(1)有一年多馬吉特沒有到過施蒂早亞方圓一千公里的範圍內,(2)那條消息上配的照片是她兩年前在科羅拉多的維爾拍的,還有,(3)艾裡希那個週末碰巧和一位夫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而這位夫人的丈夫就是正乘坐瑞航821頭等艙返回已塞爾的那位內閣部長。從這幾點看,這樣的雜誌還是靠得住的。
馬吉特懶得瞭解最新的一般傳聞,但是她喜歡掌握她用得著的所有信息來經營自己的生活。
候機廳現在已經差不多空了。馬吉特站起身來,收拾好報紙和鞣革皮包。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位乘客了,那位乘客個頭瘦小,穿著一身牡蠣色的柏帛麗風衣,和馬吉特一樣,也在收拾東西。他看著她上了飛機,卻沒有跟上她。他又看了一會兒,直到艙門關上為止,然後往回走了很長的距離來到主候機廳,在那裡等下一趟巴黎的航班。他已經訂好票了。
馬吉特在靠窗的椅子上落了座,理了理圍巾,把更多的臉遮了起來,然後整個放鬆下來,這時DC-9顛簸著駛向跑道,然後機頭高高揚起,呼嘯著衝向航線,向巴塞爾和家飛去。
施蒂利家族的基地一直都設在巴塞爾,不過他們在蘇黎世和日內瓦也有權力堡壘。在瑞士的這幾個世紀裡,家族慢慢地從名字相近的其他家族,像施蒂林家族和施蒂林格家族中獨立了出來。
本來,這個家族的祖上是丹麥貴族施蒂爾一霍爾斯坦因家族,十八世紀末,瑞士銀行家的女兒格麥因-耐克爾嫁到了這個家族。馬吉特從她那位才華橫溢而又時常讓人討厭的祖先德-施蒂爾夫人身上,繼承下來一種濃厚的興趣,馬吉特的父親對此喜憂參半。他女兒很像這位久已過世的夫人,也傾心於政治和歷史,這很有用,但是也在他女兒身上注入了一種獨立的精神和獨立的思維。對於一位瑞士婦女來說,這不是什麼好事。
馬吉特認為瑞士婦女只有兩種命運:賣淫或者嫁人,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可憐的娼妓。
作為她這個階層中的一員,嫁人更是在所難免,因為她弟弟死後,掌握整個家族的重擔就落到了她的肩上。當然,原來並不是這麼計劃的。她當時在哈佛攻讀工商管理碩士學位,這時她的父親盧卡斯-施蒂利去世了——死得很神秘——把他所有的個人財產都留給了她。他的律師——也是他哥哥迪耶特的律師——使出渾身的解數來阻撓遺產的繼承,推遲將遺產交給她,以便迪耶特可以將遺產控制到她三十歲或者她結婚為止。他們的良好願望,幾乎是夢寐以求的願望,就是她在三十歲之前結婚。
股票、證券和領導大權實際上已經被交給了一個女人,對於這一點,龐大的施蒂利家族中沒有誰看花了眼。盧卡斯死的時候可能神志不清,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個瑞士人。他的女兒不過是他那巨大的權力和財產的管理人而已,就像是條船,最終都得把它們交給她的丈夫,只要他成了她的丈夫。
是啊,這位丈夫是艾裡希,的確令人遺憾。相比之下,艾裡希家族的財產只能算是中等,卻可以在化工、金融和鋼鐵領域補充施蒂利巨大的財產,具有戰略意義。這是好的一面,但艾裡希卻有壞的一面。他到處拈花惹草,廣播情種,或者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玩滑雪和賽車,這些都沒什麼。糟糕的是他根本就沒個正經。這就好像——儘管他們家的瑞士歷史和施蒂利家的一樣長——就好像艾裡希-洛恩不是個地道的瑞士人。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男人,可以說他,可以哄他,或者收買他。只要他一結婚,只要馬吉特有了孩子,他那亂撒情種的愛好就會變成一種明確的責任,限制他選擇的自由。做單身漢時,哪怕與馬吉特訂了婚,他也多少不怕敲詐勒索。但是結了婚……?不管用什麼方法,哪怕不得已而敲詐,施蒂利家的財產也不能少一根汗毛。有洛恩家的財產補充壯大,施蒂利家會在這個大世界中更為強大。對於這一點,她叔叔迪耶特毫不懷疑。
談笑中,馬吉特的嘴角又翹了起來,迪耶特叔叔一定對她最近和銀行家們會面的事極感興趣。他一定極想知道她的倫敦之行。
她本可以以伯塔-修茲的身份去倫敦的。但是她之所以能被迎入倫敦市區的那些光線昏暗、嵌著核桃木壁板的董事會會議室,卻是因為她是馬吉特-施蒂利,施蒂利家族未來的首領。在會議室裡,當她的目光偶然地瞥出窗外,看見林肯運動場或者新廣場那悅目的純綠時,就已經在進行著各種各樣極有趣的接觸了——就像她訪問其他金融首府時一樣。她安排秘密會面的這些商業銀行家們,現在都知道馬吉特名下的這張面孔了。
這一周過得非常愉快。年青的銀行家,不論單身還是已婚,她都非常端莊地和他們調情。而他們也沒讓她閒著,夜夜都是劇院、飯店和安娜貝拉。
