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瀝瀝地落了大半夜,自泛起潮氣的窗戶望出去,一絲絲蜿蜒滑落的雨滴彷彿是人兒在哭泣,不知不覺讓淚水爬滿了頓。
白雲雙的指尖輕輕地畫過冷冷的玻璃表面,濕冷的感覺好像透過指腹鑽入心底,凍得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空氣中每一份游離的寒冷在在提醒著她冬季已來;台北的寒風冷雨一貫侵襲著人們的身,而她的心卻早已被生命的厚厚霜雪籠罩住,再也扒不出、吸不著一絲清新溫暖的氣息了。
今晚她又被噩夢驚醒,長夜漫漫,再不能眠。
「姐,姐……姐姐?」
一道稚嫩輕柔的聲音驚惶地響起,語音輕細而破碎。
雲雙悚然而驚,急切地回頭,「雲桑,你怎麼起來了?」
長髮如瀑,雪白美麗的小臉透著倉皇和擔心,一身簡單的鍛白色睡袍長長地垂落在地面,微微地蓋住白雲桑小巧赤稞的腳。
雲桑的黑眸如萬事秋水,小臉天真溫柔得教人心醉,小腳輕柔地踩在暈黃色調的客廳裡,美得恍若黑夜的精靈、清晨的一抹霧。
如果不說,誰也不會曉得她二十歲的美麗外表下潛藏的是十歲的心智和靈魂。
一場可怕的高燒奪去她正常的心智,讓她的心靈永遠停頓在青澀無邪的十歲童年。
那一場高燒……奪去的豈只是她溫柔可愛的妹妹的智商?它還奪走了……
雲雙眸子泛著熱澀,努力吞嚥下喉頭不斷上湧的硬塊,猛然地甩了甩頭。不!什麼都別再想了!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微笑地牽起妹妹的手,在簡陋陳舊的沙發上坐下,「冷嗎?我幫你拿條毯子來,怎麼還沒睡呢?為什麼起床不多披件衣服?」
「姐姐,雲桑現在不冷。」她美麗晶瑩的眸子憂心地瞅著姐姐,輕輕柔柔地道:「姐姐眼睛紅了,為什麼?有沙子跑進姐姐的眼睛裡嗎?雲桑幫你吹吹……」
雲雙緊緊地握住妹妹的手,含淚掩飾地笑道:「不用了,姐姐只是眼睛有點酸,沒事的。告訴姐姐,你為什麼這麼晚還不睡?」
雲桑輕輕地垂下長而翹的眼睫毛,悶悶地道:「睡不著。」
「怎麼回事?」
「腳冰。」她蜷曲起小腳,彷彿不勝寒苦。
雲雙早知道妹妹打小身子就很虛弱,幾乎是三天兩頭就上醫院,也因為這個緣故,妹妹的手腳長年都是冰冰涼涼的,中醫師說這是「冷身」,可以用些上好的中藥材熬湯滋補。
她的心底有一千個、一萬個願意,但是沉重的生活重擔卻壓得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錢來好好地滋補妹妹的身子。
每每想起她就揪心地自責心痛。
「雲桑,姐姐幫你拿毯子,你等等。」雲雙嚥下強烈的譴責感,急急地進房拿了條厚毯子,再幫妹妹裹緊了身體,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暖和點了嗎?」
「嗯!」雲桑嫣然一笑,重重地點頭,「姐姐,你也進來……一起包著才不會冷。」
「你好好地蓋著就好,姐姐不冷,真的。」她替雲桑拂了拂長爰,滿臉心疼,「對不起,都是姐姐沒有能力……才會讓你連睡也睡不安穩。」
雲桑甜甜地笑道:「姐姐對雲桑很好,李醫師也這麼說哦!」
雲雙心底一暖,柔聲地道:「真的?李醫師人真好。雲桑很喜歡李醫師嗎?」
一提到醫院的李醫師,雲桑的眼睛都明亮了起來。
年輕俊秀的李醫師是雲桑的主治醫師,本來雲桑都是固定給柳醫師看診,但是今年年初柳醫師退休,所以才改由有自醫學院畢業的李緣中醫師看診主治。
