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鄉長的來信 正文 一個鄉長的來信
    大約是去年秋吧,有一天我忽發奇想,決定對一百位鄉長做一次調查。我這樣做的主要目的是想為我即將動手的一部長篇小說準備一些材料。當然,我不會為這件事耗費大多的精力,我的時間實在是有限得很,我能做的只是通過一封信請他們回答我的幾個問題。幾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我說問題簡單只是說這幾個問題並不複雜,但是並不複雜的問題並不意味著多麼好回答。因為我不可能給我那些可敬的鄉長們以更多的自由度,這樣的話我怕是什麼也得不到了。所以我特別強調的是鄉長們講述給我的是真話,不是在大會上講的那些話,不是在領導面前講的那些話;不是寫進年終總結裡的那些話,而是發自他們內心深處的真話、實話。從這個過分的要求上看這可能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調查,因為我好像在十年前就知道在我們這個時代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有些人在法官面前都不願將真話講出來,在一個作家面前講真話的可能性可能會更小些。但是我是一個只要做出決定就要付諸實施的人,哪怕明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是個錯誤,錯得一塌糊塗,也要錯一回再說。於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裡,我給鄉長們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XX鄉長:

    您好!

    我是一名青年作家,現在因為一篇小說的緣故有求於您。請別害怕,我不是拉贊助的廣告商,我不要您的一分錢,我只想請您回答我幾個問題,這幾個問題是:

    一、你為什麼做鄉長?

    二、你為了做鄉長都做了些什麼?

    三、你做鄉長的信條是什麼?

    四、你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

    我知道這是幾個尖刻的問題,面對它們您或許會理直氣壯,問心無愧,但是您也可能會感到尷尬,感到為難。我懇求您無論多麼無愧,多麼為難都要回答我,只要您的聲音是真實的,無論它多麼慘不忍睹、觸目驚心、駭人聽聞,我都會為您激動,為您歡呼,因為您講了真話。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我會為您保密,用我的人格。

    當然,我不是您的領導,沒有權利要求您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作為這個問題的發問者,我完全有權利看到您在這幾個問題面前的勇氣,您是一個勇敢者嗎?請回答我!

    等待著您的回答。

    祝

    工作順利,官運亨通!

    張繼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為了把這封信準確地寄到每一位鄉長的手中,我找到一位在市委組織部工作的朋友,請他為我搞一份鄉長的通訊地址和名單。我的朋友答應了我。我的朋友叫李志。李志在答應我的同時要求看看我那封信,我把那封信給了他。他看過信就笑了,說:這封信你最好還是別寄了,你不會有任何收穫的。

    我說:為什麼?

    他說:你可能會收到一些信,但你收到的都是假話,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為了陞官發財塗脂抹粉專用的牛皮,沒有人會把真話講給你。

    我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就做出一副沉思狀。

    李志最後說:算了吧,別浪費郵票了,郵票漲價了你知道不知道,五角了,一百封就是五十塊,與其這樣白白地扔出去,倒不如請我喝一頓羊肉湯呢。

    我真的請我這位叫李志的朋友到對門一家羊肉館裡喝了一頓羊肉湯。羊肉湯裡辣椒油加得多了,很厚很濃的一層,我和李志喝得滿臉汗珠滾動熱氣騰騰。但是從羊肉館裡一出來我就奔向了郵電局,按照李志給我提供的地址和名單把信一封封地發了出去。唯恐有所遺漏,每寄一封信我都在那張名單上劃掉一個名字,後來所有的名字都被我劃掉了。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而去。

    以後,我一直處於一種等待來信的激動中,一天跑三趟郵局,那樣子極像一個初戀的小伙子等待女友的情書,弄得郵電局那位專管收發的小姐對我直翻白眼。

    大約是一星期之後吧,我真的收到了一封信,接著又收到了一封。這兩封信都很簡潔,內容也大同小異,一封上面只有三個字:「神經病」。另一封要稍微複雜一點:「都什麼時代了,提這幾個問題你不覺得太小兒科了嗎?」這兩封信都沒有具名,也沒有署地址,說句實話看完了信我鬧了個大紅臉,活這麼大人了從來還沒有誰從我身上挑出這麼多毛病。我咬了幾次牙,但最後還是把這兩封信整整齊齊地放在抽屜裡了。我安慰自己說,不管內容如何畢竟有人給我回信了,這個開頭不錯,是個好現象,還有九十八封呢,慢慢地會好起來的。

