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邀請安德烈公爵,他於是乘車前往羅斯托夫家出席午宴,並且在他們家中消度了整整一天。
全家人都能意識到,安德烈公爵為何人而來,他不加隱瞞,整天都在想方設法和娜塔莎呆在一起。娜塔莎驚惶失措,但她感覺到幸福和喜悅,不僅在她心中,而且在全家人心中都產生一種恐懼感,擔心將要發生重大的事情。當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談話的時候,伯爵夫人用那憂愁而且嚴峻的目光注視他,當他驟然回頭望她的時候,她就膽怯地、虛假地開始談論一些瑣碎的事情。索尼婭害怕離開娜塔莎,當她和安德烈公爵呆在一起的時候,她又怕成為他們的障礙。當娜塔莎單獨和他在一起停留片刻的時候,她由於害怕期待的事情會發生而面色蒼白。安德烈公爵的靦腆的神情使她感到驚奇。
她覺得他要對她說些什麼話,但他拿不定主意。
夜晚安德烈公爵離開後,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跟前,低聲說:
「怎麼啦?」
「媽媽,看在上帝份上,現在您不要問我什麼。這一點沒法跟您說。」娜塔莎說。
儘管如此,這天夜晚娜塔莎時而激動不安,時而膽戰心驚,帶著凝滯的目光久久地躺在母親床上。她向她述說,他怎樣誇獎她,他說他將要到國外去,他探問他們在何地度過這個夏天,他也問到鮑裡斯的情況。
「可是,我從來沒有碰見這樣的、這樣的事情!!」她說。
「只不過在他面前我感到害怕,在他面前我總感到害怕,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不就是真的害怕,對嗎?媽媽,您睡著了?」
「沒有,我的心肝,連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媽媽答道,「你去睡吧。」
「我反正不願意睡覺。睡覺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啊!媽媽,媽媽,我從來沒有碰見這樣的事啊!」在意識到她自己內心的感情之前,她帶著驚奇而恐懼的神情說,「我們不會想到吧!
……」
娜塔莎覺得,還是在奧特拉德諾耶初次看見安德烈公爵的時候,她就愛上他了。這種奇怪的出乎意料的幸福彷彿使她感到害怕,她當時選擇的那個人(她對此堅信不移)正是那個人,又遇見她了,看來他對她不是漠不關心的。「目前我們在彼得堡,他自然特意到這裡來。我們自然在這次舞會上相逢了……這一切都是命定的。很明顯,這是命運,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當時我一看見他,我就感到有點兒非同一般。」
「他對你說過些什麼話?那是一首什麼詩呢?你念給我聽……」
母親若有所思地說,她一面問到安德烈公爵寫在娜塔莎的紀念冊上的詩句。
「媽媽,他是個光棍,不難為情麼?」
「娜塔莎,夠了,說到哪兒去了。禱告上帝吧,Les mariages se font dans les cieux.1」——
1法語:婚姻是由天定的。
「親愛的,媽媽,我多麼愛您,我多麼舒暢!」娜塔莎喊道,她一面哭著,流出幸福和激動的眼淚,一面擁抱著母親。
就在這時候,安德烈公爵坐在皮埃爾身旁,向他提到他對娜塔莎的愛情,並且決定娶她為妻。
這一天,伯爵夫人海倫-瓦西裡耶夫娜舉辦隆重的招待晚會,出席晚會的有法國公使,親王(他在不久前已成為伯爵夫人家中的常客),此外還有許多傑出的女士和男士。皮埃爾住在樓下,他穿過幾個大廳時,他那陷入沉思的、漫不經心的陰鬱的神情使全體賓客大吃一驚。
自從上次舞會以來,皮埃爾覺得自己的疑病快要發作,他竭盡全力與疾病作鬥爭。自從親王和皮埃爾的妻子建立密切聯繫以來,皮埃爾突然被賜封為宮廷高級侍從,從此以後他在大庭廣眾中總覺得心情沉重,羞恥得無地自容,從前那種人世空虛的陰暗思想常常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這時他發覺由他監護的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間產生了感情,經過對比他的地位和他的朋友的地位,愈益加深了這種陰鬱情緒。他同樣地竭力避免去想他自己的妻子、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與永恆相比,他又復覺得這一切都是渺小的,他心目中又復浮現出一個問題:「為了什麼?」他於是日日夜夜迫使他自己致力於鑽研共濟會的作品,希望驅逐逼近的魔鬼。十一點多鐘,皮埃爾從伯爵夫人的內室裡走了出來,坐在自己樓上的一間矮矮的吸得滿是煙的房間裡的桌子前面,他身穿一件破舊的長衫,有人走進他房裡來的時候,他正在抄寫蘇格蘭共濟會的正式記錄。這個走進來的人就是安德烈公爵。
