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步雲像是又回到了母體裡,他被一片漆黑但令人感覺溫暖干靜的水域包圍著,他優遊自在的漂浮在這片太虛中,沒有夢,沒有思考,沒有喜怒哀樂的情都糾纏,沒有恐懼、沒有紛爭,安全又舒適,但最近他每隔一陣子就會聽到一陣絮叨的聲音,不時地吵他,他很痛恨這個可惡但熟悉的聲音,程步雲想要起來叫他停止,但卻始終發不出聲音。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持續不斷的,緊接著他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伴隨著那個聲音,蜂擁而上,要將他從永恆黑暗的太虛中抽離出來,他不停地抗拒著,但那股壓力卻愈來愈來愈大……愈來愈強……,他想要置之不理,但那個討人厭的聲音也愈來愈清晰,就像在他耳邊一樣,不停地增強……增強……幾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程步雲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不要再吵了,」他終於喊出聲音來了。
秦天陽震驚地看著他,他的嘴巴張開,正說到一半的話,消音似的戛然而止。
「小秦?」程步雲眨了幾下眼睛,極其緩慢的,用手肘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秦天陽依然吃驚地望著他,說不出半句話。
程步雲看了一下四周。」這裡是我家!你怎麼會在我家?」他的聲音又乾又澀,他很奇怪自己躺在床上,而秦天陽則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
「……你……你不記得了嗎?」
「肚子好餓,有沒有東西吃?」
秦天陽將方-菲傭端來招待他的果汁放在程步雲面前,眼光沒有片刻離開過他,只見程步雲三兩下就把果汁喝光了。他動手拿起床頭邊的玻璃水壺,咕嘟咕嘟的開始灌起開水來,秦天陽只見他仰著頭不停地喝水,喉結一上一下地鼓動著,生命力明顯可見,他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而且看來並沒有需要叫看護進來。
許久之後,程步雲終於停止了喝水的動作。
「你記不記得我?」
「當然記得,秦天陽啊!我又沒喪失記憶。」
「你記得所有的事?」
「我記得颱風來了,我們一起去港口救一艘翻了的船。」
「然後呢?」秦天陽簡直像在考試一樣的追問他。
「然後,我替那個什麼里長的,下去救他兒子阿榮羅!」程步雲一口氣說完,「那小子應該沒事了吧?」
「他沒事了。」
「那太好了!」程步雲開心的說。
「你可就不怎麼好了。」
「怎麼不好,我不是好好的在家裡睡覺……」程步雲忽然停了下來,他狐疑的望著四周,忽然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了。
「我為什麼不在宿舍裡?我為什麼回家了?這是什麼?」他一把握住了點滴架,驚訝地看著床邊的便盆、氧氣桶等醫療用品。
「你知道你這一覺醒了多久?」
「二十個小時?一整天?」程步雲知道自已很奇怪,也感覺到自己睡了很久,他心想一整天這樣夠誇張了吧!