    這樣又過了一星期,我又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要委婉多了,信上說:張繼同志,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實在不願回答你的問題,你現在不是在寫一部小說嗎?我知道現在小說出版相當難,咱作一下交換吧,等你的小說寫出來我幫助你出版,需要多少錢我都拿,但請你別讓我回答你這四個問題了。信封裡還附了一張名片,看得出他是一位真誠的人,至少他不虛偽。他這麼認真讓我有些感動。當然我也就不會再逼著他回答我的問題了。當然我更不會要他的錢,不過我對這項調查的信心更大了些,因為這封信多多少少涉及到了我提出的那幾個問題的皮毛。我有些興奮。寄希望於下一封信的來臨。

    但是一個月過去了,我一封信也沒有再收到,到這個時候我才不得不對這項調查活動的效果懷疑起來,我想果然如李志說的那樣,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我歎了口氣,苦笑了好幾聲,就把這件事情忘掉了,專心去做其它的事情。

    我做的那件事是為一家電視台搞一個專題片。這件事做得要比那件事順利多了,電視台那邊也很滿意,製作出來後邀我到那裡去看一看片子。就在我即將動身的時候,我忽然收到一個郵包。最初我以為那是一本樣書,看看郵包上的字卻是「華陽市晦陽縣平淡鄉人民政府」,我不由地一陣激動。說句實話這時候我差不多已經把寄出的那一百封信給忘了。我連忙拆開,果然是寄給我的回信。信寫得有些潦草,但是很長,有一百多頁吧。剛拿過來的時候我還覺得上面是幾頁來信,下面是一本先進事跡材料之類的東西,但是我翻了一會兒,中間沒有發現間斷,它確實是一封很完整的信函,這可能也是我今生收到的最長的一封信了。我是帶著一種閱讀世界之最的心情讀這封信的,自始至終都沉浸在一種莫明的興奮之中。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張繼同志:

    你好!

    來信早已收到,之所以現在才給你回信是有原因的。收到你的來信之後我的確很猶豫,應該說猶豫了很久。說句心裡話,有好幾次我幾乎放棄了給你回信的想法,正像你在信中說的那樣,你信中提出的那四個問題確實讓我感到尷尬,十幾年來,我雖然在人們看來每天都在進步著,並且自我感覺也良好,然而,從來沒有一次靜靜地坐在一隅好好回憶,梳理一下這麼多年來走過的路,做過的事,你的這幾個問題使我一下子置身於某種境地之中,就像一個爬山的人在一處懸崖峭壁旁驀然回首,看到一叢叢荊棘,一處處陡坡。我有些膽怯,我懷疑我是一下子飛過來的,現在設若再讓我回過頭再走一遍的話我真的役了當初的勇氣。我覺得那簡直不是一條人走的路,走這條路的人應該是神是鬼,是魔是怪。

    然而,我畢竟是一個剛剛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人,許多神魔鬼怪們做的事情我也都做過,要如實把它們講出來,無疑就像把自己的羞處敞開給人看。我在動物園看過猴子,有一次他們就擺出如此行狀,那確實是一件讓觀眾也感到無地自容的事情,需要很大的勇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猶豫著。現在之所以給你回信不是想以此來證明我是一個勇敢的人,用這個可以稱作是自己隱私的東西來證明自己勇敢,代價實在太大了點,並且也沒有這個必要。我這麼做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現在我已厭倦了官場上的那種生活,我想尋求一種新的活法,因而對以往的所做所為已經不再珍視。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喜歡你的小說。你沒想到吧,我還是你的一位熱心讀者,你寫的《黃坡秋景》、《殺羊》、《村長的玉米》、《集資》什麼的,我都讀過,並且也向所謂的同僚們推薦過你的作品,你寫的鄉村、鄉村幹部以及有關他們的場景和故事很有趣,我都能一一數出來。有一次陪上級領導吃飯的時候我還把你寫的一個故事講給他聽了,引得那位領導把飯都噴了出來,非讓我找幾本你的小說給他看。我也真找了,他也真看了,有一次在縣鄉兩級幹部會議上他還即興念了一段。你在我們這裡可成了名人了,不過我們看過了也就看過了,不太在意的,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我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吧?這也是真話。不過我還是祝願你寫出更多更好的小說,現在你給我寫信了,(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查到我的地址,但我肯定我們是有緣分的,要不你怎麼會給我來信),你向我提了四個問題,儘管很難回答,但我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回答你。

