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當年馬克-吐溫寫《赫克》時,下面這些文字原本是接著第十六章第二段寫的。後來把這部分移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諾頓版和企鵝版都把這個名篇收作附錄。我們認為,把這名篇收作附錄,那是做得對的。現收作附錄(一)
為了具體說明大河的貨船上人們言談舉止的派頭,以及如今已經見不到並且人們也難以回憶起來的木筏子上的生活,我要在這裡把一部書中的一章插進來。這部書我在過去時斷時續地寫了五六年了,也許還得寫五六年才能完成。那部書是寫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孩子赫克-芬的生活片斷的。這個孩子是我那時候西部一個鎮子上一個醉鬼的兒子。他從虐待他的父親那裡,和一位心地善良,要把他培養成一個乖乖的、講真話的體面孩子而叫他吃盡苦頭的寡婦那裡逃了出來。寡婦的一個黑奴和他一起逃亡。他們找到了一截木筏子(當時正是河裡漲水的盛夏季節),在夜晚漂流而下,白天則躲在樹蔭裡——目的地是前往開羅——在那裡,在自由州的中心,他們將會找到自由。可是在一次大霧中,他們不知不覺錯過了開羅。木筏子走啊走啊,可他們開始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了。於是,那個黑人說服了赫克-芬,叫他朝老遠處就見到的前面一隻絕大的木筏子游過去,乘著一片漆黑,爬上木筏子,去偷聽偷聽人家的談話,以便取得一些消息。
不過你要知道,一個年輕人,一旦急於要把一樁事情弄清楚,總不肯耐心等候。我們把這件事談了一下。後來傑姆說,天這麼黑,這時候下水游到那個大木筏子那裡,爬上去,偷聽偷聽,不會有什麼危險,——大木筏子上的人會講到開羅啊什麼的,因為他們也許會上岸去開開心,再不然,他們反正會派小舟上岸去採辦威士忌、鮮肉什麼的。傑姆有一個對黑奴來說頂呱呱的腦袋:只要需要,他總能搞出個好主意來。
我站起身來,把破衣爛衫一脫,一躍跳進了大河,朝大木筏的燈光那邊游去。慢慢游近了,我就放慢速度,輕輕地、小心地游過去。不過一切順利——劃長槳的地方並沒有人。於是我就順著木筏子旁邊往前游,一直游到和木筏子當中篝火一般齊的地方,這才爬了上去,一步一步往前移,爬到了篝火擋風那邊幾捆木瓦的中間。那裡有十三個人——當然囉,是在上面值班守夜的。一群長得好粗野的傢伙。他們有一把酒壺,一些白鐵杯子,他們把酒壺遞來遞去。其中有一個人在唱歌——你不妨說是在吼,再說,那也不是一支好歌——反正要在廳堂裡唱,那是不行的。他從鼻子裡發出吼聲來,把每一句的最後一個字拖得挺長。他一唱罷,這夥人便一起發出印第安人那種戰時吶喊聲。隨後,他又唱另一首歌。歌詞起頭是這樣的:
我們鎮上有一個娘兒們,
她就住在我們鎮上,
她愛她當家的,愛得親親熱熱,
可就是雙倍地愛一個野漢。
唱啊唱,裡囉,裡囉,裡囉,
裡吐,裡囉,裡萊……唉,
她愛她當家的,愛得親親熱熱,
可就是雙倍地愛一個野漢。
就這麼往下唱,一共十四節。唱得可並不高明。他正要另唱一首,有人說,那可是老牛臨死時的哀鳴。另一個人說,「哦,好歹讓我們歇一會兒吧。」另一個人勸他去遛達一會兒吧。他們全都開他的玩笑,惹得他發起火來,一躍而起,把大夥兒臭罵了一頓,說這伙兒全是賊,他能打斷他們的腿。
大家正要對他動手,那邊一個比誰都高大的傢伙跳起來說:
「諸位,請坐著別動。把他交給我,這塊肉該我來吃。」
