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數月,紫荊順利地在封家待下,原因無他,實在是她對乾貨、香料的「天賦」
不僅說服了固執的封棲雲,更替封記帶來了實質上的助益。
她的識貨,讓封記的生意比以往更加興隆,名聲更加遠播。
以前僅是一條街的衣食父母,如今竟已成為平民、官家取得乾貨的最佳考量。
只是,人說樹大招風,鎮日為生意忙碌奔波的封家人卻全然未覺,直至——「嵐大 哥,收貨款的事情讓孝春小哥來不就成?」
大街上,亦步亦趨跟在封輕嵐身側的紫荊,一張小臉因活動筋骨而紅撲撲。
「孝春得幫忙大哥店頭的生意,收貨款我來就行,倒是你,累了嗎?」
今天一向都待在店裡幫忙整理貨品的紫荊破例跟著他外出,該收貨款的小販商家一 家轉過一家,也算是馬不停蹄。
「不累。」
不知怎地,只要看著封輕嵐、聽著封輕嵐,她就一點兒也不覺得累。
跟她非人的體質無關,她非但不累,還覺得精神更勝以往——以往的數百年。
「不累?我都累了,你一個娃兒怎會不累?」封輕嵐笑道。
「嵐大哥,我是真的不累,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她已經活過了五、六個老 叟加起來的歲數,怎能算是小孩。
她不喜歡他總當她是名嗷嗷待哺的奶娃兒,她要他當她……「不喜歡我這樣說你! 」
封輕嵐折返了回來,紫荊這才發現剛剛自己已慢下了腳步。
「……」沒響應,她看著問話的他,卻遲遲想不出自己究竟要他當她是什麼。
就外表,她的確是個還沒長成的女娃兒呀!
但心坎兒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就是揮之不去,好像掉了什麼東西一樣。
「不開心?」他問。
不開心嗎?不算是!她搖搖頭。
「不是不開心,那一定是餓了。」不待紫荊反應,封輕嵐逕自牽起她垂在身旁的手 ,拉著她往通往客棧的巷子裡走。「人肚子一餓,便很難開心的,嵐大哥帶你到客棧吃 個過癮,補補精神。」
一時跟不上速度,紫荊踉蹌了下,但在封輕嵐的拉持下,她穩定了腳步。
行進時揚起的風,穿過他肩後的發,帶著他清逸的氣味,鑽進了她的鼻。雖然只是 一瞬間,剛剛那令她理不清的感覺,卻竟已消逝無蹤。
懵懵懂懂之間,她笑了。
不為什麼,只因為他穩穩地牽住了她。
由掌心傳遞過來的溫度,給了她不再孤單的綺想;而五指紮實的牽持,則給她想當 人的奢望。
如果她是人的話,那該有多好!
原來她根本不稀罕那上天賦予的長生,她只希望……「咦?這是什麼?」
突然,走在前頭的封輕嵐停下腳步,跟在他身後的紫荊差點撞了上去。
「什麼?」
由前一刻的遐想中抽離,紫荊望住了封輕嵐的腳下。
他的腳正從一方繡了蘭花的絹巾上移開,同時已在上頭印上了半個腳印。他拾起它 ,撣了撣。「是姑娘家的絹巾,怎麼會掉到這巷子裡頭來了?」
才生了疑,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往前頭巷口的大街瞧。那裡人聲鼎沸,就是不見有人 尋物。
站了一會兒,封輕嵐說了:「東西還是留在原地好,這樣丟了東西人回頭才能找得 到。紫荊,走吧!」
彎下腰,他正想將絹巾放回去,後頭就傳來了聲音:「是呀,東西是留在原地好, 而人呢?人也是待在原地最好!」
只是聲音是粗嘎的男音,而非女音。
回過頭,尾隨身後而來的,是兩、三名挾棍帶棒的魁梧大漢。
「你們……」自問平日未與人結怨,只是眼前的情況卻讓人不得不心生不祥。封輕 嵐再度牽起紫荊,力道緊得令她詫異。
他拉著她,準備朝不遠處的巷口退去。
突地,其中一名漢子咧嘴笑了。
「怎麼?這麼快就想走?咱們是準備伺候你們兩個的人,你們怎好讓我們一夥白跟 一趟?」
那人朝其它人使了眼色,數名大漢便將封輕嵐和紫荊團團包圍。
「嵐大哥,他們……」
被人打的經驗,當過乞兒的紫荊多得是,只是總要有個原因哪!
