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尼古拉-羅斯托夫站在原地伺候野獸。他憑獵犬追捕野獸的吠聲的遠近,憑他所熟悉的獵犬的吠聲,憑獵犬訓練管理人的喊聲的遠、近與聲高,他就能夠感覺到那座孤林裡發生的情況。他知道,在這座孤林裡面藏有狼崽(幼小的豺狼)和大狼(老豺狼),他知道獵犬已分成兩群,他們都在某個地方用獵犬追捕野獸,而且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很順遂的事情。他時時刻刻等候野獸走到自己這邊來。他做過幾千次不同的推測,認為野獸會怎樣跑出來,從哪個方向跑出來,他怎樣用獵狗追捕野獸。但是希望代之以絕望。他好幾次向上帝,祈禱,希望有只豺狼向他走來,他懷著那種強烈而真誠的感情做禱告,正如人們為了小事而極度激動時禱告一樣。「唔,你只要,」他對上帝說,「為我辦成這件事!我知道你很偉大,請求你做這件事真是罪過;但是看在上帝份上,做一件好事,叫那隻大狼鑽到我面前來,叫卡拉伊當著向那邊觀察的『大叔』的面,拚命地咬住大狼的喉嚨。」就在這半個鐘頭以內,羅斯托夫用那緊張而不安的、逼視的目光千次地打量森林的邊緣,一些別種幼樹夾雜在山楊樹中間,上面聳立著兩顆稀疏的橡樹,他還注視著被雨水沖掉邊緣的溝壑以及右面那座灌木林後依稀可辨的大叔的皮帽。
「不,這種運氣是不會有的,」羅斯托夫這樣想,「得付出多少代價!這種運氣是不會有的!無論是打牌,抑或是作戰,我總是處處倒霉。」奧斯特利茨和多洛霍夫鮮明地而又匆匆地在他想像中交替地閃現。「只希望在該生能有一回捕獲到一頭大狼,我再沒有更大的慾望了!」他想道,一面注意聽,一面注意看,開頭向左邊,後來又向右邊張望,同時傾聽追逐野獸的聲音的各種細微差別。他又向右邊望望,而且望見有一樣東西沿著荒漠的田野向他迎面跑來。「不,這不可能!」羅斯托夫想了想,深深地歎氣,就像某人在完成他長久期待的事情似的。最大的幸福實現了——而且是那麼簡單,無聲無色、毫無頌揚地實現了。羅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疑心延續了一秒多鐘。這隻狼向前跑著,跑著,吃力地跳過了路上的車轍。這是一隻老狼,背部斑白,吃大了的肚子有點發紅。它從容不迫地跑著,很明顯,它堅信沒有人會看見它。羅斯托夫屏息地望望獵犬。它們有的躺著,有的站著,沒有看見豺狼,什麼也不明白。老卡拉伊轉過頭來,呲起發黃的牙鑿,生氣地找它身上的跳蚤,咬它自己的後腿。
「我來呼喚獵犬抓住野獸,」羅斯托夫噘著嘴唇,用耳語說。獵犬都抖抖鐵鏈,跳起來,豎起耳朵聽。卡拉伊搔搔後腿,站起來,豎起耳朵聽,輕輕地擺動一下那垂掛著的像氈子一樣的尾巴。
「放?還是不放?」當豺狼離開森林向他面前跑來的時候,尼古拉自言自語地說。忽然狼的臉色全變了,它看見一雙大概從未見過的朝它凝視的人的眼睛後,哆嗦了一下,向獵人微微地轉過頭來,停步了。「向後轉或是向前走呢?哎!反正一樣,向前走!……」顯然它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向前衝去,它不再回顧,邁著輕盈、疏闊、不受拘束,但很堅定的步子,跳過來了。
「我來呼喚獵犬抓野獸!」尼古拉怪聲喊道,他那匹駿馬獨自向山下拚命地跑去,越過一個又一個水坑,攔截那隻狼,幾隻獵犬趕過了駿馬,更迅速地疾跑。尼古拉即未聽見自己的喊聲,亦未感覺到他在疾馳,他既未看見獵犬,亦未看見他疾馳而過的地面,他只望見那隻狼,它加快跑的速度,不改變方向,沿著凹地迅跑著。頭一個在那野獸近旁出現的是叫做米爾卡的黑毛白花、臀部寬大的獵犬,它漸漸接近那隻野獸,更加接近了,更加接近了……瞧,它追上野獸了。可是這隻狼稍微斜著眼睛看看它,米爾卡並不像平時那樣加一把力氣,而是忽然翹起尾巴,用兩隻前腳支撐在地上,站住了。
「抓住那隻野獸!」尼古拉喊道。
紅毛柳比姆從米爾卡後面跳出來,動作迅速地向狼撲去,咬住它的大腿(後腿),但在這一瞬間,它卻驚惶地跳到旁邊去。那隻狼蹲了下來,牙齒碰得磕磕響,又站起來,向前跑去,所有的獵犬和豺狼相距一俄尺,跟在後面跑。
「它跑掉啦!不,這不可能。」他一面想道,一面用嘶啞的嗓音繼續喊叫。