    我是在今年十二月二十日做出這個決定的。之所以能夠很準確地記住這個日子,是因為我們的一個村幹部酒後開摩托車失了手,開到一個婦女身上去了,結果車毀了,人卻一點事也沒有,創造了一個奇跡。那位村幹部慶幸不已,請我去吃了一頓。我是喝過酒之後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做出這個決定的。酒是英雄膽。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這個決定做出以後我真想把你請到鄉里來,面對面痛快地和你聊一聊。但我又擔心在你面前有些事情恐怕講不出來,也確實有許多講不出口的事情。後來才下定決心寫這封長信。你知道,像我這樣的人雖然在鄉里沒有多少實事可幹,但閒不住的,總有這樣那樣雞毛蒜皮的事來找我,我也總要去我些雞毛蒜皮的事做,寫這樣一封長信是不容易的,需要一段時間,所以,你接到這封信的時間可能又要拖延些日子。但它們絕對是真實的,真實得就像我的十根指頭一樣清晰明瞭,唯願我講的這些能對你即將寫出的那篇小說有什麼益處。

    好了,題外話說得大多了,我該回答你的問題了。你第一個問題好像是問,我為什麼當鄉長。從我當副鄉長那年算起到現在也有六年了吧,六年中一共有兩個人向我提過這個問題,第一次好像是在縣裡召開的一次人代會上,散會了,我當時正和其他幾位鄉長們往大廳外面走,大約是因為我個子高的緣故吧,市電視台的女記者一眼就看準了我。並且把話筒伸到我的嘴唇前,非要我講幾句。她當時向我提的就是這個問題,面對攝像機的鏡頭,我記得當時講了這樣一段話,我說我當鄉長就是為了帶領全鄉人民發展經濟,增加收入,早日奔小康,使平淡鄉人安居樂業過上好日子,一句話,使平淡鄉的各項事業蓬勃發展、欣欣向榮、五彩繽紛,不再平淡。當時,我講得理直氣壯,那位女記者還為我鼓了一會兒掌,但事後仔細想一想卻有些臉紅。作為黨培養多年的幹部,干鄉長不能說沒想到這一點,沒有哪個鄉長希望他的鄉民吃苦受罪食粗的穿爛的是不是?關鍵是它們在我當鄉長動機中所佔的比重讓我實在有點理直氣壯不起來。你別笑話我,其實我最初當鄉長的動機並不純是這些,至少不是最主要的。當然,我也無法用一兩句話來回答你,那樣無異於讓我用一塊手帕去覆蓋一座大山,辦不到的。

    仔細回憶一下:促使我做鄉長的主要原因有三個。

    一個是因為我祖父。

    我是跟我祖父長大的。在我八歲之前父親和母親都相繼去世了。父親和母親的去世和我有直接關係,我覺得有必要先介紹一下我的家庭。我於一九六○年十二月生於我現在任職的這個鄉的大劉莊村。今年正好三十六歲。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今年三十六歲的人是不多的,不信你可以在你周圍打聽一下,寥寥無幾,當時,正是全國大饑荒的一九六○年,人連草根都吃不上,女人餓得連月經都沒了,哪裡還能多出幾滴血來生孩子。不瞞你說,我們大劉莊兩千多口人,四百五十多戶,那一年就生了我一個孩子。這麼說不是說我們的家境多麼好,而是因為我父親。我父親當時是生產隊的技術員。那時的技術員和現在的知識分子純屬兩個概念。我父親是個大字不識的農民,但是在種地上樣樣精通,並且在牛羊配種、嫁接育秧上都有一套,算得上是個明白人。隊裡專門讓父親負責地瓜溫室的保暖和地瓜育秧。當時村裡提了一個口號:「寧願不要命,也要保住種。」村裡雖然每天都有死人抬出去,但滿滿兩溫室地瓜卻沒有人動過。溫室的鑰匙就在我父親手裡。我父親是個好父親,但不是個好社員。他每天無論冒多大風險也要設法弄兩塊地瓜回去。