眼前的人,看起來也不像為錢財而來。
縱使如此,她仍偷偷將裝銀兩的布包塞進胸坎兒前。
「嵐大哥不清楚。等會兒紫荊趁隙先走,帶著貨款,知道沒?」握著紫荊的大掌又 緊了緊。
瞬時,他彎身抓起一把腳下沙,刷地往擋在巷口的大漢撒去。大漢眼睛進了沙,咒 罵聲連連。
而他又趕在身後的其它人反應之前,猛地往忙著擦臉的大漢一腳踹去。大漢嗚地一 聲,捧腹倒地。
「就是現在,快跑!」封輕嵐轉身想拉紫荊,卻被人一棍打倒。
「嵐大哥!」
見狀,紫荊失聲驚喊,而數名漢子也在這時圈圍過來。
「去你的傢伙,反應倒頂快!」方才倒地的大漢搖晃站起。「給我封住他的嘴,打 他個死沒聲音!」被人-住嘴的封輕嵐,在一棍一棒如雨落在身上的狀況下,只能悶聲 承受。
「別打!你們這些王八!」
被嚇壞了的紫荊,僅能使盡全力、手腳並用地往大漢們身上掄去,只是效果卻不大 。
眼見封輕嵐讓人一棒接一棒地打,她急了。
急這數百年修成的肉身,此刻居然一點用處都沒有,而她的瘦弱敵不過眼前大漢的 強壯,卻也是殘酷的事實……如果是這樣,那她不守了!
「嘖!混小子,湊什麼熱鬧!」
被紫荊纏得心煩,大漢發狠,一根手臂粗的棒子驟時揮下,只是卻沒如意打在紫荊 乾巴巴的身上,反而像被一股力量穩穩抓住,又給狠狠甩開。
呢唧一聲,棒子摔上了一旁的牆,跟著掉到地上,裂成兩節。
「搞啥?臭小子會妖術不成?」大漢瞪大眼。
他一喊,全部的人皆下意識地停下手,而躺在地上的封輕嵐早已傷痕纍纍。
心頭一顫,心慌的紫荊忙撲向他。
「嵐大哥,」
「紫荊,別管我,快跑……」他氣息奄奄。
「不跑!不跑!紫荊保護你,保護……你!」
他臉上遍佈的血痕,印紅了她的眼;他虛弱的響應,揪疼了她的心。
因為動了法術,她雖氣喘噓噓,但一股潛藏在肉身內的妖力,卻不受控制地汩汩而 出。
她的瞳仁瞬間轉紅,她的指尖霎時生長。
發在騷動,體液在沸騰,妖的劣根正喊著肅殺!
肅殺!
見血!
「殺人吶——」
就在她妖氣攀峰,轉身欲殺人之際,一道尖銳的驚喊破空而出——???
痛!
渾身上下無處不痛!
是心痛,亦是刀切血肉之痛。
師呀!徒兒怕已不能守得金身舍利完整,非群魔之亂,而是戰事紛擾。
無奈人心竟比得妖魔兇惡……愧對呀!
不知道自己何時昏倒的封輕嵐,漸漸由夢魘裡轉醒,只是張開眼一看,四下無處不 陌生。
依擺設看來,這是一間書房,可絕對不是封家的,而是屬於某戶富貴人家的。
寬闊的佈局隱隱透著令人心定氣閒的感覺,合該是書房主人用心的結果,只是他卻 在這麼清幽的環境下,作了一個從小到大皆未作過的夢。
他夢見前朝外族擾民,每對內地進行搜括勒索。
夢裡他是一名僧侶,對恩師有著死守某物之責,只是人禍不斷,最後仍是寺毀人減 ,誓守的某物也隨之流失。
這夢境雖擬真,卻毫無頭緒,應該是受傷導致!
抹去額上的冷汗,他坐起來。
沒痛呼出聲,並不代表不痛。那些人一定是卯盡了全力打,要不他身上每一個骨節
筋肉不會像被拆開又組合似地疼痛難受。
正當他困惑地望著出自己手上、臂上上過藥的傷口,另一股情緒轟地跑上他的腦袋 兒紫荊!
如果他被人打昏,那麼紫荊呢?
