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
夜晚的揚州城,燈火通明,人潮熙攘熱鬧,不少船舫在瘦西湖上穿梭,點點燈火映在水中,別具風情,美得似幻。
原來之前看見的垂柳碧波就是瘦西湖,難怪美得那樣動人心魄!瘦西湖雖名為湖,但實際上卻是條四、五里長曲曲折折的明媚小河,形成一個狹長的水面,一束纖腰,楚楚有致,因其風光不亞於杭州的西湖,所以才稱瘦西湖。
是啊,自古多少騷人墨客在此流連難去,留下多少好詩好文來?
但此刻若蘭既沒心思賞景,也沒心思聯想好詞,整個人陷在難過的氛圍當中。
他們接近黃昏時才進入揚州城。入了城,沒再騎馬,昊霆牽著「子夜」,若蘭就緊跟在他身旁。不知怎地,他又戴上了那冷峻嚴肅的面具,不再有其他任何表情;而他此時的酷冷,竟比她首次見到時更覺陌生遙遠,而這種酷寒冰冷更是她沒見識過的,與她所熟知的威嚴完全不同。
兩人之間像隔了層什麼難以破解的冰層似的,肅冷得讓人連呼吸都困難。就是他那張冰顏害她見著了湖光山色也開心不起來!
「客倌,裡邊兒請。」
昊霆停在一間名為「綠楊樓」的客棧前,裡頭的店小二立刻趨上前來招呼,可他才就著光將昊霆看清楚,就先嚇了一跳。
在揚州城裡,綠楊樓可算得是數一數二的高級地方,沒個來頭的人還不敢上門哩,所以店小二不知看遍多少名門貴胄,但如何也沒有眼前這位公子的翩然氣度;這位公子神態冷峻、渾身貴氣,高大健碩的身段更充滿南方人士所欠缺的剛毅,而他的相貌更是俊逸得難見!
店小二眼光一移,落在昊霆身後的一個小人兒身上,又是一驚。好一個粉雕玉琢似的姑娘呀!她雖一身小乞丐的襤褸打扮,但依然掩不住白淨臉蛋上那渾然天成的美,尤其那一雙含水翦眸卻比那三月時煙波含黛的瘦西湖還美哩!
先前見那客倌是震懾,而見這姑娘卻是癡了。店小二揉了揉眼,再把昊霆及若蘭各看一回。今天,他是遇上了仙人不成?
「裡、裡邊兒請……」還是那句「裡邊請」的話,店小二平時溜的一張快嘴都鈍了、結巴了。
兩人被引上二樓一間對著街的廂房裡,點了些酒菜。待小二離去後,若蘭低頭只捏弄著衣擺,不敢抬頭望見昊霆冷漠的面孔;兩人就這麼相互默默對坐著。
一會兒,小二端著酒菜上來了,開了廂房門就覺得裡頭空氣凝重,放下酒菜不敢多說什麼,就準備離去。
「等等。」昊霆冷喊一聲,取出一錠銀兩交與店小二。「去替這位姑娘置套像樣的衣裳來。」
聽見昊霆的吩咐,若蘭忽地抬起頭,正迎上他冷冷的黑眸。很快,她又轉開視線,低頭把自己身上的小乞丐裝扮打量一回,再將他身上的衣飾打量一回,目光也不敢高過他下頷處……她真的顯得好寒傖哪!
她本還高興自己扮成了個乞兒,從來也沒為這一身裝束赧顏過,但此時若蘭真開始覺得全身不對了。
他要替自己置裝,是嫌她髒了?是因為這原因才突然擺著一張臉不再理睬她嗎?可是不像,因為一開始她就是這打扮,他也沒嫌過、說過什麼呀!
那他到底為了什麼突然變了,是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可之前什麼大不敬的、耍賴的、胡扯的、硬栽贓的、可能可以說的、可能不可以說的話,她都說了,他也只是笑,怎麼現在……
她又偷覷他,見他只是沉著臉吃東西。
哦,是呀,其實她已經很餓了呢,可是竟沒發現眼前的美味正溢著香,也不像之前總搶著第一時間動手……現在,若蘭只是拿起筷子,緩慢而不知味地吃著。
明明該是一桌美味,但給沉默中的兩人吃起來卻像在啃木頭似的。
昊霆不知心中這把無名怒火何時才能消,當她說出自己已為人婦時,他胸中竟會發出生平頭一遭的巨大火氣,而在那一瞬間他也才明白何以自己一直縱容著她,甚至有些想寵溺她地停下馬來,好讓她一覽瘦西湖的醉人風光……原來,不知何時,她已悄悄進駐他的心房;莫名的,他早眷起她那天真活潑而不失優雅的模樣了。
他當然是逗她的,戲謔著說要她做自己的妾,但其實他只是發現自己開始想鎖住這好動的小傢伙,開始想將她據為己有,怎知——
忽然,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打破了一室的凝重。昊霆握在手中的酒杯己成了碎片,四散桌面。
是,他怒,甚至想立刻尋出那擁有她的男人,然後——殺了他!
