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黃明雪在黑暗中分毫不差的伸手按掉了鬧鐘,她總是會在清晨第一道曙光照進她房間之前起床,不論是在酷暑或是冷例的寒冬,早在三年前開始她就已經學會不再對此事抱怨掙扎,畢竟這是她自已的選擇。
她手腳俐落地梳洗完畢,將及肩的頭髮紮成馬尾,換上她這三年來一貫的打扮,長袖襯衫加牛仔褲,前後總共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她快速地跳下樓,母親已在廚房亮起了燈,忙著做早餐。
「早啊,媽。」她在飯桌前坐下,望著桌上五、六樣小菜和熱騰騰的一小鍋飯,「嘿,今天我又慢了你一步。」
「夠早了啦,以前你爸爸也差不多是這時候起來,你才接手幾年而已,不要就想把全部人都給趕過去。」媽媽背對著她,正把最後一樣的炒蛋盛在盤子上。
「是,是,是。」她吐了一下舌頭,開始拿碗筷。
「背著你媽吐什麼舌頭?」前院門口傳來一個蒼老又威嚴十足的聲音,是阿雪的爺爺。
「阿公,早。」
「不早啦,我都已經在小學跑了好幾圈回來了,」阿雪的阿公脖子上掛了務毛巾,BVD的汗衫加短褲果然是剛做完運動,瘦削但結實的身材和滿臉的風霜之色,是幾十年來當漁夫所打出來的成績。
阿雪替她阿公添了碗飯,又幫他拉開椅子,嘻皮笑臉道:「全世界就是阿公你最早,來來來,吃飯了。」
阿公就是裝得再嚴肅也騙不了阿雪,從小到大,全家沒有人不把阿公的話當聖旨,家裡幾個孫子輩的,在阿公面前更是連話都不敢多說兩句,更別說是跟阿公開玩笑,偏偏只有阿雪不怕,小時候大家躲阿公躲得遠遠的時候,只有阿雪一個人敢讓阿公抱著到處去玩,甚至連漁船也破例在停泊休息的時候讓她上去過。
三年前阿雪的爸爸在一場意外中身故,留下整個魚市的批發生意,三個哥哥一向在大都市裡做生意慣了,對那般魚腥味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更何況要一輩子繼承,阿公和阿雪的媽商量過後,便打算把市場給頂出去。結果是當年只有二十二歲的阿雪,在沒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把原來在大公司的工作辭掉,主動回來接手。
在眾人的反對聲浪中,仍在當家的阿公獨排眾議,決定放手讓她一試。三年下來,阿雪果然在阿公親自教授之下,從一個門外漢,轉變成對魚類生態瞭若指掌的專家。更難能可貴的是,她不論是跟打魚的漁夫、批魚的漁販們都相處得很融洽。她可以跟漁夫們談風浪大小談潮汐變化,跟漁販談市場景氣,混得熟到連人家家裡女兒還沒嫁,媳婦多不孝等瑣事都知道,一年到頭各式的帖子堆起來有一本書高,哪一個漁家、漁販家裡添丁嫁女兒喬遷絕對少不了她。魚市場上她作風豪爽明快,對漁家不苛刻剝削,對漁販也不亂抬價格,打了二、三十年魚的老漁夫們,誰都買她的帳。
「阿公,媽。我要走了!」阿雪一放下碗筷,就趕著要到市場去。
阿雪她媽立刻從廚房追了出來:「車開慢一點,沒有人在後面趕你的!」
「知道了,走了!」
阿雪開著她的客貨兩用車,趕到漁市場時,天都還沒亮,但這兒已經是一片人聲鼎沸的興盛景況;阿雪匆匆和眾人一一打過招呼,一邊進入她三坪不到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和其它辦公室只有薄薄一層夾心板牆之隔,裡面一張大木桌和後面幾個放得滿滿的鐵皮製檔案櫃,她從沒有費心去裝潢辦公室,寧願將這些錢用在給員工更好的福利,因此整個辦公室並沒有什麼個人色彩,她把自己的私人需求放到最低,裝潢舒適的辦公室也許有益她的心情,但對公司的整個運作並沒有太大影響,她寧可捨棄。阿雪腰也沒彎地甩掉了球鞋,套上放在辦公桌旁的黃色雨鞋,精神奕奕地開始一天的工作。
