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的案頭燭火煢煢,熱燙了她紅綢巾下的臉龐,也熱燙了她的心,才剛拜過堂,她被送進新房,而新郎倌則出去接待賓客。
她真的成了他的新娘了。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不是夢,是千真萬確的事,心跳如擂鼓般撞擊著她的胸腔,過了好久仍無法平息。
紅燭一寸一寸燃燒著,也一寸一寸燒灼掉她引以為傲的耐心,好久了,新郎怎麼還不回來?是被哪個客人絆住了嗎?還是不勝酒力醉倒在哪張喜筵桌上?慢慢的,擔憂啃蝕著嬌羞雀躍,終至完全吞噬殆盡。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紅燭是被冷風吹熄或自己燃盡不得而知,她也沒有發現,因為她正沉浸在她的思緒中,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是否該出去看看?然而禮教不允許她離開新房,不允許她擅作主張,僵硬的四肢不敢稍加亂動,她甚至連掀開頭巾的勇氣都沒有。
突然門外傳來聲響,歡欣迅即充滿全身血液,她屏息凝神傾聽。
「小彩,你看,新房內沒火光了耶!她會不會睡了?」
啊,不是新郎倌的聲音,大概是哪個丫環吧!她有些失望,但丫環說話的聲音在悄然無聲的新房四周顯得格外清晰,她無法不聽見。
「噓!你小聲點,新娘睡了就好,別吵醒她。」
「不過她也真夠可憐,進門第一天,新郎倌就睡回以前的房間,把新娘丟下不管。」
「唉,誰教我們少爺的癡心舉世無雙,即使新婚也不願讓去世的少奶奶受到冷落……」
什麼?丫環的對話像釘子一枝一枝釘進她的心坎,他不會來了嗎?
「不過這個新進門的少奶奶怎麼辦?難不成只能終日獨守空閨?那也太可憐了吧!」
「不會吧,龍家還要傳宗接代呢,怎麼可能會一直不同房?」
丫環的聲音越飄越遠,還是她的耳朵再聽不進任何一言一語都無所謂了,她終於明白枯等多時的原因,也終於驚覺她當初的想法太單純,他對他亡妻的癡戀仍是堅如磐石的。
她仍坐在新床上沒有絲毫移動,黑暗吞沒了她,脆弱惶恐在暗夜裡一點點一滴的進駐心房,她的未來怎麼辦?她的身體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麻痺變冷,左胸口的那塊地方好像也是……
像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雞鳴聲響起,提醒她已穿著嫁衣坐了一天一夜。
那個早晨好冷。
夏葵驀地睜開雙眼,瞪著頭頂上的花彫床梁,一聲壓抑的低吼在喉嚨,不到一秒鐘立即爆開:「這是什麼該死的王八蛋古董床!」
坐起身,瞪向房內的古董傢俱、古董花瓶,甚至連鏡子都是古董銅鏡!