李醫師對雲桑溫柔得不得了,每回看診時都是輕聲細語、滿眼關懷,單純的雲桑最禁不得人家對她好,在她純潔天真如白紙的心靈中,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除了身體不舒服以外。
雲桑就連生病打針也只是輕輕地蹙著眉頭,安安靜靜地接受冰冷刺痛的注射針戳入她雪白瘦削的手臂。
雲雙相信就連李醫師也是深深為雲桑所懾服的。
因為這世上幾乎沒有一個人會不喜歡雲桑,雲桑是這世上最善良的天使,雖然她的心智不若同年齡的女子那般成熟,但若是說起她的熱情和純真美好比起任何一個女子都不遑多讓。
雲桑是她生命中的光芒,也是支持她繼續活下去、撐下去的惟一動力。
只要是為了雲桑,就算再辛苦,她都可以笑著度過。
「我很喜歡李醫師,他對我好好。」雲桑羞澀地低下頭來,「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雲雙凝視著她嬌羞的臉龐,心底沒來由地閃過一抹不祥的驚悸感,「雲桑,你……有多喜歡李醫師?」雲桑認真算起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她應當不會……愛上李醫師吧?
「就跟喜歡姐姐一樣的喜歡啊,只是雲桑最喜歡的還是姐姐。」她抬頭嫣然一笑。
雲雙吁了口氣。是啊,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呢?雲桑只能算是個十歲的孩子,她不會對李醫師抱有什麼愛情的遐想和情懷的。
「姐姐,你明天可不可以不要去上班?」雲桑絞扭著小手,突然問道。
她愣了一下,「嗯?什麼?」
「姐姐明天可不可以不要上班?」雲桑的聲音更小了。
「為什麼呢?」
雲桑玩著睡袍上的小蝴蝶結,嬌憨羞澀地道:「李醫師問……問姐姐明天有沒有空,可不可以帶我到中正紀念堂散步?」
雲雙有些不明白,「李醫師……」
雲桑急急地解釋,「李醫師說他明天休假,要帶我出去玩!」
她心一緊,「姐姐還是聽不太懂,你的意思是李醫師要姐姐明天帶你到中正紀念堂,他要帶你去玩?」
雲桑熱切地點頭,「嗯,就是這樣。」
雲雙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
雲桑一愣,眼神滿是迷惘,結結巴巴地道:「為、為什麼?」
「李醫師沒有告訴你為什麼嗎?」
雲桑搖搖頭,溫柔而困惑地道:「姐姐……我不知道。」
她連忙安撫著妹妹,「沒事,姐姐只是隨便問問,你不要當真。明天姐姐沒辦法請假,但是我可以先帶你到中正紀念堂再去上班。」
雲桑失望極了,她纖細的小手緊緊地握住姐姐的,「姐姐不跟我們一起玩嗎?那雲桑也不要去了,雲桑會乖乖地在家裡等姐姐回來,絕對、絕對不會亂跑。」
雲雙難過極了。這就是雲桑的生命,關在家裡、枯燥、乏味、無人陪伴,就像是一隻被飼養的小貓,茫然無助的從早晨等到黃昏,直到主人回來相伴為止。
雲雙低喊了一聲,緊緊地抱住瘦削蒼白的妹妹,「雲桑……是姐姐對不起你,是姐姐沒能力……沒有辦法好好、專心地陪著你……」
雲桑驚慌地擁著姐姐,急急地道:「姐姐,我做錯什麼了嗎?姐姐不要哭,我以後再也不說了,我明天也不要跟李醫師出去了,姐姐不要難過。」
「不是、不是,是姐姐自己的關係……」她忙拭去淚水,努力展露笑容好安撫妹妹的心,「姐姐沒有哭,姐姐在笑呢!雲桑明天要跟李醫師出去,姐姐好開心,怎麼會難過呢?」
