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請皮埃爾來到一間輝煌明亮的大廳;幾分鐘後,聽見了腳步聲,公爵小姐偕同娜塔莎走了進來。娜塔莎的臉上雖然沒有笑容,現在又顯露出嚴峻的表情,但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瑪麗亞公爵小姐、娜塔莎和皮埃爾都同樣地感覺到,在進行了一場嚴肅的、推心置腹的交談之後,都流露著常有的那種侷促不安,要繼續先前的談話已經不可能了;談一些瑣屑的事情——又都不願意,而沉默——又都不愉快,因為大家都還想說,而這種沉默顯得有點裝模作樣。他們默默地走近餐桌,侍者們把椅子拉開又推向前。皮埃爾打開冰涼的餐巾並下決心打破這種沉默,抬起眼望著娜塔莎和公爵小姐。顯然,她們倆也在同時作出了同樣的決定:在她們倆人的眼睛裡都顯露出對生活已感到滿足的神情,也認定了,除了愛戀,還應當有歡樂。
「您喝伏特加嗎,伯爵?」瑪利亞公爵小姐說,這句話突然驅散了原先的陰影。
「您也說說有關自己的事吧,」瑪麗亞公爵小姐說,「大家都在談論您的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呢。」
「是的,」皮埃爾面帶現在已習慣了的微笑,以溫和的譏笑口吻回答道。「現在有許多人甚至當著我本人講些連我自己做夢也沒有夢見過的所謂的奇跡。瑪麗亞-阿布拉莫夫娜請我去,她對我講述了我所遇到的事情,或者是我應當遇到的事情。斯捷潘-斯捷潘內奇也指點我應當怎樣對別人講。總而言之。我發覺,做一個有趣的人是很舒適的(我現在是一個有趣的人);大家都請我,對我講述我本人的故事。」
娜塔莎笑了笑,想說點什麼。
「我們聽說,」瑪麗亞公爵小姐攔過去說,「您在莫斯科損失了兩百萬。這是真的嗎?」
「而我比從前富了兩倍。」皮埃爾說,儘管他決心償還妻子欠下的債務和重建他的住宅,他因此家境已經改變,但他還堅持說他反而比從前富了兩倍。
「我確實贏得的,」他說,「那就是自由……」他開始認真地說;但是,他覺察出這個話題太自私,他就不再往下說了。
「您要蓋房子嗎?」
「是的,薩韋利伊奇要這麼辦。」
「請告訴我們,當你還在莫斯科的時候,是不是還不知道伯爵夫人已經去世的消息?」瑪麗亞公爵小姐說完後,立刻臉就漲紅了,她發覺,在他說了他是自由的之後,她的話對於他沒有任何意義。
「不知道,」皮埃爾回答道,他顯然並不認為瑪麗亞公爵小姐對他提到的自由的理解使他難堪。「我是在奧廖爾聽到的,您難以想像,這一消息使我多麼震驚。我們並不是一對模範夫妻,」他說得很快,說此話時向娜塔莎看了一眼,他從她的臉部表情發覺,她對他給予妻子的評價十分好奇。「但是她的死卻使我非常震驚。兩個人吵嘴時,往往雙方都有錯。而我的過錯,在一個已故去的人的面前忽然變得更加嚴重。而且死得那麼……沒有朋友,沒有安慰。我非常、非常難過。」他說完後,發覺娜塔莎的臉上露出讚賞的表情,他感到寬慰。
「是啊,您又是光棍一條了,可以另娶妻室了。」瑪麗亞公爵小姐說。
皮埃爾突然臉漲得通紅,好一陣子不敢看娜塔莎一眼。當他鼓足勇氣看她時,她的臉色冷冰冰的、嚴肅的,甚至是鄙視的。
「是不是像許多人對我們講過的。你確實見過拿破侖,還和他講過話呢?」瑪麗亞公爵小姐問道。
皮埃爾哈哈大笑。
「沒有,從來都沒有過的事。人們總覺得,當了俘虜的人,就會成為拿破侖的客人。我非但沒有見到過他,甚至沒聽見過有人談及他。我和所有被俘的人在一起,我們的處境相當惡劣。
晚飯後,皮埃爾漸漸講起了他當俘虜的那段經歷,這段往事是他開始時極不願意講的。
「您留下來果真是為了要刺殺拿破侖嗎?」娜塔莎微微一笑向他問道。「我們在蘇哈列夫塔遇見你時,我就猜到了;您還記得嗎?」
皮埃爾承認確有其事,於是從這個問題開始,在瑪麗亞公爵小姐、特別是在娜塔莎所提問題的引導下,他逐漸詳細地講起了他的冒險故事。
