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了一個死人 正文 引 子
    考爾菲爾德夏日的夜晚令人心曠神怡,四下飄逸著一股纈草、茉莉花、忍冬和紅花草的清香。我老家那兒的星星令人覺得冷峻和遙遠,而這兒的星星卻跟那兒完全不同,它們是那麼溫馨可愛,看起來就低垂在我們的頭頂之上,離我們真近。微風輕輕拂動打開著的窗戶上的窗簾,風兒輕柔得就像一個幼兒的甜吻。如果細細聆聽,你可以聽到,在微風的吹拂下,闊葉樹的樹葉發出了綿綿的絮語聲,接著,它們重又靜靜地進入睡鄉。屋裡射出的燈光落在了屋外的草坪上,把草坪劃分成一塊塊長條。萬籟俱寂,一片平和安詳的靜謐。噢,是啊,這考爾菲爾德夏日的夜晚是那麼令人心曠神怡。

    但這樣的夜晚不屬於我們。

    還有冬天的夜晚。秋天的夜晚,以及春天的夜晚。都不屬於我們,不用於我們。

    我們在考爾菲爾德的房子也是那麼舒適愉快。每天,不管在什麼時候,藍綠色的茵茵草坪總顯得像澆過水一樣。噴灑器露在外面的閃閃發亮的轉輪總是在轉呀轉,不停地轉著,如果湊近它們,凝神盯著這些轉輪,便可以看到眼前會出現道道彩虹。還有那有著急轉彎的乾淨的車行道。雪白的門廊支座在陽光照耀下顯得那麼眩目。走進屋裡,只見一道從上到下的烏黑光亮的樓梯,兩旁是彎曲勻稱的白欄杆,跟樓梯一樣顯得十分高雅。年代久遠的打蠟地板十分光亮,停住腳便可聞到一股蠟和檸檬油的清香。豪華氣派的絨毛地毯。每當你回來後,幾乎走進每一個房間,都有一把受人歡迎的椅子像一個老朋友一樣,邀請你在它上面坐上一會。到這兒的人一見到這幢房子都會說,「還要再奢求些什麼呢?這就是一個家,一個家就該是這樣。」是啊,我們在考爾菲爾德的這幢房子是那麼令人愉快舒適。

    但是它也不屬於我們。

    我們的小寶貝,我們的休,他和我的。看著他在考爾菲爾德一點點長大,在有朝一日屬於他的這座房子裡,在有朝一日用於他的這個城鎮裡,一點點長大;看著他邁出搖搖晃晃的第一步——這就意味著如今他會走路了;聽到從他嘴裡咿咿呀呀地說出的每一個新詞兒——這意味著如今他又會多說一個詞兒了,他會說話了,是多麼令人欣喜啊。

    然而,從某種角度說,就連他也不屬於我們。就連他似乎也是我們偷來的,是從別人那兒偷來的,用某種我說不清的方法偷來的,反正我總覺得這一切有一種糊里糊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是某種我們沒資格享有的東西,一種根本不該歸我們所有的東西。

    我是那麼愛他。我這會兒說的是這個叫比爾的男人。他也愛我。我知道我愛他,我知道他也愛我,我不可能懷疑這一點。然而,我也確信無疑,有朝一日,也許是今年,也許是明年,他會突然整理好他的東西,就此離開我一走了之。儘管他不想這樣做。儘管那時他依然還愛著我,就像現在我在說這話時他確實很愛我一樣。

    反過來,假如他不這樣做,那麼我也會這麼做的。我會拿起我的旅行包,走出大門,不再回返。儘管我並不想這樣做。儘管到那時我依然還愛著他,就像我這會兒說這話時一樣地愛著他。我會放棄我的這個家。我會離開我的小寶貝,讓他一個人留在這個有朝一日會屬於他的家裡,我還會把我的心留在這兒,留給我的心之所屬的這個男人(我怎麼可能帶著我的心離開這兒呢?),然而不管怎樣,我會離開,我將從此不再回返。

    我們一直為這事而苦苦掙扎。這事把我們弄得好苦啊,我們全都知道我們掙扎得有多苦。這件事無時無處不在。我們曾把它趕走,我們曾把它趕走了一千回,可只要一個眼色,一句話,一個閃念,它便又回來了。它就待在這兒。

    我這麼對他說實在是於事無補,「你沒幹過這事。你已經告訴過我一回。一回就夠了。現在就不必再去重複它了,夠晚的了。我知道你沒做過。噢,親愛的,我的比爾,你沒有撒謊。你沒有撒謊,不管是在錢的問題上,在名譽問題上,還是在愛情上——」

    (可這不是錢的問題,不是名譽問題,也不是愛情問題。這是個特別的問題。這是謀殺。)

