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雙最後還是沒有告訴雲桑關於緣中已經過世的消息。
她欺騙雲桑,說緣中臨時被派到外國去了,要好久才會回來。
雲桑哭著、鬧著,和她賭氣,到最後甚至不和她說話。
雲雙依舊承受下來,不發一言,不多作解釋。
最初的難過、生氣、憤怒、傷心總會過去的,可是至少在雲桑稚嫩天真的單純心靈中,那個深愛著地的李醫師還平平安安地活在遙遠的國度,只是因為工作和忙碌,還有姐姐的蓄意阻撓而無法與她聯絡。
雲桑的心中還有著希望的火花,那把愛情與希冀的火花並沒有熄滅,只是會因時光的流逝而漸漸變小、變淡……
所有的心痛到最後會只剩下一點點游離的酸楚,陪伴著人們在午夜夢迴時,隱隱約約地、輕輕地揪動一下心房。
她現在只希望時間快快抹去曾經留在雲桑心上的愛情痕跡……
緣中出殯那天,雲雙獨自一人到李家拈香祭拜,祝禱他在天之靈能夠安息,並且好好地保佑他年老傷心的父母。
如果他真愛雲桑……那麼就保佑雲桑早日忘記這一切吧!雲雙哀慟地想著。
然而李家兩老對於雲雙的到來充滿了悲憤和怨恨。
「如果不是為了要去找你妹妹,緣中也不會死了!你們這一對不祥的姐妹!」李母怨毒悲慟地盯著她,狠狠地道:「你走!你給我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和你妹妹,走!」
李父沉痛地擁住妻子,對雲雙道:「你快走吧,我們……沒有辦法不恨你妹妹,看見你,我們只會想起所有的痛苦……請轉告令妹,緣中已死,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了,我們李家也不希望她來悼念。」
雲雙憂鬱傷感地離開了靈堂,心底的痛楚卻沒有減少絲毫,自責反而變本加厲地戳刺得她鮮血淋漓。
她們果然是不祥的……
農曆年快到了,天氣變得更冷了;自櫻井回日本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給她,除非要開會或應酬,否則他一天至少打個兩次。
眷戀深愛之意不言可喻。
然而她沒有告訴他關於李緣中去世的消息,她也用相同的謊言來瞞著他,怕他無意間會在雲桑面前提起……
對於櫻井,她也漸漸地思考著兩人的未來;李緣中猝然辭世對她而言是一大震撼,她更加害怕如果有一天,櫻井也因為她們的不幸而遭受牽連,那她絕對無法再承受打擊了。
她和雲桑注定不能擁有幸福嗎?她不知道,但是她不能冒險。
她寧願孤獨終生,也不能夠拖累櫻井。
日子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雲雙白天依舊到月光酒館上班,雲桑依舊自個兒在家,她們姐妹倆依舊相依為命。
只不過雲桑依然不跟她說話,每天只是對著窗外發呆,再不然就是愣愣地撫摸著緣中曾送給她的禮物。
這樣的雲桑,教雲雙看在眼裡心都碎了。
連續幾日寒流來襲,又是過年前一個星期,月光酒館裡白天生意也變得很好,或許是天冷了,年關將近,上班族都放鬆了不少。
雲雙從早上到下午忙到沒有時間吃午飯,但是她也沒有任何胃口,事實上自從緣中淬逝的事件發生後,她在雙重煎熬下,面容也憔悴了許多。
然而在熟識的朋友、同事面前,她一丁點兒情緒也沒有表露出來。
所有痛苦悶在心底不能發洩,她的臉蛋是益發瘦削,卻仍是強裝燦爛笑容。
玉萍端了一上午的盤子,累得直想靠在吧檯上喘氣,「唉!怎麼人會這麼多?大家都沒有別的事好做了嗎?怎麼一窩蜂全湧進酒館來?」
雲雙只是笑笑,沉默地做著調酒,然後將呈現美麗晚霞色的液體倒入深底的水晶杯中。
「加州夕陽好了。」她迅速的將完成的調酒往前一推。
一位坐在吧檯前的外國人微笑地接住酒杯,欣賞地瞅著她,「嗨,謝謝。」
基於禮貌,她抬頭微微一笑,淡淡地道:「不客氣。」
打完招呼後,她隨即忙著做事,繼續煮著另一桌客人點的咖啡。
那位外國人卻將她的表現當作是種邀請,他挪了一下位子,坐直直地盯著地,「嗨!請教芳名?」
「櫻井夫人。」
一道低沉危險的男聲陡然介入。
吧檯邊的人都是一呆,包括小嘴微張、不敢置信的雲雙。
雲雙情不自禁地想著,是他嗎?真的是他嗎?她該不會是思念過度,所以產生幻象、幻聲了?