接著他往空中跳了三下子,每次都把腳後跟碰得咯咯響。他把綴滿流蘇的麂皮上衣一脫,說「你們只當已經整了他一頓就行啦」,一邊把綴滿緞帶的帽子往地上一摔說,「你們只當他已經吃過了苦頭就行啦。」
接著又往空中一跳,又把腳後跟碰得咯咯響,吼道:
「霍——霍!我是當年從阿肯色荒野上來的鐵下巴、銅肚子、騎銅馬的殺人不償命的老牌魔王!——瞧瞧我!能叫人突然屈死,到哪兒都能叫人煙絕跡的,便是我!颶風尊我一聲爵爺,地震尊我一聲貴人,霍亂是我半個兄弟,天花是我娘家的至親!好好看我一眼吧!我身體健壯的時候,一頓早餐要吃十九條鱷魚,一桶威士忌酒。有病的日子裡,一頓要吃一筐響尾蛇,外加一個死人。我看一眼,能叫千年岩石裂成兩半。我一開口,就把雷聲壓了下去!霍——霍!大家往後退,看我有多大力氣,就給我騰出多大地方來!我天生愛喝的是血,臨死的人哀哀的哭聲,對我的耳朵來說,是一聲聲音樂!各位,好好看我一眼!——趴下身子,憋住氣,眼看著我要大發其威啦!」
他一邊大吹特吹,一邊搖頭晃腦,神氣象凶神惡煞。他繞著一個小小的圈子轉來又轉去。還把袖口往上一拉,腰一挺,拳頭拍打著胸膛說,「諸位,瞧著我!」這套一耍完,便跳將起來,腳後跟咯咯咯碰了三下子,吼叫一聲「霍——霍!
我是天下最兇惡的冒失鬼,殺人不眨眼!」
接著,那個惹起這場爭吵的人把他那頂寬邊舊帽歪過來遮住右眼,然後朝前躬下腰,彎著脊背,屁股往後蹶得老高,一對拳頭從前胸伸出去,收回來,圍著小圈子轉了三圈,挺胸疊肚,喘著粗氣。接著身子一挺,往上一跳,腳後跟咯咯咯響了三下子,然後落地(大夥兒大聲叫好),他又吼叫了起來:
「霍——霍!把你的頸子低下來,趴在地下吧,因為悲哀的王國正臨到人間!把我按在地上吧,因為我自己已經感覺到,我身上那股威力快要發作出來啦!霍——喔!我是魔鬼的兒子,可別讓我發作出來啊!喏,這兒是遮陽鏡,大夥兒快戴上。1諸位,可別打算用肉眼看我!我要是玩兒的話,就拿地球的經緯線當做大魚網,把大西洋裡的鯨魚一網打盡!我用閃電抓我的頭皮,我用雷聲給我催眠!我冷的時候,就跳到墨西哥灣暖流裡洗個澡;我熱的時候,就喚來一陣赤道風暴來給自己煽一煽;我渴了,就朝天上伸出頭去,把一團烏雲吸乾,像吸海綿一個樣;我餓著肚子周遊地球時,我足跡所到之處,饑荒就跟在後面!霍——喔!把你的頸子低下來,趴在地上!我用手遮住太陽的臉,地球上就頓時成了黑夜;我在月亮上啃一塊,就能叫季節加快更迭;我身子一抖,就叫山嶽崩坍!你看我,得用皮子蒙上眼睛才行,可別用肉眼!我可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肚皮好像一個鐵鍋爐!屠殺掉一個個孤零零的村落,那是我的逢場作戲!消滅一個個民族,那是我平生正經的行當!廣漠無垠的美利堅大沙漠,是我圈定的私產,我把我家的死人埋在自己的地產上!」他跳了起來,把腳後跟咯咯咯碰了三下子,這才落下(大夥兒再一次為他歡呼),他一邊落下,一邊吼叫:「霍——霍,低下你的頸子,趴在地下,因為大災星的兒子快要來臨!」——
1黑恩詳注本註:直視太陽時用來保護眼睛的眼鏡。在這場吹牛比賽中,鮑勃把自己吹成有過人力氣的凡人,而此人則吹自己是能呼風喚雨,支配宇宙的神。
