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奧金左娃來喝早茶的時候,巴扎羅夫有好大一會兒只是埋頭於茶盞。突然,他瞥了她一眼……她像被搡了一下似的立刻掉頭看他。經過一夜,她的臉色顯得有點兒蒼白。沒隔多久她便回房去了,直到早餐時方重新出現。打從一早開始便是陰雨天氣,外出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大家都聚在客廳裡。阿爾卡季找了一本最新的雜誌給眾人朗讀。老公爵小姐先是露出一副吃驚的神色,像是他幹了什麼不體面的事兒,後又惡狠狠地虎著臉瞪他。但他毫不理會。
「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啟口道,「請跟我去一趟……我想問問……您昨天提到的那本參考書……」
她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老公爵小姐掃視著左右彷彿說:「你們瞧,這樣的事真叫我吃驚!」她朝阿爾卡季瞪眼,但阿爾卡季不理她,反而提高了朗讀的嗓門,還和坐在一旁的卡捷琳娜交換了個眼色。
奧金左娃邁著碎步去她的書房,巴扎羅夫敏捷地走在她身後,他不抬眼,只是聽著她衣裙的——聲音。他倆各自坐到昨夜坐的位置上。
「那本書的書名叫什麼呀?」她息了一小會兒才問。
「PelouseetFremy,Notionsgenerales……」巴扎羅夫回答。
「同時,我還可以推薦Ganot,Traiteelementairedephysiqueexperimentale1,這書的插圖比較清晰。總的說來,這本教科書……」——
1法語:加諾著《實驗物理學基礎》。
奧金左娃伸手制止:
「請原諒,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請您來,其實不是為討論教科書的事,而是想恢復我倆昨天的談話,您昨天走得那麼突然……您不致感到膩味吧?」
「我聽憑您吩咐,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但,我們昨天倒底說了些什麼呀?」
奧金左娃睨了巴扎羅夫一眼。
「我們談到了幸福,我還講述了我本人的事。順便說說方纔我提到的『幸福』這個字眼兒,請您解釋一下,即使在我們感到愉悅的時候,例如在欣賞音樂、歡度良宵、跟佳賓暢談的時候,為什麼我們所體驗到的與其說是現實的、亦即我們所擁有的幸福,還不如說是一種暗示,暗示無上的幸福只存在於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您知道,有句俗話叫『那山要比這山高,人沒有滿足之時』,」巴扎羅夫回答她,「昨兒您還說了哩,說您感到不滿足。
至於我,這類想法從沒有鑽進我的頭腦。」
「也許您覺得這種想法極其可笑?」
「不。但我從未去想過。」
「真的?您可知道,我倒很希望瞭解您在想些什麼。」
「指什麼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請聽我說,我早就想和您促膝談心。您當然沒什麼好談的,因為您知道自己不是個普通人,您年輕,前程遠大。可是,您準備幹些什麼,等待的是個什麼樣的未來?我是想問:您預定要達到什麼樣的目的?想去哪裡?心裡在想什麼?一句話,您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倒使我奇怪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您早就知道我從事自然科學,至於我是誰……」
「是的,您是誰?」
「我已向您稟明,是個未來的縣邑醫生。」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
「您為什麼說這些呢?您自己也不信這話。阿爾卡季可以這樣回答我,而您……」
「阿爾卡季有什麼……」
「別說了!您真能滿足於這些小事嗎?您不是說,這非您志趣所在?像您這麼個自尊的人——當個縣邑醫生!您這樣回答是為了躲開我,是因為對我不信任。但,您可知道,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我能理解您,我也曾一度窮困,也像您那樣自愛自尊,可能也有過與您相同的經歷。」
「這一切當然好,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但請您原諒,……總的說來,我不習慣於談論自己,況且您我之間存在著如此大的差距……」
「怎麼樣的差距?……您又會說,我是個『貴族夫人』?得啦,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我已向您證明……」
「除此之外,」巴扎羅夫打斷她的話,「有什麼必要談論未來呢?未來的事大半非我們所能左右,如果有機會去從事某項事業,那當然好,但如果沒有這樣的機遇,不也可以安於現狀,慶幸未為此空費唇舌嗎?」
