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才答應了下個月初的邀宴,封輕嵐就在這時病倒了。
「嘖!瞧你這個樣子,還真不是普通的難受。從小到大也沒見你病過,怎麼一下子 就倒了?」
剛剛送走大夫的封棲雲在床邊坐下,他看著臉色不佳的封輕嵐,不禁搖了搖頭。
「大哥別擔心,我這只是一點小風寒。」
慣有的笑容掛上臉,但卻少了點精神。
小風寒卻整倒了大男人?唉……你說說,是不是我這個當大哥的平日對你太苛,才 把你給累倒了?」
輕嵐身體一向健朗,要給病得躺在床上,不是這原因,那才有鬼!
他一定是吃苦了,卻不肯開口。
「累倒?怎可能?只要是人,都會有病痛、不舒服,我從小到大沒病過,輪著輪著 也該輪到我。」封輕嵐掀開被子,跨下床。
「呸呸呸!少給我胡說八道。你還是別逞強,乖乖躺回去,快!」
很難想像,冷血、苛薄的他居然也會給急成這樣?
不過,也只有對他惟一的親人才會如此吧!
詭異地瞅著眼前人,封輕嵐笑顏逐開。
「大哥,你這個樣子讓我想起了娘。」
「娘?」封棲雲圓肉肉的臉乍現一團赧色。「你這是誇我,還是損娘?娘是城內少 有的大美人,生了我這個豬模樣的兒子,左鄰右舍的人還嘖嘖稱奇哩!」
「……」他的自嘲讓封輕嵐哭笑不得。
「不過,也只有咱們爹才會誇我長得『福相』。」
雖說他爹生前與他生了齟齬,但不可否認,他爹仍是愛他的爹。
唉!子欲養而親不待……枉然呀!
難得見封棲雲愁雲慘霧,封輕嵐忙接道:「別想了,我說爹娘在天之靈,都會替封 記今天的情況開心的。」
「嗯……說的也是,我唉聲歎氣給誰聽,給你這個病傢伙聽嗎?我可希望你再讓我 折磨久一點的。」
「……」封輕嵐再次哭笑不得。
「好吧!你就休息個幾天,等好轉,下個月初才能參加趙家小姐的邀宴。你該不會 不知道,你若沒出現,人家閨女可是會傷透心的。哈哈……」
只是這廂搏牌開懷,那廂卻難以啟齒。
「大哥,我對趙家小姐並沒有……」
封棲雲站了起來。
「好了,這種事我也不便多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多少人想求還求不得。外面還有 得忙,我先出去了。」
碰上封棲雲這種武斷性子,不論是誰,都也「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
封輕嵐不想多說,於是垂頭忖思,走到房門口的封棲雲卻又回過頭來。
「對了,我讓紫莉幫忙煎了藥,一會兒她會端進來,你喝完就趁早休息吧!」
說完,便出了門。
然而坐在床沿的封輕嵐卻墜進了冥想,他回想起這些天來的一切。
打從自副相府回來,他和紫荊之間就好像因為「什麼」,而起了奇妙的變化。
紫荊不就是活潑、聰敏的紫荊嗎?
他……卻怪異地打心底避著她。
或許不該說「避」,該說兩人之間隱隱有著「相斥」的感覺,或許會來得貼切點。
難道這全是因為那盒中兩顆舍利子的緣故?
當天,他居然會為了紫荊碰觸舍利子而失了理智……他非但對她怒斥,甚至還使了 蠻力將她拉傷!那些肯定不會是他的本意呀!他卻為何自然而然地生出這樣的反應呢?
理不清!他真的理不清這之間的關聯。
而且那夢那場突如其來的夢,甚至還一連糾纏他後來的數日,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 為守護舍利子而來——也讓紫荊由一個善良、無心機的娃兒,成了覬覦舍利子,也就是 欲破壞他命定重責的……「異類」——他腦海裡賭誓要連根剷除的異類!
揉著額角,封輕嵐不禁為連日來夢境中的寓意感到心寒。
但,夢畢竟只是夢的,不是嗎?
為了這種無憑據的東西,而傷害了兩人之間的感情,不是十分可笑?