高大挺拔,一身風塵僕僕卻掩不住滿面英氣和思念之色,櫻井鷹緊緊地鎖著她的視線,微亂的黑髮下是一雙深情相思的眸子,一旦攫住,就再也不放開她了。
「櫻井?!」雲雙眨了眨眼,再揉了揉眼睛。
櫻井鷹緩緩地綻放一抹蕩漾著溫暖的笑容。
她自吧檯後衝了出來,直直地撲進他寬大的懷裡,「櫻井!」
在場的人都感動地看著這一幕,甚至有人開始熱烈地鼓掌起來。
那位外國人也頗有紳士風度,在略一驚訝之後,也跟著笑起來,瘋狂地鼓掌、吹著口哨。
「我好想、好想你。」櫻井鷹緊摟著她不放,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她又何嘗不是呢?
雲雙淚漣漣地緊抓著他的腰肢,將小臉埋入他清新好聞的胸膛裡。
她的天回來了,她生命的最大力量回來了……
只可惜……她已經退向害怕瑟縮,怎麼也沒辦法全心全意的將自己放心交給他了。
雲桑也曾經試圖將自己交給心愛的人,可是最後呢?事實證明她們姐妹倆遭受了詛咒,說不定終生都該沉淪在不幸和黑暗裡。
幸福是注定與她們擦肩而過的。
櫻井,我不能毀了你!
☆ ☆ ☆
當夜,櫻井鷹沒有住進藍天酒店。
雲雙迅速地作了個決定。既然注定要分別,那麼她也要在分別前,為他、為自己留下最美麗的記憶。
相愛時要麗似夏花,別離時也要美如秋葉……
在櫻井鷹停留的三天裡,她請了假,完完全全地陪伴在他身邊。
第二天一早,雲桑還在睡夢中,雲雙就已經陪著他到附近公園散步。
櫻井鷹慣於早起,或許是日本大男人的關係,他精力不懈,深好品質的睡眠比成日爛睡更有效率,再加上他平常日理萬機、工作繁忙,所以他已經養成早晨六點醒來的習慣。
此刻,他們倆並肩漫步在滿地落葉的公園幽徑上,雖然有微微的陽光,但是天氣依舊好冷。
櫻井鷹攬著雲雙,將她的小手放入他寬大的大衣口袋裡取暖,望著她,笑容深情而憐惜。
「你怎麼瘦了?」他微帶苛責,不捨地道。
她的笑容隱約浮起,隨即消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我的胃口比較差。」
「雲桑也更瘦了。」他困惑地詢問,「而且她為什麼不跟你說話了?」
「你注意到了?」她低頭踩著枯黃的葉片,像是一不小心就踩碎誰的心。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雲雙沉默了半晌,「我們到石椅上坐坐好嗎?」
櫻井鷹點頭他突然覺得她彷彿離自己好遠、好遠,雖然近在咫尺。
他們在一條長形石椅上坐了下來,雲雙偎在他的肩頭,幽幽的眸光眺望著遠處,卻不曉得自己落在何方。
「她……在氣我不讓她和李緣中見面。」雲雙淡淡地道。
不曉得蹙起了濃眉,「李緣中不是到英國去了嗎?你說醫院派他到英國進修,一年半載是無法回來的。」
她的嘴唇顫動了一下,迴避他的眼光,「是……」
「不要瞞我,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眸光如巨。
她咬著牙,「他的確到英國去了。」
「雲雙,李緣中不是這種不負責任的人吧?如果他當真要被派遣至英國,他一定會親自告訴雲桑,甚至有可能會要求帶著雲桑一起……可是昨夜雲桑淚汪汪地告訴我,他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就走了,她再問起你,你總是隨口打發她,雲雙,你是不是又蓄意阻擋在他們之間了?」
「不是。」阻擋他們的是永遠難以穿越的幽冥和陽世,在生與死之間,李緣中和雲桑又何需「人」來阻撓?死神擋在他們之中,任誰也改變不了。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櫻井鷹追問道。對於雲桑,他愛屋及烏地視作親妹妹,雖然雲雙是他深愛的女人,可是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她一意孤行,造成兩個有情人的痛苦。
「你可是在責問我?」雲雙接觸到他的眸光,心涼了一大截。他在怪她?
