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寫字檯前,指著一些信封、文件和幾堆錢,神情焦躁,激動地對管家雅柯夫-米哈伊洛夫說明什麼,管家站在他一向站的房門和晴雨表之間,反剪著雙手,手指很快地亂動著。
爸爸愈是急躁,管家的手指就動得愈快,反過來,爸爸不做聲了,他的手指也就不動了。當雅柯夫自己開始講話的時候,他的手指又極不安寧地拚命向四面亂動彈。從手指的動作上,我覺得可以猜測出雅柯夫內心的思想。他的神情總是很沉著,這說明他既意識到自己的尊嚴,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是受人管的,這就是說:「我是對的,不過隨您的便吧!」
爸爸看見我們,只說了一聲:
「等一下,馬上就完。」
接著用頭示意,叫我們中間的一個人關上門。
「啊,慈悲的上帝啊!你今天是怎麼回事,雅柯夫?」他繼續對管家說著,聳了聳一邊的肩膀(這是他的習慣)。「這只裝著八百盧布的信封……」
雅柯夫把算盤拉近一些,用算盤珠撥出八百這個數字,眼睛盯著一個不明確的地方,等著聽下文。
「……用來做我出門時的花銷。你明白嗎?從磨坊那裡你可以收到一千盧布……對不對?你可以從國庫收回八千盧布押金;乾草,按照你自己的估計,可以出賣七千普特,就算四十五個戈比一普特,你可以收到三千盧布;這樣一來,你總共可以收到多少錢?一萬二千盧布……是不是?」
「是的,」雅柯夫說。
但是,根據他的飛快地動彈的手指來看,我覺察出他要提出異議。爸爸打斷了他的話頭。
「好吧,你要代彼得洛夫斯科耶莊園寄一萬盧布給委員會。帳房裡存的錢,」爸爸接下去說((雅柯夫把他在算盤上撥出來的一萬二千抹掉,打上二萬一千),「你現在給我拿來,就算今天支出好了。(雅柯夫又抹掉算盤珠兒,把算盤翻轉,想必是以此表示那二萬一千盧布也沒有了。)這個裝著錢的信封,你要給我按照上面寫的地址轉交。」
我站得離桌子很近,因此瞟了瞟信封上的字。上面寫著:「卡爾-伊凡內奇-毛葉爾。」
爸爸大概注意到我看了我不應該知道的東西,就把手放到我的肩頭上,輕輕把我從桌邊推開。我不瞭解這是愛撫還是斥責,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吻了吻搭在我肩頭的那只青筋嶙嶙的大手。
「是!」雅柯夫說。「關於哈巴洛夫卡那筆錢,您有什麼吩咐嗎?」
哈巴洛夫卡是媽媽的莊園。
「存在帳房裡,沒有我的命令,絕對不准動用。」
雅柯夫沉默了幾秒鐘;接著,他的手指突然動得更快了。他在聆聽主人命令時那副呆頭呆腦、唯命是從的樣子變了,又露出精明滑頭的本相來。他把算盤拉近些,開口說:
「讓我向您報告一下,彼得-亞歷山德雷奇,您可以隨意處理,不過委員會那筆錢不能如期付清。您會說,」他抑揚頓挫地繼續說,「從押金、磨坊、乾草上我們應該收到一筆進項……(他一邊說這些項目,一邊在算盤上打出數字來。)不過我看,這些款項怕是我們算錯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看了爸爸一眼,這樣補充了一句。
「為什麼?」
「您瞧呀:關於磨坊的事,磨坊老闆已經來找過我兩次,要求延期付款,賭咒發誓,一口咬定他沒有錢……他現在就在這兒,您是不是願意親自同他談談?」
「他說什麼?」爸爸追問道,搖了搖頭,表示他不想同磨坊老闆談話。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他說根本沒有生意,他僅有的那一點點錢都用在水壩上了。假定我們把他趕走,老爺,我們又會得到什麼好處呢?你又提到押金,我好像已經向您報告過了,我們的錢投到那裡,不會很快收回來的。前幾天我往城裡給伊凡-阿凡納西奇運去一車麵粉,順便捎信問起這件事。可是,他老人家的回信又是那一套:『我很高興為彼得-亞歷山德雷奇效勞,但是事情由不得我做主,』從這一切情況看來,再過兩個月,您也未必收得到這筆款。至於您所說的乾草,假定可以賣到三千盧布……」
他把算盤珠撥上三千,沉默了一下,一會兒看看算盤,一會兒又看看爸爸的眼睛,彷彿說:
「您自己看看,這太少了!再說,賣乾草還得賠本;如果現在我們就賣出去,您自己不知道……」
看樣子,他還有一大堆理由。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爸爸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我不改變自己的決定,」他說,「不過,如果這些款項當真要拖延好久才能收到,那也沒有辦法,需要多少錢,你就動用哈巴洛夫卡那筆錢好了。」
「是!」
從雅柯夫的臉色和手指的動作可以看出,最後這個命令使他非常滿意。
雅柯夫原來是個農奴,為人非常勤懇,忠心耿耿。他像所有的好管家一樣,很會香自己的主人精打細算,對主人的利益抱著非常古怪的見解。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減損女主人的財產來增加男主人的財產,因此就極力證明,非動用女主人莊園的一切收入來貼補彼得洛夫斯科耶(就是我們居住的村莊)不可。這時他揚揚得意,因為在這一點上他完全如願以償了。
爸爸跟我們道過早安以後,就說,我們在鄉下閒散夠了,我們不再是孩子,應該認真學習了。
「我想,你們已經知道我今天夜裡要去莫斯科,而且要把你們帶去,」他說。「你們要住在外祖母家,媽媽跟女孩子們留在這兒。你們要知道,聽到你們學習成績很好,令人滿意,這對媽媽將是一種安慰。」
雖然由於最近幾天所做的準備,我們已經料到要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但是這個消息還是使我們大吃一驚。沃洛佳臉紅了,用顫抖的聲音傳達了媽媽讓捎的話。
「我的夢給我的原來就是這個預兆!」我尋思了一下。「千萬別發生更糟心的事了。」
我非常,非常捨不得媽媽,但同時,一想到我們真的成了大人,心裡又很高興。
「如果我們今天就走,那就一定不上課了。這太妙了!」我暗自思索。「可是,我替卡爾-伊凡內奇難過。他大概會被辭退,要不然,就不會給他準備那個封套了……最好還是永遠學習下去,不要走,不要離開媽媽,也不要讓可憐的卡爾-伊凡內奇傷心。他本來就夠不幸的了。」
這些思想掠過我的心頭;我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鞋上的黑蝴蝶結。
爸爸同卡爾-伊凡內奇又談了幾句關於晴雨表下降的事,吩咐雅柯夫不要餵狗,好在臨走以前,吃過午飯去試一試小獵狗。這以後,跟我的預料相反,他打發我們去上課,不過安慰我們說,要帶我們去打獵。
我上樓時,順便跑到涼台上去看看,爸爸心愛的獵狗米爾卡正瞇縫著眼睛,臥在門口曬太陽。
「親愛的米爾卡,」我撫摩著它,吻它的小臉說,「我們今天就要走了。再見吧!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心一軟,就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