是可笑!他搖頭歎息。
等會兒紫莉進來,他該要為自己這種可笑的行為道歉了。
「咿呀——」
說人人到,就在這時,紫荊推門而入。
見封輕嵐立刻抬眼,且情緒不明地望著自己,紫荊的目光反應地選擇迴避。
「藥紫荊擱著了,嵐大哥趁熱喝,涼了會更苦的。」
她將藥碗擱在茶几上,便準備出門,可封輕嵐卻叫住了她。
「紫荊。」
「啊!」沒有預期,她怔了一下。「嵐大哥……還有什麼事?」
「咳……你過來。」
「……」
他喊她過去,是有什麼話想跟她說嗎?
其實他主動對她開口,說驚訝並不然,因為這其中還摻雜了喜悅的成分。
雖然無法確定,但她卻多少曉得他對她的冷淡該是因為那一天發生的事而來。
因為那天,她……「褻瀆」了佛家聖物——金身舍利子。
褻瀆?多麼自貶的一個說詞!但依他當時的眼神和語氣,她只能作此想法。
當時的他不但以極冰冷的眼神斥責她,還將她一路由副相府「拖」回了封記店頭。
別說他這人一向溫和,縱使他真發了怒,也不該是這種情況呀!
那段路上,她只聽到他濃濁的呼吸聲,和慌亂無度的腳步聲,他像在逃,帶著她頭 也不回地逃!那時的他是另一個人,不論是誰,都不是她所認識的封輕嵐,連後來的一 段日子也是……那麼現在,她認識的封輕嵐回來了嗎?
她可想他的!
在床邊的一把椅上坐下,紫荊藏著暗喜的烏亮大眼,認真地盯住他那張略帶病容的 俊臉不放。人已經坐到面前,封輕嵐反而不知從何說起。
「我……這該怎麼說?」說他連續幾天作過的夢嗎?
呵!大荒謬!
但如果不說這個,那現在又該如何開頭?
有話說不出的感覺,就像胸前淤塞了東西,滿悶的,而這還是面對他朝夕相處的紫 荊。
難得見著他支吾其詞的窘況,紫荊看著看著,不禁笑彎了唇線。
「笑什麼?」封輕嵐眉間出現淺淺的皺褶。
「笑你像個大姑娘!」紫荊咧開白牙,故意取笑。
「咳……大姑娘?」他一時沒能意會。
「別彆扭扭,一句話拖得比裹腳布還長。」小嘴笑成彎月。
「你取笑我?」
「沒,是說實話哩……」
「實話?嗯,小欺大,該打!」
封輕嵐佯怒,五指一拳,就往紫莉扎辮的頭顱敲去。
紫荊當然不會乖乖呆在原處讓他敲。她左閃右躲,最後使了一記擎天掌,將封輕嵐 掄過來的大手抓在自己的頭頂處。
一會兒,兩條瘦胳膊無以承受封輕嵐刻意加上來的重量,她眼看就要放棄遊戲似的 搏鬥,但就在這一刻,她突然發現——「你的手……好冰!」
封輕嵐收了笑,正想擱下剛剛還在捉弄紫荊的手,可她卻抓得死緊,就差沒往胸前 拽了。
「我的手是很冰,但生病的人,四肢本來就比正常人冷一些的,紫荊不曉得嗎?
咳……」而且他現在還在發熱,只是她沒發現。
聞言,紫荊抬起眼眸,一股混雜的情緒在眼底蔓生。
生病的人四肢冰冷?凡是人都會這樣的嗎?
但他的手不該是這種溫度的呀!他那雙握過她的大手,該是溫暖得讓人想抓著不放 ,讓人想握著藏進被窩的,現在居然……這種寒冷該是屬於死去的人,像老乞丐,像過 往一個個從破宅第被送出去埋葬的屍首!
而他……「怎麼了?剛剛不還挺高興的?」封輕嵐反握住她的手,才發覺她正輕微 地顫抖。
「我的手冰是因為生病引起,病好了就沒事!」
她肯定在擔心他,善良的紫荊呵!
「真的嗎?」那如果病沒好呢?如果好了又再病呢?