「試試看乘以六十吧!」
「你在開玩笑。」程步雲的臉部表情忽然凍結了。
「你看像嗎?」秦天陽一臉嚴肅。
程步雲迷茫地看著他,又看看四周。秦天陽將他昏迷之復的事,一一說給他聽,程步雲簡直無法相信這一切真的發生在自已身上,簡直像戲劇情節一樣的荒誕。
「我為什麼會昏迷?」
秦天陽指了指他額際上已經癒合的傷口,「也許是因為那個,不過醫生說可能性不太,這世上唯一知道的人是你自己。」
「我不記得,我連自已傷口怎麼來的都不記得了,真怪!」
「縫了五針,應該不至於造成昏迷,你也沒有因為溺水而腦部缺氧的現象,所有的醫生都查不出怎麼回事,也無法解釋。現在你又奇跡似的好了,看來必定是很有醫學研究的價值。」
「謝了!我才不想當白老鼠。」程步雲摸了一下下巴,發現自已滿臉的鬍渣,「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是很恐怖?」
「還好吧!不過……」秦天陽找了一面鏡子給他:「你破相了,美男子!」
程步雲不怎麼仔細地看了一下鏡子,「這樣也好,省得老是被人說我長得太漂亮,一個男人老是被人這麼說,像話嗎?」
秦天陽想了好一會,他慢吞吞的說,「科學都無法解釋你的昏迷,該不會是你自己不想清醒的吧!」
「我不想起來?你來躺在這裡一、兩個月試試看,現在全身發麻,關節酸痛!」
「也許是你的潛意識不想要起來,省得又要面對阿雪和你媽,兩邊擺不平。」
程步雲陷入了沉思,他停滯了許久才道:「……我不知道。」
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裡,是真的故意把心智關閉起來,讓自已和外界隔絕。
「這是你逃避問題的一貫方法嗎?」秦天陽企圖輕鬆下來;他用了打趣的語氣。
「我只希望它不會變成習慣。」程步雲問道。
兩人不禁相視大笑,而且愈笑愈開心,一發不可收抬,好不容易才停下來喘了口氣。
程步雲定定的看著秦天陽,「你說阿雪答應你,如果我清醒了,她就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我沒醒來,她就會一直等下去?」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來吵你了吧!」
程步雲乾笑不兩聲。
秦天陽深吸了一口氣,「我希望我們是站在同樣的立場下讓阿雪來選擇,我不想要她有一點點勉強,或是退而求其次的感覺。」
「相信我,我們兩個放在一起的時候,你絕不會是個其次。」
「我也希望不是,所以我怎麼樣也要把你吵醒,公平競爭。」
可安接到秦天陽的電話自然是很吃驚,二話不說,一口答應放下工作馬上就到。一進程步雲的房間,當她看見生龍活虎,正在吃吃喝喝的程步雲,初時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你醒了!這是怎麼回事?」她兩眼瞪得大大的,拿程步雲直看。
「幾個月不見,你還是這麼漂亮!」可安穿著正式的上班套裝,國民領的白襯衫配上超級迷你裙,露出一雙修長勻你的美腿。
她隨手扔下名牌皮包和公文包,在床邊的椅子上一坐,白眼一翻,這傢伙人才剛好,就又會油嘴滑舌了。」少來了,快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可安急急的說。
「被這傢伙的魔音穿腦給吵醒啦!」程步雲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指著秦天陽。
秦天陽不理他,「那是因為像他這種人閻羅王也不愛收的。」
可安見這兩人還能這樣說笑,更是驚得呆了。」真的沒事了嗎?醫生不是說額頭那只是小傷,可能造成昏迷,你認真一點好不好。」
「我是說真的,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失去了片段的記憶,所以我也沒辦法跟你解釋清楚。」程步雲放下手邊的食物,正正經經的對可安道:「其實是想找你來幫忙演一齣戲,就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可安聽到程步雲奇跡似的清醒,已經是驚訝的合不攏嘴,等到再聽完程步雲的計劃,她更是忍不住看著秦天陽。」要我幫忙是沒問題,可是你呢?你們是情敵哎,你還這樣幫他?你看起來又不像是那麼笨。」
秦天陽聳聳肩,「大家公平競爭了。」
「公平競爭?我真搞不懂你們男人,你們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什麼?」可安轉而數落程步雲,「你還真是不孝,醒了也不快點讓你媽知道,還要乘機敲詐……」
「要不是她現在人在家裡,我還騙她,她和我爸明天才會回來,他們到家的時候,我們馬上就把這齣戲演完,這樣對她又有什麼差別?反而還給他們一個驚喜。」
