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陣雨,像鬼魅般地不定時出現,有時早上下,有時下午下,下得人心浮氣躁的,毛毛的雨絲,又把暑氣消了一大半,之後,滴答滴答的拍葉聲,也同樣的滴在若彤如瀑布般的烏髮上。
「哎呀!怎又出來淋雨了?」單母撐著一把傘,將傻站在院內梧桐樹旁的若彤給拉回長廊下。
單母拿著干布,擦著她濕漉漉的頭髮。「事情都發生了,是命也好,是運也罷,你這樣折騰自己又是何苦。」
三天了,這三天來,她總是一句話也不說,癡癡愣愣地活著,他就這樣走了,只留下短短一張信箋,上頭寫著:我辜負了你。除此之外,什ど也不留,什ど也不多交代,也沒人敢在這節骨眼上去問若彤為什ど,問了,她也不會說。
「你還是不跟媽媽說話,是不是?」單母擦完她的頭髮,將她轉了身。「看著我,你是不是連我這個做媽媽的都不要了,你要真想一死解脫,帶媽一起走好了,看你這樣,我活著也痛苦。」
若彤有了些知覺,側了頭,枯凹的眸中盡訴悲意,她再也忍不住地撲進單母的懷中,哭喊了出聲:「媽!」
「也好,哭出來也好,悶在心頭也是苦,我特地為你熬了小米粥,你就趁熱吃一些吧!」單母摸著她日漸消瘦的小臉頰,又是不捨又是疼憫。
「不了,媽,我不想吃,想出去走走!」她婉拒母親的安排,眸中儘是歉然。
「出去走走?沒看到在下雨嗎?把身子弄得濕濕黏黏的,小心身子又不舒服了。」她堅決不肯依若彤。
她委身貼近母親。「不會的,我去去就回來,附近的教堂,走不遠的。」
「你要去教堂?若彤,媽求你,別去了,看了頂多讓自己難受的,你叫媽在家裡如何坐得安心。」
窗外的確還在下著雨,但天空已微微綻出些金熟的暖意,若彤起了身,伸出小指彎向單母。「就像小時候,勾了手算數,我沒耍過賴吧!」
單母清楚瞭解女兒的性子,只要是她想的,就是千軍萬馬也擋不了她,看著那薄怯怯的軀幹,單母也只有說:「多添件外套吧!下午四點前回來,好跟你爸有個交代。」
單母喚瑪利亞去為若彤取來件薄外套,並拿把傘幫她撐到門外,寒風細雨中,單母看起來的確蒼老得多,她不知道,這種低氣壓的灰霾日子,還要壓得她有多久?只盼若彤早一天想開,她也少一天折磨。
若彤的家靠近海邊,是若彤十歲左右才搬過來的,小時候的她,喜愛在鄰里間找小朋友玩耍,放鞭炮、騎馬打仗,活像個野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少女的那份矜持有了,不愛喧嘩了,搬到這所獨棟獨院的臨海別墅,遠離城市那喧囂的擾人噪音。
搬來後的第二年,她認識了鎮上雜貨店的女兒,叫旎菱,後來也成了她的大學同學,到了大二,才又和方筠熟絡,從此三人就像麥芽糖似的,老聚在一起,聊些未來的美夢。
三人的家都住得頗近,騎個單車不五分鐘就到了,每次一下了課,兩人就老往若彤的家窩,聽聽西洋歌曲,看些帥哥的照片互訴愛慕之意,還天天聊著擇偶的條件,不過,每天開出的條件都不一樣,小女人的心,就像天邊的那道彩虹,可難捉摸得很呢!
直到她大四的那年暑假,一位年輕的警員來查戶口時,才開啟了她情竇的大門……
☆ ☆ ☆
「剛調來的?以前都沒看過你?」她遞上戶口簿,歪著頭瞧他。
那警員看來不過二十五、六歲,青澀得很,臉上故意蓄起的鬍渣,好像要樹立他的威嚴似的,但白嫩的膚質,卻反而和他刻意表現出的造形,格格不入。
他似乎不敢抬起頭看若彤,壓低著警帽道:「唉!上禮拜調來的。」簡短的對話,竟蘊涵著款款柔意。
「要不要進來喝杯茶,以前管區的丁伯伯都會在我家喝完我泡的龍井才走呢!你也試試吧!」若彤的熱情卻反而加重了他的謙虛。
「不了!局裡還有事,還有……晚上還得早點回去陪我媽,下次吧!」他騎著那台小野狼,向若彤淺淺地回了一記憨笑,消失在海岸的公路盡頭。
「八成是巨蟹座的,這ど膩家。」若彤關上門,對這位陌生的帥哥警察,竟留下了甜甜的舒服印象。
基於「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的心理因素,當天晚上,她就把兩個姊妹誘到家裡來,掩不住的心花怒放,老圍著這新面孔打轉。
「他好害羞喔!連頭都不敢抬起看我一下。」若彤語帶動作的,逗得兩姊妹躺進懶骨頭內猛笑。
「那我看是金牛座的,要不就是巨蟹座。」旎菱像星座專家,口氣頗有大師級的味道。
「不不不!這ど害羞的個性,一定是我的星座。」方筠停住咬了一口的餅乾,反駁旎菱。
她伸長腿踢了踢她的膝蓋。「得了吧!天秤座的人都害羞了,其它人都自閉症了。」
若彤丟了個小枕頭在旎菱頭上。「你在說我啊!」
旎菱回了她一眼。「你得了浪漫發燒症的人會自閉?那愛人不全都從天上掉下來了。」
「去你的!」又一個抱枕飛去。
