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了一個死人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她一個人呆在房子裡。就是說,一個人,除了休,他正呆在樓上他的搖籃裡,還有傑茜嬸嬸一直呆在屋後她的房間裡。他們都出去拜訪他們的老朋友邁克爾森一家了。

    隔一段時間能一個人在家呆著真是不錯。不過也不要太經常,不要一直是一個人,那樣的話人就會陷入一種孤獨之中。她已經知道孤獨是怎麼回事,知道得太清楚了,再也不要孤獨重來。

    然而,像這樣一個人呆著,卻又沒有一點孤獨感,實在是不錯。只不過是一個人呆上一兩個小時,從九點到十一點,心裡又很清楚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整幢房子任憑她一個人隨意走動;上樓,下樓,這個房間走走,那個房間看看。這與她在其他時間裡的走動不同,不可能有這時的感覺——這時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是在四周沒一個人的情況下一個人隨意走動。這事確實對她很有意義。更增添了她的所有感,能給它以新的補充。

    他們問過她是否想一起去,不過她已謝絕了。或許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一個人呆在家裡,她就會從中獲得這樣的感覺。

    他們沒有強求她。他們從不強求她做什麼,從不反覆邀請到使人無奈的程度。他們很尊重你的獨立人格,她想道,這是他們所具有的良好品格的一項。只是其中的一項,還有別的許多好品格。

    「那麼,或許就下一次再說吧,」母親在分手時,從門口回頭笑著說。

    「下次一定去,」她允諾道。「他們一家人都相當不錯。」

    她先是隨意四處走了一會兒,為自己充實對這地方的「感覺」,讓自己渾身浸透在這種幸福的「所有感」之中。碰碰這兒的一把椅背,摸摸那兒的窗簾的質地。

    我的。我的房子。我父親和我的房子。我的。我的。我的家。我的椅子。我的窗簾。不,還是掛成那樣的好,我要你按那個樣子掛窗簾。

    傻氣?孩子氣?還是憧憬?一點不假。可誰又沒有孩子氣,沒有憧憬?沒了這些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或者說竟會有缺乏這些東西的一種生活嗎?

    她走進傑茜嬸嬸的配餐室,打開餅乾罐的蓋子,取出一塊餅乾,咬了一大口。

    她並不餓。兩小時前他們剛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餐。但是——

    我的房子,我能這樣做,我有資格這樣做。這些東西是為我準備的,什麼時候我覺得需要,我就可以隨意享受。

    她把罐子的蓋子蓋上,準備去把燈關上。

    突然,她改變了主意,折轉身,從罐子裡又拿出了一塊餅乾。

    我的房子。只要我樂意的話,我甚至可以拿兩塊。對,我就拿兩塊。

    於是,她一手拿了一塊餅乾,每塊餅乾上還都咬了一大口,走出了配餐室。實際上,它們並不是吃進嘴裡的食物,而是精神的食糧。

    她拍落了手指上的最後一點餅乾屑,決定找本書看看。這會兒,她全身有一種非常安寧優裕的感覺,這種安寧優裕的感覺對平靜人的心靈幾乎是相當有效的。它是一種能治癒人的情感;是重新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情感。就好像舊日的人格分裂所帶來的創傷的最後殘痕(從各方面來說,確實是有這麼一個創傷),已經完全癒合了。一個精神病專家可以就此而寫出一篇有份量的論文;就這麼在一幢房子裡隨意走走,懷著一種絕對的安全感,徹底的放鬆,走上半個小時,對她來說,就能達到這樣的一種效果,不需要到一家醫院,經受所有的冰冷的科學手段的檢驗和治療,同樣能達到的一種醫療效果。不過人畢竟總是人,他們需要的並不只是科學。這是一個家,一幢他們自己的房子,沒人能把它奪走。

    這時正是讀書的好時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好時光。你可以全神貫注地讀書,你可以完全忘我地進入一本書的境界。你暫時會失去自我,跟書融為一體。

    在書房裡,她花了點時間,去找一本想看的書。她輕快地沿著書架上下左右尋找著,她先後兩次拿著書回到椅子邊,可讀了開始的一兩段,就發覺不合適,就這樣,她找到第三本書才覺得適合自己,便安心地坐在椅子裡看了下去。

