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橋遺夢 正文 星期二的橋
    黎明前一小時羅伯特。金凱駛過理查德。約翰遜的信箱,嚼一口銀河牌巧克力,咬一口蘋果,把咖啡杯子放在座位上夾在兩腿中間以免潑翻。他經過朦朧月色中的那所白房子時抬頭望一望,搖頭歎息男人多愚蠢,有些男人,多數男人。他們至少可以做到喝杯白蘭地,出門時不要摔那百葉門。

    弗朗西絲卡聽見那輛走調的小卡車經過。她躺在床上,光著身子睡了一夜,這是她記憶中的第一次。她能想像金凱的樣子,頭髮被車窗捲進的風吹起,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拿著一支駱駝煙。

    她傾聽車輪隆隆向羅斯曼橋的方向逐漸杳然。她開始在腦海裡翻騰葉芝的詩句:「我到榛樹林中去,因為我頭腦裡有一團火……」她表達這首詩的方式是介乎教學和祈求之間。

    他把車停在離橋比較遠的地方,以便不妨礙他攝影的構圖。他從車座後面小小的空間拿出一雙膠皮靴,坐在車的踏板上解開皮靴的帶子換上。把一隻有兩根帶子的背包背在雙肩,三腳架的皮帶掛在左肩,右手拎著一隻背包,通過陡峭的河岸向水邊走去。

    要用技巧把橋放在某一角度以便在構圖上突出來,同時要收進一角小溪而避開橋入口處牆上那些亂刻的字。橋後面的電話線也是個問題,但是通過精心確定框架也可以處理好。

    他把裝好柯達彩卷的尼康相機拿出來裝在三腳架上,擰緊螺絲釘。相機裝著24毫米鏡頭,他換上他最喜歡的105毫米鏡頭。東方已顯出灰朦朦的光線,他開始試驗他的構圖,把三腳架向左移二英尺,調整了陷入溪邊爛泥中的那隻腳,把相機帶子繞在左腕上,這是他在水邊照相時經常做的,因為由於三腳架倒在水裡而損失的相機太多了。

    紅光出現,天空漸漸亮起來。把相機向下拉六英吋,調整三腳架的腿。還不對。再往左移一英尺,再調整架腿。把相機在架頂放平,鏡頭調整到5/8。估計一下原野的深度,通過高焦距的技術把它放到最大限度。把拉線套緊在扳機上。現在太陽百分之四十在地平線上面,橋上的舊漆變成一種暖紅色,這正是他所要的。

    從左胸口袋中拿出光譜儀,對到1/8。需要曝光一秒鐘,不過柯達膠卷能堅持到這一極限。從取景器望過去。「那橋入口處掛著什麼鬼東西?」他嘰咕著。「一片紙。昨天並不在那兒呀。」

    扶穩三腳架,跑上岸去,身後的陽光迅速追上來。那張紙整整齊齊的別在橋上。把它撕下來連大頭針一起放進背心口袋裡。趕緊跑到岸邊,下去,走到相機後面,太陽已升起百分之六十。跑得氣喘吁吁,再拍一次,重複兩次以便留底。沒有風,草紋絲不動。為保險起見,照了三兩秒的三張一秒半的。

    把鏡頭調到1/16,整個程序再重複一遍。把三腳架和相機拿到小溪當中去,安置好,印上腳印的淤泥向後移去。這段連續鏡頭再完整地拍一遍。裝一卷新的柯達彩卷,換鏡頭,把24毫米的裝上,把105毫米的放進口袋,涉水而上,離橋近些,調整。對好,核對光線,拍三張照,再照幾張備用作為保險。

