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廳漸漸擠滿了來賓。彼得堡的有名望的顯貴都來赴會了,就其年齡和性情而言,這些人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就其生活的社會而言,卻是相同的。瓦西裡公爵的女兒——貌美的海倫前來赴會了,她順路來接父親,以便一同去出席公使的慶祝大會。她佩戴花字獎章,身穿舞會的艷裝。知名的、年輕的、身材矮小的叫做博爾孔斯卡婭的公爵夫人,LafemmelaplusseduisantedePetersbourg1,也來赴會了;她於去冬出閣,因為懷胎,眼下不能躋身於稠人廣眾的交際場所,但仍舊出席小型晚會。瓦西裡公爵的兒子伊波利特隨同他所舉薦的莫特馬爾也來赴會了;此外,前來赴會的還有莫裡約神父和許多旁的人。
「我還沒有見過(或者:您和Matante2不相識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各位來賓說,又一本正經地把他們領到小老太太跟前,她頭上束著高高的蝴蝶結,當賓客快要到來時,便從另一個房間從容平穩地走出來;安娜-帕夫洛夫娜喊出一個個來客的名字,同時把目光慢慢地從客人移到matante身上,之後她就走開了——
1彼得堡的迷人的女人。
2法語:我的姑母。
各位來賓都向這個誰也不熟悉、誰也不感興趣、誰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禮問安。安娜-帕夫洛夫娜顯露出憂鬱而莊重的神態,聆聽他們的問候,心中默默地表示讚許。matante用同樣的言詞對每位來賓談論到他們的情形,談論到她自己和太后的健康情形,「謝天謝地,太后今朝有起色。」各位前來叩安的客人,為著要講究禮節,都不表露出倉忙的神色,但都懷著履行艱巨職責之後的輕快的感覺離開老太太,整個夜晚再也不到她身邊去了。
年輕的名叫博爾孔斯卡婭的公爵夫人來了,她隨身帶著一個金線織的絲絨袋子,內中裝有針線活兒。她那長有略帶黑色絨毛的令人悅目的上唇,翹起來,露出了上牙,正因為這樣,上唇啟開時,就顯得愈加好看,有時候上唇向前伸出或者搭在下唇上,就愈益好看了。她的缺點——翹嘴唇、微微張開的口——似乎已構成她的特殊的美。無論誰看見這個身體健壯、充滿活力、即令是懷胎,依然一身輕快的、長相十分好看的未來的母親,都感到無比喜悅。老年人和陰鬱而煩悶的年青人,設若和她在一塊待上片刻,聊聊天,就好像變得和她一個模樣了。誰和她聊過天,看見她每說一句話都會露出來爽朗的微笑,看見她那雪白的、閃閃發亮的牙齒,就會感到今天受寵若驚,飄飄然。每個人腦子裡都會浮現出這種想法。
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手上提著一個裝有針線活的袋子,邁著急速的碎步,蹣跚地繞過桌子,愉快地弄平連衣裙,便在銀質茶炊旁的長沙發上坐下來,彷彿她無論做什麼事情,對她本人和她周圍的人,都是一件partiedeplaisir。1「J』aiapportemonouvrage,」2她打開女用手提包,把臉轉向大家說道。
「您瞧吧,Annette,nemejouezpasunmauvais′tour,」她把臉轉向女主人說話。「Vousm』avezecrit,quec』etaitunetoutepetitesoiree;voyezcommejesuisattifee.」3——
1法語:開心事。
2法語:我把針線活兒隨身帶來了。
3法語:不要惡毒地跟我開玩笑,您寫給我的信上說,你們舉行一個小型的晚會。您瞧,我已經圍上披肩了。
她於是兩手一攤,讓大夥兒瞧瞧她那件綴上花邊的雅致的灰灰色的連衣裙,前胸以下繫著一條寬闊的綢帶。
「Soyeztranquille,Lise,voussereztoujourslaplusjolie,」1安娜-帕夫洛夫娜回答。
「Voussavez,monmarim』abandonne。」她把臉轉向一位將軍,用同樣的語調繼續說下去,「ilvasefairetuer.Ditesmoi,pourquoicettevilaineguerre,」2她對瓦西裡公爵說道,不等他回答,便轉過身來和公爵的女兒——貌美的海倫談話。
「Quelledelicieusepersonnequecettepetiteprincesse!」3瓦西裡公爵輕言細語地對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
1法語:麗莎,請您放心吧,您畢竟比誰都漂亮。
2法語:您知道,我的丈夫要把我拋棄了。他要去拚死賣命。請您告訴我,這種萬惡的戰爭是為了什麼目的啊!