接著那另外的一個又轉起了圈子,大吹特吹起來——也就是開頭的那一個——人稱鮑勃的。接著,大災星的兒子再一次插了進來,並且吹得更神啦。隨後,兩人同時間吹了起來,繞著彼此的身子轉啊轉,各人伸出拳頭,差點兒打到對方的臉上,並且象印第安人那樣大叫大吵,隨後鮑勃大罵那個大災星之子,大災星之子也大罵鮑勃。再下來,鮑勃把一大堆粗俗不堪的詞語往他頭上倒,大災星之子以更加難聽的詞語回罵。接下來,鮑勃把大災星的兒子那頂帽子打掉了。大災星之子撿了起來,把鮑勃那頂滿是緞帶的帽子一腳踢到了六英尺開外。鮑勃走過去,撿了起來,一邊說,儘管放心,事情不會就此完結,他本人從來不會忘掉什麼,寬恕什麼,所以大災星之子得好好留神,時辰一定會到,只要他活著,就得用他自己身上的鮮血償還這筆債。大災星之子回罵說,誰也不會比他更歡迎這樣的時辰來臨,此時此刻,他可要對鮑勃進個忠告,從此以後,別再冤家路窄,撞上了他。因為他要不是叫人家流盡鮮血,是決不罷休的。這是他生性如此。只是這一回看在鮑勃家裡人的面子上——如果他還有個家的話——姑且饒了他一命。
兩人分頭朝相反的方向退走,一邊吼叫,搖晃著腦袋,吹說他們打算著如何如何。不過有一個長著黑黑的小鬍子的傢伙跳了出來說:
「回這兒來,你們這一對不出息的膽小鬼,我可要把你們兩個揍一頓!」
他並且說到做到。他把他們一把抓住,推推搡搡,踢來踢去,一次又一次打得他們趴倒在地下,連爬起來都來不及。這樣才只兩分鐘,他們就像狗一般求饒——在旁的一夥人便從頭到尾在大吼大笑,掌拍個不停,大叫「上啊,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嘻!他又挨揍了,這個大災星之子!」「好樣的,小但維!」這一場鬧熱一剎那間可幹得漂亮。鮑勃和大災星之子挨揍以後,鼻青嘴腫,眼睛也黑了。小但維逼著他們承認自己是小偷、膽小鬼,甚至不配和狗一起吃東西,和黑奴一起喝水。隨後,鮑勃和大災星之子握手講和,神色莊重,還說他們從今彼此相互敬重,願意讓過去的從此過去,重新開張。於是他們用河水洗了臉。正在這時,只聽得一聲令下,叫大家準備過一道橫水道,有些人便往前去掌前長槳,其餘的往後邊去掌後長槳。
我伏在那裡不動,等了十五分鐘,還撿起了人家丟在我近處的一隻煙斗,抽了一口煙。隨後,橫水道過了,大夥兒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原地,輪流喝了一口酒,然後又唱了起來。隨後有人取出一隻舊了的提琴,有一個人彈了起來,另一個人跳著黑人倫巴舞,其餘的人跳起大河貨船上流行的老式黑人舞。可是他們要不是提提神,那是跳不長久的。於是又圍著酒罐坐了下來。
他們唱著「我愛快樂的木筏上的生活」,中間還有興高采烈的合唱。隨後談起了各種的豬有何不同,習性如何各異。接著談到了女人以及如何各個不同。接下來講到房子一旦著火,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滅火。又講到對印第安人最好該如何對付。又講到一個國王該幹些什麼,他能有多少財富。又講到怎樣能惹得貓打架。又講到一個人突然昏倒了該怎麼辦。又講到清水河和渾水河有什麼不一樣。大夥兒把他叫做埃特的人說,渾濁的密西西比河水,喝起來比俄亥俄河清清的水來得養身體。他說,如果讓一品脫的密西西比河黃黃的水沉澱下來,底上就會有一英吋的一半到四分之三的泥。這要看是河上哪一帶舀上來的。這樣的水並不比俄亥俄河上的水強一些——你只要不停地攪動就行,——河水淺時,手邊就得備好泥和進去,讓它像正常一般的那樣稠。
大災星之子說,這話說得不錯。他說泥裡含有營養。他說,一個人喝密西西比河的水,肚子裡就能長糧食,如果他想長的話。他說:
「你看一看墳場吧,事實就說明得一清二楚了。在辛辛那提,墳場裡的樹長得像什麼樣子。可是在聖路易呢,墳場裡的樹長得八百英尺高。這全因為他們在埋葬前所喝的水的緣故。一個辛辛那提人的屍體肥不了田。」
他們還講到俄亥俄河的水怎樣不喜歡和密西西比河上攙雜在一起。埃特說,你要是在密西西比河漲潮的時候(那時候俄亥俄河落潮)取水,你會發現在密西西比河東段,有一百多英里長,一路之上,在寬闊的河面上,水清清的。要是你離岸四分之一英里,過了那條分界線,另外那半邊,就見河水全是又黃又稠。接著,他們講到怎樣能叫煙葉子不發霉,從這又扯到鬼,講到別人親眼目睹過的許多鬼。不過埃特說:
「你們幹嗎不講講你們自己親眼目睹的呢?好吧,如今讓我來說一個。五年以前,我在一個如同這般大的木筏子上。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我正值班,主管著右舷前長槳。我的一個夥伴,叫做狄克-奧爾勃萊特的,他來到木筏上前邊我坐著的地方,——他張大了嘴,伸著懶腰——他在木筏邊上彎下身子,用河水洗了臉,走過來在我邊上坐了下來,拿出了他的煙斗。他剛把煙裝好,便抬起頭來說道:
「『啊,你瞧這兒,』他說,『那不是勃克-摩勒的家,就在那邊河灣裡嗎?』
「『正是,』我說,『是的——那又怎麼樣呢?』他把煙斗放下,腦袋托在他的手上,說:
「『我原以為我們已經過了那兒呢。』他說。
「『上一班我下班的時候,也以為過了那地方』——我們是值班六個鐘頭,休息六個鐘頭——『不過大夥兒告訴我,』我說,『過去一個鐘頭裡,木筏子彷彿沒有怎麼動啊』,——我說,『雖說如今溜得還可以。』我說。他呻吟了一下,說:「『從前,在這裡,我也見過一隻木筏子是這個樣子的,』他說,『依我看,這兩年來,在這兒河灣上邊,水流好像不愛動似的。』
「『嗯』,他站起來了兩三回,朝四下裡和遠處的水上張望。我也跟著張望起來。人總是喜歡看見人家做啥他做啥,本無他意。一會兒,我見到從遠處水面上朝右舷漂過來一樣黑糊糊的什麼東西,漂到我們後邊便停住了。我見他也正對著這個張望著,我便說:
「『那是什麼?』
「他有點兒不高興地說:
「『沒有什麼,就只是一隻舊的空桶。』
「『一隻空桶!』我說,『啊,』我說,『你那雙眼睛啊,就是有一付望遠鏡也是白搭。你怎麼能說那是一隻空桶呢?』他說:
「『我說不上來,我猜那不是一個桶,不過我想也許是的。』
「『是啊,』我說,『也許是的,不過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嘛。離得這麼遠,根本就說不準。』我說。
「我們本來沒有別的什麼事幹,因此就繼續張望著,後來我說:
「『啊,你看這裡,狄克-奧爾勃萊特,那個玩意兒,我看啊,快追上我們啦。』
「他就從此再也沒有說什麼。那個東西漂得越來越近。據我判斷,準是一隻泅得快筋疲力盡的狗吧。啊,我們正漂進了河上一道橫水線,那個東西漂過了月光照亮了的橫水線,天啊,我說,正是一隻木桶。
「『狄克-奧爾勃萊特,你怎麼會在半英里路外就想到那是一隻桶?』我問。
「『他說,『我說不上來。』
「我說,『你告訴我吧,狄克-奧爾勃萊特。』
「他說,『嗯,我知道那是一隻桶,我以前見過,好多人見過,大夥兒說那是一隻鬧鬼的木桶。』
「我把其他值班的人叫了來,他們來了,站在那裡,我把狄克說的話告訴了他們。這時候,那個東西跟我們漂得一般齊了,它再沒往前趕啦。離得有二十英尺遠。有人主張把它撈上木筏,不過其餘的人不樂意。狄克-奧爾勃萊特說,那些跟它鬧著玩兒的人可為這遭了殃。值班的班長說他可不信這個邪。他說,桶攆上了我們,是因為它在那股流水裡,比我們要流得稍快一些。他說,它慢慢地會離遠的。