櫻井鷹盯著她,眸光摯愛而冷靜。「雲雙,做人要有原則,你既然已經答應他們在一起,怎能再反悔?」
雲雙心寒地想著,說來說去,他還是不相信她就是了。
她陡然覺得心好冷、好冷……相識一場,說什麼彼此情深意重,稍有考驗就迫不及待要審判她。
難道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一個這麼不講理的女人嗎?
雲雙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住心痛,低沉斷然地道:「櫻並,我說過,我沒有阻止他們在一起,我有我的苦衷,如果你不能認同我,但至少請你信任我,我像是那種拿自己妹妹幸福開玩笑的人嗎?」
櫻井鷹困惑了,他急急地追問,「什麼樣的苦衷?」
「我不能說。」她斬釘截鐵地道。
她的回答這麼果斷無情,彷彿不將他視作自己人。櫻井鷹的自尊大大受傷了。
「雲雙,我愛你,我一向信任你,難道你就不能相信我嗎?究竟是什麼事情不能告訴我的?」櫻井鷹沉聲問道。
「你沒有知道的必要。」她硬著聲回答。
他的受傷感更重了,憋著氣道:「我不是你的愛人嗎?連我你都不能信任嗎?」
「是!」雲雙想也不想就回答。
這種事多一個人知道只是多一份傷心,還多了太多、太多的危險……萬一他失口說了呢?雲桑受不了又該怎麼辦呢?
她的心已是千瘡百孔、擔驚受怕,再也無法抵擋下一波的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她像站在生命的大雨裡,進不得屋,只能永遠縮身在屋簷下,渾身衣裳被潑濕了,卻絲毫不能動彈。
希望的火光一盞盞地熄滅了,她還能再寄望什麼呢?
櫻井是她最後的一盞燈火,至少她可以在遠離他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還能隱隱約的在心底回憶起那個曾經很溫暖的懷抱是多麼地堅強有力……
她不能、不能毀掉他,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消失人世。
「雲雙……」櫻井鷹沉痛的低吼聲驚醒了她,「我很失望,沒想到在我回到日本後,你又躲回那個暗殼裡,這次變本加厲,連我也不信任了?」
雲雙心痛地看著他,淚水迅速地盈滿了雙眼,「櫻並,我……」
櫻井鷹希冀著她的解釋、她的澄清,可是雲雙轉眼間又咬住了唇,把所有的話狠狠地嚥下。
如果她想櫻井離開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誤會,讓他自動離開她的生命,對她不再抱有任何期望。雲雙絕望地想著。
「沒錯,我本來就是個多疑的女人,我一輩子也學不會信任別人,我惟一相信的只有我自己。」她開始變得咄咄逼人,「你是個有錢人,自小在尊貴溫暖、衣食無慮的家庭裡長大,你懂得什麼是人間疾苦?你能瞭解我的心情嗎?知道我曾經吃過的苦、受過的傷嗎?」
櫻井鷹大大一震,心痛憐惜地開口,「雲雙……」
「不,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她惡狠狠地道:「你只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你不需要為下一餐飯在哪裡而煩惱,你不需要擔心生了病沒有錢看醫師而煩惱,你更不需要面對外頭迫不及待等著落井下石的豺狼虎豹!」
「雲雙,我不是……」
雲雙完全不讓他有機會解釋,繼續咬牙切齒道:「你知道我最痛恨什麼嗎?我最痛恨像你這樣的公子哥兒,憑什麼就享有榮華富貴、吃穿不愁?憑什麼以為世上的事物只要你們想要就可以隨時用錢買下?對我,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櫻井鷹的臉色迅速蒼白了,「雲雙,你冤枉我。」他對她的一往情系,難道她沒有看見、沒有感受到嗎?