「這是什麼世界?為什麼我要睡在這間房間?外面一大堆漂亮舒適的房間,為什麼我兒子偏要安排這種房間給我?為什麼我又再次作了這種怪夢?為什麼我會沒有睡著的感覺?為什麼我該死的不能再繼續睡覺?」像要吶喊出所有的不滿,她的聲音直逼雲霄。
撈起枕頭旁邊的鬧鐘——在這裡它反而是最怪異突兀的東西了——六點四十分,夏葵再度大吼:「就因為我要下樓煮飯給兒子吃嗎?就因為今天是老爸的開刀日嗎?」
「啊!」終於給她吼完了,夏葵喘著氣,自問自答:「對!因為要給兒子作飯,因為今天老爸要動手術,所以要起床!」然後她拖著沒睡好的身體,認命的跨下床。
她扯扯頭髮,「天啊,怎麼又是這種怪夢!」
☆ ☆ ☆
「我要換房間!」七點,夏葵拿著鍋鏟、穿著圍裙,對著正走向餐桌的龍韜大聲提出「意見」。
龍韜笑了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為什麼?」
「我不喜歡那個房間。」她簡單答道,轉過身繼續煎著蘿蔔糕。
自從住進「龍園」後,她堅持替龍韜打理一切生活瑣事,吃穿全由她一手包辦,才不管這佔地數百坪的龍園裡有一堆僕傭可供差遣,更懶得理會一堆規矩的限制——什麼在家不能光腳丫、不能衣著不整;吃飯不能說話、喝湯不能有聲音……天啊,住進第一天她就懷疑這裡是監獄。
當下她馬上對所有人聲明:她不是三歲小孩,絕對有能力照顧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並以此為由把一群傭人全數遣出「松居」,只要有人固定來清掃就可以了,否則即使健壯如她也無法單獨整理「松居」偌大的居家環境。而那些嚴苛又繁瑣的規矩自然隨著傭僕離去,再不會有人在她犯了什麼錯的時候,正經八百、義正詞嚴的糾正她了。
「龍園」坐落在郊區,建築架構分成三部分:外圍的花園綠地;中間呈字形的主屋;後方的僕傭居所。
主屋又分成三部分:坐北朝南的「梅居」:龍家現正在美國經營國際業務的老爺、夫人的居所。
位屬東方的「松居」:龍家繼承者的居所——也就是龍玄驥的居所。
位屬東方的「竹居」:龍家未成家兒女的居所及客房,現在住著龍青驥及龍赤驥兩人,不過他們在市區有自己的公寓,會不會回老家端看個人心情。
龍韜慢條斯理的喝著豆漿,等到夏葵端著煎好的蘿蔔糕轉回身,他才溫溫的問道:「然後呢?」
夏葵聞言放下盤子,香軟的蘿蔔糕因而彈跳了一下,「兒子,你沒聽清楚我的話嗎?」
面對著夏葵憤怒漸積的臉色,龍韜仍笑得悠閒自在,「你昨晚睡不好嗎?」
夏葵雙手大張撐在餐桌上,低下身臉孔斯近龍韜,面目凶狠的勾起唇角,「極限!兒子,一天睡不好覺我頂多不理人,但第二天再睡不好覺,我的脾氣就會變得很差,物極必反你聽過沒有?我不但會理人而且還會很想找人打架——不光只是吵架而已,而那房間讓我連續十多天都睡不好覺!連董薰都不敢惹連續三天睡不好覺的我,所以你給我小心點,聽好,昨天作的怪夢是我的極限——我、要、換、房、間!」
「好。」龍韜回答得乾脆,笑容也絲毫改變,只除握著杯子的力道重了不少,他已聽到他要聽的重點。
夏葵一點頭,哼了一聲算是滿意他的回答,正好起身,轉回爐火前繼續煎蛋。
「你作了什麼怪夢?」
「沒什麼,」夏葵邊把蔥花與醬油加進鍋裡邊回道:「只不過是一個古代女子出嫁的情形,她嫁了一個仍深愛著已去世妻子的男人,她在新婚時空等了一夜。」
夏葵煎好蛋端上桌,有些好笑的說道:「你不覺得那個怪夢跟我的情形有些雷同嗎?」
龍韜低著頭吃早餐,看不見他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才悶悶的應了聲:「嗯。」只不過夏葵老早就又轉回身做起三明治了。
「不過啊,」夏葵傳回聲音,「我肯定不會像那個女子一樣逆來順受,要我乖乖等一個人回心轉意,我乾脆先紅杏出牆算了。」說著,她覺得有些好笑的笑了起來。
「你會嗎?」龍韜問得極認真。
夏葵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尋常,手裡還握著一把小黃瓜就轉回身看著龍韜,在他早熟臉孔上的是複雜的矛盾表情,像是希望如她開玩笑般的紅杏出牆,但又強烈的希望她留下。
「我不知道。」夏葵誠實的答道:「我與你父親的婚姻並不是建立在愛情上,但我相信我們都是懂得負責任的人,只要相安無事,我們是不會輕易離婚的。」她以為龍韜擔心的是她會離開的問題。