「所以我們就講起了別的事了,我們唱了一支歌,又跳了一個黑人舞。在這以後,值班班長要大家再唱一支,不過,這時天上起雲了,那只桶賴在原來的地方不走。不知怎麼,唱歌的也並不帶勁,因此也就沒有唱完。也沒有人叫好。搞得有氣無力的。一時間誰也沒有則聲。隨後又一個個想一齊開口說話了。其中有一個傢伙說了個笑話,可是無濟於事,大夥兒聽了也不笑,連說笑話的傢伙自己也並沒有笑。這可是少見的情況。我們大夥兒陰沉沉地守在那裡,瞪著那只桶,心裡不踏實,不自在。嗯,天一下子黑啦,沒一點兒聲息。隨後起了風,四下裡嗚嗚叫。接下來閃電雷鳴。沒有好久來了一場暴風雨。在這中間,有一個傢伙往後邊跑,中途絆倒了,傷了腳踝骨,只好躺下。這件事叫大夥兒直搖頭。每回閃電一亮,就見到那只桶,桶四周閃著青光。我們老是一個勁兒盯住著它。不過到後來,天濛濛亮時,它不見了。到白天,我們哪裡也見不到它了,也並未覺得有什麼可惜。
「可是到第二個晚上九點半鍾光景,正當大夥兒唱著歌、玩得帶勁的時候,它又來了。還是停在木筏子右邊的老地方。熱鬧的場面不見了。大夥兒一個個神情嚴肅起來。沒有說話的。全都圍坐著,愁眉苦臉,望著那只桶,此外簡直無法叫他們幹什麼別的。天上又起了雲。換班的時候,下班的人留了下來,沒有回去休息的。暴風雨鬧了整整一個晚上不得安生。半夜裡又有一個傢伙絆倒了,扭傷了腳脖子,只得撤下來休息。到了大白天,桶又不見了,誰也沒有見到它離開。
「整整一天,大夥兒一個個既清醒,又垂頭喪氣。我不光是指不喝酒那樣的清醒——不光是這樣。大夥兒不言不語,不過全都喝得比平日還多——不是湊在一起喝——而是各自溜到一邊,各自偷偷地喝。
「天黑以後,下班的人沒有去休息;沒有人唱歌,沒有人說話。大夥兒也並沒有四散開。他們擁到前面,擠在一起。有兩個鐘點,他們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老盯著一個方向,偶爾歎一口氣。啊,桶又來了。還在那個老地方,一直呆了一個晚上。也沒有人回去休息。半夜以後,又起了風暴,四下裡一片漆黑。大雨嘩啦啦往下倒,還下了雹子。雷也轟隆隆、轟隆隆響個不停。風刮了起來,成了颶風。閃電朝四下裡撇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光,把木筏子照得清清楚楚,如同白晝一樣。極眼望去,幾英里之內,但見河上白浪滔天,看不到盡頭。而那只桶呢,還像早先那樣一拱一拱往前漂去。班長下令叫大夥兒掌好長槳,準備通過河上的橫道線,可是誰也不去——大夥兒說,誰也不願意再把腳踝骨給扭傷了。他們甚至不肯往後邊慢步走去。啊,正是在這剎那間,一聲霹靂,天上裂開大大的一個口子,電光閃處,把後面值班的劈死了兩個,還打傷了兩個。你會問,傷在哪裡?啊,又是擰傷了腳脖子。
「在拂曉前,兩次閃電中間的一片黑暗裡,桶溜走了。嗯,那個早晨,該吃早飯時,沒有一個人吃過一口東西。在這以後,大夥兒三個一堆、兩個一堆地轉游,低聲說話。不過誰也不跟狄克-奧爾勃萊特結伴。一個個對他冷冷的。他走到哪裡,那裡只要有人,便會散開來,分頭溜掉。大夥兒不願意和他一起掌長槳。班長把所有的小舟全都拉到木筏子上來,放在窩棚一邊,不讓死者的屍體運上岸去埋掉。他不相信這時有人上了岸還會回來,而他是對的。
「天黑以後,你可以看得很清楚,要是桶又來的話,准包會出事。暗地裡已經有人在嘁嘁喳喳了。好多人要殺死狄克-奧爾勃萊特,因為他在另外幾回放木筏子的路上見過這個木桶。這事凶險得很。有些傢伙主張把他弄到岸上去。也有幾個人說,要是木桶再來,大夥兒乾脆一起上岸去拉倒。
「正當大夥兒切切促促低聲說話,聚在木筏子前頭,看木桶來不來時,啊,你看,木桶又來啦。它慢慢吞吞、穩穩當當地漂下來,又在它的老地方呆住了,這時,連一根針落地,你都能聽到。這時,船長走了過來,說:
「『夥計們,別像一群小孩和傻瓜似的。我可不想讓木桶一路上釘住我們不放,直到奧爾良。你們也不願意這樣啊。那麼,好吧,用什麼法子收拾它最好呢?把它燒掉——就是這個辦法。我去把它撈上來。』他說。還沒等別人說什麼,他就跳下水裡去了。