    把相機豎起來,重新構圖,再拍,同樣的場景,依次拍攝。他的動作沒有一點不靈便之處,一切都是那麼嫻熟,每個動作都有道理,意外情況都得到效率的專業化的處理,不落痕跡。

    上得岸來,背著器材穿橋,同太陽賽跑。現在進入緊張階段。抓出已經裝好感光速度更快的膠卷的相機,把兩架相機都套在脖子上,爬上橋後的樹。樹皮扎破了手臂-「去他媽的!」繼續爬。現在高高在上,從一個角度望見橋,小溪上正閃著陽光。用特寫儀把橋頂單獨劃出,然後是橋的背陰影面。就在水邊讀儀器的指數,把相機架好,拍九張照片,再拍備份照,把相機放在塞在樹椏杈之間的背心上,換相機,換感光速度更快的膠卷,又照了十幾張。爬下樹,再下河岸,架起三角腳,再裝上柯達彩卷,構圖從第一批一樣,不過是從小溪對面照的。把第三架相機從包裡拉出來,那是架舊sp測距離的相機,現在是拍黑白照了。橋上的光線一秒鐘一變。緊張的二十分鐘-這種緊張只有軍人。外科醫生和攝影師才能體會-羅伯特金凱把背包甩進卡車,沿來過的路駛回去。離鎮西的橋有十五分鐘的路程,如果他趕快的話還可能在那裡照幾張照。

    塵土飛揚,點起駱駝煙,卡車顛簸前進,駛過那間朝北的白木屋,駛過了理查德。約翰遜的信箱。沒有她的影子。你能期待什麼呢?她是結了婚的,過得挺不錯。你也過得不錯。誰需要這些麻煩事?美好的夜晚,美好的晚餐,美好的女人。就讓它這樣吧,不過,天哪,她真迷人。她身上有一種什麼,使我目光很難從她身上移開。

    他絕塵而過弗朗西絲卡住處時,她正在牲口棚裡勞動。牲口的喧鬧聲掩蓋了一切路邊的聲音。而羅伯特金凱正向橋駛去,追光逐年地疾馳而過。第兩座橋也很順利。那橋在山谷中,在他到達時周圍霧還末散盡。他通過300毫米的鏡頭取得的景是左上角一輪大太陽,其餘部分是通向橋的蜿蜒的白石路和那座橋本身。

    然後他在那老式測距離相機中收進了一個農夫趕著一匹淺棕色的比利時馬拉著一輛車在白色的路上走。這是最後的舊式老鄉了,金凱想著,笑了。當好鏡頭來到時,他是知道的,他拍攝時已經能想見最後印出來是什麼樣。拍豎鏡頭時他留下了一片光亮的天空,可以在上面寫下標題。

    八點十五分時他收起三腳架,自我感覺良好。一早晨的工作是有成績的。這是農村風味的保守的作品,但是很好,很扎實。那張農夫趕馬車的照片甚至也許可以作封面照,所以他在圖片上方留下了空間,以便印上標題或導語。編緝們喜歡這種設想周到的工藝。這是羅伯特金凱得以委任的原因。

    他七卷膠卷差不多都照完了,把三架相機退空,然後手伸進背心左下方的口袋裡去拿另外四卷。「媽的!」大頭針紮了他一下手指。他忘了從羅斯曼橋拿下的那張紙時連大頭針一起放進口袋了。事實上他連那張紙也忘了。他掏出來,打開讀:「當白蛾子張開翅膀時,如果你還想吃晚飯,今晚你事畢之後可以過來,什麼時候都行。」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想像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帶著這張紙條和大頭針在黑暗中驅車到橋頭的情景。五分鐘之後,他回到鎮。德士古加油站的人把油箱加滿,核對油量時,他用加油的投幣電話打電話。薄薄的電話薄讓油污的手指翻得黑不溜秋。有兩個約翰遜的名字,不過有一個有鎮上的地址。