她走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他,寵溺的揉揉他的頭,「放心吧,不論以後是何種情況,你已經是我兒子了,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如果你愛上了他呢?」他在她懷中傳出聲音。
夏葵放開他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鼻,撇撇唇,「不會吧?那麼冷漠高傲的人我怎麼可能——」
「如果呢?」他截斷她的話,眼裡有著一定要得到答案的堅決。
夏葵又看他一眼,沒拿小黃瓜的那隻手習慣性的搔了搔頭,想了想,再用力想了想,最後苦著一張臉有些抱歉的說道:「我實在想不出來你到底想問什麼耶,就算我真的愛上他就愛上他嘛,那又如何呢?」
「你難道不會希望他也愛上你嗎?」他的語氣急切,身體更是緊張的自椅上彈坐而起。
夏葵為他的舉動挑起了兩道眉,嗯,她這個兒子果然也是怪胎一族的成員,「我不知道,這種事不是說了就算的,反正事情真的遇到了再說嘛,我又還沒愛上他,想這麼多只是自尋煩惱罷了。」
龍韜瞪著夏葵有些無辜的臉,像是想看出她是否在說謊,半晌,沉重的歎口氣,有些頹喪的坐下,「算了,我忘了你已經改變了,就如你所言,到時候再說吧。」
到她出門要去醫院時都還在想: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 ☆ ☆
「啊!」夏葵張大眼叫出聲,不論音色或音量都像極烏鴉短促的叫聲。
龍青驥蹙眉,煩躁不耐的看著夏葵瞠目結舌的直瞪著他,「你在叫什麼又在看什麼?」
夏葵直走到他身前,還是很驚訝的看著他,理直氣壯的回道:「我這是在表達我的詫異。」
「哈哈,」夏葵咧開嘴笑得有些促狹,「你終於現身了呀?還是不小心讓我給撞上的?」莫怪她會如此驚訝,從法院公證後她就沒見過他的人影,連在龍園住了十幾天都不見他回來,這時他會出現在龍園的車庫裡,就像天下冰雹般突然。
龍玄驥壓下每見到她就會被激起的怒意,打開車門冰冷的說道:「上車。」
「幹嘛?」
「你不是要去醫院嗎?」
「是啊!」她走向她的寶貝機車。
炫亮的黑色重型FZR看在龍玄驥眼裡又是一陣氣急敗壞,這像什麼話?一個女孩子家騎那麼大的機車,壓都壓死她了!「你不准再騎那輛車了!」
「礙著你啦?」她揚高頭不馴的回道,今天她可沒有再像公證那天的脾氣,除了老爸和兒子,現在只要誰敢惹她就必須有和她單挑的心理準備。
幾乎話一出口他就馬上後悔了,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做了數天的心理建設,為何一碰上她,他的自制力就如春陽化雪般迅速被消融殆盡?龍玄驥深吸口氣,「我會載你到醫院。」
「幹嘛?」她的口氣仍是很沖,想到她手長腳長的,不騎重型機車難不成要她騎小綿羊?那她肯定會違反交通規則——頭手超出車外,就像大人騎小孩的小三輪車般可笑。
「你父親今天要開刀,不是嗎?」
「那關你什麼事?」她背正背包,拿起安全帽準備戴上。
「於情於理我都該去探望他。」
拿著安全帽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瞪著他看了半晌,「啊!」烏鴉叫聲響起。
夏葵震驚的忘了自己的硬刺,走回他身邊摸向他的額頭,龍玄驥立即撇開臉,但她已經知道。「你沒發燒呀!」
「上車。」龍玄驥不想多說,也不想再花力氣和她扯下去,打開車門,他自行進到駕駛座。
夏葵想了想,也好,反正她也正愁著找不到他談事情,剛好趁這機會和他談談,她坐進車內。
一坐進車內她就劈頭問道:「你吃早餐了沒?」
像是很不情願和她說話似的,龍玄驥冷冷的道:「你不必管。」
「你真是狗咬呂洞賓耶!」夏葵搖搖頭,自背袋中摸索出一個三明治,剝開半邊塑膠袋遞到他面前,「喏,拿去吧,你一定是沒吃早餐才會脾氣跟我一樣差,早餐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餐,不吃是不行的。」她的語氣像老師在教導學生。
龍玄驥看怪物似的瞪了一眼距離他不到三十分分的三明治,不說話也不接下,繼續開他的車。
「喂,」夏葵看他不拿,將三明治推向前一點,「拿去呀!」
龍玄驥仍冷凝著一張臉專心開車,其實在心裡他早氣翻了,這女人怎麼搞的?管他吃不吃早餐!