    是凱瑟琳-安東尼1的《瑪麗-安托萬內特》。

    1凱瑟琳-安東尼(1877-1965),美國女傳記作家,以著有《蘭姆傳》而聞名。

    她從來對小說不怎麼感興趣。小說裡總有種使她不太舒服的感覺,或許裡面的虛構的描寫會讓她想起自己的生活經歷。她喜歡真實的事情(她內心的真實表現)。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真實的事,不過是很久以前,又相當遙遠的事情,那是一個完全不可能跟她相混淆的人的事。在小說中的人物的身上,你很快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把自己跟男主人公或是女主人公混為一體。而對一個曾經是活生生的人來說,你卻不會把自己跟他或她混為一體。你會同情他,但這是一種很客觀的同情,僅此而已。從頭到尾,那總是另外的一個人。因為一度,這曾經是真實的事,是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的事。(人們把這稱之謂逃避,儘管在她身上這種情況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情況完全相反。其他人從塵世逃入虛構的小說境界中去。她卻會逃離帶有太多個人色彩的戲劇,逃到真實的過去中去。)

    有一個小時,或許更長些時間,她成了一個死了丈夫的五十歲的女人;她忘記了時光的流逝。

    隱隱約約地,在她下意識的聽覺中,她聽到在這寧靜的夜晚,在屋外什麼地方,傳來剎車聲。

    「……阿克塞爾-弗森趕著馬車,輕快地穿越過一條條黑暗的街道。」(他們回來了。我得先看完這一節。)「一個半小時後,這輛馬車穿過了聖馬丁的大門……」

    前門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門打開,隨即又關上了,但沒有傳來到家後的悄聲細語。不說萬籟俱寂的話,至少沒一點人聲。一陣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只有一雙鞋子,走過了通往這扇門前的一段沒鋪地毯的地板,然後順著鋪地毯的門廳走去,腳步聲漸漸模糊了。

    「他們看見,在前面一點的路上,有一輛大型驛車順大路駛來。」(不,那是比爾,不是他們。剛才是他一個人進來的。我忘了,他們沒有開車去,邁克爾森家就在拐角那邊。)「一輛大型驛車順大路駛來……」

    這陣腳步聲走到了屋後。傑茜嬸嬸的配餐室的燈又亮了。從她所在的地方她沒法看見它,但她憑電燈開關的卡嗒聲知道是那兒。她憑不同電燈開關發出的不同的卡嗒聲便知道是在開哪一盞燈。根據卡嗒聲的方向,以及聲音的脆或沉。你可以知道一幢房子的這類事情。

    她聽到自來水龍頭裡流出的急速的水流聲,接著是一個空杯子湊上去的聲音。後來,餅乾罐蓋掉了下來,發出砰的一聲,是那種瓷器的沉重、空洞、清脆的聲音。蓋子在地上停了一會兒,並沒有急著把它蓋回去。

    「……順大路駛來。」(傑茜嬸嬸會發脾氣的。她老是要責罵他。我做了同樣的事的話,她卻從不責罵我。我想在他還是個孩子時,她就總是要罵他,現在她也改不了這個習慣。)「假冒的科夫夫人和她那一夥人進了這輛車子……」

    過了很久,蓋子終於又蓋上去了。腳步聲又重新向前走去,進了大廳的後面。在那兒腳步聲停了片刻,向後退了一步,兩隻腳踩在一個地方,使地板稍稍發出了一點聲響。

    「……」(他在地板上掉下了一大塊餅乾,他停住腳去撿。他不想讓她在早晨時看見那塊餅乾還在地板上,知道自己前晚幹了些什麼。我敢說他心裡還是怕傑茜嬸嬸的,像一個小男孩一樣。)「……」

    但是她腦子裡並沒有想到他,或是落在他的身上。那都是她下意識裡的感覺。它們都僅僅停留在她的心思的外圈,是沒有直接為她所用的那部分意識,在對它自己不停地作出反應說明,而她的注意力的中心對這一切都沒在意。他靜止了一會兒,什麼動靜也聽不到。一定是坐在了什麼地方,在吃餅乾。如果是坐在一把椅子裡的話,或許還會把一條腿翹在椅子的扶手上呢。

    他已經知道家裡人都到邁克爾森家去了,而且一定認為她也跟他們一起去了,這幢房子裡就他一個人。書房是在樓梯的右邊,他是順左邊的走道直接去了配餐室,然後又折回來了,他還沒走到書房這兒,因此他不可能知道她在書房裡。她旁邊的那盞燈是有燈罩的,有限的燈光不可能照到房間門口。