「您把友好的談話也看作空費唇舌……或者,您把我僅看作一個女人,不值得信任?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們所有的人!」
「我從沒有瞧不起您,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這您知道。」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就算我理解您不願談您的未來,那麼,總可以說說您現在心裡發生的事情……」
「發生的事情!」巴扎羅夫重複著她的話,「好像我是一個國家或者社會似的!說那些壓根兒沒意思,而且心裡『發生的事情』常常能大聲說出來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好說的。」
「您能?」
「能,」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猶豫了一下回答。
巴扎羅夫垂下頭。
「您比我幸福。」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瞅他一眼,像是詢問。
「您怎麼想都行,」她往下說,「但感覺告訴我,我倆並非相逢無故,我們將成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怎麼說好呢?——您的緊張感、壓抑感終將消失。」
「您發現了我的壓抑感……您還說是……緊張感?」
「是的。」
巴扎羅夫站起來走到窗前。
「您真想知道我這壓抑感的原因,真想知道我內心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的,」奧金左娃再次說,聲調裡帶有莫明的恐懼。
「您不生氣?」
「不。」
「不?」巴扎羅夫背她站在那裡說,「那麼我告訴您,我那麼愚蠢、那麼瘋狂地愛您……您終於把我的心裡話逼出來了。」
奧金左娃攤開雙手,而巴扎羅夫的前額緊貼著玻璃。他在痛苦地喘氣,整個兒身子在顫抖,但這不是年輕小伙膽怯的顫抖,也不是首次求愛時甜蜜的恐懼,那是一種無比強烈的、沉重得喘不出氣的激情,它像氣忿或者氣忿那一類……奧金左娃感到害怕,卻又憐憫他。
「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她說,不由聲音裡充滿柔情。
驟地他回過身,向她投去貪婪的目光,接著握住她雙手,急遽地把她拉進懷抱。
她沒有立刻掙開他,但一小會兒以後已遠遠地站在牆角里瞧他。他又向她撲去……
「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著聲音說,似乎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將發出驚叫……巴扎羅夫咬緊嘴唇,走出去了。
半個鐘點後女僕送給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一張巴扎羅夫寫的便箋。便箋上只有一行字:「我應該今天走呢,還是可以住到明天?」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回答他:「為什麼要走?我沒有理解您,您也沒來得及理解我。」她心裡則在暗想:「我對自己也不理解。」
午飯前她一直沒露臉,只是獨自背著雙手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偶或駐足窗口或是鏡前,緩緩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頸項,覺得那兒有灼人似的一塊。她一再問自己,是什麼促使她「逼」對方吐露真情的。根據巴扎羅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沒猜出一點兒來嗎?……「是我的錯,」她出聲道,「但我當時沒法兒預見。」她陷入了沉思,想起巴扎羅夫野獸般兇猛的臉,想起怎樣向她撲來,她不由臉紅了。「或者?」她說,但又停下,搖了搖披著鬈發的頭……她看見鏡中的自己,看見微微後昂著頭,半睜半閉的眼和嘴,以及嘴角上神秘的微笑,她為剛才的自言自語而感到羞怯……
「不,」她終於下了決心,「任其發展的話,上帝才知道將是個什麼樣的結局。可開不得玩笑!在這世上還以安靜為好。」
她的安寧得以保住了,但她很傷心,甚至哭了。不知為什麼而哭,但絕非因為受了欺侮。她並沒有感到受欺侮,不,不如說因為她犯下過失:種種模糊的感覺——對年華消逝的感慨,對新鮮事物的渴望——導致她走到某個界限並向界外張望。她看到的說不上是個深淵,而只是空虛……或者說是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