夏葵的臉色一斂,「你不吃是嗎?那好。」她緩緩收起三明治。
猝不及防,夏葵跨身猛地握住方向盤來個大回轉,龍玄驥反射性的急踩煞車,輪胎摩擦路面的尖銳聲音破空而響,車子在路面滑行了數公尺,驚險的在一個強烈震盪後頓住。幸好這裡還是郊外,此時也沒有其他車輛行進,否則一場連環事禍怕是免不了的。
「你該死的在搞什麼鬼?」龍玄驥握拳重重敲了一下方向盤,驚悸猶存的爆出大吼。
夏葵笑瞇瞇的將三明治再次拿出,剝開塑膠袋遞到他面前,「休息一下,先吃早餐吧。」
「你到底有沒有大腦啊?你知不知道剛才我們差點就命喪黃泉?」
夏葵無絲毫悔意的點點頭,「所以你還是吃早餐吧。」她的意思很簡單,他如果乖乖吃早餐,那他們就能一路平安的到醫院去;如果不吃……嘿嘿,自己斟酌斟酌吧!
「你——」龍玄驥半晌說不出話,她做這種驚悚動作只是為了要他吃早餐?
夏葵看了看他的表情,「如果你想打架就下車吧,我奉陪。」
龍玄驥果真鐵灰著臉下了車,又大又響的關門聲顯示他的心情有多惡劣,夏葵微勾唇角也跟著下車,哈哈,總算有理由可以大打一架消消她近來的壞心情了。
到了車外,龍玄驥背靠著車門緊閉雙眼,一手環胸一手按著太陽穴,表情是極度的陰鬱,但他沒有捲袖子也沒有擺出打架的姿勢,只是冷冷靜靜的靠在車門上。
夏葵跨出攻擊型步伐等著,好半天龍玄驥還是維持原樣一動也不動。
「你到底要不要打架呀?」夏葵不耐煩的叫起。
龍玄驥放下手,重重的歎口氣,「三明治呢?」她簡直是生來克他的,他只是不吃早餐就耍出這種手段,其他更嚴重更不順她意的事不知會變成什麼樣?說不定他會早幾年去天國和緋露相會——被她氣死後就可以了。
「嗄?」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不是要我吃早餐嗎?」
「你不想和我打架呀?」她有些沮喪,但轉念一想,反正本來就只是要他吃早餐而已,不要奢求太多,於是她走回車上拿出三明治給他。
看著龍玄驥滿臉不甘願的吃著三明治,她不自覺的漾出一抹笑,不是她自誇,當老師兩年以來,她可從來沒讓任何一個頑劣的學生給氣哭過。事實上,她總有辦法把那些學生治得服服貼貼的。是啦,她承認有時是有點不擇手段,但她可從來不會用暴力哦!蠻力倒是用不少就是了。
☆ ☆ ☆
再度坐上車後,車行了一段路,夏葵在心裡整理好原先要談的事,打破沉默的說道:「我有兩件事要和你談談。」
龍玄驥沒答腔,她於是說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我兒子要轉學到我的學校,沒誤差的話會成為我的學生。」她開心的微笑起來。
「他同意嗎?」龍玄驥雙眼直視前方,面無表情的問道。
「你不同意嗎?」夏葵偏頭看他。
龍玄驥忍著不發脾氣糾正她愛頂嘴的毛病,薄唇抿成一直線,「只要他同意,我沒意見。」