「卡拉伊!抓住它!……」他用眼睛尋找那隻老公犬時大聲喊道,它是他的唯一的希望。卡拉伊豁出了它這隻老狗的全身力氣,盡可能挺直身子,不住地盯著那隻狼,很費力地竄到狼的側邊,截斷它的去路。但是豺狼跳得快,獵犬跳得慢,這樣看來,卡拉伊是打錯了算盤。尼古拉從自己前面不遠的地方看見了那座森林,那隻狼一跑到那裡,就會溜走的。幾隻獵犬和那個幾乎迎面馳來的獵人在前面出現了。還有一線希望。一隻來自他群的、尼古拉認不得的長身量的黑褐色的小公犬,從前面飛也似的竄到狼跟前,幾乎把它撞翻了。那隻狼出乎意料疾速地抬起身子,向黑褐色的公犬撲過去,咬了它一口,牙齒碰得磕磕地響了一下,公犬的肋部給狼撕開了,身上鮮血淋漓,發出尖聲的慘叫,倒了下來,將頭埋入土裡了。
「卡拉尤什卡(卡拉伊的愛稱)!我的爺!」尼古拉哭著說。
老公犬的腿上的毛糾結成團了,多虧那隻狼已經停步了,老公犬便去攔截它的去路,已經走到離它五步遠的地方。狼好像預感到會發生危險,斜著眼睛看看卡拉伊,把尾巴藏在兩腿中間,藏得更深了,接著它加快速度跳開了。但在這時候,尼古拉只見卡拉伊採取了行動,——它霎時撲在狼身上,和狼一起倒裁蔥似的滾進了它們前面的水坑。
尼古拉看見那幾隻在水坑中與豺狼搏鬥的獵犬,它們的身子下邊露出了豺狼原灰毛,它那條伸得筆直的後腿,它抿著兩耳,喘不過氣來,顯現出惶恐的樣子(卡拉伊掐著它的喉嚨),就在這個時刻,尼古拉看見這一情景的那個時刻,是他一生中的最幸福的時刻。他已經扶著鞍橋,要下馬刺殺這只豺狼,忽然野獸從這群獵犬中間探出頭來,接著它伸出兩隻間腳,踩在坑沿上。豺狼的牙齒咯咯地響(卡拉伊沒有去掐它的喉嚨),它用後腳一蹬,跳出了水坑,夾起尾巴,又復掙脫了獵犬,向前走去。卡拉伊豎起背上的毛,大概是碰傷或是被咬傷,費很大力氣才從水坑中爬出來。
「我的天!為了什麼?……」尼古拉絕望地喊道。
大叔的獵人從另一邊疾馳而來,截斷豺狼的去路,他的幾隻獵犬又把野獸攔住了。又把它包圍起來。
尼古拉、他的馬伕、大叔和他的獵人圍繞野獸打轉轉,大聲呼喊,命令獵犬抓野獸,每當那只豺狼向後蹲下來,他們就準備下馬,每當那只豺狼抖擻精神,向那想必能夠救它一命的森林走去的時候,他們就立刻向前馳去。
還在追捕野獸開始的時候,丹尼洛就聽見縱犬捉住野獸的喊聲,他一個箭步跳到林邊去了。他看見卡拉伊捉住豺狼,就把馬兒勒住,以為獵事已經結束了。但當幾個獵人還沒有下馬,那只豺狼抖擻精神,又在逃走的時候,丹尼洛便驅使他的栗色大馬,不是向豺狼,而是逕直地向森林馳去,正如卡拉伊那樣,截斷野獸的去路。多虧這個方向對頭,所以,當大叔的幾隻獵犬第二次攔住野獸的時候,他才騎著馬兒馳到那隻狼面前。
丹尼洛默不作聲地疾馳,左手中持著一柄拔出的短劍,像用連枷打穀似的用那條短柄長鞭抽打著栗色大馬的收縮進去的兩肋。
一直到栗色大馬在尼古拉身旁費力地喘氣的時候,他才看見和聽見丹尼洛,還聽見身體倒下去的響聲並且看見丹尼洛在獵犬中間趴在狼的屁股上,竭盡全力地揪狼的耳朵。很明顯,無論對獵犬來說,對獵人來說,抑或對豺狼來說,現在一切都宣告結束。野獸驚恐地抿著耳朵,想方設法站起來,但是獵犬把它團團圍住了。丹尼洛欠一欠身子,向前走一步,彷彿躺下來休息似的,他把整個沉重的身軀壓在狼身上,同時用手一把抓住它的耳朵。尼古拉想刺殺它,但是丹尼洛用耳語說:「用不著,我們把它捆住吧。」他改變姿勢,用只腳踩在狼頸上。他們把一根棍子塞在狼嘴裡,把它捆住,彷彿給它加上了皮帶般的勒口,之後便縛住它的兩條腿,丹尼洛約莫兩次拽著它滾過來,滾過去。
他們流露著幸運而疲憊的臉色,把那只被活捉的大狼放到噴著響鼻、使人吃驚的馬背上,許多只對它汪汪叫的獵犬伴隨著它,把它運送到大家約定集合的地方。獵犬捉住兩隻小狼,靈狸捉住三隻小狼。獵人們帶著他們自己的獵物和故事聚集在一起,他們都走過去觀看那隻大狼,它低垂著它那前額寬大的腦袋,嘴裡叼著一根棍子,用一對玻璃似的大眼睛注視著這群把它圍住的獵犬和人。在眾人碰碰它時,它那被捆著的兩腿不住地顫抖,它驚恐而且隨便地瞧著眾人。伯爵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也騎馬走來,碰碰這隻狼。
「哦!多麼大的狼啊,」他說道,「大狼啊,是嗎?」他問站在他身旁的丹尼洛。
「大人,這是一隻大狼。」丹尼洛連忙脫下帽子,回答。
伯爵想起了他放走的這隻狼和為此事曾與丹尼洛發生衝突的情景。
「老弟,不過你生氣了。」伯爵說,丹尼洛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羞怯地流露出天真、溫順而愉快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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