突來的聲響驚了若蘭,她抬起一直低垂著的頭望向聲音來源,卻赫然發現昊霆捏碎了白瓷酒杯,手還施著力道捉在一片碎片上頭。
「你——」若蘭倒抽了口冷氣,不但讓昊霆的力道嚇住,更讓他臉上的肅殺之氣給震住了。
但下一瞬,他手上湧出的鮮血就更嚇人了;濃稠鮮紅的血汩汩自指尖流出,立刻就滴流了一片,而他彷彿無知覺般,手上的力道依然沒減半分。然後,他的黑瞳慢慢地對住了她的,用冷硬的視線將她給僵住了。
望著昊霆那似冰似火的視線,若蘭忽地覺得十分恐懼,甚至有些想逃的衝動,但見昊霆全然不顧手上的傷,她真的也就慌了。
這傷也不能不管呀……她根本沒處理過這種事;在宮裡,任何小傷都由宮女包紮,而別人的傷更是不用說了。該怎麼辦?
才在想的當兒,她已衝至昊霆身側緊捉住他堅實的手腕。
怎麼辦、怎麼辦?若蘭在心底慌問。那……先、先奪了他還緊握在手中的那碎片好了。想也沒想的,若蘭隨即伸手同昊霆「搶奪」那利刃似的碎瓷片。可昊霆只是望著她,大手還是緊捏著那碎瓷沒放鬆的意思。
若蘭想奪,但力量怎抵昊霆?一拉扯間,她的手滑劃過碎片,目的沒達到,那碎片就先劃破了她的指尖。
「啊!」她痛得抽氣一呼,瞬地,腥甜的血跟著湧出。
若蘭雖疼,但心卻還掛在他手中的碎瓷上。她只是劃破的手指就這麼疼,那他緊捏著碎片又該疼成什麼樣子?他是哪兒不對了,這樣傷害自己!
昊霆像著了魔般,忽地捉住了她的手,力道或許比捏碎酒杯時輕不了多少。
「你既已嫁作人婦,怎麼又能扮成乞丐到處晃蕩?」是問句,又不像問句,其中含著濃濃的威脅感。
瞬間,若蘭因疼痛而蒙上水霧的眸子被他給牽鎖住,牢牢地被鎖在他魔性的黑瞳中,一動也不能動。他緊捉著她,兩個傷口疊合在一起,血相溶、痛相傳,奇異的情緒波動漫在兩人之間——
「客倌,姑娘的衣服替您買來了……」
店小二推開廂房的門,見到的就是這一幕駭人的景象,一時間,他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愣瞧著。
昊霆定定地看著若蘭,她兩隻漂亮的眸子蒙上了淡淡的水霧、眉間輕鎖,臉色似乎有些蒼白,像刻意忍著疼痛。他的目光由若蘭蒼白的臉蛋移至兩手緊握處,這時,他才注意到她也受了傷,而他正緊捉著那傷口。
他放鬆了她,心下泛出另一股隱隱的疼——他傷了她……失控,原來是這麼回事!
「去,把傷口清洗包紮一下,再換掉你這一身乞丐裝扮。」他緩道。
若蘭收回自己的手,指尖疼痛的感覺漸漸轉為麻木,濃艷的鮮血一滴滴滑下;可是,引她注意的卻還是昊霆的眼眸;剛才的火炙怒意已從他的眸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一貫的沉冷嚴肅。
「你的傷……」她有些怯怯地問,覺得此時的昊霆雖少了先前的狂狷傲氣,但卻也冷肅得怕人。
昊霆沒回話,只是看著還立在身旁的若蘭,她捧著自己的手,任鮮血滴流卻還以關切的神色望著他。他伸出手輕握住她的,接著運了些氣給她。
瞬間,血止了。
「我的傷不礙事。」放開若蘭的手之後,他緩沉著聲道。
他放開自己後,若蘭看了指尖一眼。血竟止了!好厲害!