    在我不相信他的時候,這麼說根本於事無補。在他說起這事的時候,我或許會相信他。可過一會兒,一小時,一天,或是一星期後,我就又不相信他了。這樣根本於事無補,因為我們並不只是在一起生活一會兒,我們根本不可能這麼做。還有那麼多的時光,那麼多小時,那麼多星期,天哪,那麼些年。

    每回,在他說起這事時,我知道並不是我幹的。我就知道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真太清楚了,我知道。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每一回,在我說起這事時,或許他也知道並不是他幹的(但我不可能知道這一點,我不可能知道;他根本沒法讓我知道)。對此他也知道得很清楚,那麼清楚。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沒好處,一點沒好處。

    六個月以前的一個晚上,我跪在他面前,我的小男孩就在我們中間,就在我曲著的膝上。我把手放在孩子頭上,我就這麼向他發誓。我把嗓門放得很低,這樣孩子就不會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以我的孩子起誓,比爾,我把手放在我的孩子的頭上起警,我沒幹過那事。噢,比爾,我沒幹過——」

    他將我扶起來,把我抱在懷裡,緊緊貼住他。

    「我知過你沒幹過,我知道。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我還能用別的什麼法子告訴你呢?來,帕特裡斯,倚在我的心口上。或許這要比我對你說什麼都強——聽聽這顆心在說些什麼,你就不明白它是相信你的嗎?」

    有一會兒,我是相信了,就在我們纏綿愛戀的那一回兒。可接著這一刻過去了,這一刻總要過去的。他也已經在想了,「可我知道那不是我幹的。我完全知道那不是我幹的。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儘管他的胳膊比以往更緊地摟住我,他的嘴唇在吻去我眼中流下的淚水,他已經又不相信了。他已經不相信了。

    這事真是毫無辦法。我們給揪住了,我們給圈住了。每次這個怪圈這麼邪惡地轉下一圈,我們就給圈在裡面,沒法逃脫。因為如果他是無辜的,那麼這事必定就是我幹的。假如我是無辜的,那麼這事必定就是他幹的了。不過我知道我是無辜的。(而他或許知道他也是無辜的。)真是毫無辦法。

    要不,由於我們拚命想擺脫這事,結果弄得自己精疲力竭,這時我們便會不顧一切地為這事而大幹一場,只想別放過它,跟它同歸於盡,就此一了百了。

    有一回,由於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長期折磨人、讓人看不見、卻死纏住我倆不放的事,他突然從他坐的那把椅子裡跳起來,儘管在此前的一個小時裡我們兩人一直沒說過一句話。他一直在假裝看書,其實卻一點沒看進去,他像扔一塊磚頭一樣把書遠遠扔出去。他那麼狂怒地跳起來,似乎準備朝他看見的在自己面前的什麼東西撲過去,跟它幹上一仗似的。我的心也隨之怦怦亂跳。

    他猛地跑到房間最遠端,在那兒停住腳——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他握緊拳頭,抬起手臂,朝房門猛地睡去,只是由於門板很厚,他才沒把門捶破。然後他以一種絕望的表示反抗的模樣大聲叫起來:

    「我才不在乎呢!沒什麼了不起的!你聽到了嗎?沒什麼了不起的!人家以前已經這麼幹過了。幹過多次了。然後他們不也過得好好的。我們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呢?他這人壞透了。他活該。根本不值得再去為他多費心思。全世界都是這麼說的,人們如今還是這麼說。他根本一點不值得我們為他去這麼苦熬——」

    說罷他毫不在乎地隨意給我倆各倒了一杯酒,捧著酒杯向我走來。我很理解他,很同意他的看法,我站起身,向他迎去。

    「喏,拿去。為這事幹杯。把它一起喝下去。讓它就此過去。我們中有一人確實做過這事。一點沒關係。反正干也干了。讓我們就這麼生活下去吧。」

    接著他用拳頭打著自己的胸口,「行了,是我幹的。這事就是我幹的。好了,就這麼說定了。唉,總算過去了——」

    突然,就在這時,我們彼此的眼光已看透了對方,酒杯舉了一半便停住了,手又放了下來,它又回來了。

    「可你並不相信,」我十分沮喪地低聲說道。

    「你也一樣,」他像遭了一擊,大口喘著氣。

    噢,每件事裡都有它,它無處不在。

    我們已經躲開了,可不管到哪兒,它總在那兒。它在湛藍的路易絲湖深處,它在比斯坎灣上空那朵朵白雲裡。它隨同聖巴巴拉海峽的激浪一起無休止地翻滾不息,它就像一朵比別的浪花更黑的浪花,偷偷地躲在百慕大海岸邊的礁石中。