「冤枉?難道你不也是用錢把我買下來,希望我把終身賣給你嗎?」她冷笑道,將他的真心置於地獄裡。
他震驚極了,不可思議地瞪著她,「雲雙,你是不是生病了?還是發燒了?所以才會胡思亂想……」
「我好得不能再好了。」雲雙逼著他,也把自己逼到角落裡再也不能動彈。「沒錯,李緣中是我趕走的,我威脅他,如果他再繼續糾纏雲桑的話,我就殺了雲桑然後自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櫻井鷹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不,不可能,你不會的,你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
她的眸中有簇狂野的火焰跳躍著、燃燒著,無情森冷的神情彷彿是另外一個人,「我用不著跟你證明什麼,雲桑是我的妹妹,她一輩子都要跟我在一起,永遠不能分開。」
「你還有我啊,」雲雙的話、雲雙瘋狂無情的表情在在令櫻井鷹震驚不已,他急著擁抱住她,試圖喚回過去記憶中的她,「你醒醒,你一定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所以口不擇言……我是櫻井,是你深愛的男人啊,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我不是你的敵人……不要這樣對我,雲雙!」
雲雙狠狠地推開他,眸光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們都是高高在上的有錢人,銅臭味和卑劣的嘴臉令人作嘔,你快快滾開我們的生活,我不想再見到你!」
櫻井鷹震撼驚悸地想著,她又趕他走了,可是這一次的情況卻教他震撼心痛欲絕。
因為在她眼中他看見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
這不是雲雙,不是那個勇敢堅強、充滿愛的女子,而是另外一個人!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她為什麼會突然間變成這樣?
「雲雙……」櫻井鷹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好似想用全身的愛來喚醒她,「雲雙,你聽我說,我……」
雲雙在他懷裡淒然落淚,低低地道:「櫻井鷹……再見了。」她突然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臂,力氣之大幾乎咬出血來。
他驚跳了一下,依舊不肯放開她,「雲雙,你冷靜……」
她猛地掙扎開來,用力地推開他站了起來,「你走,你走!如果你還是個男人的話,就不要巴在我腿邊搖尾乞憐!你給我走!」
這句話太傷人了,櫻井鷹饒是脾氣再好,也禁不住地臉色一沉,憤怒充滿了胸臆。
「白雲雙,你說什麼?」是他聽錯了嗎?
雲雙冷冷地、輕蔑地看著他,「還需要我再重複一次嗎?」
他果然沒聽錯!櫻井鷹倏然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緊繃著,彷彿用了極大的自制力才按捺住全身的悲憤、鄙夷和失望。
「我對你……」他輕輕地開口,卻字字令她震耳欲聾,「完全失望。」說完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雲雙顫抖得雙手緊緊地覆住胸口。她的心臟好痛……老天!為什麼不乾脆讓她在這裡死掉算了?
她的心已然碎成千千萬萬片,再也拼湊不回來了。
已經碎掉的心,還能活、還能活嗎?
爸、媽,你們帶我走吧!這世界充滿了痛苦、悲傷、無奈和不幸,我生命中惟一的火焰已經消失,你們還不準備帶我走嗎?
「不,我還不能死,我還有雲桑要照顧……」雲雙的嗓音沙啞地顫抖著,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連死都不能死,爸、媽,你們好聰明,也好殘忍,你們知道寶貝的二女兒一定會平安無虞,因為再怎麼樣都還有一個墊腳的大女兒照顧……哈哈哈哈……」
她淒然凌厲的笑聲飄落在冬風的落葉裡,淒傷得教人聞之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