「阿雪,北平館的江老闆和大廚來了!」阿財探了頭進來喊她,順便把今人的進貨報表丟進她的桌上。
阿財曾經是阿雪的小學同學,高中畢業後上船補過幾年的魚,後來在一次颱風中失蹤了好幾天,差點兒遇難後,他老婆便再也不許他上船,兩夫妻正打算到漁市場批點魚貨去賣;沒想到就碰到了剛接手漁市生意的阿雪,三人聊了半天,阿雪便請了兩夫妻一起來幫她的忙,阿財這三年下來已經成了阿雪最得力的助手之一,而他老婆小敏更是把帳管得有條不紊。
阿雪拿起報表夾,速讀似的看著今天的入貨,一邊回答阿財:「你先帶他到處看看貨,我一下子就過去。」
阿財答應著走了,阿雪快速地翻完了入貨,同時打開抽屜,抓了二包煙、檳榔和打火機分別塞在口袋埋。她其實不抽煙也不吃檳榔,但她總是準備周到,掏煙點火的動作比誰都快,她一邊吸著二手煙,一邊和那些老煙槍漁夫們閒聊,他們往往一根煙還沒抽完,就已經把魚貨全部給她了。
阿當手上挾著報表夾出了辦公室,照慣例必先請人備好上品熱茶和點心,讓她和剛下船的漁家喝上幾杯,接著再到加工室和那些附近請來幫忙撥蝦殼、蟹腳的歐巴桑們問好,最後才到外面看一會兒雄哥的喊價情形。雄哥耳朵上掛著麥克風,嘴巴正快如閃電地喊著價,一邊注意下而買主的動靜;雄哥老遠見到了她,便朝她做了個手勢,阿雪會心一笑點了點頭,看來今天照例生意很好。
「江老闆你好,請坐,請坐。」阿雪主動和又高又壯滿而紅光的餐廳老闆握手寒暄。
「我有聽說過黃記的老闆是個女孩子,可是沒想到你這麼年輕。」江老闆一見她就露出十分驚訝的神情。
這個表情阿雪在初見面人的臉上見得多了,她也不以為意,輕輕鬆鬆便將話鋒一轉。」看過貨了吧?有沒有什麼問題?」
「大致上沒什麼,種類又多又新鮮,剛看了你們一批青衣,嘖嘖嘖,簡直跟活的設兩樣,我打聽過你們是漁港最大的批發商,看今天這個規模果然不錯。」
「多謝江老闆誇獎了,以後黃記的生意還要請你多照顧。」
「哪裡,哪裡。」江老闆忽然頓了一會兒,接著有些遲疑的開口,「我是比較心直口快,沒別的意思,黃小姐你結婚了嗎?」
阿雪沒料到他忽然有此一問,不禁一楞,「還沒有。」
「那就你一個人照料這麼大個市場?」
「也不能說是只有我一個人,我請了很多很有能力的幫手。」
「你客氣了,你一個女孩子能做到這個程度就是很了不起了,天天聞這些魚腥味,有人躲都來不及了,那能像你這麼能幹,不但做得有聲有色,還能再擴充規模。別的不說,就說我那個女兒吧,平時要她到餐廳幫忙點菜、帶台她就叫苦連天了,還沒要她洗碗端盤子呢!」
「令千金是金枝玉葉,不像我們本來就是漁家出身的,從小撿魚、曬魚,風吹日曬慣了,況且這些事也不算什麼。」
「黃小姐太謙了,這麼能幹的女孩子,男朋友也一定很有成就吧?」
阿雪只是一笑不答,她認為自已還沒有和江老闆熟到這種程度,沒必要把這些私事端到台而上說。
江老闆畢竟也是圓融之人,他也自知一時口快問得多了,當下立即把話題轉回生意上了。
等到忙完一天的工作,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鐘了,阿雪和小敏照例對完了帳,便開著車子回家。下午是她的私人時間,有時她會到市區看場電影,或陪阿公下盤棋。不過絕大多數時候,阿雪是會帶著釣具、開著車到附近的海域釣魚,阿公有時興起會跟她一起,但多數她總是自己一個人。
她贏得了漁港區眾人的尊重和信任,但除了阿公之外,回到她真正的故鄉以後,她反而沒有了朋友。在漁港,她很習慣一個人獨處,對她而言那不算是孤寂,反而是讓她從每天漁市場的吵雜中沉澱下來的原動力。這四年多下來,漁港附近大家也都瞭解她的習性,因此若是在海邊發現她的身影,也都沒有人會去打擾她。
