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射出的光芒投在他們面前的路上,燈光就像犁頭,把道路表面的黑暗劃開,露出了路面似乎十分低劣的白色填料,填料似乎還一直溢到了人行道上。等他們的車開過後,蒼白的犁溝又立即重新為黑暗所湮沒。
他們好像已經驅車走了好幾小時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但都敏感地覺察到對方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的車燈射出的光芒折射下,不斷掠過的樹木從底部至樹幹先是發出隱隱的微光,接著又變成一種詭譎的熾光。接著,在一段時間裡,一棵樹也不見,它們都落到後面去了,一片長毛絨似的黑黝黝的平坦取代了它們——那是田野或是草坪,她猜想——還發出一種更好聞的氣味。紅花草。這兒是一片美麗的農村風光;風光是如此美麗,可是置身其中的人卻要遭受一種煉獄般的痛苦,這種感覺是叫任何人也忍受不了的。
道路不時也會出現一些分岔,但他們仍一直筆直往前開。始終順著這條寬闊筆直的道路往前駛去。
他們經過了路邊一塊被間接燈光照亮的白色標牌,標牌安放的位置恰到好處,當人們駕車經過時正好能看清。標牌上寫著「歡迎來黑斯廷斯」,下面是「入口——」以及一些數字,但數字太小,車子開過了也無法看清。
她懷著一種無法擺脫的恐懼回頭瞥了它一眼。
顯然,無須直接看著她,他也已看清了她的動作。「已越過了州界,」他冷冷地說。「俗話說,旅行使人眼界開闊。」從她的手錶來看,已是九點四十五分了。車子開到這兒只花了半個小時。
他們驅車穿過了城裡的中心廣場。一家藥房依然開著,藥房櫥窗裡有兩個老式的盛放彩色水的藥罐,在他們經過時,藥罐裡的水折射出翠綠和深紫色的光彩。這種藥罐從前幾乎是所有藥房的標誌。一家電影院裡依然在放電影,但外面行將完全打烊,挑出的遮篷裡的燈光已全部關滅,大廳裡也一片昏暗。
他將車折進了一條小街,樹木夾峙,密密的樹葉投下了濃郁的陰影,兩邊的房屋前都有一塊茵茵草坪,因此當他們在夜色下經過時,幾乎看不清房裡的動靜。從一個爬滿常春籐的門廊的幽深處射出的一道微弱的燈光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突然把車開到了人行道邊,然後倒回一點,就在這幢房子的對面把車停下了。
他們在車裡坐了一會兒。
然後他從他這一邊下了車,繞到她一邊,為她開了車門。
「來吧,」他簡潔地說。
她沒有挪動身子,也沒有回答。
「跟我一起進去。他們正等著呢。」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挪動身子。
「別這樣坐在那兒。我們先前在考爾菲爾德時把一切都講好了。快下車。你不會講話了嗎?」
「你要我講什麼?」
他不耐煩地把門砰一聲又關上了,似乎暫且先隨她去。「好好讓自己清醒一下。我要到那兒去,讓他們知道我們到了。」
她神志恍惚地看著他走過去,就好像這事發生在別的什麼人身上似的;她坐在座位上,聽到他順著通向正屋的鋪木板的小徑走去的腳步聲。她甚至還能聽到屋裡響起的門鈴聲。這並不奇怪,因為四下太安靜了。只有從頭頂上的一棵樹上傳來某種小昆蟲翅膀-動的輕微的嗡嗡營營聲。
她很奇怪:他怎麼就知道我不會突然發動車子,開車逃走呢?她自己作出了回答:他知道我不會逃的。他知道我即使想這麼做也來不及了。正如我自己也很明白一樣。中止此事,折身回去,迅速離開,這麼做的時間早已過去了。過去很久很久了。早在今晚之前就已過去了。這個時間是在只身前來考爾菲爾德的火車的包廂裡,車輪聲在不停地向我發出警告的時候。是在收到第一封信的時候。是在第一次電話打來的時候,第一次去藥房的時候。我給萬無一失地禁錮在這兒,就好像我的手腳全給他銬住了似的。
這時,她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不,一點也沒關係;你選擇的時間非常好。快進來吧。」
大門敞開,燈亮著。站在門口的某個人折身進了屋裡。這時,他又走回來了。木板鋪就的小徑上又能聽到他走來的腳步聲。她使勁抓住汽車坐墊的邊緣,兩手都插進到皮坐墊的底下。
這時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站定在那兒。
「來吧,帕特裡斯,」他漫不經心地說。
最最令人感到恐懼的就在於他的這種漫不經心,他的這種事實就是如此的態度。他並不是在表演什麼角色。
她也平靜地開了口,就跟他一樣平靜,不過她的聲音就像一根鬆弛的絃線發出的聲音一樣微弱低沉。
「我不能這麼做。喬治森,別要求我去做這種事。」
「帕特裡斯,我們已經把這事都談過了。前天晚上我就告訴你了,那時就全都談妥了。」