雲桑怯怯地道:「是真的嗎?可是姐姐臉上濕濕的……」
「不要緊,姐姐是高興得哭了。」她溫柔地抱住妹妹。「姐姐很高興李醫師這麼喜歡你,還要帶你出去玩,這真是太好了。」
「真的嗎?」雲桑登時雀躍不已。
雲雙重重地點頭,噙淚笑道:「是真的,來吧,姐姐帶你去睡覺,明天早上你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玩,對不對?可不能有黑眼圈了。」
雲桑燦爛一笑,「好。」
直到妹妹乖乖地上床休息,雲雙還倚坐在妹妹的床沿,久久不能自己。
望著她沉睡如天使的臉龐,雲雙忍不住輕輕地撫觸著她瑩然光滑的額頭,低低地道:「可憐的小桑桑……」
若非她如此無能,雲桑又何需孤單若斯?日復一日地待在這個小小的房子裡,從小小的窗戶望向外頭的天光……
沒有人講話、沒有人陪伴……若不是安靜乖巧如雲桑,又怎能耐得住這樣窒人的寂寥?
「桑桑……」她輕喚著妹妹的小名,心酸欲死,「都是姐姐對不起你……姐姐辜負了爸爸、媽媽的囑托交代,姐姐沒有讓你快快活活地度過每一天,姐姐甚至沒有能力照顧好你的身體,讓你三天兩頭就跑醫院……」
她深深地陷在痛楚強烈的自我譴責中,始終無法自拔。
這一夜的雨下得淒淒寒寒,闃黑的窗外看不見一絲黎明即將到來的曙光……
☆ ☆ ☆
藍天酒店
古典優雅、充滿著濃濃英國風的建築和佈置,讓美麗尊貴、擁有國際地位的藍天酒店成為中外人士以台北最喜歡下榻的住所。
藍天酒店的員工都必須擁有出色的外形和親切有禮的特質,以及熟諳英文的條件。
就算是藍天酒店一樓附屬的小酒館也不外如是。
雲雙穿著一身黑色制服,筆挺的削腰設計和長褲襯托得她英姿颯爽、分外利落,她及肩的黑髮綰成了髮髻,用一支墨色簪子緊緊地簪著,絲毫不露女性光華,卻別有一番瀟灑。
小酒館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分三班制,為了晚上能夠回家陪雲桑,雲雙自動爭取要上白天班,雖然客人較少,小費收入也不豐厚,但是至少能兼顧家庭。
月入三萬五千元左右,是一般上班族的薪水,她已經很知足了。
雖然她也想著倘若能夠多賺一些,戶頭裡的存款也能稍稍增加一些,那麼對於她們兩姐妹的生活也就更有保障,可是她實在沒有辦法讓妹妹枯候在家,左等右等,等不到她下班。
雲雙輕輕地歎了口氣,擦拭著晶瑩剔透的水晶杯。
小酒館的吧檯空無酒客,圓桌邊只有兩名女客啜飲著香濃的咖啡相對聊笑。
雲雙擦好了第一隻水晶杯,再取過另一隻水晶杯繼續擦拭的動作。
她想起今天早上帶雲桑到中正紀念堂的情景;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中正紀念堂寬闊的廣場上猶有水漬,在不平處微微地積了一小攤的水溏。
高大俊秀、一臉書卷味的李緣中穿著一身風衣和牛仔褲,靜靜地佇立在大門邊等著她們。
看見她們下了計程車,他迫不及待地疾奔向前。
誠懇親切地和她打了個招呼後,他的眼神急急地落在雲桑身上。
小巧纖細的雲桑穿著一身雪白衣褲,雪色大衣連著毛茸茸的帽子虛掩住她的小小臉蛋兒,卻怎麼也遮不住她的興奮喜悅。
雲桑眼兒發光,在迎視李緣中時更是光芒耀眼、滿心歡然。
凝視著他們倆,雲雙心底的驚駭卻是層層擴大。老天!這怎麼看都像是一對有情人相逢的情景,他們倆難道……她心中的不祥之感益發強烈。
「李醫師。」雲雙勉強微笑,發覺自己的手好冰,「雲桑就麻煩你了,只是不知道你想帶她到哪兒去?」