    他撥了鄉下的那個號碼等著。電話鈴時弗朗西絲卡正在後廊餵狗。響第二下時她拿起耳機:「約翰遜家。」

    喂,我是羅伯特。金凱。

    她體內又跳動起來,像昨天一樣。好像有一根東西從胸部插到腹部。

    收到你的字條了,w。b。葉芝作信使,以及種種一切。我接受邀請,不過可能要晚點。天氣很好,所以我計劃拍攝——讓我想想叫什麼來著?杉樹橋……今晚拍。完事可能要九點鐘,然後我還要洗一洗,所以到這兒可能要九點半到十點。行嗎?」

    不行,她不願等這麼長。不過她還是說:「當然可以,把工作做完吧,那才是重要的。我來做一點很方便的東西,等你來了一熱就行了。」

    然後他又說:「如果你願意來看我拍照也很好,不會妨礙我的,我可以在大約五點半接你」

    弗朗西絲卡思忖著這個問題。她願意跟他一道去,但是有人看見怎麼辦,假如理查德知道了,她怎麼跟他說?

    杉樹橋與新的公路平行,在河上游的五百碼處,是水泥橋。她不會太引人注意,會嗎?不到兩秒鐘,她決定了。「好吧,我願意。為過我自己開我的卡車去那裡跟你會面,什麼時候?」

    大約六點鐘。那麼在那裡見你,對吧?回頭見。

    以後整天時間他就在當地的報館裡翻過期的報刊。小鎮挺秀麗,有一個滿舒服的縣政府廣場,他就坐在那裡樹蔭下的長板凳上吃午飯,一小袋水果,一些麵包,還有從街對過咖啡館裡買的一瓶可樂。

    他走進咖啡館去買可樂時剛過午後。就像在早年荒野的西部酒館裡出現了當地的槍手一樣,熱鬧的談話中斷了,大家都打量他。他討厭這樣,覺得不自在,但這是所有小鎮的標準程序有個新來的人!跟我們不一樣!他是誰!他來這兒幹什麼?

    有人說他是個攝影師。說是看見他今天早晨在橋那兒,帶著各式各樣的相機。

    他卡車的牌子說他是從西部華盛頓那邊來的。

    整個早晨都在報館裡。吉姆翻報紙找關於廊橋的資料。

    是啊。德士古的小費歇爾說他昨天到過那裡打聽去所有廊橋和路。

    他要知道這幹什麼?

    怎麼會真有人要這些橋的照片?都挺破的,快塌了。

    他頭髮可真長,有點兒像那些'甲殼蟲'的傢伙,或者還有那個叫什麼玩意兒來著?嬉皮士!是不是?」這句話引起後邊雅座裡和鄰桌一陣哄笑。

    金凱拿著可樂走出門去,那些目光還在盯著他。也許他請弗朗西絲卡出來是犯了一個錯誤,為她著想,不是為他自己。如果有人在杉樹橋看見她,第二天早餐時話就會傳到咖啡館,然後由德士古加油站的小費歇爾接過過往行人的小錢之後一站一站傳下去。也許比這還快。

    他已經體會到千萬不能低估小鎮傳遞小消息的電傳效應。對蘇丹餓死二百萬兒童可以完全無動於衷,可是理查德的妻子和一個長頭髮的陌生人在一起出現,這可是是大新聞!這新聞可以不脛而走,可以細細咀嚼,可以在聽的人的心中引起一種模糊的肉慾,成為那一年中他們感覺到的唯一的波瀾。

    他吃完午飯走到縣府廣場停車場的公用電話亭,撥了她的號碼,鈴響三次時她接電話,稍稍有點氣喘。「喂,還是羅伯特。金凱。」

    她立刻胃裡一陣緊縮,她想,他來不了啦,一定是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

    我直接了當說吧。由於小鎮人的好奇心,如果你今晚跟我一塊出來有問題,那就別勉強。坦率地說,我對這裡的人怎麼想我完全不在乎,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晚些時候會到你這兒來的。我要說的是我可能不該請你出來,所以你無論如何不必勉強來,儘管我很願意你跟我一起去。」

    自從上次通話之後她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是她已一定決心。「不,我想看你工作,我不擔心閒話。」她實際是擔心的,但是自己身上有某種東西在主宰著,要做冒點風險的事。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就是要到杉樹橋去。

    好極了。我只是想再核實一下,呆會兒見。

    好吧!

