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的木板擺在戲台正中間,兩側是繪有樹木的彩色硬紙板,後面是繃直搭在木板上的畫布。一些系著紅色硬腰帶、穿著白裙子的少女坐在戲台正中間,一個非常肥胖的身穿白綢連衣裙的少女獨自一人坐在矮板凳上,一塊綠色的硬紙板貼在矮板凳後面。她們在唱著一支什麼歌。當她們唱完這支歌以後,那個身穿白連衣裙的少女走到提詞人小室前面,那個粗壯的腿上裹著一條緊身綢褲的男士,手裡拿著一頂飾有一根白羽的帽子和一柄匕首,走到她跟前,兩手一攤,唱起歌來。
那個穿著緊身綢褲的男士曼聲地獨唱,然後她和唱。這之後兩個人停止唱歌,開始奏樂了,那個男士開始撫摸白衣女郎的手,顯然又在等待與她合唱時合著拍子獨唱的部分。他們兩個人合唱了這首歌,戲院中的全體觀眾都鼓掌喝彩,飾演戀人的一男一女,笑嘻嘻地伸開兩手,鞠躬行禮,以示謝忱。
從鄉下回來以後,娜塔莎的心情還很沉重,她覺得戲台上的一切都很粗獷而且奇怪。她無法繼續注視歌劇劇情的進展,她甚至不能再聽音樂了,她只看見彩色的硬紙板、打扮得稀奇古怪的男男女女,在耀眼的燈光映照下做出奇怪的動作,一會兒說話,一會兒唱歌,她知道這一切必然是戲台上的表演,但是這一切如此矯揉造作、虛假而不自然,她不禁時而替演員害臊,時而覺得他們滑稽可笑。她環顧四周,注視觀眾的面容,在他們臉上尋找她心中固有的那種譏笑和困惑不安的感覺;但是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觀看戲台上的表演。娜塔莎仿佛覺得,他們個個都表示虛假的贊賞。“想必應該如此!”娜塔莎想道。她時而逐個地打量池座裡一排排抹了發蠟的腦袋,時而打量包廂裡裸露肩頭和臂膀的婦女,尤其是打量鄰座的海倫,她完全袒胸露體,流露出寧靜的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戲台,覺察到明亮的燈光洋溢於整個大廳,一大群人使冷空氣變得溫暖了。娜塔莎漸漸進入她久未體驗的陶醉狀態中。她忘乎所以,不記得她是誰,她在什麼地方,她面前在發生什麼事。她一面望,一面想,那些古怪的不連貫的思想出乎意料地在她頭腦中閃現。她時而想跳到廂座的邊緣,唱那個女伶唱過的詠歎調,她時而想用折扇絆住那個坐在她附近的小老頭子,時而想向海倫彎下身去胳肢她。
在戲台上一片寂靜、等待她開始演唱詠歎調的時刻,一扇通往羅斯托夫家的包廂那邊的池座入口的門吱啞一聲打開了,可以聽見一個遲到的男人的步履聲。“他就是庫拉金!”申申用耳語說。伯爵夫人別祖霍娃含著笑容把臉轉向走進來的男人。娜塔莎順著伯爵夫人別祖霍娃的目光投射的方向看了看,看見一個異常清秀的副官,他帶著自信而且畢恭畢敬的樣子,走到他們的包廂前面。他就是她在彼得堡的舞會上老早就見過面而且記在心上的阿納托利-庫拉金。現在他穿著一套帶肩章和穗帶的副官制服,邁著穩重的雄赳赳的步伐向前走,假如他長得不清秀,假如他那好看的臉上不流露著和善的洋洋自得和愉快的神態,他的步伐就會令人發笑了。盡管他們正在表演,他還是從容不迫地、輕輕地碰著馬刺和馬刀,發出叮當的響聲,他高高地抬起他那灑上香水的好看的頭,從走廊的地毯上走過去。他看了看娜塔莎,走到他妹妹跟前,把那只手套套得緊緊的手放在包廂邊緣上,向她晃了晃腦袋,指著娜塔莎,彎下腰來問了一句什麼話。
“Mais charmante!”1他說,顯然是說娜塔莎,與其說她聽見,毋寧說是從他的嘴唇的掀動她領悟了他的意思。然後他走到第一排,坐在多洛霍夫身旁,友善而隨便地用臂肘推了一下別人阿諛奉承的多洛霍夫。他愉快地向他丟個眼色,微微一笑,他把一只腳搭在戲台前沿的欄桿上——
1法語:很,很可愛!
