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 第二部 07 聶赫留朵夫根據亨利·喬治原理同農民商量土地問題沒有取得成功
    村長的院子裡人聲沸騰,但聶赫留朵夫一到,農民們就停止談話,並且像在庫茲明斯科耶那樣紛紛脫下帽子。這裡的農民比庫茲明斯科耶的農民要窮得多。村裡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著絨球,男人則幾乎個個穿著樹皮鞋、土布衫和老式長外衣。有幾個光著腳板,只穿一件襯衫,彷彿剛幹完活回來。

    聶赫留朵夫提起精神,開始講話。他向農民們宣佈,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給他們。農民都不作聲,臉上表情也毫無變化。

    「因為我認為,」聶赫留朵夫漲紅了臉說,「不種地的不應該佔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權使用土地。」

    「這個當然。這話說得很對,」幾個農民響應說。

    聶赫留朵夫又說,土地的收入應該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議他們接受土地,付出他們自己定的價錢作為公積金,這筆公積金今後仍歸他們享用。又傳出一片稱讚聲,但農民們嚴肅的臉色卻越來越嚴肅了,原來瞅著東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彷彿看穿了他的詭計,誰也不願上當,但又不願使他難堪。

    聶赫留朵夫講得相當明白,農民也都是懂事的,但這會兒他們不理解他的話。他們無法理解他的話,就同管家無法理解他的話一樣。他們深信,維護自己利益是人類的本性。這一點不容懷疑。他們通過祖祖輩輩的經驗知道,地主總是以損害農民的利益來維護自己的利益的。因此,要是地主把他們召集攏來,向他們提出什麼新辦法,那準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來欺騙他們。

    「那麼,你們打算定個什麼價錢使用土地呢?」聶赫留朵夫問。

    「怎麼要我們來定價錢?我們可不能定。地是您老爺的,權柄在您老爺手裡,」人群中有人回答。

    「不,這些錢將來都要用在你們村社的公益事業上。」

    「這我們不能定。村社是村社,錢是錢。」

    「你們要明白,」管家跟在聶赫留朵夫後面,想把問題解釋得更清楚,含笑說,「公爵老爺把土地交給你們,要你們出一筆錢,但這筆錢又當作你們的本錢,供村社使用。」

    「這號事我們太明白了,」一個牙齒脫落的老頭沒有抬起眼睛,怒氣沖沖地說。「這事有點像銀行,到時候就得付錢。我們不來這一套,因為我們已經夠苦的了。再來這一套,非得破產不可。」

    「這一套用不著。我們還是照老規矩辦吧,」有幾個人發出不滿意的、甚至粗魯的聲音。

    聶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個契約,他將在上面簽字,他們也得簽字。他們聽了,反對得更加激烈。

    「簽字幹什麼?以前我們怎樣幹活,以後還是怎樣幹活。

    要來這一套幹什麼?我們都是大老粗,沒有文化。」

    「我們不同意,因為這一套弄不慣。以前怎麼辦,以後也怎麼辦。只要種子能取消就好了,』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所謂取消種子,就是說,照現行規矩,在對分制的農田上種子應由農民出,現在他們要求種子由地主出。

    「這麼說,你們拒絕這個辦法,不願接受土地羅?」聶赫留朵夫對一個年紀不老、容光煥發的赤腳農民說。這個農民身穿破舊的老式長外衣,彎著左胳膊,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得特別直,就像士兵聽到脫帽的口令拿著帽子那樣。

    「是,老爺,」這個農民說,顯然還沒有改掉士兵的習慣,一聽到口令,就好像中了催眠術。

    「這麼說,你們的地夠種啦?」聶赫留朵夫說。

    「不,老爺,」這個退伍士兵裝出快樂的神氣回答,竭力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在前面,彷彿要把它奉送給願意要的人。

    「嗯,你們還是把我的話好好琢磨琢磨吧,」聶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議又說了一遍。

    「我們沒什麼好琢磨的。我們怎麼說就怎麼做,」臉色陰沉、牙齒脫落的老頭兒怒氣沖沖地說。

    「我明天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你們要是改變主意,就派人來同我說。」

    農民們什麼也沒有回答。

    聶赫留朵夫就這樣一無所獲,回到帳房裡。

    「我老實對您說吧,公爵,」聶赫留朵夫同管家回到家裡,管家說,「您同他們是談不攏的,這些老百姓頑固得很。開起會來,他們總是固執得要命,誰也說不服他們。他們什麼事情都有顧慮。那些莊稼漢,白頭髮的也好,黑頭髮的也好,儘管不同意你的辦法,可人都挺聰明。他們到帳房裡來,你只要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說,「一談起來,真是海闊天空,頭頭是道,活像一位大臣。可是一來開會,就換了個人,咬定一點,死不改口……」

    「那麼,能不能找幾個最明白事理的農民到這兒來,」聶赫留朵夫說,「我想給他們詳細解釋解釋。」

    「這個行,」管家笑嘻嘻地說。

    「那麼就請您約他們明天來一下。」

    「這都好辦,我召集他們明天來就是了,」管家說,更加歡暢地笑了笑。

    「瞧,他這人真鬼!」一個皮膚黝黑、鬍子蓬亂的莊稼漢搖搖晃晃地騎著一匹肥馬,對旁邊那個身穿破舊老式長外衣、又老又瘦的莊稼漢說。那個莊稼漢所騎的馬,腿上的鐵絆索叮-作響。

    這兩個莊稼漢夜裡到大路上放馬,縱容他們的馬溜到地主的樹林裡吃草。」『你只要簽個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給你。』哼,他們捉弄咱們還不夠嗎!不成,老兄,辦不到,如今我們也學乖了,」他接著說,同時叫喚一匹離群的週歲馬駒。「小駒子,小駒子!」他想把馬駒叫住,可是回頭一看,馬駒不在後面,而是往斜裡闖到草場上去了。

    「瞧你這狗雜種,溜到東家草場上去了,」皮膚黝黑、鬍子蓬亂的莊稼漢聽見那匹離群的馬駒一面嘶鳴,一面在露珠滾滾、野草芳香的窪地上奔跑,踩得酸模嚓嚓發響,這樣說。

    「你聽見嗎,草場上都長滿雜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發娘兒們到對分制田里去鋤草,」穿破舊老式長外衣的瘦莊稼漢說,「要不然鐮刀都會割壞的。」

    「他說『你簽個字吧』,」鬍子蓬亂的莊稼漢繼續評論東家的話。「你一簽字,他就會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這話一點不錯,」年紀老的那一個應和說。

    他們不再說什麼。只聽得堅硬的大路上響起得得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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