    那時家裡只有我祖父和我母親。父親到底弄了多少塊地瓜沒有人統計過,但全家人卻靠著這些地瓜度過了那段艱苦的歲月,並且我母親還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裡生下了我。就我本人來講我能夠在這一年出生是我的幸運,就我家庭來講卻是一個悲劇。因為我的出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溫室裡的地瓜。

    父親剛開始還不想承認。

    大隊長謝旺卻指著我說:你沒偷地瓜這孩子怎麼來的?

    父親啞口無言。他看了我一眼,只好承認了。

    父親在公開游鬥之後又被關進了歡城監獄。

    父親是個老實人,腦子裡根本沒有頑固意識,游鬥剛剛開始就悔過自新了,所以在被送進監獄以後就更加追悔莫及。據說在監獄裡他為了贖罪,每天只吃六兩飯,而節約出來的二兩則全部捐給了食堂。父親吃很少的飯,卻做很重的活,終於有一天不堪重負,被一塊只有六七十斤重的石頭壓死了。父親死了以後,我母親到監獄裡給他收屍。回來後母親逢人就說父親死時只有六七十斤,重量僅像一個半大孩子。父親最重的時候可是一個一百六十多斤的壯漢啊!

    母親說父親是在監獄裡活活餓死的。母親痛不欲生,不久就得了一種民間叫做氣迷心邪的疾病,變得瘋瘋癲癲,哭哭啼啼,有一天到井台上去打水,不慎失足掉到水井裡了。

    我是跟我祖父長大的,我愛祖父勝過我愛一切人,包括我的妻子和孩子。這種愛是我從小與祖父相依為命中培養起來的。不怕你笑話,我在上高中的時候還跟祖父躺在一個被筒裡睡覺。祖父睡覺喜歡赤身裸體,但我從來對他沒有一點嫌棄感,時至今日依然如故。祖父是一個本分正直的人,也是一個好莊戶。他有著一米八還要高的個子。扛著鋤頭和社員們一起往田野裡走的時候像雞群裡的仙鶴,比大隊長謝旺還要顯得高大威武。那時候我第一崇拜的是毛主席,第二個崇拜的就是我祖父。我特別聽我祖父的話,不管對與不對。有一年我們那個地方陰雨連綿,所有的坑塘都注滿了雨水,祖父怕我玩水,就警告我千萬不要到坑塘去洗澡。從那以後我真的沒到坑塘裡洗過澡,並且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我第一次萌發當鄉長的念頭就是因為祖父的一句話。對了,那時候叫社長,不叫鄉長,但意思是一樣的,是吧,咱這裡別叫他社長了,就叫鄉長行不行。那時候我們平淡鄉一帶剛剛推行移風易俗殯葬改革,人死了以後實行火化,這可是一件開天闢地的大事。祖父和許多社員一樣對這件大事無法接受,茶餘飯後聚在村頭議論紛紛。祖父的嗓門又高又大,儼然是一個領袖。所以,當我的一個本家老爺去世的時候整個家族就公推我祖父到當時的公社找一位姓明的民政助理員講理。祖父講得口乾舌燥,滿嘴白沫,把明助理講得理屈詞窮。明助理在佩服之餘給祖父說:你去找社長吧,特殊情況需要社長簽字,社長說不燒我就不燒。那位好心的助理員還給我祖父指了指社長的門。祖父在社長屋裡還沒有把開場白說完就被社長罵了一頭唾沫。他老人家當然無功而返。

    那天我放學回家時祖父正蹲在一隻火盆旁長吁短歎,見我推門進來,他說:咱們家要有人在公社裡當社長就好了。

    我那會還有點不太明白。說:當個社長有什麼好?