李緣中斯文爾雅地一笑,疼愛地看了雲桑一眼,「雲桑說她從來沒有到過遊樂園,所以我打算先陪她在這兒散散步,呼吸一些清新的空氣,之後再帶她到郊外的遊樂園玩。」
雲桑一臉興奮與崇拜地仰望著李緣中,小臉漸漸地發光。
雲雙緊緊地盯著他,「李醫師,謝謝你,但是我希望李醫師也別讓她玩得太累了,希望用過午餐後就送她回家。」
緣中一愣,有些失落與狼狽,「呃,用過午餐?這樣會不會太早了?雲桑難得出門……」
雲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生硬地道:「她是難得出門,但是身為她的主治醫師,你也應當知道她的身體很虛弱,沒有辦法承受太累的活動。」
緣中凝視著她,據理力爭,「沒錯,但身為她的主治醫師,我更明白該怎麼做對她才是最好的,請放心,我不會讓她太過勞累的,我會好好地照顧她。」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總是一副充滿戒備的樣子,好像他會傷害雲桑似的……
他可以理解地迫切照顧雲桑的心理,卻沒有辦法認同她的作法;一味地工作賺錢,卻忽略了陪伴雲桑,讓雲桑常常孤零零地待在家裡,難道這也是她保護雲桑的方式嗎?
難道她看不出雲桑好孤獨、好失落,她多麼需要有人陪伴她說說話,帶她出去散散心嗎?
雲雙接觸到他堅持而固執的眸光,全身忍不住防備了起來,聲音也明顯變冷了,「我是她的姐姐,我知道什麼對她才是最好的。」
他們兩人的眸光在空氣中交擊,擦撞出火光。
然而,誰也不肯退讓。
雲桑愣愣地看著他們倆面色不善的模樣,心下怯了,她偷偷地拉了拉姐姐的衣袖,
「要不然雲桑乖乖地回家好了,雲桑不玩了,你們別生氣。」
雲桑並不是十分明白雲雙和緣中為什麼大眼瞪小眼,但是她直覺自己是他們爭論的導火線。
他們倆不約而同地一愣,急急地安慰著雲桑。
「不,我沒有生氣。」
「我也沒有生氣。」
雲雙瞟了緣中一眼,眼神有些莫測高深,「雲桑,你要乖乖地跟著李醫師,千萬不要造成他的困擾,知道嗎?」
雲桑聞言乖巧地點頭。
緣中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們倆,對於雲雙的過度關懷和束縛不禁有些傷神。
「姐姐大概五點就下班了,你要記得在五點以前回家,知道嗎?」
「好。」
「我希望能夠帶雲桑到旋轉餐廳看夜景,她一定會很喜歡。」緣中盯著雲雙,知道她會反駁什麼,於是很快又有力地道:「我今天不用上班,所以一點都不麻煩的,請你允許我晚一點再帶她回家。」
雲雙臉色微微一變,還來不及說什麼,雲桑已經驚喜地望著緣中,「看夜景?旋轉餐廳?李醫師,旋轉餐廳是怎樣的?它會轉嗎?真的會轉嗎?」
「我們吃飯的時候,它會慢慢地旋轉,然後每一個方向的夜景都能讓你看見哦!」他含笑地看著她,眼神溫柔似水。
雲雙微瞇起眼睛,心知是無法再阻止的了。他太可惡了!竟然捉住雲桑天真稚嫩的心理,讓她也不得不投降。
「好……吧!」她勉強地同意。「八點,最晚八點就帶她回來。」
「好,我會的。」緣中鄭重地點頭,「雲桑,跟姐姐說再見,我們進去散步看樹木了。」
「姐姐再見。」雲桑嬌嫩地微笑,揮手向姐姐道別。
「再見。」
雲雙望著他們一大一小的身影緩緩地走入中正紀念堂,她的心揪得更緊了,幾乎喘不過氣來。玉樹臨風的李緣中和嬌小美麗的雲桑看起來十足是一對璧人。
如果雲桑不是這種情形……那麼看見他們倆手牽手依偎漫步時,她該會替雲桑多高興啊!