她再抬眼細看昊霆,覺得先前她看錯了,他並不是用酷冷的眼神在看自己,而是彷彿有種複雜的情緒在他眼底掩抑著。
她不曉得那是什麼,只覺得看來怪難受的。
☆ ☆ ☆
若蘭讓吃驚無語的店小二帶至為他們準備的上房,隔著一扇屏風,裡頭備了一隻大大的木製浴盆,灌滿了蒸騰的熱水,是給她沐浴更衣用的。
店小二為她購置了一套淡煙綠色衣裳,就放在浴盆邊旁;望著,就讓她想起午間在瘦西湖畔所見的纖纖垂柳,更想起了那時昊霆擁著她的景況。
很久很久沒人這麼擁著自己了;他擁著自己時,和小時候皇阿瑪抱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的臂彎又暖又堅實,貼靠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傾聽那沉穩的心博,整個人好像變得都有些暈眩無力。
此刻,光是回想,若蘭就覺得身子有些發軟,好似那使她心跳失速的因子還存在週身一般。她甩了甩頭,將身上的衣服除盡,踩著浴盆旁的一張小凳子進了溫水中,將整個人埋浸在水中,暖熱的水流立刻在肌膚間流竄。
不一會兒,她掙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水裡頭像是放了些特殊的香藥草,蒸得人有些暈陶陶的。她撥起了些水往細白的頸間拍打,然後又舉起手察看著指尖上淡淡的傷痕;那原本湧著鮮血的傷口,竟就這麼乾脆地止了血,現在也開始密合起來。
水順著高舉的手臂滴滑下來,有些癢癢兒的……自從離了宮就沒這麼舒服地淨過身,此時若蘭是半呆滯、半享受地玩著這帶著特殊馨香味兒的淨身水。
他問:為什麼她嫁了人還能到處晃蕩?
為什麼呢?因為她逃婚?
不,才不是那麼簡單的理由哩!是因為她不想嫁人;她不想嫁人就是可以到處晃、到處玩,誰能奈她何?就算皇阿瑪逼她也不成!她不就成功地溜出來了嗎?大概是沒人料想得到一個皇格格膽敢做這樣的事,所以她才能這麼輕鬆地開溜成功吧!
可是,她能這麼回答嗎?
好像不能那……這麼回答她的身份豈不就曝光了?她可不相信皇阿瑪會沒大發雷霆地派人尋自己。
那該怎麼答才好呢?傷腦筋呀!有沒辦法唬嚨帶過呀?如果他因為自己已嫁為人婦就硬要她回「家」怎麼辦?那可不成呀!但是她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個穩妥的糧食、金錢供應兼保護者,若現在說放手就放手,那豈不太傻了些?
看他好像挺在意這回事的,可得找個好些的藉口來敷衍搪塞一番才行哩!可也真怪,他那麼在意做什麼?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嘛,又不是他家逃了媳婦兒!
若蘭撇了撇嘴,想起昊霆那時盯著自己的眼神;可才想起,昊霆那雙火炙的怒目彷彿又出現眼前,讓她不由得心口猛地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
真可怕,那時要是店小二不出現,她恐怕就要給他那火炙駭人的目光給嚇傻了吧!不過說起來也真是丟臉,她竟這麼輕易地就給嚇住了,這以後在他面前還抬得起頭嗎?虧她還是個見慣了陣仗的皇格格哩!
唉、唉、唉——大歎三聲哪!
若蘭爬出水已微溫的浴盆,緩緩將自己清理梳洗完畢,才就著梳妝抬上的鏡子照了照,她對著鏡中人揚起了唇角,一抹古靈精怪的笑容立刻浮現在若蘭白淨絕美的容顏上。
嗯,不寒酸了吧?這美麗的模樣才是她原本的樣子嘛!她倒要看看那個冷面男見了她梳洗過後的姿容還有沒有法兒再擺張寒冰臉?她非得以這一身柔美的姿色融掉他臉上的千年寒冰,至少,也得看見他有驚艷的表情才行!
主意既定,若蘭又在鏡前旋了個身,覺得自己真是再美不過了。平時在宮裡穿的不外乎都是旗裝,今天難得有機會穿這漢式的衣裳,感覺特別新鮮;和旗裝不同,這漢式的女裝穿來有些輕飄飄的哩!
想著,若蘭步出了房,轉向隔壁昊霆的房間走去,輕敲門。
「昊霆。」她喊,可是沒人應。
「姑娘,那位公子剛出去了。」店小二正打穿廊上經過,望見若蘭換上了乾淨的衣裳,整個人變得比初見時又不知美上多少倍,真真人間絕色!
「出去了?上哪兒去?」不是丟下她了吧?若蘭一頓。呃……看他今天突然變臉的模樣,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這可能性,也不顧什麼女孩兒家該有的矜持,她一把推開昊霆的門,向裡一望,才發現他的包袱還在,這才輕吁了口氣。
幸好沒丟下她!否則,看著好了,真要敢丟了她,她可是天涯海角也會把他這個不負責任的冷面男給逮著!
