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左右,為了使那些想睡覺的人們可以安然入睡,她們頭上的車廂頂燈熄滅了,這時候,她們已經成了相當要好的老朋友。她們已經以「帕特裡斯」和「海倫」相稱;可以想見,這是帕特裡斯促成的。在旅途這種如暖房般的溫暖氣氛裡,友誼之花足可迅速開放。有時,在幾小時的時間裡,它便可以到達盛開期。接著,由於旅行者不可避免地總要分手,這朵花在短暫的開放之後,就會同樣突然地凋謝。假如分手很長時間以後,這朵花依然盛開不謝,那可是相當少見的事。在船上或是在火車上,人們相互間很少有沉默寡言的,原因就在於此,他們無須多久便互相信任,把自己的一切全盤相告;他們決不會與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再次相遇,也就用不著擔心對方會對自己有什麼看法,不管是褒是貶。
安在每個座席邊上的一盞盞有燈罩的窗燈都是可以隨意開關的,儘管這時大部分的燈都還亮著,可車廂要比先前安靜,呈現出一片昏暗迷濛的氣氛,有些旅客已經打起了盹。帕特裡斯的丈夫坐在旅行包上,用帽子這著臉,沒了動靜,旅行包放回了他原先的座位邊上,他的兩條腿交叉著擱在前面的座位席頂上,看上去擱得不很牢靠。不過,從帽子裡不時傳出的響亮的鼾聲來判斷,他這麼坐著還是挺舒服的,一小時前他就已經完全不參與她們的談話了,不過,不客氣地說,由於男人在女人間的談話中所應起的重要作用,他並沒放過她們的全部談話。
帕特裡斯始終保持著警覺的狀態,她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們身後十分昏暗的過道遠端的那扇門,眼光十分警惕,毫不鬆懈。為做到這點,她一直筆直地反向跪在位子上,警覺地向座席背後望去。這是一種多少有點彆扭的姿勢,不過,這對她盡興地進行談話毫無影響,談話還是像先前一樣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進行著。而由於她這麼挺高了身子,她所坐的座席背,連同她佔有的那部分,大都便空了出來讓別人得益了。不過好在有兩個事實決定了這個座位上的乘客沒能從中得到好處,那就是這兩位乘客都是男人,而且這時他們全都睡著了。
一道反射過來的燈光突然照在了她一直在注視著的那扇光滑的鍍鉻車廂門上。
「她剛出來,」她把說話聲壓得很低,只發出一陣嘶嘶聲,伴隨著一陣激動的身子扭動、轉身,她已下了座位,彷彿這是件性命攸關的事,得立即去做似的。「快點!趕緊!我們的機會來了。快過去。別讓其他人搶在我們前面。過去三個位子那兒有一個胖女人正帶著她的東西一點一點挪過去呢。如果讓她先到那兒,我們可就栽了!」她相當激動(在她眼中,似乎生活中的每件事都是十分有趣,令人激動的),因了這種激動的情緒,她甚至推了自己的同座一下,敦促她:「快跑!去幫我們把住那扇門。說不定她看見你在那兒後,會改變主意呢。」
接著,她立刻毫不客氣地、沒良心地在她的丈夫身上亂捅,讓他清醒過來。
「快!休!快拿起小提箱!要不就沒機會了。就在那兒,傻瓜。就在上面的行李架上——」
「沒問題,別急,」還是昏昏欲睡的休嘟噥道,他的雙眼依然還罩在他的帽簷底下。「老是談啊,談啊,嘟嘟嘟,嘟嘟嘟,談個沒完。女人生來就愛喋喋不休,嘮叨個沒完。」
「可男人只要不催促他的話,他生來就是慢慢吞吞的。」
他總算把帽子重又戴正。「現在你又要我幹什麼?你自己已經把它拿下來了。」
「哼,把你的一雙大腳挪開,讓我們過去!你把路全給堵住——」
他像拉起吊橋一樣,曲起兩腿靠近身子,用手抱緊它們,等她們出去以後,又把兩腿重新伸直。
「你們這麼匆匆忙忙到哪兒去啊?」他傻乎乎地問道。
「瞧,這人不就是蠢麼?」帕特裡斯對她的同伴說。
她們兩人幾乎是順著過道奔了過去,根本無暇再去跟他細說分明。
「他自有三十六計,可在緊急情況下,它們根本幫不了我一點忙,」途中她抱怨著,一邊扭動門把手。