「他朝木桶游過去。他把木桶推上木筏子的時候,大夥兒都閃到了一邊去。不過老頭兒還是把它弄上了木筏子,砸開了木桶的頂,裡面是一個小娃娃!是啊,諸位,是一個一絲不掛的小娃娃。這是狄克-奧爾勃萊特的小娃娃。他自己也承認了的,也這麼親口說了的。
「『是啊』,他俯在桶口說,『是啊,是我可憐的親生的小寶貝,我那苦命的早死的查爾斯-威廉-奧爾勃萊特,』他說。這傢伙只要存心撿好聽的話來說,那就不管什麼場合,舌頭一轉,張嘴便是,不費什麼勁。是啊,他說,他原本住在河灣的上頭。有一個晚上,小娃娃哭叫,他掐住了他的喉嚨,可並非存心要弄死他——他這麼說,也許是存心撒謊——可他嚇壞了,就在他老婆回到家裡以前,把小娃娃裝在一隻木桶裡,自己也就離家出走,沿著北邊的小路跑掉了,當上了木排夫。如今已是木桶跟蹤他的第三個年頭了。他說,開頭還只是碰到小小的倒霉的事兒。到後來,便會死掉四個人。而在死了人以後,木桶就不會再出現。他說,大夥兒如果容它再追一個晚上——那就照例要重演這麼一回——可是大夥兒實在受夠了。他們動手放下一隻小舟,把他弄上了岸,打算私刑處死他。可是他突然之間一手抓住了小娃娃,緊緊抱在胸前,痛哭流涕,朝大水裡縱身一躍,大夥兒從此沒有再見過他一面,這個可憐的受苦的人,並且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查爾斯-威廉了。」
「是誰在流淚?」鮑勃說,「是奧爾勃萊特,還是那小娃娃?」
「怎麼啦,當然是奧爾勃萊特嘛,我不是跟你說過,那小娃娃是死的麼?死了三年啦——怎麼會哭呢?」
「嗯,不用管他怎麼會哭——他怎麼能保住了這麼久不爛,」但維說,「你回答我這個。」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麼樣,」埃特說。「可就是這麼樣——我知道的就是如此。」
「那麼——他們對木桶是怎麼個處置的?」大災星之子說。
「啊,他們把它一掀,就像一塊鉛沉了下去。」
「愛德華,那小娃娃像不像是掐死的樣子?」有一個傢伙這麼說。
「他的頭髮是往兩邊分開的麼?」另一個人問。
「埃迪,那木桶上是什麼個牌號?」一個叫做比爾的傢伙說。
「埃特孟特,你有沒有辦死亡證明,讓人家統計進去?」傑米說。
「喂,愛德溫,你是不是給閃電劈死的人中間的一個?」但維問。
「他啊?哦,不對,那兩個人都是他一個人嘛。」鮑勃說,於是大夥兒哈哈大笑。
「喂,愛德華,你看你是不是服一片藥丸子才行?你氣色不對——你不覺得自己臉色發青麼?」大災星之子說。「哦,好了,好了,埃迪,」傑米說,「拿出證據來吧,你準是保留了木桶的一部分,好作為證明。讓大夥兒看看那個桶口,——快拿來——那我們就信你了。」
「喂,夥計們,」比爾說,「讓我們分一分吧。我們一共十三個人,我能把那大謊話吞下十三分之一,只要其餘的你們能吞下去。」
埃特騰地站了起來,他發火了。他說,讓他們這幫子人全都滾到他臭罵過的那麼個地方去吧,說完便往木筏子後邊去了,一邊還獨自罵著。大夥兒也就對著他吼啊,嘲弄啊,叫啊,笑啊,連一英里路外都能聽到。
「夥計們,我們來劈一個西瓜開開心吧。」大災星之子說,一邊他就在一片漆黑裡摸,摸到我所在的木瓦片堆中來,一摸摸到了我。我光著身子,暖烘烘,軟塌塌。他叫了一聲「啊喲!」往後一跳。
「夥計們,弄個燈來,或是弄個炭火兒也行,——這裡有條蛇,大得像一頭牛哩!」
於是大夥兒弄了一個燈奔向那裡,擁在一塊兒,沖裡面望著我。
「給我出來,你這個叫化子!」有一個人說。
「你是什麼人?」另一個說。
「你在這裡想幹什麼?說,快說,要不,把你扔到水裡去。」「把他搜出來,夥計們,揪著他腳後跟,把他倒著拖出來。」