    突然,他的輕巧的腳步聲又開始響了起來,斷斷續續的咬餅乾的聲音也沒有了。腳步走進了大廳,當它們從他先前所在的地方一路過來時,清晰可聞,腳步聲轉過了樓梯角,向這一邊而來。腳步是一直向這兒走來的,向這個房間走來的,而並沒有想到她在裡面。

    她依然一門心思地在看書,完全沉浸在她剛讀到的書中的越來越令人感興趣的內容之中,給完全吸引住了。甚至連眼睛她都沒抬起來。

    他的腳步聲來到了門邊。然後在那兒停了片刻,幾乎是往後一縮。

    大約有片刻功夫,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她。

    然後,他猝然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一大步,轉過身,離開了。

    幾乎在下意識裡,她對這一切全知道;並不是完全意識到,至少一時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它到達了她的意識裡,但還沒有完全讓她清醒過來。

    「……」(為什麼他看見我一個人在這兒,就這樣轉身走開了?)「……然後他們坐在了舒適的坐墊上……」(他想到這裡來。他只走到門邊。然後當他看見我在這兒時,而且似乎覺得我沒看見他,他便離開了。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阿克塞爾-弗森接過了韁繩……」

    慢慢地,這本書的魅力消失了,離去了。她的眼睛第一次離開了書頁。她疑惑地抬起了頭,那本書依然攤開在她的身前。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

    並不是他怕打擾我。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互相之間不需要這樣講究禮節。我們都可以隨意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不必向對方說一聲對不起,除了是在樓上的房間裡,而這兒並不是樓上,這兒是樓下。他甚至沒說一聲嗨。當他看見我沒有看見他時,他就想這樣離開,盡力想不驚動一切地離開,不想引起我的注意。他先是後退了一步,然後才轉身離開。

    前門重新打開,但並沒在他身後關上。他從前面出去了一會兒,去把汽車放好。她聽到他關上車門的砰的一聲,聽到馬達的發動聲。

    他不喜歡我嗎?是因為他不願意看見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他單獨和我呆在一個房間裡嗎?我想——看起來——好像他在很久以前就完全信任我了,可——他竟然那麼畏縮,在門口就止步不前,幾乎是馬上就轉身離開了。

    接著,突然,她明白了,這是件簡單明瞭,幾近客觀的事。她懂了。她隱隱約約知道這是一件沒法用言語表達的事。一件過於曖昧而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的事。

    不,這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這是因為他確實喜歡我,真的喜歡我,因此他那樣離開這兒,不想單獨跟我呆在一起,以此想避開我。他太喜歡我了。他已經開始愛上我了,而且——而且想到他不該愛上我。他為此而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這是一場無望的但又無法迴避的鬥爭,一場永遠贏不了的鬥爭。

    她胡亂想著,卻又是不慌不忙地關上了書本,拿著書來到了書架上那排書留出的空隙前——她就是從這兒抽出這本書的——把書插了進去。她把燈為他留著,沒關上(因為他看起來是想進書房裡來的),隻身退出了書房,好讓他進來,然後走到了大廳裡,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準備睡覺。

    她解開了頭髮,進行一番就寢前的梳理。

    她聽到車庫門發出的轆轆聲,聽到他放下掛鎖時掛鎖撞在車庫門上的響聲,聽到他又走進屋裡來的聲音。他直接走向書房,走了進去,這回是不慌不忙的(準備同她搭話,面對著這種情況,不再迴避,在令人神魂顛倒的短短幾分鐘裡,他已下定了決心?)——結果發現書房是空的。燈亮著,但看書的人走了。

    過了幾秒鐘,她記起了,她沒把香煙熄掉,把它留在了那兒,就在桌上的那盞檯燈下面,在她先前坐的椅子旁邊。她離開那兒時,忘了把它拿走。在聽到外面的汽車聲前,她剛剛點著這支煙,它現在一定還燃著。

    她倒並不是擔心會為此而引起一場火災。他一眼就會看到這支煙,並幫她把它熄掉的。

    但這一來他就會恍然大悟。因為,這支煙會讓他明白,就像他想進來結果卻沒進來一樣,她雖然起身離開了,可實際上她原本並不打算起身離開。

    現在她不僅知道,他在開始愛上她了,而且,她也明白,通過這支能說明問題的香煙,他會知道,她也知道他愛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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