她用兩隻手摀住了臉,又迅速地把手放下。她不停地說著同樣的幾個字;她腦中出現的只有這幾個字。「可我不能這麼做。你難道不明白嗎?我不能這麼做。」
「這麼做沒任何妨礙。你沒有跟任何人結婚。甚至以你假裝的身份,你也沒有同任何人結婚,更不用說你自己了。我在紐約把這一切都調查清楚了。」
「史蒂夫。聽到了吧,我在叫你史蒂夫了。」
「這感化不了我,」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肯定地對她說。「這是我的名字,別人是用這個名字叫我。」他的眼光罩住了她。「那是父母給我的名字,並不是我為我自己起的名字——帕特裡斯。」
「史蒂夫,我以前從來沒求過你。在過去的這幾個月裡,別人拿我當一個女人看待。史蒂夫,如果你還有一點人性的話,我求求你——」
「我就是太有人性了。那就是我這人為什麼如此喜歡金錢的原因。你實在是大大地弄錯了。這正是我的人性的表現。正因為此,你的懇求毫無意義。快下車,帕特裡斯。你這是在浪費時間。」
她的身子拚命往座位裡邊縮去。他的手指在車門頂部叩擊著,哈哈笑了幾聲。
「為什麼這麼害怕結婚?讓我來為你找找你這種厭惡的根源吧。或許我能為你消除疑慮。這裡並不牽涉到私人的懇求問題;你並沒有任何有求於我的。我只有對你的輕蔑,因為你是個不值錢的、愛耍花招的小蠢貨。只要我們一回到考爾菲爾德,我就會重新把你放在你所永遠鍾愛的家門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是一種紙上的婚姻,不過它將會,它將會有一個苦澀的結局。這番話能撫慰你的維多利亞中期式的內疚了嗎?」
她用手背揉揉眼睛,好像一陣風刮來把她的眼睛弄模糊了。
他用力一扭,打開了車門。
「他們正在裡面等著我們呢。來吧,你這樣只會把這件事搞得更糟。」
他開始對她變得粗暴起來。她的反對正在使他的火氣越來越大。不過這種火氣卻是以相反的一種要摧殘一切的冷酷表現出來。
「聽著,我的朋友,我可不打算拉著你的頭髮把你拖到那裡去。這件事不值得我這麼做。我要進去一會兒,從這兒給哈澤德家打電話,立即就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們。然後我馬上把你帶回我帶你來的那個地方。他們可以接納你——只要他們還要你的話。」他的身子在車門外微微向她前傾。「好好看著我。看看我是在開玩笑麼?」
他是當真的。他並不在虛張聲勢,說說而已。這可能是一種恐嚇,他並不想真的這麼去做,不過這也不是一個空洞的恐嚇。這點她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她看到了在他的眼睛裡流露的那種陰沉冷郁的神情,看到了他對自己的厭惡。
他轉過身子,離開了汽車,重新順木板小徑向前走去,這次他的腳步比先前更為有力,步子也走得更快。
「對不起,麻煩你們再等一會兒——」她聽到他在進入開著的大門時這麼說,隨後他就走進了屋裡,接下來的聲音便聽不清了。
她掙扎著出了車子,就像一個還未睡醒的人在走路似的,她一把抓住了關攏的車門。然後她搖搖晃晃地走過木板小徑,走到了門廊前,她神志恍惚晃晃悠悠地靠在了長春籐上,使長春籐發出了一陣簌簌聲。然後她繼續向從打開的門裡射出的長方形的燈光走去,走進了屋裡。她的模樣就像剛從齊膝深的水裡掙扎著走出來似的。
一個中年婦女在門廳裡迎了上來。
「晚安。你是哈澤德夫人麼?他在裡面。」
她帶她走到左邊的一個房間,推開了兩扇老式的推拉門。他正站在裡面,背朝著她們,他面前是一台放在牆上托架上的電話。
「這位年輕的夫人來了。你們準備好以後,可以一起到書房裡來。」
帕特裡斯把推拉門重新在身後關上。「史蒂夫,」她說。
他轉過身,看著她,然後又重新轉回身去。
「別——你會殺了她的,」她懇求道。
「老人遲早總要死的。」
「電話還沒接通吧?」
「這會兒他們正在為我撥打考爾菲爾德的電話。」
他並不是在玩什麼花招。他的手指就在聽筒掛鉤旁,正把它往下按。他是在撥打電話。
她的喉嚨裡響起了一聲被窒息住的聲音。
他又向後看了一眼,不過並沒像先前那樣完全把身子轉過來。「你已經完全決定好了嗎?」
她沒有點頭,她只是垂下眼瞼,把眼閉了一會兒。
「接線員,」他說,「取消剛才那只電話。我搞錯了。」他放好了聽筒。
她覺得有點頭暈目眩,好像剛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了一眼,然後再抽回身子一樣。
他走到推拉門邊,用力把兩扇門拉開。
「我們準備好了,」他向大廳對面的書房喊道。
他手背向外曲起手臂,向她伸去,同時輕蔑地抬起胳膊肘,好讓她去挽住它,這麼做時,他甚至沒瞧她一眼。
她走上前,他們一起向書房走去,她的胳膊搭在他的胳膊裡。走進了人們正等著為他們舉行婚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