夏葵有一會兒沒出聲,再開口說話時卻是濃濃的疑惑,「你知道嗎?我總覺得我兒子對人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你是哪裡惹到他了?」
握著方向盤的手倏地收緊,像忍不住想掐住夏葵纖細的頸子,她竟然敢觸動他心口的傷疤?這件事和緋露的死在龍家是禁忌,連他父親都不會輕易提出,她竟然像在談論天氣般問出口。
「我不知道。」話從齒縫擠出,是想到她並不知情才沒爆發脾氣,天曉得他今天已經受夠她的氣了,他一輩子的怒氣似乎都集中在遇見她後顯現。
「你不知道?」看來是缺少溝通的父子,夏葵想了想再問道:「他這樣子有多久了?」
「不知道。」
夏葵挑眉,「那你知道些什麼?」
龍玄驥一個急轉靠向路邊再度緊急煞車,也虧夏葵反應極好才沒有一頭撞上擋風玻璃,她不以為意的瞪著龍玄驥,反正她也常做這種嚇死人的事,她只是想知道她又扎到他哪個痛處了。
「我警告你,」龍玄驥轉身直視夏葵,「收起你的好奇心,不要再試圖過問我的私事。」
「這哪算你的私事呀?我是在替我兒子擔心,你們父子間的感情那麼疏離,要是影響到他以後的心智發展還得了,現在的青少年問題多數是家中環境造成的,說不定他會因而誤入歧途,做出——」
「夠了,」龍玄驥吼道:「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小韜會疏遠我,我也無能為力啊!」
「笑話!」夏葵雙手環胸不平的罵道:「你身為父親,卻把兒子放在家中十多天不聞不問,連最基本的義務都沒盡到,你還敢說你無能為力?」
「你什麼都不懂就別亂指控!」
「對!我是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你才更應該解答我的疑惑!」
龍玄驥在夏葵坦然的眼神下絞痛了那長久以來的傷口,轉過頭避開了她的視線,深深歎氣後說道:「我不否認我也有錯,但你也見過他和我相處的情形,從他懂事以來對我就是全然冰霜的態度,我不以為他會希望我在家和他多相處一分鐘。」
「難道你就這樣任著你們的感情冰封,最後甚至形同陌路?你難道不想試著努力改善你們之間的關係,他畢竟還是你兒子啊!」
龍玄驥苦笑,那笑裡有著無力與苦澀感,「你太天真也太理想化了,很多事情不是隨便說說就可以做好的。」他轉動鑰匙啟動車子上路。
她突然覺得心底有一塊地方被戳了一下,他的哀傷讓她感到莫名的不舒服,「是你太消極悲觀了,要不是你……算了,反正這事可以慢慢再談,我還有第二件事。」他的表情讓也不忍再剖挖傷口。
龍玄驥若有似無的歎了聲,「說吧。」
「我老爸開完刀之後我要接回他和我們一起住。」
「那是當然。」
她有些詫異他竟回答得如此果決乾脆,前些天那個說她動機不單純的人,竟沒有聲色俱厲的拒絕她?畢竟他們什麼事情都沒談妥,還是,他並非她想像中的那般不通人情?