他在開始講述的時候,帶有一種現在對人,特別是對自己常有的一種譏笑的、溫和的眼神;但是講到後來,當他講到他所看見的恐怖和痛苦的情景時,他強忍住人們在回憶那些感受強烈印象時常有的激動心情,他忘掉了自我,講得入了神。
瑪麗亞公爵小姐面露出溫和的微笑,時而看一眼皮埃爾,時而看一眼娜塔莎。她在這一整個故事中所看見的,只有皮埃爾和他的那付善良的心腸。娜塔莎用手支著頭,臉上的表情隨著故事情節的變化而變化著,她一刻也不停地注視著皮埃爾,顯然,她同他一起感受著他所講述的故事。不僅是她的眼神,而且還有她的感歎聲和簡短的提問,都向皮埃爾表明,她從他所講述的故事,她已經明白了的事情正是他想要表達出來的。很明顯,她不僅明白了他所講述的事情,而且還明白了他想表達出來而又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在講到他為了保護婦女和兒童而被捕的那個插曲時,皮埃爾是這樣講的:
「這是可怕的場面,孩子們被亂扔,有一些被扔進火堆裡……我親眼目睹一個孩子被從火裡拖出來……婦女們的東西被搶走,耳環被扯下來……」
皮埃爾紅著臉,猶豫了一下。
「這時來了巡邏隊,他們把未遭搶劫的人,所有的農民都捉走了,我也被捉去了。」
「您大概沒有把您的經歷全告訴我們;您一定做了什麼……」娜塔莎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做了好事。」
皮埃爾繼續往下講,當他講到行刑的時候,他想避開那些可怕的細節;然而娜塔莎要求他不要把任何事情遺漏掉。
皮埃爾開始講述卡拉搭耶夫的事(他已經從飯桌前站起身,在室內來回不停地走動著,娜塔莎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他站住了。
「不,你們很難理解,我從這個目不識丁的,過於忠厚的人那裡學到了多少東西。」
「不,不,您說,」娜塔莎說。「他現在在哪裡?」
「他差不多是在我面前被打死了。」於是皮埃爾開始講述他們撤退的最後一些時日的情況,講述了卡拉塔耶夫的病和他被槍殺的情景(他的聲音不停地顫抖著)。
皮埃爾在講述那些歷經危險的故事時,好像他從來還不曾回憶過這些事情。他現在彷彿看見,他所經歷的事情有了新的意義。現在,當他把這一切講給娜塔莎聽的時候,他感受到女人在聽男人講話時給人一種少有的愉快,——愚笨的女人在聽別人講話時,做出好像是全講貫注在傾聽的樣子,或者乾脆把人家對她所講的都死死記住,用這些來充填自己的頭腦,一遇有機會就學舌一番,或者把人家對自己講過的話和在她們那知識貧乏的頭腦裡想出來的自以為聰明的言辭,趕快告訴別人;而現在這種快樂,卻是一位真正的女人所給予的,這種女人善於選擇和吸收那種只有男人身上才具有的一切最美好的東西。娜塔莎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她是那樣全神貫注;無論是一個字、聲音的顫動、眼神、面部肌肉的每一顫動、以及每一個姿勢——所有這些,她都不讓漏過。她在揣測皮埃爾內心活動的秘密意義時,能一下猜出對方沒有說出來的話,並把他們納入她那開闊的胸襟。
瑪麗亞公爵小姐領會他的故事,她同情他,但是,她現在看見了另外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看到了在娜塔莎和皮埃爾之間存在著有愛情和幸福的可能性。而這個第一次闖入她頭腦的思想,使她從心底感覺得高興。
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侍者們表情嚴峻、憂鬱,他們進屋更換了蠟燭,可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們。