李緣中俊秀謙和、個性善良,配上溫柔甜美的雲桑是再好不過了,但是恨只恨命運捉弄人。
她心底深切明白李緣中和雲桑之間是不會有結果的。
她知道李緣中很出色,可是有哪家的父母願意讓自己優秀的醫師兒子娶一個智能只有十歲的女孩子呢?
命運早已播下殘缺的種子,教雲桑如何能在愛情的田地裡發芽茁壯?
到最後……痛苦煎熬的還是她可憐的妹妹啊!
她絕對、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死也不會!
雲雙緊緊地握著水晶杯,擦拭的動作已經停止,可是泛白的指關節彷彿快將整只水晶杯掐碎了一般。
「雲雙,你怎麼了?」同事小薇關心地道。
她悚然驚醒,呆愣地看著手上的杯子,急忙放下,「沒事,我沒事。」
「你今天很不對勁哦,打從一上班就失神落魄的,是不是你妹妹身體又……」小薇關懷地問道。
雲雙搖搖頭,勉強露出一抹微笑,「不,我妹很好,我真的沒事。」
「雲雙,還是生活有什麼困難嗎?如果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我多少也能幫點忙。」小薇同情地看著她,「你也真夠辛苦的,不但要工作,還要照顧體弱多病的妹妹。」
「這不算什麼。」她低頭,無意識地沖洗著調酒器。
「雲雙,你有時候就是太固執了,怎麼都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
「旁人的援手相助,我很感激,但是人生漫長,我不能讓自己習慣向別人求助。」雲雙沉靜的臉龐透著堅毅,「我必須獨立。」
「可是……」
「小薇,謝謝你,我知道你一直很幫忙我。」雲雙吁了口氣,真摯地道:「如果我真的需要麻煩你的時候,我絕對不吝於開口的。」
「真的哦!」小薇拍了拍她,感懷地道:「唉!所以說這世界真是不公平,有的人成天打扮美美、穿金戴銀,喝下午茶、逛街、跳舞,無所事事;你卻得每天為生活奔波操勞,連口大氣都沒空喘。」
「你又何嘗不是?」雲雙很快地煮起一壺香濃咖啡,打算等一下製成冰咖啡。
雖然天氣又濕又冷,還是不乏有人愛點冰咖啡,昨夜沒用完的咖啡她已經倒掉了,今天早上就得趁空間時多煮一點。
小薇擦著已經亮晶晶的吧檯,聞言一笑,「我?我本來也覺得自己挺辛苦的,可是和你一比,我已經幸福不知幾百倍了。」
雲雙但笑不語,仍是繼續手邊的工作。
「對了,今天晚上有好電影可看,你要不要帶雲桑出來,我們一起去看?」小薇提議。
雲雙搖搖頭,既感激又黯然,「謝謝你,只是雲桑今天和她的主治醫師出去了,要到晚上才會回家,所以改天吧!」「咦?」小薇驚訝。
雲雙只得解釋,「李醫師是雲桑的主治醫師,今天正巧休假,所以就帶她出去走走。」
「那太好了,說不定他們有可能成為一對哦!」
雲雙聞言心口一緊,「不會的,李醫師只是她的主治醫師,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小薇只知道雲雙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妹妹,卻不知道雲桑是個有缺憾的女孩兒。對雲雙而言,家裡的情形從來就是避免讓人知道,因為心腸好點的人會報以同情憐憫的眼光,心腸稍差的自然是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厭惡諷刺,這兩種情形都是她們不需要的。