他已經轉過頭,好奇地看著她們,全然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接著他「哦」了一聲,這時,即便不說她們引起的這陣騷亂,他也總算明白她們要去幹什麼了。於是,他又重新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剛才這種由女人的邏輯引發的動亂打斷了他的小睡,現在他又要舊夢重續了。
帕特裡斯已在她們身後關上了鍍鉻的車廂門,同時,還沒忘了把門裡的鎖扣扭動一下,決然地把外人排斥在外。這時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了。我們進來了。佔有是法律的核心。我準備把這兒佔下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斬釘截鐵地宣佈道,一邊放下了小提箱,打開了箱蓋。「如果有人想進來,那就只好讓他去等著了。反正這兒的地方也只夠兩個人呆的。即便如此,也總該是極要好的兩個朋友才是。」
「不過,差不多也只有我們兩人這麼過來了,」海倫說。
「哼,還會有人麼?」帕特裡斯從小提箱裡取出一團雪白的面巾紙,分給了朋友一半。
「住在歐洲的時候,我想死這些東西了。不管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錢,都沒法得到它們。我總是問啊問的,可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她打住了話頭,看著同伴。「噢,你沒有什麼要搓掉的,是嗎?喏,給,把這些搽上去;那樣你臉上就會有東西要搓掉了。」
海倫笑了起來。「你真讓我覺得好笑,」她以一種讚羨的口吻說道。
帕特裡斯聳起肩膀,頑皮地做了個鬼臉。「這可是我的最後一回盡興放縱了。從明晚起我可要規規矩矩的了。鎮定嚴肅。」她扮了個鬼臉,同時把指尖放在腹部,儼然是一個拘謹的辦事員的模樣。
「噢,是因為要見到你婆家親戚的緣故,」海倫記起來了。
「休說他們倒一點不像是那麼一本正經的模樣;我根本都不需要擔心什麼。不過當然嘍,他可能會對他們稍稍有一點偏心。如果他沒偏心的話,我倒也不會老把他放在心上了。」
她在兩邊臉頰上各塗上了一個玄妙的白色圓圈,然後把它們一點點畫開,在此過程中她的嘴一直張得大大的,儘管在完成這種化妝打扮時,根本沒必要把嘴張得這麼大。
「來,自己動手吧,」她邀請道。「用手指伸進去挖一點。我吃不準它是不是適用於你,不過它很好聞,因此你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你告訴我的那些全是真的麼?」海倫緊接著問道。「他家的人到現在為止從沒見過你嗎?我真沒法相信。」
「我發誓,我說假話就去死,他們從來就沒瞧見過我一眼。我是在歐洲碰到休的,就像我今天下午跟你說的那樣,我們就在那兒結了婚,我們在那兒一直住到現在。我的家人都死了,我靠一筆獎學金生活,我是學音樂的,他在一家政府機構裡有一份工作;你知道,就是那種用人名首字母作名稱的公司。他家的人甚至不知道我長什麼樣!」
「你難道連一張照片也沒寄給他們過嗎?甚至在結婚後也沒寄過嗎?」
「我們甚至從沒拍過一張結婚照呢;你該知道如今我們這些年輕人的。乒、乓、砰!我們就結婚了。我有好幾回都想要給他們寄張我自己的照片去,可我對自己的照片從沒有過一張滿意的。你知道,我是怕難為情;我總想要給他們留下一個很好的第一印象。有一回,休甚至在一個攝影師那兒為我安排好了一個照相的時間,可等我看見樣片時,我說,『你要把這種照片寄去的話,我就去死!』這些法國攝影師可真是的!我也知道我總要去見他們的,可這種快照是那麼——那麼——反正我照的就是這樣的照片。於是我最後這麼對他說,『已經等了這麼久,我現在再也不想給他們寄照片了。我不寄照片,卻要給他們一個驚喜,當他們見到我時,就讓他們看看活生生的我是什麼模樣。那樣,就免得他們產生一個錯誤的先入為主的想像,到頭來卻大失所望。』我也總是檢查他所有的信,不讓他對我作一點描述。你可以想像得到要不他會怎麼去做的。『蒙娜-麗莎,』半邊貝殼裡的維納斯雕像。每當我逮住他在這麼寫我時,我就會說,『不,你不能這麼做!』然後就把它劃掉。那一來,我們就會為此爭鬥不休,我們兩人會滿屋子互相追逐,不是我想得到那封信,就是他想從我那兒把信奪回去。」