「你放心,我老爸的醫藥費我會還你,只不過要久一點。」
他看了她一眼,但立即隱去眼裡的訝然,「沒那必要。」
他知道她不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微信社交給他的報告他其實只念出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他的親身體認——她的心思直接而坦誠,即使嫁給他的動機是為了錢,也必是光明磊落的心態。之前他在銀行替她開了一個戶頭,要他弟弟在接她回龍園時將存折交給她,但這一個禮拜以來,戶頭裡的錢不減反增,微信社的調查報告上說她把自己的原有的積蓄也存了進去,就像是要平均分攤家裡開支似的,她一點便宜都不願占。而現在他只是詫異她比他以為的更加坦蕩率直。
「我知道你不把那些錢看在眼裡,但不表示我可以視而不見。」
該說的還是要說,該還的不能不還,借錢的人情有很多種,說是賣了她也好,但以婚姻關係借錢會讓她比較好過,畢竟在婚姻的名目下他們不算外人,否則要向解軒那個有錢的公子哥兒揩一筆還怕他不借嗎?董薰就是看準她這一點,才會要她和龍玄驥見面的。
但她可不是一個貪圖財富、光會坐享其成的人,她老爸就是信任她這一點,才沒多加質疑她的決定——他們夏家人別的沒有,骨氣最多。
如此說來,促成她和龍玄驥這樁婚事的幕後翻雲復雨手,竟是她自小信任的兩個人羅?她只是在命運轉輪下的無辜犧牲者?或者還有其他不可避免的因素將她和龍玄驥牽扯在一起?啊啊,多聳動啊,這樣想著想著便覺得好笑起來。
龍玄驥不解,「如果你執意還我錢,那你和我結婚不就是多此一舉?」
「我不覺得。」她有她的堅持和邏輯,而其他不合邏輯的事就當作命中注定的吧。
龍玄驥以為她至少會解釋一下,沒想到她只用這麼簡單的話就說明一切,他拒絕道:「你不必還我錢,那是你從這樁婚姻裡得到的唯一好處。」
夏葵揮揮手,懶得爭辯,反正錢是一定要還就是了,管他收不收,「說到結婚,我知道你十分不高興和我結婚,這樁婚姻又是從速食店生產出來的,但既然我們還得相處在一起,我希望你如果有什麼不滿就提出來溝通,『溝通』你懂吧?就是兩個人各自提出自己的意見後再妥協,別老是一見到我就擺一張臭臉,命令我這命令我那的,說實在話,你那無理取鬧的脾氣讓我受不了。」
「當然我也會盡量改正我的脾氣,畢竟兩個人相處要學會互相包容,我只希望我們至少能和平共處。」她又補了一段,覺得他其實才是這樁婚姻的最大犧牲者。
在她的長篇大論結束後,他又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你果然是個老師。」
☆ ☆ ☆
望著手術房前的綠色手術燈,夏葵一逕沉默的看著,不曾移動。
自夏文罡進去到現在已經三個半小時了,除了斷斷續續進出一些護士外,夏文罡的手術小組仍不見跳影。走廊上還有一些其他正在動手術病患的家屬,每個人莫不憂心翹首企盼,祈禱門那頭的親人沒有危險,安然度過這一關。
她和龍玄驥到醫院後不久,夏文罡就必須先進手術房做一些之前的準備工作了,所以龍玄驥和她老爸並沒有太多的交談時間。她老爸還是千篇一律的只會說那句要人家容忍他女兒壞脾氣的老話,龍玄驥客客氣氣沒多說話,兩個人像觀棋不語的真君子,看得她渾身不自在,乾脆藉故溜出病房,留他們兩人去做起手無回的大丈夫。
就在那時,她碰見了龍赤驥,也不知是存心還是故意的,他告訴她龍玄驥不但已代她全數付清醫藥費,還要身為醫院行政主管的他替她老爸多找幾個資深的心臟科醫生,務必使這次手術的成功率提升至最高。雖然是別家醫院的人,但憑龍玄驥的外交手腕,這種事像從桌上取桔子般容易。龍玄驥還吩咐他不准多舌告訴她這些事,一切事情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被順利推動進行。
除了驚訝與感激外,她還感到疑惑——他幹嘛不讓她知道?這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有什麼好偷偷摸摸的嗎?
更令她深思的是直到現在,他仍沒有提出離開的要求,他只是靜靜陪著她坐在手術房外一句話都沒說,她不禁納悶——他不是大忙人一個嗎?幹嘛跟她在這裡傻傻的等?