「他上哪兒去了?」若蘭轉身問還在門口的店小二。
雖然他不是丟下了自己,但她還是有些氣惱,本來是想讓他瞧瞧自己這一身「不寒酸」的樣子,怎麼就不在了?
「這……通常客人是不會同我交代這些個事的。」店小二目不轉睛地盯著若蘭,直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她美麗的外表和率直的行動還真不一致,幾乎沒見過姑娘家這般直闖男人房間還不覺羞愧赧顏。
「這樣啊……」若蘭明亮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轉。
他可以無聲無息地不見人影,那……她也要出去溜躂溜躂!
☆ ☆ ☆
昊霆沿著瘦西湖走至一座莊嚴清幽的古寺前。一別於揚州的繁華,寺周圍悄然靜闐,仰首只見寺門前一個橫匾,上提「西寧寺」三字。
他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才舉步向裡走去,正好碰上一個小沙彌。
「小師父,請問貴寺住持在嗎?」
「住持師父在正殿。」小沙彌指了指正殿的方向。
昊霆向小沙彌微一頷首以示謝意,就直往正殿行去。才至殿門前,就聽到幽靜中傳來十分沉穩的木魚聲,他輕聲跨進殿內,直等老和尚誦經聲自然停止。
「施主夜訪,不知有何要事?」老和尚放下木魚,轉身面向昊霆。
昊霆心中微微一驚,他武功內力深厚,想不到老和尚竟能察覺到他在身後。只見老和尚慈眉善目,眉毛長而潔白,一望即知是修行甚深的智者,只是不知他是否即是十七年前那同一個住持。
「深夜打擾住持,晚輩的確有事想請教。冒昧一問,不知您在西寧寺任住持有多少年了?」
「老衲在西寧寺修行已四十多載,不知施主想問些什麼?」
「十七年前,住持是否曾將一女嬰贈與一對路經揚州的夫婦?」
老和尚寧靜的眼中閃著光芒,不語,只注視著昊霆。
「我是那對夫婦的兒子,是那女嬰的兄長。」十七年前,他的父母旅經揚州,至西寧寺上香時住持贈與他們一名女嬰,也就是德穗;十七年後,德穗卻留書說要回揚州尋自己的生身父母。
「是有此事,不知施主今日所為何來?」
「我妹妹,就是當年的女嬰,留書說要尋自己的生身父母就離家了,我想她會來找您。不知您可曾見過她、是否曉得她的身世?還望住持告知。」
老住持幽深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昊霆,然後回想似地緩道:「十七年前黃河犯大水,許多難民擁入揚州城。一日清晨老納聽見了微弱的嬰孩低泣聲,循聲就在寺門口發現了一名裹著粗布的女嬰,大概是難民養不起嬰兒才將她棄至寺門口。老衲養了她一段時日,後來遇上了索施主夫婦,才讓他們領了去。其餘,老納一概不知。」
「聽住持的意思,是還未見過舍妹?」
「不,老納見過她了,也告知了相同的話。」
「德穗來過了?」昊霆詫道,想不到德穗腳程不慢,而這也代表著她平安到達了揚州。
「又走了。」
「走了?什麼時候的事?您曉得她上哪兒去了?」
「索小姐是今晨來到本寺的,離去時,老衲未曾問她此行何去。」
昊霆望著老和尚,他有著出家人不問世事的態度,想來是無法再得知什麼了,不過曉得德穗的確平安抵達揚州城,卻是件上好的消息。
「攪擾師父清修,晚輩告辭了。」說著,昊霆轉身即欲離去。
「施主請等等,老衲有句話還請施主帶與索小姐。」老住持喊住了昊霆。
「師父請講。」
「世間俗事,請索小姐想開些,勿行極端。」
昊霆再度深深與這位眼神中充滿睿智的老者對望,微頷首後就離去了。
今晨嗎?在得知自己是棄兒後,德穗上哪兒去了?如果沒有耽擱行程,他早該到了揚州,也就可以順利攔截到德穗。
到這兒,昊霆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讓他行程遲緩的跋扈小傢伙——
她屬於別的男人的事實,的的確確激怒了他,今天他首次嘗到失控的滋味。
她既嫁了人,怎麼又能這麼自在地到處遊玩?她究竟是什麼人,而他又該拿她如何是好?
知道她已為人妻的身份後,本不該繼續讓她留在身邊,無論如何都該將她送回,但私心裡,他竟不願!只要一想起應該送她回去、送回擁有她的男人身旁,他渾身就燃起瘋狂的妒意!
該拿她如何是好?該拿心頭這份難抑的情緒如何是好?
「哥——」一聲清亮的喊聲劃破清寂的夜空,一個纖巧柔婉的小小身形忽地自黑暗中竄出,撲進昊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