有一會兒她變得十分嚴肅。或者說,至少她看起來想盡力表現得嚴肅起來。
「你知道,現在我真有點希望我沒那麼做,我是說,像這樣跟他們玩捉迷藏。現在我已經冷靜下來了。你覺得他們真的會喜歡我嗎?萬一他們不喜歡呢?萬一在他們的想像中我是個跟真實的我完全不同的人呢,還有——」
她就像電台播放的諷刺小品裡的一個小男孩,他編造出一個小妖怪,並胡吹亂侃一通,直到把自己也嚇著了才住口。
「你是怎麼讓水留在這個東西裡的?」她自己把話打斷了。她輕輕地敲著洗手臉盆裡的那個活塞裝置。「每次我想在臉盆裡放滿水,它總是會打開把水放走。」
「我想,大概是把它稍稍扭一下,然後把它撳下去。」
帕特裡斯在把手伸進去之前,先褪下了她的結婚戒指。「幫我拿著它,我想洗洗手。我擔心一不小心會把它弄丟。在歐洲的時候它滑進了下水道,他們不得不取出整套管子才幫我找到。」
「這戒指真漂亮,」海倫羨慕地說。
「可不是嘛,」帕特裡斯附和道。「瞧見了嗎?上面有我們的名字,刻在一起,就在戒指的裡圈。這是個很好的主意,對不?你幫我把它在手指上戴一會兒,那樣才萬無一失。」
「那麼做會不會帶來壞運氣?我是說,你把它脫下了,而我卻把它給帶上了。」
帕特裡斯自負地一甩頭。「我才不可能有壞運氣呢,」她宣稱道。這話幾乎是帶著一種挑戰的口吻說出的。
「而我,」海倫沮喪地思忖著,「根本不可能交好運。」
她好奇地看著這枚戒指順順溜溜地慢慢戴到了她的手指根。真奇怪,手指上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好像那是早就該戴在那兒的一樣東西,它就該在那兒,可很奇怪,在這以前卻一直不在那兒。
「看來戴著它確是有這麼一種感覺,」她痛楚地暗自說道。
火車隆隆地前進著,在她們呆的這個地方,它那不顧一切的吼叫聲聽起來減輕了許多,只讓人有一種不間斷的顫動感。
帕特裡斯退後一步,她總算完成了化妝打扮。「唔,這可是我的最後一個晚上,」她歎了口氣。「明晚這時候我們已經在那兒了,最糟的一刻總會過去的。」她抱緊自己的雙臂,好像有點害怕得發抖的樣子。「我真希望他們能喜歡他們所見到的一切。」她緊張地偷眼在鏡子裡斜睨著自己,仔細地擺弄著自己的頭髮。
「你會一切順利的,帕特裡斯,」海倫神態平靜地打消著她的的顧慮。「沒人會不喜歡你的。」
帕特裡斯交叉起十個手指,舉過頭,讓她好好看看自己。「休說他們都是些有錢人,」她又信口扯開去。「有時這種情況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她想起了什麼,不禁竊笑起來。「我想他們準是那樣。我知道他們一定還會把我們回家的路費給我們。我們老是捉襟見肘。我們一向就處於這種境地。不過,我們倆過得可真是快活。我想,只有當你處於捉襟見肘的時候,那才是你唯一找得到樂子的時候,你說對不?」
「有時候——也不見得如此,」海倫回憶著,不過她沒作回答。
「反正,」她的這位密友嘮嘮叨叨地說著,「當他們一發覺我懷孕了的時候,事情就糟了!他們不會聽任我在那兒生孩子的。事實上,我也不太想那樣,休也不想我那樣。他們應出生在可愛的美國,你認為是這樣的嗎?那是你能為他們做的最起碼的事。」
「有時候你也只能為他們做到這點,」海倫譏刺地想著。「就那麼回事——也不過一毛七分的事。」
這時她也已打扮好了。
帕特裡斯慫恿道,「既然我們到了這兒,那就讓我們在這兒好好呆上一會,抽上支煙。看來我們不會把其他人關在外面的。如果我們想在車廂裡大聲聊天的話,人們準會噓我們的;他們全都想睡覺了。」打火機的小小火苗在鏡子裡一閃一爍,反射出古銅色的光,並使她們四周的鍍鉻器具都閃閃發光。她覺得很滿足,由衷地歎息了一聲。「我最喜歡在睡覺前跟另一個姑娘這樣聊聊天。從我上次跟人有過這樣的聊天到現在已有很久了。我想那還是我在學校裡的事。休說我打心底裡是個比女人還女人的人。」她突然停住口,頭很好玩地那麼一擺,想了一想。「這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我得去問問他。」