「不信?那我只好喝藥治病來證明了。」空著的一手端起藥碗,他慢慢地將碗內的 苦液喝完。「至多再服個四、五帖,風寒就會痊癒了。」
然而,望著他將藥湯飲盡,紫荊的心情卻完全沒受到安撫。
她墮進沉沉的謎境一場屬於凡人就無法超脫的生死謎題裡。
好久,她幽幽開了口——「寒冷是不是很接近死亡?是不是只要是人……就得死呢 ?」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封輕嵐怔忡了。片刻,他嘗試以輕鬆的態度回答:「 很殘酷吧?是人就得死,但是死並非是完全的壞事。」
「忘了這輩子所有的事、所有識得的人,並非是完全的壞事?」黑亮的瞳仁閃著難 辨的芒暈。
「活著的時候記得的、愛著的,彌留之際全帶著離去,很幸福,有何不好?」
凝進她眼瞳深處,他見著一抹比任何傷懷都更傷懷的思緒,但,除了這之外,他似 乎也看到了什麼……濃睫稍垂。「那麼到那時,你還會不會記得我?」
看著她,他笑了。
「傻瓜!我當然會記得你,因為你是我……的紫荊!」
他喜歡她,喜歡她靈裡的滄桑,喜歡她魂裡的智能,當然也喜歡她未來某日終將成 熟的外在。
大掌撫上她的頰,此刻身上的病痛和先前要跟她道的歉、說的話,他全給忘了。
忘了跟前的她皮相還只是個青澀的女童,他盛滿笑意的眼,對上她的朦朧,跟著額 抵上她的——感受她帶給他的真切……「你真的會記得我嗎?」他的話令她由心底震撼 。
「對。」他笑意更明顯。「來,我拿個東西,你瞧瞧!」
放開她,封輕嵐從睡枕後摸出一隻小布包,他掏出裡面的東西。
「那是我的……」
「你交給我保管的樹根,日前發了新芽了,開不開心?」
紫荊樹暮春開花,但這節離了土卻未曾枯去的樹根,竟然會在這秋分時刻發了新芽 ……這實在令人驚喜呀!
只是,他絕不會知道,這象徵紫荊元神的樹根會發芽,全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就如一場甘霖,遍灑在她需要滋潤的乾渴心靈,讓她不再為永無止盡卻了無趣意 的生命感到□徨、不安。
有他,她當妖、她永生,才覺得有意義。
而她,也發誓跟定他了!
「紫荊開心,還有剛剛嵐大哥說的,紫荊也全懂了。」
懂了……所以她要取得金身舍利子!
金身舍利子——高僧十世輪迴完修,大妖得之,妖力驟增千年;小妖得之,亦增數 百年。
數百年?
如果讓她取得舍利,她的道行將倍增,那她就有能力幫凡人增壽,增十年、數十年 ,甚至數百年。
如果她的嵐大哥能多活個幾百年,甚或更久,那他倆就能永遠在一起,直到日竭月 盡!
日竭月盡……???
半月後,入夜,副相府。
綵燈高掛,笙歌不斷,人們的笑談聲自內院傳出。
佔地遼闊的庭院裡,小橋流水,曲徑迴廊,處處別有洞天。
此時最熱鬧的莫過於水池中央的亭台——那裡被當成暫時性的歌台舞榭,除了被延 請進來作說唱表演的教坊藝人之外,還有許多應邀參宴的文人雅士,其中當然也包括了 封家兩兄弟。
酒過二巡,不諳酒性的封棲雲已略帶薄醺。酒能放鬆人心,原本個性刻板的他,今 夜卻意外地與其它人相談甚歡。
「今天和諸位談得可開心的。」封棲雲笑道。
他沒想到出身市井的自己,居然能和眼前一堆富家統胯,暢飲開懷。
雖然一席閒話下來,他們說的繁華生活他未必全能親身經歷,但眼前封記的生意愈 來愈旺,那樣的生活自然也是指日可待。
他封家算是熬出頭了,「是開心。沒想到封記兩位爺也在餐宴受邀之列,想必是生 意上往來的關係吧?」
有人問。
因為在座之人多是官家子弟,要不就是副相或副相千金的私交,在以往諸如此類的 交誼場合都會見過幾次面,只有封家兩兄弟卻是完全的生面孔——而且,還出身市井!