    他四點鐘回到旅館,在洗滌池裡洗了點衣服,穿上一件乾淨襯衫,另外放了一件在卡車裡還有一條卡嘰布褲子和一雙涼鞋,那涼鞋是他在一九六二年攝制關於通向大吉嶺的那條微型鐵路的新聞時在印度買的。在一家小酒館買了兩箱六瓶裝的布德威瑟啤酒,把其中八瓶最多能放進八瓶放進冷藏箱,排在那些膠卷周圍。

    天很熱。又真正地熱起來了。依阿華午後的太陽淫威所到之處,水泥。磚。土已吸足了熱氣近黃昏時更火上添油,從西方火辣辣地照過來。

    小酒館很暗,還算涼快,前門開著,天花板上有大電扇,還有一台立式電扇在門口以105分貝的響聲轉著。不這不知怎的,那風扇的響聲,陣啤酒味,電唱機的高音喇叭,還有酒吧前一張張半含敵意盯著他看的臉使他感覺這兒比實際更熱。

    外面公路上陽光炙人,他想的是喀斯喀特山脈和基達卡附近聖胡安。德。福卡海峽沿岸的樅樹和清風。

    不過弗朗西絲卡。約翰遜看起來挺涼快。她把她那輛福特卡車停在橋附近的樹從後面。正倚著擋泥板站著。她還穿著那條特別合身的牛仔褲,涼鞋,那件白色針織圓領襯衫托得她身材倍加嫵媚。他把車停在她的車旁,一邊向她招招手。

    嗨!真高興看見你。太熱了!

    在一個他有所動心的女人面前的老感覺又來了。除非談嚴肅的事,他總是不知說什麼好。雖然他很有幽默感,只是稍有點怪,但是他的思想本質上是嚴肅的,處事認真。他母親常說他在四歲時就是大人了。作為一專業人員,這對他很好,但是從他的思想方法來說,這種性格在一個弗朗西絲卡這樣的女人面前對他並不利。

    我想看你製作照片,你不管它叫'拍'。

    你馬上就會看見的,而且你會發現這相當枯燥。至少其他人一般都這樣認為。這跟聽別人彈鋼琴不一樣,那你能參地進去共同欣賞,攝影這玩意兒,製作和表演之間要隔很長時間。今天我只是製作,等照片在什麼地方登出來,那才是表演。你今天要看到的只是大量的胡擺亂弄。不過太歡迎你來了,事實上你來了我很高興。」

    她反覆品味著最後幾個字,他不一定需要說。他可以說到歡迎為止,但是他沒有止於此。他是真誠地高興看到她,這很清楚。他希望她到這兒來的本身也能使她體會到同樣的意思。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你可以幫著拿那個藍背包,我拿那個土黃色的三腳架。

    於是弗朗西絲卡成了攝影師助手。他剛才說的不對。可看的多著呢。這是某種表演,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她昨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把她吸引住,部分也是因為這個。他優美的風度,犀利的目光,正在工作的上臂的肌肉,特別是他移動身體的姿勢。所有她認識的男人與他相比都顯得笨手笨腳。

    但不是他行動匆忙,相反,他完全從容不迫。他有一種羚羊般的素質,儘管她看得出他柔韌而堅強。也許他更像豹而不像羚羊。是的,豹,就是它。她感覺得出來他不是被捕食物,而是相反。

    弗朗西絲卡,請遞給我那架有藍背帶的相機。

    她打開背包,拿出相機,對這些他隨隨便便擺弄的昂貴的器材特別小心翼翼。相機的鍍鉻的取景器上刻著「尼康」,左上角有一個「f」字母。

    他此刻正跪橋的東北方向,三腳架調的很低,他伸出左手,眼睛沒有離開取景器,她把相機遞給他,看著他的手摸到相機後一把抓住鏡頭。他擺弄一下她昨天看見的從背心掛出來繩子的活塞,快門閃了一下,他扳了一下快門,又閃了一下。