海倫禁不住笑了起來。「我想這倒挺不錯。我才不想成為一個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呢。」
「我也不願意!」帕特裡斯急忙表示贊同。「這總令我想起那麼一種女人,滿口髒話,從嘴角邊往外吐。」
她們倆一起格格笑了一會兒。不過帕特裡斯的思緒實在變得飛快,等她把煙灰彈進廢物箱後,她的心思已經轉到另一個問題上去了。「我在想,等我到了家裡之後,我是否還能這麼公開抽煙?」她聳聳肩。「噢,是了,在穀倉背後總會有地方的。」
突然她又想起了她們共同的情況來了。
「你害怕嗎?你明白,就是那種事。」
海倫用眼神表明了她的認同。
「我也是。」她沉思地吐了一口煙。「我想所有的人都有點害怕,你說呢?男人不會想到我們會害怕。我必須做的就是瞅著休——」她那對小酒窩顯得更深了,看起來真很有趣——「我看得出他也被我們兩人嚇壞了,這樣,在那種時候我就不會顯出害怕的樣子了。我反而讓他的心安定下來。」
海倫捉摸著,若能跟什麼人談這類事不知會是怎樣的滋味。
「他們對這件事感到很高興麼?」
「噢,那當然。他們實在是蠢得可以。你知道,這是第一個孫子女。他們甚至沒問過我們是否想回來。『你們要回來,』就那麼回事。」
她將她手中的煙蒂湊到一個水龍頭底下,放出一股很急的細水流將煙蒂熄滅。
「真好了嗎?我們該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吧?」
她們兩人一直在做些瑣細小事。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地做著種種小事,整個一生都是如此。隨後,突然地她們中出了一件大事——那些小事到哪兒去了!它們發生了什麼變化?它們怎麼樣了?
她把手伸向門上,將小門拴拉開,那是先前她們進來時帕特裡斯扣上的。帕特裡斯稍稍落在她後面一點,她正在將什麼東西重新放進打開蓋的化妝盒裡,準備關上後帶走。透過面前那道作牆隔的克羅米薄膜,她能隱約看見她的身影。瑣細小事。構成整個人生的瑣細小事。瑣細小事卻能止住——
她的感覺耍弄了她。她的感覺根本來不及對發生的這個事作出相應的調整了。它們讓她產生了錯覺。起先,她有個一閃即逝的感覺,覺得她在開這扇門時把門上的什麼東西弄岔了,使它完全離開了原位。她只動了一下那個小門拴,卻好像她把整個門把手拉出來了。好像門完全從它的框架上、鉸鏈上脫落下來了。然而根本沒這回事,它根本沒掉落下來,它根本沒從嵌在牆裡的整個框架上脫落。因此她的第二個稍縱即逝的感覺同樣是錯覺,同樣也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她覺得整個這部分牆、門和一切全都搖搖欲墜,駭人地要倒到她身上來了。然而結果也並沒發生。相反,整個這一小間房間全翻轉過來,圍著一個中心瘋狂地旋轉起來,這一來,原先一直是在她面前的這堵牆這時卻翻轉過來成了她頭上的天花板;原先她一直站在其上的地板,現在卻翻轉過來,成了堅在她面前的一堵牆。那扇門變得毫無指望地怎麼也摸不到了,它成了頭上的一個關死了的陷阱,根本沒法到達。
燈熄了。所有的燈全都熄了,一種栩栩如生的大爆炸似的感覺不停地飛也似地在她頭腦中閃現,黑暗中這些感覺閃現出白熾光芒,相比之下,她花了較長的時間才意識到她正置身於一片漆黑之中,什麼也沒法看見。只覺得自己處於一陣感覺得到的恐怖的後怕之中。
她有一種噁心的感覺,好像鐵軌不再是堅硬的鋼鐵條,卻軟化成了飄動的綢帶,而這列火車卻依然想順著它們的彎曲線條行進。車廂似乎在上升又落下,就好像一種舞台布景上的火車軌道在一起一伏不斷縮短,越縮越快,越縮越快。遠處產生了一種尖利的吱嘎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這聲音令她想起在她還是小女孩時,家裡有的一種咖啡磨。不過那種磨子聲不像眼前的這種聲音,不會把你拖進它的磨盤裡去,不會把一切吱嘎吱嘎全嚼啐。