皮埃爾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娜塔莎圓睜著一對明亮亮的、興奮的大眼睛,仍然癡呆呆地盯著皮埃爾,就好像想要弄明白他似乎有可能還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皮埃爾有點侷促不安,他感到幸福,又有點羞怯,不時看上她一眼,他想說點什麼,把話題引開。瑪麗亞公爵小姐默不作聲。誰也不曾想到,已經快到凌晨三點鐘了,該睡覺了。
「大家都說:不幸、苦難,」皮埃爾說,「如果是現在,就是此時此刻有人問我:您是願意還是像被俘之前那樣呢,或者是從頭把那一切再經歷一番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再一次當俘虜和只吃馬肉了。我們設想,我們一旦離開了走熟了的道路,就一切都完了;可是新的、更好的東西在這裡才剛開頭。只要有生活,就有幸福。在前面還有很多、很多。這是我對您說的。」他轉過身對娜塔莎說。
「是的,是的,」她回答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話,她說,「我什麼都不希望,只希望把那一切從頭再經歷一遍。」
皮埃爾凝視著她。
「是的,我再不希望別的。」娜塔莎肯定地說。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皮埃爾叫喊道,「我沒有罪過,我活下來了,而且還要活下去;而您也一樣。」
娜塔莎突然低下了頭,雙手摀住臉哭起來。
「你怎麼啦,娜塔莎?」瑪麗亞公爵小姐說。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含著淚對皮埃爾微微一笑,「再見吧,該睡覺了。」
皮埃爾起身告辭。
瑪麗亞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同往常一樣,一同走進臥室。她們談了一會兒皮埃爾聽講述的事情。瑪麗亞公爵小姐沒有談她對皮埃爾的意見。娜塔莎也沒有談及他。
「好了,再見,瑪麗,」娜塔莎說,「你要知道,我常常害怕,我們要是不談他(安德烈公爵),好像是我們唯恐傷害了我們的感情,我們這樣就把他淡忘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深深地歎了口氣,這種歎息聲表明了娜塔莎的話是對的;然而,她所說出來的話又不同意她的意見。
「難道當真能忘記嗎?」她說。
「我今天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說出來了;我的心情既沉重又痛苦,然而卻感到痛快,非常痛快,」娜塔莎說,「我確信,安德烈公爵確實愛他。因此我才講給他聽……我也沒有對他講什麼,是嗎?」她突然紅了臉,她問道。
「是皮埃爾嗎?噢,沒有什麼,他這個人太好了。」瑪麗亞公爵小姐說。
「你要知道,瑪麗,」娜塔莎說,突然從她臉上露出了頑皮的笑容,瑪麗亞公爵小姐從她臉上好久都沒有看到過這種笑容了。「他已經變得是那麼乾淨,那麼光彩,那麼新鮮,就好像剛從浴室裡出來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從精神上來說,他就像剛剛從浴室裡出來一樣,的確如此。」
「是的,」瑪麗亞公爵小姐說,「他變得多了。」
「那一身短禮服和剪短了的頭髮,的確像剛從浴室出來……爸爸往往……」
「我明白,他(安德烈公爵)從來沒有像喜歡他那樣喜歡過別的人。」瑪麗亞公爵小姐說。
「是的,他和他各有不相同的特點。人們說,各有其特點的兩個男人容易交成朋友。這個話應該是有其道理的。他們兩人之間在任何方面都不相似,不是嗎?」
「是的,他太好了。」
「好了,再見。」娜塔莎說。那頑皮的微笑,好像久已遺忘了似的,長時間地停留在她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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