    他摸到了三架頂,擰鬆了螺絲釘,把相機卸下來換上了她給他的那架。他在擰緊新相機時回過頭來向她笑著說:「謝謝,你是一流的助手。」她臉微微紅了一下。

    天哪,他是怎麼回事!他像從外星騎著彗星尾巴乘風而來落在她巷子口的什麼生物。我為什麼不能簡單地說一句「不謝」?她想。我在他面前有點遲鈍,但是這不是由於他的所為,是我自己,不是他。我就是不習慣和他這樣思想敏捷的人在一起。

    他涉過小溪走到對岸。她帶著藍背包從橋上穿過去站在他背後,感到很快活,快活得奇怪這裡充滿活力,他工作方式中有一種力量。他不是等待天然景色,而是輕柔的地把它掌握過來根據自己的想像加以塑造,讓大自然來適應他心目中所見到的景象。

    他把他的意志強加於景觀,用不同的鏡頭,不同的膠卷,有時用一個濾光器來抵消光線的變化。他不是單純地同自然作鬥爭,而是用技巧和智慧來主宰它。農夫也用化學物質和壓土機來主宰大自然。但是羅伯特改變大自然的方式是有彈性的,每當他工作完畢之後總是讓事物恢復本來面目。

    她看著他跪下去時牛仔褲緊繃在他臀部肌肉周圍,看著他褪色的藍斜布紋襯衫貼在背上銀髮蓋在衣領上,看著他怎樣跪坐下來調整一項設備。長久以來第一次,她單是由於注視別人而兩腿之間濕漉漉的。當她感覺以這一點時就仰望夜空深深呼吸,聽見他輕聲罵了一句,因為有一個濾光片卡住了,從鏡頭上擰不下來。

    他又涉水回來向卡車走去,穿著膠靴啪嗒啪嗒在水裡走著。弗朗西絲卡鑽進了廊橋。當她從另一端出來時,他正蹲在那裡拿相機對著她。她沿著大路向他走去時他按了一下快門,扳過來,又按第二下,第三下。她覺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別擔心,作已經做完。我想我先到旅店去沖個澡再出來。」

    好吧,隨便你。不過一條毛巾,一次淋浴,或者那水泵或者隨便什麼東西我總還可以提供的。」她低聲。奶切地說。

    好吧,聽你的。你先去吧,我要把這些器材裝進哈里-我的卡車然後立刻就來。

    她把理查德的新福特車退出樹叢,開到橋外的路上,左轉彎向溫特塞特方向,然後插入西南朝家開去。風沙太大,看不見他是否跟在後面,不過有一次在繞過一個彎道時她覺得她看見了他的車燈,在一英里之外,隨著那他管它叫「哈里」的卡車上跳動。

    那一定是他,因為她剛一到家就聽見他的車駛進小巷。傑克先吠了幾聲,隨即靜了下來,自己咕嚕著:「就是昨天那小子,我猜,那沒事兒。」金凱停下來跟它說了會話。

    弗朗西絲卡從後廊走出來,「沖澡嗎?」

    那太好了,給我指路吧。

    她領他上樓到浴室去,那是孩子們長大之後她逼著理查德裝的。這是極少數他拗不過她的要求之一。她喜歡在晚上洗長時間的熱水澡,而且不想讓十幾歲的孩子闖入她的私人地盤。理查德用另外一個浴室,他對她浴室內的婦女用品感到不適服,用他的話說,「太風騷」。