雲雙不希望靠任何人,她們雖然窮困,但是還有幾兩骨氣,她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或嫌棄,她們姐妹倆自然可以相依為命地走下去。
「其實雲桑也長大了,雖然她的身體不好,但是她依然需要愛情的滋潤,而且如果她找到一個好歸宿,對你或對她而言都是件好事啊!」
雲雙的手指微微地顫抖僵硬,她緊抓著棒子攪拌著黑色液體,讓咖啡粉渣在滾動沸騰的熱水底翻騰消溶,萃取出最濃厚香醇的咖啡汁液。
她覺得自己也像是沉落在滾動熱水裡的咖啡粉一般,被煮著、熬著……心痛和驚悸一點一點地滴落,凝聚出一壺黑色的心情。
小薇不會瞭解的,她不能解釋,也不想解釋,說到底酸甜苦辣惟人自知罷了。
雲雙只是沉默地笑笑,不做回答。
凝視著清秀堅毅的雲雙,小薇不禁也暗暗地歎息了。她永遠看不透雲雙,在雲雙堅強的盔甲下,藏著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片心思?
☆ ☆ ☆
黃昏時分,雲雙坐公車回家,一進入家門,但見老舊的公寓小屋空空洞洞,一如往常地清冷。
她無奈地想著,雲桑果然還沒回家。
其實李醫師帶雲桑出去玩,她也不是不開心的,只是她們與正常的家庭不一樣,她們背負太多、太多的包袱,自然不能像一般女子想怎樣就怎樣。
她踢掉黑色高跟鞋,抽出發上的簪子,讓一頭緊束得隱隱作疼的髮絲披散肩頭。
擠著公車回到家,她已經筋疲力竭了,由於今晚雲桑不回來吃飯,她可以稍稍歇會兒,不需這麼急著換衣服、下廚做飯。
雲雙打開了燈,暈黃的燈光柔和地灑落在小小的客廳裡,她疲憊地走進浴室裡稍事梳洗。
透過盥洗鏡台,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憔悴滄桑得不像二十四歲的年輕女孩。
暮氣沉沉、毫無青春可言,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覺得自己像個蒼老的老太婆了。
雲雙努力地振作了一下,掬起清水潑灑臉蛋,讓冰冰涼涼的清水喚醒疲憊的精神。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家裡已經夠陰暗無光了,她不能再讓家裡的氣氛變得如此僵滯淒苦。
雲雙取過毛巾抹乾了臉龐,看著鏡中反射出的人影,臉蛋細緻卻略顯蒼白,但是雙眸已經清亮有神了不少。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今天李緣中至少有一句話是說對了,雲桑需要吸收清新的空氣……家裡是不能再這麼死氣沉沉的了。」她打起精神,給鏡中的自己一抹微笑。
嘴角往上勾,眼神柔和些……對,眉頭再鬆開一點……發自內心地笑一笑……
她溫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笑容終於有幾分真摯燦爛了。
趁著雲桑不在,她得好好地整理一下家裡,給雲桑一個驚喜又舒適的環境。
看著空蕩蕩的客廳,雲雙步到臥房裡翻出一台舊的錄音機,找出好久以前買的一卷錄音帶,拎到客廳邊播放邊做事。
那卷錄音帶的確是太老舊了,音色澀舊凝滯,越聽心情會越糟的。雲雙皺眉地想著。
她索性轉到調頻網,聽著純屬音樂的廣播電台。
收音機裡正巧流洩出八○年代,劉家昌作詞、作曲的「秋詩篇篇」。
深秋楓又紅秋去留殘夢我心付諸於流水恰似落葉飄零
轉眼之間白雪遮晴空寒風襲嚴冬莫待櫻花盛開春來也踏雪尋芳蹤
白雪遮晴空寒風襲嚴冬莫待櫻花盛開春來也踏雪秀芳蹤