「休!」散了架的地板本身似乎在她身後尖叫了一聲。就叫了這麼一回。
隨後,地板又一片闃寂。
還有一些不太明顯的感覺。她覺得各條焊縫在裂開,沉重的金屬塊都變彎曲了,在她頭頂上搖搖欲墜,到後來她身處其中的裂縫不再是四方的,而成了帳篷形的。黑暗中突然顯出一種陰森的蒼白色,有一種火熱的皺縮起來的氣息。蒸汽在逃逸出來。接著又變得稀薄了,四下又是一片漆黑。什麼地方有一點橙黃色的光在閃爍,是在很遠處。接著光亮又一點點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弱,最後也消失了。
這會兒四下一片靜寂,毫無動靜。所有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沉入朦朦之中,似乎已被人遺忘。這是怎麼回事?她睡著了嗎?還是死去了?她覺得不是這麼回事。不過這也不是在現世。她還記得現世的人生;只不過幾分鐘之前她還在活生生的人世間。有那麼許多的光亮、人、活動和聲音。
這一定是別的什麼事。是某種過渡階段,某種直到現在還沒人告訴過她的別的情況。既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一種介乎兩者之間的狀況。
不管它是什麼,它包含著痛苦,它包含的都是痛苦,只有痛苦。一種開始很小的痛苦,但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想移動一下身子,但做不到。她腳邊圍著一個細小的東西,濕漉漉的,冷冰冰的,正在把她一點一點拖下去。它筆直地順著她的身子落下來,就好像一條水管從接口處脫落開來。
痛苦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如果能放聲尖叫,或許能減輕這種痛苦。但看來她沒法叫出來。
她把手放到了嘴邊。她在第三根手指上碰到了一個小小的金屬環,就是那個套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她張嘴咬住了它。這一來起了點作用,痛苦稍稍減輕了一點。於是痛苦變得越大,她就越是使狠勁地咬戒指。
她聽到自己發出了一小聲呻吟,她閉上眼睛。痛苦消失了。不過它同時也把一切一起帶來了:思想、知識、意識。
她又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過了幾分鐘?幾小時?她不知道。她只想睡覺,多睡一會兒。思想、知識、意識都回來了。不過痛苦沒回來;看來它永遠離開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困乏。她聽到自己輕聲嗚咽起來,就像一隻小貓。要不這不是她在哭?
她只想睡覺,多睡一會兒。不過它們正發出那麼大的聲響,它們不會讓她睡。是許多層很鬆的鍍錫鐵皮所發出的鏗鏘鏗鏘,光當光當的聲響,在撬開所有一切。她把頭向一邊倒過去一點,以抵擋這種聲響。
從她頭頂上方的某個地方,射進了一道狹窄的光束。它就像一根很長的細手指,一根輻條,指著她,向她捅過來,想在這片黑暗中發現她。
實際上它並沒有照到她,但它不停地在這片亂七八糟的地方,在這四周尋找她。
她只想睡覺。她輕輕地像貓似地叫了一聲,以示反抗——要不這不是她在叫?——突然傳來一陣擔驚受怕的響動,光當光當的敲擊聲越來越快,撬動聲也變得更為急躁。
接著,這一切突然全停住了,完全中止了,正對著她的頭的上方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但很奇怪,這聲音聽起來那麼空洞,那麼模糊,就好像一個人通過一根管子在說話。
「別緊張。我們向你過來了。親愛的,再堅持一分鐘。你能堅持嗎?你受傷了嗎?你情況很糟嗎?就你一個人在那兒嗎?」
「不,」她虛弱地答道。「我——我剛在這兒生了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