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第23回
    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沉睡不醒。爾後他開始作夢,夢見自己仍在決鬥,站在他面前的對手是克留別爾先生。樅樹上停著一隻鸚鵡,這只鸚鵡恰恰正是潘塔列昂,他從鼻子裡不斷地發出聲音:預備——一——一——一!——一——一——一!

    「—……一……一!」他已經聽得非常清晰:他睜開眼抬起頭來……有人在敲他房間的門。

    「請進來!」薩寧大聲喊。進來的是茶房,報告說一位女士非常需要見他。

    「是傑瑪!」他腦子裡一閃……然而進來的女士卻是她的母親——來諾拉太太。

    她一進門就坐到椅子上哭起來。

    「您怎麼啦,我善良、親愛的路塞裡太太?」薩寧開口問她,一面靠近她坐下,默默地親切地碰碰她的手。「出什麼事了?我請求您安靜下來。」

    「唉,德米特裡先生1,我非常——非常地不幸!」

    1 本章來諾拉太太所說的,「德米特裡先生」六字原文均為德文,下面不再一一注出。

    「是您不幸?」

    「唉,非常不幸!我怎麼預料得到呢!太突然了,真是晴天霹靂……」

    她吃力地呼吸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吧!要水喝嗎?」

    「不,謝謝。」來諾拉太太用手絹擦乾眼淚,又復大哭起來。「我都知道啦!都知道啦!」

    「什麼都知道啦?」

    「今天發生的事情!那原因……我也明白啦!您的行為堪稱是一個高尚的人。可是事情怎麼會湊得這麼不巧呢?我不是平白無故地不贊成這次到索屯的旅行的……不是平白無故的!(來諾拉太太在旅行舉行的當天什麼也沒有說過,但是此刻卻認為她當時就預感到這一切了。)所以我來看您,把您當作一個高尚的人,當作一個朋友,雖然五天以前我和您的見面才是第一次……可是要知道我是一個孤孀,孤零零的一個人……我的女兒……」

    眼淚哽止了來諾拉太太的聲音。薩寧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您的女兒?」他重複說。

    「我的女兒傑瑪,」來諾拉太太幾乎是呻吟著的聲音從浸透了淚水的手絹裡掙脫出來,「今天對我說,她不願意嫁給克留別爾先生,要我去解除婚約!」

    薩寧簡直輕輕地退了開去:他沒有料到這一著。

    「我姑且不說」,來諾拉太太繼續說,「這是一種恥辱,未婚妻向未婚夫退婚,這是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事;可是德米特裡先生,這對我們來說還意味著破產哪!」來諾拉太太用力把手絹緊緊地捲成小小的一團,彷彿想把自己的全部苦楚都包進裡面。「德米特裡先生,依靠自己商店的收入我們已經無法維持生計,而克留別爾先生卻十分富有,而且還會更加富有。為什麼要向他退婚呢?因為他沒有保護自己的未婚妻?就算他這一點做得不夠好,他畢竟不是個軍人,也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但是作為一個體面的商人,對於一個不相識的軍官的輕率的搗蛋,是應當蔑視的。這怎麼能怪他呢,德米特裡先生?」

    「對不起,來諾拉太太,您好像在責備我……」

    「我一點也不責備您,一點也不!您完全是兩碼事:您同所有的俄國人一樣,是一個軍人……」

    「對不起,我根本不是……」

    「您是一個外國人,一個過路的客人,我感謝您。」來諾拉太太沒有聽薩寧說話,只管自己繼續往下說。她攤開兩手,把手絹重新打開,擤了一把鼻涕。單憑她這種表露內心苦楚的方式,就可以看出她不是北方人。

    「要是克留別爾先生和顧客打起架來,叫他怎麼在店裡做生意呢?這完全是不堪設想的!可是我現在就得向他退婚?那我們靠什麼過日子?以前做止咳糖和奶油杏仁糖的就我們一家,所以生意興隆。可是現在,家家都在做止咳糖!!您想一想,沒有那件事,城裡對您的決鬥也一定會傳得沸沸揚揚……難道那件事瞞得了嗎?突然間說婚約解除了!這簡直是荒唐,荒唐!傑瑪是個好姑娘,她非常愛我;可是她又是一個固執的共和主義者,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只有您可以說服她!」

    「我嗎,來諾拉太太?」

    「對,只有您……只有您一個人。我正是為此來找您:我想不出任何別的辦法!您是那麼博學、那麼出色的一個人!您袒護過她。她信任您!她應當信任您——您畢竟為她而冒過生命危險!您會向她證實:她會毀掉自己和我們全家的。您救了我兒子——也救救我的女兒吧!您是上帝親自派到這裡來的……我願意跪下來求您……」

    於是來諾拉太太從椅子裡半站起來,似乎打算在薩寧面前跪下來……但是他阻止了她。

    「來諾拉太太,在上帝的分上,您幹嗎要這樣呢?」

    她哆嗦著抓住他的雙手。

    「您答應嗎?」

    「來諾拉太太,請想一想,我有什麼理由……」

    「您答應嗎?您不想我在您面前就地立刻死去嗎?」

    薩寧手足無措。他生平第一次遇到激動起來的意大利血統的女性。

    「好,我照您的意思去做!」他大聲說。「我和傑瑪小姐去談談看。」

    來諾拉太太高興得叫起來。

    「不過我實在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啊,別推辭了,別推辭了!」來諾拉太太用央求的語調說。「您已經同意,結果也許會是好的,不管怎麼樣,我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了!她不聽我的!」

    「她是這麼堅決地告訴您不肯嫁給克留別爾先生嗎?」薩寧沉默不久後問。

    「是斬釘截鐵的!她和她的父親,喬萬尼-巴蒂斯塔一模一樣,真不好對付啊!」

    「她不好對付?」薩寧拖長了聲音說。

    「是的……是的……不過她同時也是個天使。她會聽您的。您來,馬上來嗎?啊,我親愛的俄國朋友!」來諾拉從椅子裡激動地站起來,同樣又激動地抱住坐在她跟前的薩寧的頭。「請接受一個母親的敬意吧——現在給我點水喝!」

    薩寧遞給她一杯水,答應馬上就去,送她下了樓梯一直到外面——但是一回到房間,他卻兩手一拍,簡直目瞪口呆了。

    「真是,」他想,「真是平地起風波!而且來得叫人暈頭轉向!」他不想去窺探自己的內心世界,去弄清楚那裡發生了什麼:反正一團糟就是了。「遇上這麼一天!」他嘴裡不由自主地輕聲說道,「不好對付……還是她母親說的……而我卻要去規勸她——向她?可是說什麼好呢?」

    薩寧的腦子裡真的打起轉來——而在這旋風般轉動著的一切形形色色的感受、印象和未曾表達出來的思想的上面,始終浮現著傑瑪的影子,在那溫暖的、被雷電震撼的夜晚、在那黑暗的窗戶裡、在閃爍的星光下如此不可磨滅地印入了他記憶裡的那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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