阿雪一直以為自己平靜無波的恬淡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沒想到卻被一個消息給打亂了。
這一天,漁市一如往常是熱鬧而繁忙的,阿雪自己出去送了一批貨,等到回來的時候才發現市場門口居然塞車,她的小貨車卡在市場門前五十公尺左右就再也動彈不得,阿雪不禁納悶,這裡就這麼一條路,也是唯一可以上下貨的地方。她一向要求員工無論如何都要保持暢通,而今天這個情形是三年來絕無僅有的一次。
整條巷了裡又吵又亂的喇叭聲大作,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便了了車走回去看究竟。她一到門口便明白怎麼回事了,一輛碩大無比的加長型白色BMW470正不偏不倚的擋住市場大門,阿雪不禁火氣湧上,是哪個財大氣粗的傢伙這麼不上道?
她記住了車牌號碼,急步回到辦公室拿起播音器,大聲喊車主立刻去移車。她一出辦公室這才發現阿福伯、阿財通通不在現場,難怪整個場面亂得沒人控制,而小敏也不在自己的辦公窒,她居然在下貨區指揮工人搬貨下倉。
「小敏,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下貨,其它人呢?」
「阿雪你總算回來了,我快忙昏了……」小敏一見她便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阿財呢?門口擋了一台BWW,外面車子都進不來,到底怎麼回事?」
「阿財和福伯現在就是和車上的人講話,進去好久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事……」
阿雪皺眉道:「你先進去叫車主出來把車開走,再找小林去幫我把車開回來,現在還停在巷口進不來,我看完這批貨就進去。」
阿雪接進貨單,一邊點著貨,一邊看著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急急忙忙地跑出去移車。接著她又看到一個穿著米白色西裝的傢伙,正好整以暇地從會客室走出來,他整了整衣領,接著便倚在會客室的門口君臨天下似的打量整個市場。阿雪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全是因為那個公子哥兒的臉上就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氣,好像這個市場是他的一樣,真是叫人看不就忍不住有氣。
阿雪點完貨正要進會客室,沒想到就在此時好戲上演了。那是剛來打工沒多久的夜校生阿聰,他正搬著一大簍的烏賊打會客室門前經過,生手加上腳滑,使他分毫不差的就在那個一臉高傲的傢伙面前滑了個四腳朝天,頓時烏賊、碎冰、水漬四處飛濺,弄得兩人一身都是,阿雪見到他的淺色西裝變成了灰白花的西裝,再加上他一臉錯愕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就算他是個再重要的客戶也罷,今天反正是把他給得罪了,誰要這傢伙穿著這一身到漁市場來,怪他自己沒常識,算他活該倒霉。
「標準的公子哥兒。」這是阿雪對他的第一印象。
阿雪、阿福怕及那個烏賊先生,還有他的隨行人員一共六個人,在會客室重新坐走之後,烏賊先生還在用他那條范倫鐵諾的手帕揩身上的污漬。阿雪簡直要瞧不起他了,這傢伙究竟還是不是個男人?