我就開始討饒,渾身哆嗦著爬了出來,站在他們當中。大夥兒把我渾身上下端詳了一番,覺得挺怪。那個大災星之子說:
「是個可惡的小偷!誰來幫我一手,把他掀到河裡去?」「不,」胖子鮑勃說,「讓我們把油漆罐拿出來,從頭到腳,給他全身塗個天藍色,然後再把他掀到河裡去。」
「好,就這麼辦。傑米,去把油漆拿出來。」
油漆罐一拿到,鮑勃拿起了刷子,準備幹起來了。別的一夥人哈哈大笑,摩拳擦掌。我就哭了起來,這樣打動了但維。他說:
「住手!他還不過是個小毛孩子嘛。誰動他,我就給誰塗上油漆。」
我於是朝四下裡望著他們。他們有些人在嘟嘟囔囔,正在氣憤不平。鮑勃把油漆放了下來,別的人沒有接的。
「到火塘這邊來,我們倒要看看,你上這兒來是幹什麼的。」但維說。「好吧,在那邊坐下來,說一說你自己的情況。
你在這裡呆了有多久啦?」
「還不到一分鐘。」我說。
「你怎麼會身上幹得這麼快?」
「先生,這我也不明白。我總是這個樣,多半是這樣。」
「哦,是麼,是這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打算講我的真實姓名,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就脫口說:
「叫查爾斯-威廉-奧爾勃萊特,先生。」
大夥兒哄地笑了起來——齊聲大笑;我因為自己能這麼說,也很得意,因為這樣一笑,他們準會脾氣變得好一些。
他們笑夠以後,但維說:
「那可不大說得過去嘛,查爾斯-威廉。你決不能在五年里長這麼大,你知道,你從木桶裡出來的時候才只是個小娃娃嘛,還是個死了的。好,來吧,來個實話實說吧。只要你不打算幹什麼壞事,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叫什麼名字?」
「阿勒克-霍浦金斯,先生。阿勒克-詹姆斯-霍浦金斯。」
「好吧,阿勒克,你從哪兒到的這裡?」
「從一條貨船上來。這條船停靠在那邊河灣裡。我是在那條船上出生的。爸爸一生在這一帶上上下下做生意。他要我游到這裡來,因為你們開過的時候,他要你們這裡有人能給開羅的約拿斯-端納先生帶個信,對他說——」
「哦,快說!」
「是的,先生,千真萬確,爸爸他說——」
「哦,你奶奶的!」
大夥兒齊聲大笑,我還想講下去,可是他們打斷了我,不讓我說下去。
「好吧,聽我說,」但維說,「你是嚇怕啦,這才亂說一通。說實話,你是住在一條貨船上呢,還是這不過是一句謊話?」
「是的,先生,是在一條貨船上。船停泊在河灣的頭上。
不過我並非生在船上的。這是我們第一次行船。」
「這才像話啊!你上這兒來是為的什麼?是偷東西?」
「不,先生,我不是的——就只是來嘗嘗坐木筏子的滋味兒。孩子們全都想嘗嘗這滋味兒。」
「嗯,這我明白。不過,你躲起來幹什麼?」
「人家有時候會把孩子們趕走嘛。」
「是這樣。他們有的偷東西嘛。聽我說,要是這回我們放你走,你以後能不再找這樣的麻煩?」
「我再也不敢了,老闆。不信你可以考驗我。」
「那就好。你離開河岸挺近。你就下水去吧,可你下一回別再幹這樣的傻事啦——他媽的,你這孩子,如果碰到別的木排夫,不把你搞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才怪呢!」
我不等他們和我親嘴告別,就跳下水去,往岸邊泅去。過了一會兒,傑姆過來的時候,那隻大的木筏子已經繞過岸岬不見影子了。我游過去,爬上了小木筏子。又回到了老家,心裡可高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