    到這間浴室非通過他們的臥室不可。她給他開了門,從臉盆下面的櫃子裡拿出幾條大小不一的毛巾。「需要什麼就隨便用,」她輕輕咬著下嘴唇微笑著說。

    如果你有剩的話,我想借洗髮精用用,我的放地旅館了。

    當然可以。你挑吧。

    「謝謝。」他把乾淨的換洗衣服扔在床上,弗朗西絲卡注意到了卡嘰布褲子,白襯衫和涼鞋當地男人沒有穿涼鞋的。有少數從鎮上來的人開始在高爾夫球場上穿百慕大短褲,但是農夫們都不穿。可涼鞋……從來沒有。

    她走到樓下,聽見淋浴開始響了。他現在是光著身子,她想著,感到下腹有異樣的感覺。

    當天早些時候他來過電話之後,她曾驅車四十里到得梅音去,進了一家賣酒的店。她對酒沒有經驗,向售貨員要好葡萄酒。售貨員也不比她多懂多少,這沒關係。於是她就自己一排排看過去,忽然看見一瓶上面貼著「瓦爾波裡切拉」商標。她記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意大利干葡萄酒,於是買了兩瓶,還有一個細頸玻璃瓶的白蘭地,覺得自己放蕩不羈而老於世故。

    下一步,她到市區一家店物色一件夏裝。她找到了一件淺粉色細背帶的。那衣服後背開得很低,前領陡地凹下去,穿起來半截乳房露在外面,腰間用一根細帶子繫起來。又買了一雙涼鞋,很貴,平底,鞋幫上有精細的手工花紋。

    下午,她做夾餡辣椒,用蕃茄醬,黃米,奶酷和香菜末拌餡兒,然後是簡單的菠菜色拉,玉米麵餅,甜點是蘋果醬蛋奶酥。除了蛋奶酥之外,都放進了冰箱。

    她急急忙忙把新買的連衣裙改短到齊膝。得梅音的有夏初時登過的一篇文章說這是今年流行的長度。她一向認為新潮服裝怪裡怪氣的,那是人們乘乘地聽命於歐洲設計師。不過這個長度對她特別合適,所以她就把裙邊裁到那裡。

    葡萄酒是個問題。這裡的人都把它放到冰箱裡,可意大利他們從來不這麼做。但是就放在廚房檯子上又太熱。她想起了水房,夏天那裡溫度總是在華氏六十度上下,於是她把葡萄酒靠牆放著。

    樓上淋浴停止時剛好電話鈴響了。是理查德從伊利諾伊打來的。

    一切都好嗎?

    好。

    卡洛琳的小牛要在星期三評判。第二天我們還要看點別的。星期五回家,會比較晚。

    好吧。好好玩,回來開車小心點。

    弗蘭妮,你沒事吧?聲音有點不太對。

    沒事兒,我挺好。就是天太熱。洗個澡就好了。

    好吧,問傑克好。

    好,我會的。

    羅伯特。金凱從樓上下來進入廚房。白色封領襯衫,袖子剛好捲到胳膊肘,淺卡嘰布褲子,棕色涼鞋,銀手鐲。襯衫頭兩個扣子敞著,露出銀項鏈。他的頭髮還是濕的,梳得整整齊齊,中分印。她對涼鞋感到新奇。

    我現在把野我穿的髒衣服拿到車裡去,然後把那些傢伙拿進來擦擦乾淨。

    去吧。我要洗個澡。

    要不要洗澡時喝杯啤酒?

    要是你有富餘的話。

    他先把冷藏箱拿進來,給她拿出一瓶,為她打開。她找出兩隻玻璃杯當啤酒杯。他回到卡車時她拿著啤酒上樓,注意到他已經把澡盆洗乾淨。於是放了一大盆熱水泡了進去,把啤酒杯放在澡盆旁邊的地上,開始擦肥皂,剃汁毛。幾分鐘以前他剛在這兒躺過,她現在躺的地方熱水曾流過他的身體,她覺得十分性感。幾乎一切與羅伯特。金凱有關的事都開始使她覺得性感