“兄妹多麼相像啊!”伯爵說,“兩個人都長得清秀。”
申申對伯爵小聲地講述庫拉金在莫斯科的不正常的男女關系,娜塔莎所以細聽,正是因為他講到她charmante。
第一幕已經演完了,池座裡的觀眾都站起來,亂成一團了,有的人走來走去,有的人走出觀眾廳。
鮑裡斯走到羅斯托夫家的包廂,很平常地接受了祝賀,他微微地揚起眉毛,漫不經心地露出微笑,向娜塔莎和索尼婭轉告他的未婚妻擬請她們出席婚禮之事,說罷便走出去。娜塔莎臉上流露著歡喜的嬌媚的笑意和他談話,並且恭賀她從前熱戀過的那個鮑裡斯的新婚之喜。在她所處的那種陶醉狀態中,一切似乎都很平常而且自然。
袒胸露體的海倫坐在她身旁,同樣地也對大家微露笑容,娜塔莎同樣地也對鮑裡斯嫣然一笑。
海倫的包廂擠滿了人,她被池座那邊的最顯貴的、聰明的男人們包圍住了,他們好像爭先恐後地想向大伙兒表示,他們都是她的熟人。
幕間休息時,庫拉金和多洛霍夫始終站在前面的戲台邊沿上的欄桿旁邊,不時地望著羅斯托夫家的包廂。娜塔莎知道他正在談論她,這就使她感到高興。她甚至轉過身來,好讓他看見她的側面,根據她的看法,她的側面能夠給人以良好印象,第二幕開始之前,皮埃爾的身影在池座裡出現了,自從抵達莫斯科後,羅斯托夫家裡的人尚未會見他。他滿面愁容,自從娜塔莎上次和他見面以來,他變得更肥胖了。他不注意任何人,一個勁兒走到前排。皮埃爾看見娜塔莎,愉快起來了,急忙穿過一排排廂座,向他們的包廂走去。他走到他們跟前,用臂肘支撐在包廂邊沿上,微笑著跟娜塔莎談了很久的話。娜塔莎和皮埃爾談論的時候,她聽見伯爵夫人別祖霍娃的包廂裡傳來男人的語聲,不知怎的她聽出這是庫拉金的語聲。她回頭一望,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幾乎是滿面春風,用那溫和的令人喜悅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她的眼睛,——她隔他這樣近,這樣諦視他,而且這樣自信,認為他會喜歡她,但卻和不熟識,這就仿佛令人感到詫異了。
第二幕的布景是水彩畫上的紀念碑,畫布上的圓窟窿用以表示月亮,拉起了腳燈燈罩,他們開始吹低音小號,拉低音提琴,許多穿黑袍的人從左右兩邊走出來。人們開始揮動手臂,他們手中拿著類似匕首的兵器,後來還有一些人跑來,開始拖走那個原先穿白色連衣裙、現在穿藍色連衣裙的少女。他們並沒有一下子把她拖走,而是和她在一起唱了很久,然後才把她拖走的,有人在後台敲了三下金屬樂器,於是大家都跪下來,唱祈禱詞。這幾幕的表演都被觀眾的歡呼聲打斷了幾次。
在這一幕表演的時候,娜塔莎每次觀看池座,總看見阿納托利-庫拉金把一只手搭在安樂椅背上,端詳她。她看見他已經被她迷住,覺得很高興,並沒有想到這有什麼異乎尋常的地方。
第二幕表演宣告結束時,伯爵夫人別祖霍娃站起來,把臉轉向羅斯托夫家的包廂(她的胸脯完全袒露),用她那戴著手套的手指把老伯爵招呼過來,她沒有理睬那幾個走進她的包廂的人,臉上流露出善意的微笑,並開始和他談話。
“請把您的幾個可愛的女兒介紹給我認識吧,”她說,“全城都在宣揚她們,可是我竟然不認識她們。”
娜塔莎站起來,向這個華麗的伯爵夫人行屈膝禮,這個出色的美女的誇獎使娜塔莎心裡感到愉快,她高興得臉紅起來。
“我現在也想變成一個莫斯科人,”海倫說,“您竟把珍珠埋在農村,真夠害羞的!”