「要這麼說,我也無異議。你們看看桌上的食膳,上從『百花釀北菇』裡的菇,下 至『蒜子搖柱』的瑤柱,也就是元貝,悉數都是出自於咱封記。莫說我誇口,咱封記的 乾貨質美可是大街小巷一致贊口的。」
封棲雲拍著胸,打個飽隔。實至名歸,自然也不怕落得吹捧過火之嫌。
況且那盤裡的食物也被吃個精光,他們誰敢頂一句,便是反啃了自己一口!
「上等品加名師掌廚,食膳好吃當然無話可說,只是……如果只是這樣,那麼那邊 的情況,封兄作何解釋?」
「哪邊哪種狀況?」封棲雲被這話裡藏話的問句,攪得一頭霧水。
「就那邊!」
那邊?
順著說話人的目光望去,浮著燈火點點的水池邊有著人影一對。
不!不是一對,是三個人影,只是一個落單!
眨眨半醉的眼,仔細一探,落單的是身形嬌小的紫荊,因為她今天穿了一身和平日 不同的紫紗衫裙,所以他認得出來。
那麼另外兩人……「如果只是生意上的往來,封家二爺怎會與副相千金走得如此之 近?這……封兄作何解釋?」那人又問。
雖說表面上大家都是為歡度佳節並祝賀而來,但私底下卻希望貴為副相驕女的趙香 蘭能多加青睞,進而成為副相府的束床快婿。
然而長久以來,他們這群固定的座上賓都未能如願,何以他一個區區封輕嵐卻這麼 輕易就成了「近水樓台」?
「這……該怎麼說?」
突然,封棲雲倍感壓力,因為話題至此,剛剛的融洽好像都平空而逝了。
轉眼換上的,儘是足以令人心寒的鉤心鬥角!
「你們兄弟究竟拿了什麼東西迷惑了她?」接話的是一位武人。
他隸屬於殿前指揮使,職位頗高,自視也甚高,雖心儀趙香蘭已久,卻遲遲盼不到 佳人傾心。
「迷惑?這位兄台言重了,那……不就是我家兄弟被趙家小姐救了一回所結下的緣 分罷了!」
此人體型高壯,欺身過來,讓人覺得呼吸都困難了。
「罷了?」黑羽般的眉一堆。
「是……罷了。」封棲雲點頭。
「說得可簡單!」語氣更為不友善。
「是很簡單呀!要不然……」要不然他想怎麼樣呢?
看他的表情,很是可怖,如果不是今天的場合不適合配刀,暗自吞吞口水,封樓雲 等著下文。沒想到那武人居然拿起一枚稍早大家玩完擱在一邊的鞠球,而後挑釁說道: 「或許他還真會動手拿他的祭刀說不定!」
「要不然……你看這樣如何?」
說罷,他將球朝半空一拋,待球落下,他大腳一掃,便將瓜兒大的球踢向封輕嵐和 趙香蘭所站位置附近的水面。
啪地一聲,水面揚起一陣水花,將封輕嵐和趙香蘭濺得滿身濕。
不由地,一向溫婉的趙香蘭也給擰起了黛眉。
「是誰這麼無禮來著?」
撣著身上濕透的絹金薄羅裙,她眺向亭台處,卻只聽到一聲呼喊:「唉呀!封家兄 台怎如此無禮?知不知道你這一腳已經惹得人光火了!」想當然,喊的正是那心生妒忌 的武人。
而這頭——「他指的……是我大哥嗎?」剛剛還見大夥兒相處融洽的,怎一下子就 給鬧起來了?
但他大哥雖說酒量不佳,應該還不至於玩昏了頭的。
正當封輕嵐還搞不清狀況之際,心裡已有答案的趙香蘭則微慍說了:「不,不是你 大哥,而是一個自以為是、狂妄驕縱的大粗人。」
雙袖一斂,她氣煞地往亭台走去,而封輕嵐也隨後跟上。
頓時,池邊留下了一直等著被遺忘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