當然,一樁生意也沒談。和英國人打交道不能一上來就談生意,或者說,在遊戲剛開始時,不能用這種方式和任何一位國際銀行家打交道。過去這幾個月中的所有會面都只有一個目的:個人接觸。在一個越來越瘋狂地機械化的世界裡,電子設備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要就可以完成幾單生意,而銀行家們面對面地相識卻變得更加重要了。現在,用不了多久,歐洲、中東和美洲的所有重要的銀行家們就都會認識馬吉特-施蒂利。而且也用不了多久,她就要過三十歲的生日了。
想到這一點,馬吉特不覺地笑了。一到三十歲,她可能會和艾裡希結婚,她一直都很喜歡他。他很難讓人不喜歡,英俊瀟灑,很會神侃和尋歡作樂。她和艾裡希還沒有從舞蹈學校畢業,他們家就把她許配給了艾裡希,而她對這種東方式的做法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還有許多其他的女人,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極具魅力的自我毀滅的氣質。她非常瞭解艾裡希,知道他的性格中就有這根弦,可以彈出充滿誘惑的曲子,誰聽了都把持不住。又有哪個女人能漠視這誘惑而將他拒之於千里呢?
她沉思著:這麼喜歡艾裡希不是她的錯——但她根本不愛他。說真的,這也正顯示出了她工於心計的性格。但這也可能是她研究德-施蒂爾夫人的結果。德-施蒂爾夫人為了愛而放棄一切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很多次,其結果就是終於認識到愛,就像錢一樣,需要謀劃、偽裝,得有所保留,還得讓它有利可圖。
一個嚴酷的教訓。馬吉特皺起眉頭的臉映在了普列克錫玻璃上。她知道她會成為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唯一的問題是,她現在想,會不會出現什麼人,讓她允許自己愛上他,而那時她又會是個什麼樣子?無情了這麼多年,她是否還知道愛是什麼?或者該拿愛怎麼辦?
馬吉特知道,這都是有錢人的問題。不是絕大多數人的問題,而只是人類中一小部分人的問題。比如說她的女管家艾爾菲的生活中就沒有這樣的問題。
如果有誰看見她們倆站在一起,肯定得要一會兒才分得清楚,因為她們倆長得非常像。艾爾菲和馬吉特一樣高,足有一米七三,或者用她在倫敦結識的新朋友們的話來說,五英尺,八英吋。對於英國和美國女人來說,這個個頭已經不矮了,但是對於瑞士人來說,這個個頭可不多見。如果穿上高跟鞋,馬吉特和艾爾菲都不容易在同胞中找到那麼多合適的護花使者。
她們年紀相同,都是二十九歲,膚色也很像,都是淺黑型的,還有高而平的面頰骨,表明她們都來自一個居住在高山之巔的種族。艾爾菲自有她迷人的地方,但是馬吉特不知道她的私生活是個什麼樣子。她不是住在施蒂利莊園中的家僕。如果有哪個年輕的女人與世隔絕地住在鄉村,就像馬吉特被封閉在祖宅中一樣,那就毫無生活可言了。
她的目光掃向窗外,下面大牙交錯的山峰看上去猙獰可怖。對於不少人來說,這是一個充滿了敵意的世界。她在倫敦遇到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上議院社會黨議員,同時又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商業銀行家,但腦子裡卻沒有那些銀行家們所信奉的假仁假義。
「你知道嗎,大屠殺即將開始。」他告訴她說,「對於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口來說,糧食根本不夠吃,他們現在正在開始死亡。本世紀末,我們會把他們全部消滅光的。」
馬吉特皺起了眉頭。一個充滿敵意以至到無法生存的世界,這可是她和艾裡希從來都不知道的,而且以後也不會知道。
不過,如果真有這麼個世界,對其他人來說真是太可怕了。而且如果在某種程度上施蒂利還要對此負責的話。
飛機在巴塞爾一莫爾豪斯的跑道上降落得非常平穩,幾乎察覺不出來。馬吉特坐在座位上,等著頭等艙的乘客離開飛機,消失在那棟時髦的棕色磚樓裡。她想知道艾裡希是否已經在那位丈夫回家之前,把他的週末女郎送回去了。
她很瞭解艾裡希,他現在八成正在打電話叫出租車把他的情婦送走。他喜歡過危險的生活,而且很明顯,那位女士也一樣。
馬吉特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口氣。而且,她想,以我自己這種老謀深算的方式,我也喜歡。這是對做瑞士人的那種刻板的反動。
伯塔-修茲拿起了她的金色鞣革航空包,隨最後一批乘客離開了瑞航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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