伯爵夫人別祖霍娃論理應當享有迷人的女人的聲譽。她可以非常輕易地、非常自然地說出心裡沒有想說的話,尤其是善於諂媚他人。
“不,可愛的伯爵,請您允許我照顧一下您的幾個女兒。但是我不會長期地待在這裡。您也是如此。我盡力設法使您的女兒們快活一陣子。我早在彼得堡就聽到許多有關您的情形,我很想認識您,”她對娜塔莎說,臉上流露著她常有的動人的笑意。“我從我的少年侍從——德魯別茨科伊那裡聽到有關您的情況,您聽說他要結婚了,——我也從我丈夫的朋友——博爾孔斯基,即是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那裡聽到有關您的情況,”她特別強調地說,用這句話來暗示她知道他跟娜塔莎的關系。為了更充分地互相認識,她請求他讓其中一個小姐在歌劇演出的其余部分到她包廂去坐一陣子,於是娜塔莎往她那邊去了。
戲台上第三幕的布景是皇宮,皇宮中點燃著許多蠟燭,懸掛著一張張描繪那些留著髯須的騎士的圖畫。沙皇和皇後大概站在正中間。沙皇揮了揮右手,顯然他膽怯,拙劣地唱了什麼,然後在絳紅色的寶座上坐下來。那個開初穿著白色連衣裙、繼而穿著藍色連衣裙、現在只穿一件襯衫的少女,披頭散發,站在寶座旁邊。她向皇後轉過臉來,悲哀地唱著什麼,但是沙皇嚴肅地揮了揮手,就有幾個裸露著兩腿的男人和裸露著兩腿的女人從兩旁走出,他們便一同跳起舞來。然後小提琴用那尖細的高音奏起歡樂的曲調,那些裸露著有幾把粗大的兩腿和消瘦的胳膊的少女之中的一人,離開了其余的人,走進後台,她把裙上的硬腰帶弄平,從後台出來,走到戲台正中間,跳起舞來,她飛快地用一只腳拍打著另一只腳。池座裡的觀眾都拍手叫好,然後有一個男人站在角落裡。管弦樂隊更響亮地彈起揚琴,吹起小號,只有這個裸露著兩腿的男人獨自跳起舞來,跳得很高,而且迅速地跺腳。(這個男人叫做迪波爾,他憑這種技藝每年掙得六萬盧布。)樓下池座、包廂與頂層樓座的觀眾都拼命地鼓掌喝彩,這個男人於是就停了下來,面露笑容,向四面的觀眾鞠躬行禮。然後還有另外一些光著兩腿的男人和女人跳舞,然後又有一位沙皇在音樂伴奏下吶喊著什麼,於是大家又唱起歌來。但是忽然刮起了一陣暴風,管弦樂隊中響起了半音音階和降低的七度音和弦,大家都奔跑起來,又把在場的一人拖到了後台,幕落了,觀眾之間又出現了可怕的喧囂聲和辟啪聲,大家的臉上都帶著洋洋得意的神情,開始呼喊起來。
“迪波爾!迪波爾!迪波爾!”
娜塔莎已經不認為這是什麼古怪的事了。她心裡感到非常高興,愉快地微笑著環顧四周。
“N’est—ce pas qu’il est admirable—Duport?”1海倫把臉轉向她,說道。
“Oh,oui.”2娜塔莎回答——
1法語:迪波爾惹人喜歡,不是嗎?
2法語:啊,正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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