3法語:這個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是個多麼討人喜歡的人啊!
緊隨那矮小的公爵夫人之後,有一個塊頭大的、略嫌肥胖的年輕人走進來了、頭髮剪得短短的,戴著一付眼鏡,穿著一條時髦的淺色褲子,那衣領顯得又高又硬,還披上一件棕色的燕尾服。這個略嫌肥胖的年輕人是葉卡捷琳娜在位時一位大名鼎鼎的達官、而目前正在莫斯科奄奄一息的別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還沒有在任何地方工作過,剛從外國深造回來,頭一次在社交場合露面。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鞠個躬,表示歡迎,平素她也同樣地對待自己沙龍中的下級人員。雖然這是迎接下級的禮節,但一看見皮埃爾走進門來,安娜-帕夫洛夫娜臉上就表現出驚惶不安的神情,有如看見一隻不宜於此地棲身的巨大怪物似的。皮埃爾的身材確實比沙龍裡其他男人魁梧些,但這種驚惶的表情只可能由於他那機靈而又畏怯、敏銳而又焦然,有別於沙龍中其他人的目光而引起的。
「C』estbienaimableavous,monsieurPierre,d』etrevenuvoirunepauvremalade,」1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說道,把他帶到姑母面前,驚惶失措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爾嘟噥著說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話,繼續不停地用眼睛探尋著什麼。他歡快地微微一笑,像對親密的朋友那樣,向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禮,接著便向姑母面前走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驚惶失措的神態並不是無緣無故的,因為皮埃爾還沒有聽完姑母講太后的健康情形,便從她身旁走開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心慌意亂地用話阻攔他——
1法語:皮埃爾先生,您真是太好了,來探望一個可憐的女病人。
「您不知道莫裡約神父嗎?他是個很有風趣的人……」她說。
「是的,我聽過有關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計劃。這真是十分有趣,不過未必有可能……」
「您有這樣的想法?……」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她本想隨便聊聊,再去做些家庭主婦的活兒,但是皮埃爾竟然做出一反常態的缺少禮貌的舉動。原先他沒有聽完對話人的話就走開了,此刻他卻說些閒話來攔住需要離開他的對話人。他便垂著頭,叉開他兩條大腿,開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證明,他為何認為神父的計劃純粹是幻想。
「我們以後來談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流露出一絲微笑。
她擺脫了那個不善於生活的年輕人之後,便回過頭來去幹家庭主婦的活兒,繼續留心地聽聽,仔細地看看,準備去幫助哪個談得不帶勁的地方的人。像一個紡紗作坊的老闆,讓勞動者就位以後,便在作坊裡踱來踱去,發現紡錘停止轉動,或者聲音逆耳,軋軋作響、音量太大時,就趕快走去制動紡車,或者使它運轉自如——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這樣處理事情的,她在自己客廳裡踱來踱去,不時地走到寂然無聲或者談論過多的人群面前,開口說句話或者調動他們的坐位,於是又使談話機器從容不迫地、文質彬彬地轉動起來。但是在她這樣照料的當兒,依然看得出她分外擔心皮埃爾。當皮埃爾走到莫特馬爾周圍的人們近旁聽聽他們談話,後來又走到有神父發言的那一群人面前的時候,她總是懷著關切的心態注視著皮埃爾。對於在外國受過教育的皮埃爾來說,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這次晚會,是他在俄國目睹的第一個晚會。他知道,彼得堡的知識分子都在這裡集會,他真像個置身於玩具商店的孩童那樣,看不勝看,眼花繚亂。他老是懼怕錯失他能聽到的深奧議論的機會。他親眼望見在這裡集會的人們都現出充滿信心而又文雅的表情,他老是等待能聽到特別深奧的言論。末了,他向莫裡約面前走去。他心裡覺得他們的談話十分有趣,他於是停了下來,等待有機會說出自己的主見,就像年輕人那樣,個個喜歡這一著——
轉載請保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