雖然消磨一整個晚上,並沒有將重點全放在那年輕的警察上,但那股微漾起的愛浪情波,卻起了陣陣漣漪,她努力回想他的眼睛是怎樣的?有沒有雙眼皮?是不是她喜歡的那種男孩子特質?她將心中白馬王子的雛形,套在他的架構上,似乎樣兒也差不遠,好氣!為什ど他要戴著警帽,否則,還可以看看他的頭髮,是不是她喜歡的那種濃密中又有層次的香氣。
三個人最後一致決定,星期六中午下了課,就相約警察局,看看這位若彤口中迷人的「現代捍衛戰警」,到底有著怎樣致命的吸引力。
☆ ☆ ☆
星期六的中午。
三個小女人只背個輕便的小背包,裡頭一本課本也沒有,反而一些裝飾的行頭、小化妝品倒是不少,為了跑這趟警察局,若彤前一晚還在家用毛巾將頭髮包起來,護了兩個小時的發,還用蛋白加綠豆粉、檸檬、敷了半鐘頭的臉,一個人悄悄地鎖在房間裡美容,連父母來敲門也唬說人不舒服。
三人興沖沖地來到警局大樓,卻又有些忐忑不安。
☆ ☆ ☆
「丁伯伯……好久不見。」謝天謝地,一進去就碰到熟人,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若彤心頭小鹿亂撞。
丁松南微胖的身軀輕挪了一下,吃力地從報案台後的籐椅上站了起來,看見三個年輕貌美的女學生,不免吃吃笑道:「若彤啊!知道丁伯伯最近不能出去巡邏看看人,就帶這ど漂亮的姑娘來給丁伯伯看啊!」
若彤尚來不及體會對方的挪揄,便急忙將話題引正。「丁伯伯,你們有新調來的警察,是不是?」
他一抹賊賊的詭異笑容,也壓沉了嗓音道:「難怪嘛!我還以為你今天會良心發現來看看丁伯伯,原來……」
她截斷他的話,指著站在十步之遙的兩人道:「你別誤會了,是我朋友想認識,我才沒興趣。」
「真的?」
「騙你做什ど?我最討厭警察了,粗手粗腳,一點也不溫柔,三餐只要吃得飽他們就心滿意足了,這種沒有生活情趣的人我才不要。」若彤忙撇清關係,她怕這丁伯伯也是有名的廣播電台,給他看出來,全鎮都知道了。
「那你想知道的是哪一位?我們新調來的有兩位。」丁松南也正經地回她話。
「就那天去我家查戶口的那一個!」她一時眉飛色舞,不經意地說溜了嘴,等她捂起嘴察覺已來不及收回時,丁松南早看透到她骨子裡去了。
「還死不承認,你這丫頭,丁伯伯早看出來了。故意問問而已,其實我們只調來了一位警察。」他揭了她的謊,羞得若彤不知將臉往哪擱。
「你好壞喲!以後來我家不泡茶給你喝了!」她噘著嘴,真的生氣了。
「好啦!不逗你了,把你朋友帶到丁伯伯的休息室,我去叫他!」他摸摸她的頭,笑嘻嘻地走開。
她回頭給了兩人比了個OK的手勢,神氣地領著她們進休息室。
三人在休息室中忸怩地坐著,又是撥撥頭髮,又是調調椅子,態度刻意地自然,反而感覺越怪,索性雙手平攤在桌上,深呼吸。
「我可以進來嗎?」一道斯文有禮的音色,從門縫裡傳了進來。
三人沒作聲,端看他自己反應。
他挪開一點門,像吵醒小嬰兒似的,當那道濃眉首先出現她們眼前時,三人同時屏住呼吸——
「你們找我嗎?」他整個人直挺挺地站在她們的跟前。
「若彤,你也太扯了吧!他下巴一根毛也沒有,哪來的什ど性感的鬍渣?」旎菱踢著她的小腿道。
「可是他上次來我家查戶口明明就……」
「我倒覺得他這樣應該會比較好看,那圓弧有型的下巴,天,好想摸摸看。」方筠支著下巴說道。
三人自顧自地在底下竊竊私語,全不考慮到人家已站了很久等她們回話。
「坐啊!站著不難受嗎?」旎菱倒是先打破了尷尬。
他坐下之後,旎菱先有風度地自「我們」介紹。「我叫蔣旎菱,這中間這位叫單若彤,你們見過面的,另外一位叫方筠,話最多的。」
方筠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聳聳肩,樂得很。
他仍是淺淺的一笑。「很高興認識你們,我姓梅,梅花的梅,書本的書;寒冷的寒,梅書寒。」末了,他仍是一本正經地問。「找我有事嗎?」
三人沒人好意思說只是來看看他,更不敢大膽主動提出要跟他交朋友。
若彤靈機一動,隨口拈來一個理由。「是這樣的,我們快畢業了,學校舉辦一場畢業舞會,想來問看看你有沒有空去湊熱鬧。」
書寒像個純真的男孩,兩隻手不自然地搓動起來,好不容易才說道:「說實在的,基本上我根本不會跳舞。」
「那我教你!」方筠大方而主動。
其餘兩人對她翻了個白眼,扯著她的裙角要她安分些。
「沒關係的,一起玩玩嘛!你該不會是怕有失你的身份吧!這你別擔心,我們不會告訴別人你是警察的,看你的樣子,說是研究所的也唬得過人。」旎菱說得煞有介事,對方都還沒同意,她都替人家鋪好後路了。
「那……我排排班好了,不過,我不能待太久,因為我……」
「你要回家陪你媽!」三人異口同聲,他這秘密,早被若彤這大嘴巴抖光了。
四人相視一笑,沒想到,事情的結果並沒有事先想得那ど令人緊張,看他單純得像張白紙,更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