    像洗澡時喝一杯冷啤酒這樣簡單的事,她都覺得多麼風雅。為什麼她的理查德就不能有這樣的生活?她知道部分的原因是長期習慣養成的惰性。所有的婚姻,所有的固定的關係都是有可能陷入這種惰性的。習慣使一切都可以預見,而這預見本身又帶來安逸,這點好也體會到了。

    還有那農場,像一個纏人的病人一樣需要時時刻刻關心,儘管不斷更新的代替人力的設備使勞動比以前減輕了許多。

    可是這裡的生活還不止於此。可以預見是一回事,怕改孌又是一回事。理查德就是怕改變他們婚後生活的任何改變他都害怕。總的說來連談也不願意談。特別不願談性愛。性感這東西對他說來是危險的,在他的思想方法中是不體面的。

    可是他決不是絕無僅有的,而且也決不能責怪他。在這裡樹起的拒自由於外的屏障是什麼?不僅存在於農場上,而是存在於鄉村文化之中,就這一點而言,也可能是城市文化。為什麼要樹起這些圍牆,籬笆來阻撓男女之間自然的關係?為什麼缺少親密的關係,為什麼沒有性愛

    婦女雜誌正在談論這些事,女人們開始不僅對自己生活中臥室裡發生的事情有所期待,而且對自己在更大範圍的設計圖中的地位也有所期待。像理查德這樣的男人-她猜想大多數男人-受到這捉期待的威脅。從某種意義上講,女人正在要求男人們既是詩人同時又是勇猛而熱情奔放的情人。

    女人看不出二者之間有什麼矛盾,男人們卻認為是矛盾的。他們生活中的更衣室,男人的晚會,彈子房和男女分開的聚會都定出一套男性的特點,這裡面是容不下詩間或者任何含蓄細緻的情調的。所以,如果性愛是一種細緻的感情,本身是一種藝術-弗朗西絲卡認為是的-那麼,在他們的生活結構中是不存在的。於是男女雙方在巧妙的互相應付中繼續過著同床異夢的生活。與此同時女人們在麥迪遜縣的漫漫長夜只有面壁歎息。

    而羅伯特。金凱的頭腦中有某種東西對這一切心領神會。這點她能肯定。

    她披著毛巾走進臥室時注意到已經十點過了一點兒。天還很熱,不過洗澡使她涼快下來。她從衣櫥裡拿出新衣服。

    她把長長的頭髮攏到後面用一個銀髮卡卡住,戴上一幅大圈圈的銀耳環,還有也是那天早晨在得梅音買的開口的銀手鐲。

    還是「風歌」牌香水。在拉丁式的高顴骨的兩頰薄施胭脂,那粉紅色比她的衣服還要淡。她平時穿著短褲短衫在田間勞動而曬黑了的皮膚襯托得全套服飾更加鮮亮。裙子下面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十分好看。

    她在鏡台前轉過來又轉過去打量自己。她想,我已是盡力而為了,然後又高興地說出聲,」不過還是挺不錯的。」

    她走進廚房時羅伯特。金凱正在喝第二杯啤酒,並且在重新把相機裝進包裡。他抬頭看著她。「天哪,」他柔聲說。所有的感覺,所有的尋覓和苦思冥想,一生的感覺,尋覓和苦思冥想此時此刻都到眼前來。於是他愛上了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多年前來自那不勒斯的,依阿華州麥迪遜縣的農夫之妻。

    我想說,人,照得人眼花繚亂暈頭轉向。我是認真的。你是絕代美人,弗朗西絲卡,是從這個詞的最純正的意義上說。」

    她可以感覺得出來他的傾慕是真誠的。她盡情享受這歡樂和得意,沐浴其中,聽憑漩渦沒頂,像是多年前拋棄了自己今又歸來的不知何方仙女雙手灑下的甘油浸透每個毛孔。

    就在這一剎那間,她愛上了羅伯特。金凱-來自華盛頓州貝靈漢的,開著一輛名叫哈里的舊卡車的攝影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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