    我們回來了,可它依然同我們形影不離。

    它就在我們看的那些書的字裡行間。它黑黝黝地突現在那兒,使其餘的字行都變得模糊不清。「這會兒,在我看書時,他是不是正想著這事呢?就跟我一樣?我才不會抬眼看他呢,我只讓自己的眼睛盯著這本書,可是——他現在是不是正想著這事呢?」

    早晨,它就是那只握著咖啡杯、從早餐桌伸過來、把杯子湊近咖啡壺的手。依稀之中,這隻手好像沾滿了血,通紅通紅的,然後又變得十分蒼白,就像原本那樣。要不就相反,它是握住咖啡壺在倒咖啡的另一隻手;而這都取決於看著這一切進行的人當時坐在餐桌的哪一邊。

    一天,我看見他的眼光落在了我的手上,於是我知道他這時在想些什麼。因為在前一天,當我看著他的手時,我的眼光同他現在的一模一樣,而且我當時一直在想的就同他現在想的一樣。

    我看見他很快地閉了一下眼睛,想去除這種令人噁心的幻覺;我知道他這麼做表達的意思,我也閉上了眼睛,想驅走自己腦中的這一意識。隨後,我們兩人一起睜開了眼睛,朝對方笑了一笑,算是告訴對方什麼也沒發生過。

    它就在我們在電影院裡看的銀幕上的一幅幅畫面裡。「我們走吧,我真——看膩了這種電影。你呢?」(這時電影正放到一個人準備去殺死另一個人的情景,馬上,他就知道這事又要回來了。)可是儘管我們起身離開了電影院,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他知道我們離開的原因,我也知道。即便當時我還不太明白,可這個事實——我們離開的這一事實——也已經告訴了我。這一來,這種防備措施全然無用。它又回到了我們的心中。

    話又說回來,離去總比留下更明智。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它一下子又來了,來得那麼突然,預先沒有一點警告,令我們猝不及防,我們無論如何都沒法及時迴避。我們當時正背朝著銀幕,還只是順通道往外走去,這時,突然響起了一聲槍聲,接著聽見一聲指責的呻吟,「你——你殺了我。」

    在我聽來,這就像是他的聲音,他正在對我們說話,對我們中的一個在說話。此刻,我覺得,觀眾席上的每個人都掉轉頭向我們看來,他們全都在盯著我們,帶著一種公眾在他們中有一人被指認出來後表露出的超然好奇的神態。

    一時間,我的兩腿好像一步也走不動了。我踉蹌了一下,似乎就要無助地倒在鋪著地毯的走道上。我轉身看著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會兒他的頭縮進兩肩,低了下來,表現出一種戒備的樣子。而向來他總是把頭抬得那麼高、那麼挺。過了一會兒,他的頭又挺直了,可就是有那麼一刻,他的頭低下了,而兩肩則聳了起來。

    這時,他似乎意識到我需要他,或許是因為他需要我,他伸出手摟住了我的腰,就這麼攙扶著我走完了餘下的那段通道,讓我穩定下來,撐了我一把,而沒有真正把這事全丟給我。

    到了休息室,我們兩人都臉色蒼白。我們都沒看對方,是休息室牆邊的鏡子讓我們看到了彼此的臉色。

    我們從不喝酒。我們很明白不該喝。我想我們都意識到,與其以膽怯的心情去關上這扇門,還不如讓門開得更大,就讓所有的恐懼都進來的好。不過在這個特別的夜晚,我記得很清楚,就在我們出來時,他說,「你想喝點什麼嗎?」

    他沒有說一杯酒,只是說「喝點什麼」。不過我明白這個「喝點什麼」是什麼意思。「行啊,」我悄悄戰慄了一下。

    我們甚至沒等回到家裡後再喝,那樣耽擱的時間太長了。我們進了電影院旁邊的一個酒吧,在吧檯前站了一會,我們兩人同樣急急忙忙地喝下了一點東西。三分鐘後我們就又出了酒吧。然後我們鑽進汽車,一路開回家裡。整個這段時間裡,我們沒說過一句話。

    它就在我們給對方的那個吻裡。不知怎的,它正好就落在了我們兩人的嘴唇間,每一回都是如此。(我吻他吻得太熱烈了嗎?這時他會不會就此認為我又原諒他了?我吻他吻得太無力了嗎?他會不會據此認為我這時又想起了那件事?)

    它無處不在,它無時不在,它就是我們。

    我真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遊戲。我只知道它的名字,人們把它叫做生活。

    我真沒把握該如何來玩這種遊戲。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從來沒人告訴過任何人。我只知道我們一定是玩得不對。我們在玩的過程中破壞了這種或那種規矩,當時卻根本就不知道。

    我不知道這種遊戲的賭注是什麼。我只知道我們把這些賭注全輸光了,它們不再屬於我們了。

    我們已經輸了,我就知道這一點。我們輸了,我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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