清清淡淡卻顯得雋永無窮的音樂,幽雅美麗的歌詞彷彿將雲雙喚回到過去某一些美麗的時光……
那個時空中,媽媽總是穿著圍裙煮著香噴噴的晚餐,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報紙,窗外有小鳥嘰嘰喳喳、不絕於耳的輕脆叫聲,她和雲桑則窩在軟綿綿的床上玩著紙娃娃,幫紙娃娃畫美麗的衣裳……
若有雨,也是下得叮咚悅耳,彷彿是顆顆珍珠彈落在琴弦上,好聽得教人心醉。
雲雙收拾整理的動作停頓了,她半跪在沙發旁,緊緊地盯著錄音機發呆。
直到音樂輕輕柔柔地結束在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中,她才悚然醒覺。
美好的時光……總是結束得特別快……
原是想讓自己的心情好一些的,沒想到記憶又回到過去,將她的心推向又酸楚又甜蜜的情境裡。
突然間,電話鈴聲響起,驚醒地的思緒。
「喂?」雲雙接起話筒。
「雲雙嗎……謝天謝地你在家,拜託、拜託!你晚上有沒有空?」晚班同事問道。
「抱歉,我有事。」她直覺道。
「雲雙,這下子真的慘了啦,現在客人好多,晚上聽說大老闆的日本朋友也要來,可是玉萍臨時請假,我又吃壞肚子了,現在領班大跳腳,經理也快上吊了。」
雲雙一愣,本能地道:「有這麼嚴重嗎?可以請他們到六樓歐式咖啡館還是頂樓的雲端餐廳用餐啊,既然是大老闆的朋友,一定可以挪出位子來的。」
「雲雙,不行啦,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晚班同事著慌地說著,「拜託、拜託!他們已經約好在這裡談事情了,而且大老闆好不容易才把這種榮耀給我們一樓的月光酒館,這是我們好好露臉的機會呢!」
雲雙失笑,「這算很榮耀的事情嗎?」
「那當然,大老闆的日本朋友耶,往常都是在雲端餐廳吃飯、談事情的,這一次大老闆一定是覺得我們月光酒館做得很不錯,所以才決定帶那個日本大老闆來的。」晚班同事捂著痛得嘰哩咕嚕的肚子,聲音又急又苦惱,「拜託你啦,我聯絡不到小薇和其他人,再說你是我們這裡面最優秀的,你再不來,我們全要跳樓了!」
雲雙皺起了眉頭,還是心軟了,「好,我馬上來!」
「耶!太棒了,謝謝你!」
雲雙放下話筒,晚飯也顧不得吃,匆匆地看了腕際的表。六點了,她怕是趕不及在八點前回來了。
她只得匆匆地找出緣中的行動電話號碼,再撳下電話按鍵。
「我是李緣中。」緣中清朗的男聲含帶笑意地透過話筒傳了過來。
電話那頭有鬧哄哄的人車聲音,還有雲桑輕脆如銀鈴的笑聲。
雲雙僵硬地道:「李醫師嗎?我是白雲雙,很抱歉,你可不可以晚一點再帶雲桑回來?」
緣中愣了一下,難掩詫異與驚喜地道:「什麼?」
「我臨時接到電話,晚上必須加班,但是我最晚十一點回來,所以如果你可以的話……」
「可以、可以。」他迭聲、歡然地道:「當然可以,這樣吧,我們會在餐廳待晚一點,你要下班了再打個電話給我,我和雲桑順道過去接你下班。」
「謝謝你。」她鬆了口氣,又感激又覺得不甚妥當,心底複雜極了,「那麼就這樣了,雲桑要麻煩你了。」
「不客氣,雲桑對我而言永遠不會是個『麻煩』。」緣中微笑地回道。
雲雙不知道他是否一語雙關,匆忙之間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再見。」
掛上話筒,她無暇再綁頭爰,拎了皮包、穿了高跟鞋就衝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