烏賊先生隨行的一個較為老成持重的人開口了:「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敝姓莊,是冠凱集團旗下的遠景建設公司開發部經理。」
阿雪和阿福怕接進他遞來的名片,阿雪只是快速地瞄了一眼,她現在肯定這些人不會是來買魚的。四人大致介紹了一下全都是些經理主任級的人物,而看來最年輕的烏賊先生居然是總經理。
「這次我和我們總經理來就是為了這個漁市場和這附近的地皮。我們公司已經有一套很完整的計劃。要重建這個社區,除了度假中心之外,整個周邊都要重劃成餐廳和其它遊樂設施以吸引更多的觀光客,必定可以帶動整個地區的經濟發展……」
「等一下,等一下,是誰答應你們要賣地?附近有人賣地了嗎?
「阿雪忍不住打斷他。
正在折衣服的烏賊先生停下動作,有些奇怪地看了阿雪一眼後,繼續折衣服,全不當她一回事。
莊經理楞了一下,顯然是料想不到她會有些問,「我們還沒有開始作業,但面積最大的是黃記,因此我們首先來拜訪黃小姐。」
「嘿,你們公司都還不知道我們要不要賣地,就已經先計劃的好好了,要是我們不賣呢?」阿雪冷冷地道。
這時烏賊先生總算是抬起頭來認真的看著她。
「黃小姐的意思是怎麼樣?」
「我不知道是誰透露這個錯誤的消息給你們,但是在你們出現之前,我想都沒想過要賣掉漁市場。」
這時烏賊先生終於如大夢初醒般的開口了。」價錢方面大家好商量,我不會佔你們便宜的。況且這個開發計劃對你們漁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相信任何一個聰明人都不會拒絕的。」他的語氣很慵懶同時又是一派施捨的口吻。烏賊先生生長了一張長方臉蛋,斜挑的劍眉,挺直的鼻樑,唇紅齒自,他那雙狹長的鳳眼,不勾人的時候,就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我是不可能賣掉市場的。」阿雪氣死了他這種用錢砸人的態度,表面上卻還是維持一向的冷靜自持。
「你再多考慮幾天看看吧,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莊經理,你把我的名片,以及我們的飯店地址給黃小姐,到時黃小姐改變心意的話,隨時方便找到我們。」烏賊先生頤指氣使他說道。
阿雪接過名片,原來這個只會發號施捨的公子哥兒有個十分氣派的名字叫程步雲。不過當阿雪一溜眼看到旅館的地址,便立刻改口說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得回去跟家里長輩商量一下。因為產權還是在我祖父的名下。」
「那是當然,黃小姐如果做好決定,你知道怎麼找我們,那我們就先告辭了。」莊經理說道。
「那就不送了。」阿雪冷淡的說道,並立刻迫不及待的站起來,她已經被這些人浪費太多時間了。
阿雪讓阿福伯送他們出去,烏賊先生小心翼翼走著,深怕髒水再濺到身上,阿雪看了他這副樣子簡直嘔心。
「阿雪,怎麼你打算賣掉市場?」一向話不多的阿福伯送走下太后,一進來就劈頭問她。
「沒有啊!怎麼可能。」
「真的?可是我看你後來好像改變了態度……」阿福伯馬上鬆了口氣,但又不禁懷疑。
「我看到他們是住在劉先生的飯店裡,你光看那小子的派頭,就知道他一定是住最貴的房間,難得來一個這種客人,我怎麼會不讓劉先生多賺幾天的房錢,好歹他也是我們黃記的大主顧之一。」
阿福伯忍不住大笑出聲。
「開玩笑,這班傢伙這樣隨隨便便一來,就以為我們巴不得馬上把地賣給他們,未免太小看人了。我要是不給他們一些教訓,簡直有違我做人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