「哦,是您,」皮埃爾現出一副漫不經心的、不滿意的樣子說,「瞧,我在工作,」他指著一本練習簿說,他那種神色就像不幸的人流露出拯救靈魂使免受人生之苦的神色注視著自己做的工作似的。
安德烈公爵帶著容光煥發、洋洋自得和獲得新生的神色站在皮埃爾面前,他不注意他那淒慘的面容,而懷著利己的幸福的心情向他微微一笑。
「啊,我的心肝,」他說,「我昨天原想對你說,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到你這裡來。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我的朋友,我有所愛了。」
皮埃爾突然沉重地歎一口氣,他那沉甸甸的身體倒在安德烈公爵旁邊的長沙發上。
「你愛上羅斯托娃-娜塔莎,是嗎?」他說道。
「是啊,是啊,還能愛誰呢?我從來都不相信我會談戀愛,可是這種感情把我壓服了。昨天我受到折磨,很不好受,但我決不把這種痛苦推托給世界上的任何人。從前我未曾真正生活,現在我才剛剛生活,但若沒有她,我就不能生活下去……不過,她會不會愛我呢?……在她看來,我太老了。你幹嘛不說話?……」
「我?我?我對您說過什麼呢?」皮埃爾突然說道,他站起來,開始在房裡走來走去。「我總是這樣想的……這個姑娘是個這麼珍貴的寶貝,這麼珍貴的……這是個罕見的姑娘……可愛的朋友,我請求您,您不要自作聰明,不要猶豫不決,結婚吧,結婚吧,結婚吧……我相信,比您更幸福的人是不會有的。」
「可是她呢?」
「她愛您。」
「請甭說廢話。」安德烈公爵一面微笑,一面望著皮埃爾的眼睛,說道。
「她愛您,我知道。」皮埃爾忿怒地喊道。
「不對,聽我說,」安德烈公爵說道,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他停住,「你知不知道我處在什麼境地?我總得向誰把這一切都講出來。」
「喂,喂,您說吧,我很高興,」皮埃爾說,他的臉色真的變了,有一條皺紋舒展開了,他愉快地傾聽安德烈公爵說話。安德烈公爵好像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新人物了。他的悲傷、他對人生的蔑視和絕望的心情在哪裡了?皮埃爾是他敢於傾吐心情的唯一的人,於是他便把他心裡要講的話向他一股腦兒說出來。他時而輕鬆地、大膽地制訂長遠規劃,他說到他萬萬不能犧牲自己的幸福去滿足他父親隨心所欲的要求,他必將迫使他父親同意這門婚事並且疼愛她,或則,未經他許可,也要辦成婚事;他時而表示驚訝,對這種古怪的、陌生的、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感情表示驚訝,對那控制他的感情也表示驚訝。
「如果有人對我說,我會這樣熱戀她,我就不相信他了,」安德烈公爵說,「這根本不是我原有的那種感情。對我來說,整個世界已分成兩個一半:一半只有她,那裡充滿著幸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中沒有她,那裡充滿著沮喪和黑暗……」
「黑暗和陰鬱,」皮埃爾重複地說,「對,對,這一點我是明白的。」
「我不能不愛光明,對於這一點我沒有過失。我非常幸福。
你懂得我的意思嗎?我知道,你為我感到高興。」
「對,對。」皮埃爾一面承認,一面用那深受感動的憂鬱的目光望著自己的朋友。他覺得安德烈公爵的命途愈益光明,而他自己的命途就顯得愈益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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