「隨便你吧!」可安一副敗給他的樣子,「反正輪到我上場時,你通知我一聲,其它後果我一律不管!」
程步雲父母一從香港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上樓來看程步雲,他們赫然發現可安在座。
「可安,今天怎麼有空,這麼早就來了?」程太太打量了房間四周,「咦,看護王小姐呢?」
「伯父,伯母!」可安迅速站起來訂了招呼。程步雲為了怕露出馬腳,昨天就已經請可安先將看護給支開了。
「剛好今天公司沒什麼事,我爸特許讓我先下班,就順路來看看步雲了,」
「難得你這麼有心。」程步雲的父母走近來看看他,見他兒子是蓋著寬鬆的羽毛被,閉目沉睡的樣子,不禁雙雙歎了口氣。
這是他們自從程步雲出事以來,第一次不得不因公事而出國一趟,原本指望能在回家的時候看見像往日一樣活蹦亂跳的程步雲,但現在想來畢竟還是一場空。
「可安,坐啊!坐下來說話。」程太太招呼著可安。可安順從的在程家父母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整了整自已百褶裙的裙褶。
「伯父,伯母,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可安咬著唇,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的表情。
「直說無妨,我和你爸爸幾十年老朋友,我和你程伯母也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看過,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是這樣的,剛才POLA拿了一些步雲的東西來給我看,是從他宿舍裡拿回來的行李,她不懂中文,所以請我幫她看看有沒有什麼是可以丟的,有什麼要留著的……」可安解釋著。
「嗯!」程步雲的父親看著可安,他知道她說這些話,一定有深意,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女孩子,一向頭腦清晰,條理分明。
「……整著整著,我就看到了一封信,我猜那應該是在步雲出事不久前寫的,本來是要寄給黃小姐的,但是還沒寫完,所以還在他本人這邊,我忍不住好奇,就把這封信給看完了……」可安拿出了程步雲昨天剛寫好的信,遞了過去。
程步雲的父親接過了那封信,他很仔細地把那封未完成的信看完,他感到十分的震驚,完全想不到平日外表看來漫不在乎,眼高於頂,不把全天下的女人放在眼裡的兒子,居然會真的對一個賣魚女動了真心,而且字裡行間還顯得如此的苦心孤詣,用情至深。
「可安,你把這封信給我們看的意思是……」
「自步雲受傷昏迷以來,你們就一直不讓那個黃小姐來看他,可是我今天看了信,才知道步雲是真的很在乎黃小姐,他對黃小姐是認真的,所以,我想如果你們肯讓黃小姐來看他,跟他說說話,也許對他的病情有很大的幫助……雖然我和步雲已經解除婚約了,可是我也不願意看他一輩子這個樣子啊!」可安說到這裡,還語帶哽咽,程步雲驚訝的發現她的演技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她沒有的去演戲,真是演藝界的損失!
程步雲的母親見可安如此,更是心有所感,不可扼抑的跟著哭泣了起來。
可安吸了吸鼻子道:「伯父,伯母,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就是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
「願意,願意,現在只要能讓步雲好起來,我什麼都願意。」
程步雲的母親急道,躺在床上的程步雲忍不住暗暗叫好,連當初反對最烈的母親都軟化了,其它還會有什麼問題。
「那如果步雲想要娶她呢?」
程太太一呆,「娶她,步雲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娶?」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步雲真的因為她而醒來了,他想跟她結婚,這樣你還會願意嗎?」
程太太一咬牙,「願意,只要步雲能醒來,他要跟誰結婚我都不會有意見了。」
程步雲簡直樂得要從床上跳起來了。
「那伯父你呢?」可安狡猾的想要進一步確定,省得到時一個願意了,換另外一個來反對。
「如今藥石無效,我們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本來也沒見過那個女孩子,對她也沒有什麼偏見,如果步天真能夠娶妻的話,那就讓他娶吧!」
「這麼說,伯父你也沒意見了羅?」
程步雲的父母雙雙點了點頭。