董薰與解軒也有過來看她,一見龍玄驥在,兩個人像偷到魚的貓兒般既曖昧又快速的離去,臨去前告在他們要「做生意去了」,這是那兩個偷仔發明出來的說詞,用以掩飾暗地裡的勾當,還說將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好好愛護夏葵」,要龍玄驥好好照顧她。去!只要那對夫妻不來煩她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好運道了。
所以到最後還是只有她和龍玄驥兩人坐在手術房外。
於是她開始對龍玄驥這人的印象有了修正,他並不若他外表給人以為的冷傲無情,那只是他的保護色,他其實有體貼負責的一面,只是不擅表達,也不願別人明白,像苦行僧似的斷絕與別人的親近。或許喪妻的打擊改變了他的外在舉止,他兒子對他的疏離也讓他更形封閉自己,但他內心的溫柔卻怎麼都不會失去的。他其實只是一個孤獨又倔強的人啊!
這麼想著,她不禁同情他起來。
她已是第三次坐在這個位子等待父親完成手術,由於母親早逝,對生命的起落他們父女皆看得很開,她也不會因為父親是她僅剩的親人就傷慟欲絕。夏家訓條之二:做最大的努力盡人事,其餘聽天命——無愧於心便可。
這樣算冷酷嗎?只是看事情角度的問題罷了。龍玄驥也曾失去心愛的人,他將痛苦藏於心、形於外,日日夜夜苦苦糾結;而她和父親皆認為,懷念可以,但過往的傷痛不必一直放在心底折磨自己,那不僅自己痛苦,往生的人也正受著被牽絆的苦——如果連死了都還無法放下心,那未嘗不是一種辛苦?
她和龍玄驥,樂觀與悲觀、往前走與向後看的差別而已。
所以除了默禱之外,她其實心緒波動不大,但現在——說來奇怪,他留下陪她這件事就讓她莫名的體悟到什麼是安心的感覺。
她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手術房外的燈,卻不自覺的漾出淡笑。
龍玄驥不著痕跡的觀察著身旁的夏葵,比起一般家屬的焦心如焚,她顯得不可思議的祥和寧靜,彷彿所有事都可以雲淡風輕的用平常心待之。與初識那日見到衝動易怒的她;結婚當天似貓般慵懶又難以捉摸的她;方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她;正氣凜然光風霽月的她……她究竟還有多少面貌會令他驚異?
可以肯定的是,每個面貌都令他不得不印象深刻,像個霸道又驕傲的女王昭告她的權力,在他心中逐漸建立她的領地,不由得他有任何異議。
等等,他是怎麼了?他不過是盡義務的陪她在這裡等著夏文罡動完手術,何時將所有心思放在她身上,開始思考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不該是這樣的,他不打算對他兒子選定的母親選花費不必要的心思。這是最初與最後的交集。他這樣告訴自己,只要完成他答應的事,讓她父親平安動完手術,她與他便可以分道揚鑣,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了。
他這樣告訴自己。
手術房外的兩人,各懷著不同的心思等待手術完成。
☆ ☆ ☆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夏葵把剛鋸好的一段木板放到旁邊,看向走來的龍韜說道。
龍韜拿著一包釘子與鎯頭走向她,「我回答了。」他看也不看她的放下工具,走到她旁邊替她扶住木板的一邊,綠蔭在他俊雅的少年容貌上篩點出暗灰的陰影。
夏葵沒拿鋸子的那隻手叉腰,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龍韜,「那算哪門子回答?『不為什麼』不是回答。」
他對上她的眼,眼裡淨是倨傲,「那什麼才是回答?」今天他沒去補習留在家裡幫夏葵造狗屋。
夏文罡完成手術住進加護病房後,終於在今天轉到普通病房,若以為夏葵總算可以放下一顆心稍作休息,那就太不瞭解她了。她是那種精力旺盛的好動寶寶,要她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就像是把一隻老虎關進柚欄內,是非常不人道的事。而現在仍是暑假期間,除了恢復夏文罡開刀期間請假的下午時段空手道教練工作之外,她只偶爾到學校值班。
她已搬離那間古色古香卻古怪的古董房間,住進新房間之後一切平安,再沒有光怪陸離的夢境擾得她不得安眠,所以在精神特佳又空閒的現在便開始動起松居的主意。她一直覺得這幢三層樓的屋子太過冷清,便決定大肆整頓一番,第一步即多添幾口「家人」,反正龍玄驥那個一家之主仍不捨露臉,按照排名,即是由她當家作主,管這龍園的保全設備多頂尖,她硬是找了一個幫忙看家的名目準備養一群狗,而養狗之前自當是替它們造個擋風遮雨的屋子。
連帶的,她也終於可以好好問問龍韜關於他們父子間問題的癥結所在,既然從龍玄驥那邊問不出個所以然。
夏葵平靜的與龍韜對視,「兒子,我不是在跟你抬槓。」
「我也不是。」他是擺明了不想談這話題。
歎口氣,「好吧。」她彎下身繼續鋸木板,真是拿他沒轍,因她無法對這個兒子使出什麼狠辣的招式——說過了,在心裡的某一個角落她總覺得很對不起他——原因仍舊是燒掉鎢絲的燈泡。
她沉默的鋸了一會兒,「那我換個方式問,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她不死心沒犯法吧?