倏地跨下那張被躺得發熱的貴妃椅,封輕嵐慌了,他不敢想像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 生在弱小的紫荊身上。
如果她被打傷了,他恐怕會比自己被活活打死更難過的!
套上兩隻布鞋,他急著想站起,哪知腿上也有傷,他顛了一下,扶住椅把。
就在這時,門外來了人。
來人推門而入,見封輕嵐傷神的模樣,不禁叫了:「哎呀!封公子,您怎起來了? 您傷得可不輕吶!先快躺著,我去請小姐進來。」
那是一名作丫環打扮的女子,聲音聽來頗熟悉。
想了一下,封輕嵐發現,她便是在他昏倒之前,喊了「殺人吶!」的那個人。
「姑娘您……」
他才想發問,丫環卻已出了房門。等她再返回時,身後已多了一人。
跟在丫環身後的女子,蓮步移至貴妃椅旁。等丫環拉來了一把扶臂椅,她才緩緩落 坐。
「封公子現在覺得如何?方才香蘭已請大夫替你看過,幸好沒有大礙,不過外傷還 得注意一陣才行。」
名喚香蘭的女子淺笑。她雖非絕美,但氣質出眾,該是飽讀詩書修來。
「封某……沒事,應該是姑娘幫了我和紫荊,封某先在此謝過。」他拱手一拜。
香蘭連忙搖手。「如果不是我回頭找絹巾,恐怕就幫不了公子和小兄弟了。」
今日是她偷偷出門散心的日子,如果不是這個巧合,他倆或許真的不知道會被那些 惡霸打成什麼樣。
「原來如此。只是……紫荊人呢?姑娘可瞧見她?」紫荊長得瘦小,大多數的人均 會錯認她為小兄弟。
封輕嵐又急著站起來,香蘭和丫環連忙阻止。
「別忙,他在外頭,沒傷著。那些壞蛋讓我一叫,跑得跟飛的一樣,哪裡還有空繼 續打人!」丫環頗自豪。
「剛才我問過了紫荊,才曉得公子姓封,是金平街封記的二爺。我已經差人到封記 請人過來,待會兒應該就到了。」
香蘭含羞地望住封輕嵐。他雖不是出身官宦富貴,但卓爾的氣度瞧起來就是跟一般 人不同,令她暗生欣賞。
「封某與小姐素昧平生,卻得小姐相助,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無須客氣,路見不平罷了。」眼波流轉,儘是情愫。
「呵!咱們家小姐就是這個樣,男子都比不得的,封公子說是不是?」丫環唱作俱 佳。
「咳!」香蘭佯咳一聲,將羞赧悄悄帶過。
等她再看向封輕嵐,才發覺他注意力不在這兒。
「桔兒,去將小兄弟帶進來。」該是在擔心「他」吧!
「是,小姐。」
聞言,封輕嵐更正——「如果小姐不介意,封某得說明,紫荊是個女孩,不是男孩 。」縱使從她外表看不大出來。
「原……原來是個姑娘家,香蘭真是粗心,封公子可別見怪。」香蘭一臉尷尬。
「桔兒,快去吧!」「是……是!」同樣沒給分辨出來的丫環亦是尷尬。
待丫環離開之後,香蘭接著問了——「封公子可知那地」人為什麼打人?!」
「封某自問平日未和人結怨,如果更有,也許……是生意上招惹來的。」
想來想去,就只有這個可能。
開門作生意,表面看來是簡單,但私下,同行不但相忌,更各有各的地盤。
這點不用挑燈明說,起碼都得有點自知。
封記自紫荊來了之後,生意更勝以往,買賣範圍不僅由平民街拓展到官宦家,拿不 准連宮裡都時有耳聞。
或許封記礙著某些人的發財路,怨憤也就跟著來了。
聽了,香蘭頗為不平。「這是什麼道理?作生意本來就各憑本事,封記的貨好在質 佳、價錢實在,那些人暗箭傷人,真是不該!改明兒請我爹爹查了!」
一句話,是不平,也在引起封輕嵐注意。
因為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對她的身份非常好奇,那麼他……「紫荊!」
只是,門口外的人影,竟引去了封輕嵐所有的注意。
站在書房外,紫荊停步不前,她的表情由原先見著封輕嵐醒來的欣喜,一下子變成 了莫名的怪異。
她黑稜稜的眸謹慎地望了室內一圈,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紫荊……妹子,半個時辰前你說不打擾公子看診、休息,要在外頭等,現在公子 醒了,你怎麼還是不進來?」丫環怪異地問。
「我想進去,但……這間房裡頭有著什麼。」門檻就在腳下,只消一跨就能進門, 但一股強烈的氣息,卻令她不安。
她不是不敢進去,只是真的……不安!