「這樣子?那伯父,伯母請你們稍等一下。」可安對兩人甜甜 的一笑,站起來走到程步雲的床邊,一把用力地掀開他的被子。
「程步雲,起來啦!」她大聲的喊道。
程步雲的父母皆被可安突如其來的粗魯舉動給嚇到,兩人不約而同快速的站了起來,想要過去阻止她,怕她傷了程步雲。人還沒走近,只見程步雲迅速從床上坐了起來,生氣勃勃而有神的眼睛閃著十足興奮的光芒,掩不住一臉的喜悅之情。
「步雲?」他們驚道。
「爸、媽。」程步雲笑著搔了搔頭,模樣有幾分羞澀靦腆。
「這是怎麼回事?你的昏迷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程步雲的父親首先從震驚中回復理智,他面色不善的質問道。
「當然不是,你知道我平時都坐不住的人,我怎麼可能假裝那麼久,還能騙過那些科學儀器的檢驗?我真的是昨天才醒來的。」
程步雲的父親想到那些英、美各地的醫學權威,確實不可能跟程步雲串通好來演這場戲,僵硬的臉色這才稍微放寬。」你最好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程步雲的母親立刻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感受他堅實的手臂和胸膛,感覺到他身體的脈動,這才相信她的寶貝兒子真的回來了。
「步雲,你害得媽擔心的要死……」她忍不住又掉了眼淚。
程步雲將他母親摟在懷裡,抱著他母親安慰了好一會兒,」
媽,我沒事了……你別再擔心了……」
好不容易他母親才從激動的情緒中回復過來,「快告訴媽,你是怎麼醒來的?」
「你還記得我那個朋友嗎?就是我出事之後,常來看我的那一個,螞你應該見過的,長得高高帥帥的那個男生……他平時不太愛說話,可是一來看我,話就多了,昨天就是他從頭到尾講個不停,才把我給吵醒的。」
「真的這樣?」程步雲的父親還有幾分懷疑。
「我也沒辦法解釋這奇怪的生理現象,但事實的確是如此。」
「人醒了就好,真是老天保佑。」他母親見到程步雲醒來,高興都來不及了,也不想再追究。
程步雲清了一下喉嚨,看了不看他的父母,「那你們肯讓我去找阿雪了嗎?」
「還不行……」
程步雲的臉色一陣慘白,「你們不是要反悔吧?剛才明明……可安都有聽見的……」在一旁的可安迅速點了點頭替他作證。
「你放心,沒有不讓你去,只是你必須要先回醫院去,徹底的再做一次檢查,確定一切都沒事了以後再去,你總不希望日後有什麼後遺症吧!反正都要去,也晚不了這兩、三天的。」
程步雲頓時鬆了一大口氣,「嚇了我一大跳,我以為你們要說話不算話。」
「你把你父親看成什麼樣的人了,在商場上,我可是一諾千金的,程步雲的父親是一個精明幹練的生意人,他仔細的評估了現在的情勢,他寧可多一個不確定是否會中意的媳婦,也不願意確定失去一個兒子。
可安看得出程步雲是真的被嚇到了,他的額頭上甚至冒出了冷汗,她立刻打著圓場:「是啊,你還是先去做個檢查吧!你總不希望婚禮上還興奮的昏倒吧!」
程步雲一聽到「婚禮」兩個字,立刻喜形於色,精神百倍。他馬上抓了條大毛巾,」我先洗個澡,等一下馬上到醫院報到。」
「快去吧!」可安盡速打發他進了浴室。一聽到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她立即向程家二老道歉。
「伯父,伯母,我不是存心要騙你們的,只是我看到步雲這樣死心眼,照他往常的脾氣,如果他不能跟黃小姐有結局,我很難想像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只怕日後麻煩會更多。」
「可安,你的立場我們瞭解,自己的兒子還有不知道的嗎?我們不會怪你的。」
「……那你們真的能接受黃小姐嗎?」可安算不上很瞭解黃明雪,但似她見到的情形來推論,如果程家二老不歡迎黃明雪,她是連他們程家大門都不會想要進的,更不用說是去當程家的媳婦,來拜見公婆。
「不能接受又能怎樣?步雲就是喜歡她啊!」程步雲母親語氣中不免有幾分不快。
可安猶豫了一下,「伯父,事實上,我不認為黃明雪很想當你們程家的媳婦。」
「哦?你的意思是?」
「這麼說吧!她比較適合在漁村裡做她自己,而不是當程家的少奶奶,這一點我希望你們能有心理準備。」
「哈!你的意思是在暗示,她根本不屑於嫁進我們程家?」
「可以這麼說。」
「我想她適不適合當程家的媳婦還是該由我來決定吧?這個女孩子在家世方面,是比較上不了檯面,但是我想步雲會喜歡上她,表示她二定是有她的優點,步雲交往過的女朋友我見過的也不少,我相信步雲會這樣選擇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倒是真想見見她。」程步雲的父親沉吟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