不讓龍韜有機會反對,她直接說下去,「你疏離他的原因是因為他老不在家?」
他背過她拿起刨刀開始刨木倏,使其滑順,半晌才傳回:「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那不就是龍玄驥因為兒子疏離他所以乾脆不回家?嗯,這對父子的說詞一致,「那有沒有可能是失去母親的傷痛讓你遷怒於他?你覺得他太無能,無法保護你母親?」這是一般小孩可能會有的思考邏輯。
他抬眼看向她,悠閒的刨木動作中,一雙深邃晦暗的眼瞳完全不像十一歲小孩會有的,「我會這麼對他,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為什麼?」幾乎才一脫口,她便知道會得到什麼樣的回答。
「不為什麼。」他垂下眼,滿意的輕撫被刨得光亮細緻的表面。
果不其然,夏葵在心裡暗自呻吟,「好吧,我們不談原因,你要如何才會原諒他?」她把木板全都鋸完了,開始動手幫忙刨木。
「你何必如此在意我對他的感覺,莫非你愛上他了?」他不答反問,犀利的眼鎖住她的一絲一毫。
「奇怪,你好像很在意這件事,你希望我愛上他還是不希望?」
她的問題得到了一陣長長的沉默。
她看他一眼,轉身攤開狗屋的簡易設計圖,邊裝釘起基本的梁架,邊自顧自的說起話:「我一直在想,你會要我嫁給你爸爸一定有一個很特殊的原因,絕不是單純的你喜歡我而已。你似乎在等著某件事的發生,然而又很不願真的發生,那件事該不會就是我愛不愛上他吧?」
「你一定會愛上他。」
夏葵為他過於肯定的語氣挑高了眉,「然後呢?該不會是他怎麼都不會愛上我,我只好帶著一顆無比破碎的心離開吧?」她說著因覺得好笑而真的笑了起來——多像電視和小說上的愛情肥皂劇啊!
「這一點都不好笑。」
他冷冽的語氣讓她停住笑,愧疚感搭乘升降機迅速爬升至到最高點,不自覺嚥了口唾沫,「呃……對不起。」她甚至還搞不清楚她為何得向他道歉。
龍韜搖頭,把刨好的木板疊放成堆,接著開始裝釘木屋,「你不必道歉,該道歉的人不是你。」
嗄?她又挑高眉,這是什麼跟什麼?該道歉的人不是她會是誰?又為了什麼該道歉?天啊,跟這個兒子說話簡直像在走迷宮,七拐八彎的走了一大段路還不知道出口在哪個方向。
「好吧,」她今天怎麼老講這句話?「回到最初的問題,你真的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原諒他嗎?」
他用力一敲木板上的釘子,面容是打一談話便屹立不搖的冷冷的表情、冷冷的音調整,問道:「你希望我原諒他?」
「當然啊!」
他深黝的眼睛定定注視她一會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