「什麼?會有什麼?小姐和你家少爺都在裡頭等著呢!」她牽著她。
「紫荊!」
門裡封輕嵐又喊,於是紫荊只好讓丫環牽著進入書房。
「你……沒事吧?」封輕嵐滿心憂慮,頻頻往紫荊身上探,惟恐她傷著一毫一髮。
「我沒事,嵐大哥你……」
「我沒事,你平安,我就也沒問題了!」他放心地笑開,手不自覺往她怯怯的手牽 去。
但,卻撲了個空紫荊縮回了手,十根手指幾乎捏在一起,眼睛再度往房內瞟。先是 沒回的,但最後卻鎖定在書案後頭,一個五斗櫃的最上層。
那裡擱了一隻小木盒,盒身精雕著極複雜的圖案,旁邊還起了個香爐,像在供奉。
「怎麼了?」紫荊的不對勁,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
紫荊沒答話,仍望住木盒。盒裡的東西令她不安……不!並非不安,而是……蠢動 !
盒裡的東西似乎在召喚著她,召喚她體內妖性的覺醒,也引誘著她去接近木盒,並 開啟它。
她想要……裡頭的東西!
不自覺,她的腳步朝了目標移動。
「紫荊妹子別急,你一定是感覺到這間書房的不同處了。」香蘭捉住了紫荊的手, 哂笑道。
「不同處?」封輕嵐蹙眉。
「是的。」
說罷,香蘭起身走至五斗櫃前。她朝木盒兩掌合十,虔誠一拜,跟著將木盒捧至數 人面前的書案上。
「這盒裡的東西來自北方,實際出處卻不明。我爹爹幾年前的一次大壽,一名長年 駐守邊地的將軍將它送我爹當祝賀禮,而爹爹又將它交予我……」
「盒子裡的東西……」
紫荊再度走向木盒。她眼裡狂燒的,是強烈的慾望,只是其它人並未發現,而她自 己亦未察覺事態的嚴重性。
「紫荊妹子一定是佛性深扎之人,所以才會感受如此強烈。金身舍利子是高僧十世 輪迴修得的,雖然這軼事並未經過確認,但它帶給人心靈上的安定感,卻是真實的,因 此香蘭才會將它安奉在書房裡。」香蘭打開了木盒,視線掠過在身邊站定的紫荊,停在 令她心儀的封輕嵐身上。「……封公子應該也感覺得到。」
「金身舍利子……」
頓時,封輕嵐心底的某處似乎被人開啟了一道門,而一段不屬於他今生的記憶,則 緩緩走出。
記憶和方-的夢境相吻合,只是感覺卻不是傷懷,而是重逢的歡欣,和非常非常之 重的……責任感?
責任?他對金身舍利子有著什麼責任嗎?而他剛剛作的夢也是因為舍利在此所引起 的嗎?
因為突來的五味雜陳,所以他困惑了。
而另一旁站在舍利子前的紫荊,卻被慾望蒙住了眼。
凡胎肉眼見不著的靈力在她眼前眩惑,它能誘引天地間所有的妖魔搶奪,她自然也 不例外。
她要!她要定這兩顆舍利子!她要定這十世靈修!
如果能從一名什麼都不能做的小妖,一夕變成法力高深的大妖,也許……她就能做 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包括……她細瘦的指尖懸在兩顆炫著牙白色光暈的舍利子上頭, 漸漸逼近——「別碰它!」
「……」
「我說別碰它!」就在紫荊碰到舍利子之際,不知何時走過來的封輕嵐竟一把扣住 她的手腕,並將她拉離了書案。
「嵐!」
紫荊一雙夾雜著慾望與疑惑的深黑眼瞳,緊鎖著那張情緒不明的俊顏。
他……在發怒嗎?
「你不能!」
她不能?他不讓她碰它嗎?只是她真要的話,誰也不能阻止的!
「嵐大哥,放開……」紫荊掙扎。
封輕嵐眼神一暗。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