    祖父說:我死後就不要火化了。

    我說:火化很可怕嗎?

    祖父沒有說話,而是順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柴草,丟進火盆裡。柴草先是冒出一團淡藍色的輕煙,接著就升騰起一塊紅布一樣的火苗,然後無聲地軟塌下去變成灰燼。完了。祖父說:那時候老爺就像這可憐的柴草,不害怕嗎?

    我那時確實有些害怕,我說:當了社長以後你就可以不火化了嗎?

    祖父說:社長說不火化就不火化。

    我說:那我長大以後就當社長。

    祖父驚愕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我當了社長以後你就不要火化了。

    我記得很清楚,祖父那天聽了我的話流淚了。他用兩隻已經有些乾巴的手抱著我,一邊哭一邊說: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孩子。雖說那時還沒有鄉長這一說,但這也算是我第一次冒出當鄉長的念頭吧。起因就是這麼簡單,這麼容易,顯得很好笑。

    那時我最多也就十一二歲吧,畢竟大小了,一般的孩子說過了也就說過了,不會留下什麼,但這句話是我說的,而且是我說給我祖父聽的,所以有根長一段時間我沒忘記這件事,直到上初中了我還想著它。有一次語文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題目是:假如我是……。我寫的就是假如我是社長。抒發了自己的抱負,但畢竟懂事多了,我說假如我是社長,就如何帶領社員興修水利,大干快上,如何抓革命促生產力普及大寨縣而努力奮鬥。我也想到不讓祖父下火葬,但我沒有寫出來,我怕老師和同學們笑話我。

    第二個促使我做鄉長的原因是一個叫小改的女人。

    小改是我一個鄰居的女兒。她姓馮,她的父親叫馮老大,人很胖,是個屠戶。馮老大是個不喜歡女孩子的人,他的第一個孩子偏偏就是個女孩,他給取名叫大改,以為改一改就能改出一個兒子來。但第二個孩子偏偏又是個女孩,就給她取名小改。小改比我小一歲,是我一起上學的同學,只是她沒有能夠上高中,初中畢業就回家了。其實在初中的時候我們兩個就好了。他們的家境要比我們家好一些,經常送一些小打小鬧的吃食給我,比如一把糖塊、一個煮熟的雞蛋、兩個蘋果什麼的。臨畢業的時候她還送給我一條圍巾,紫紅色的,那是一條紅得像火一樣的圍巾。那時候這樣紅的圍巾在學校裡還不多見,十分醒目。但是我沒圍多久就被小改的父親馮老大要回去了。

    那條圍巾是小改拆掉了兩隻線衣的袖子給我織成的。有一天她脫衣服時馮老大發現她兩隻袖子沒了,就追問小改把它們弄到哪去了。追問下去就追到了我的脖子上。馮老大氣炸了肺,立逼著小改要回去。小改當然是不會要的。馮老大沒法,親自跑到學校來找我。那時候我正在操場上做課間操,全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在,馮老大如入無人之境,大喊大叫著跑到我跟前,一把就從我脖子上把圍巾拽了下來。這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想來都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情,它對我的刺激是巨大的。說句心裡話,我雖然喜歡小改,和她來往,但是還沒有達到非要娶她不可的地步。馮老大的這種行徑無疑加速了這件事情的進程。那天我回到家就讓祖父請媒人到馮老大家去說合。媒人很快就回來告訴我:馮老大說等我考上大學再說。還說那條圍巾馮老大還給我留著,什麼時候考上學再讓小改給我送過來。言外之意是我考不上學,這件事就算了。

    馮老大說話是算數的,在我高考落榜的第二天就把他的女兒許給了大隊長謝旺的兒子謝士才了。

    謝士才的臉蛋長得還可以,只是跛了一隻腳,是個瘸子。那時候已經傳說他就要頂替他老子做村長了。他呢也經常把頭髮抹得油光水亮,穿著中山裝,幹部似地在村裡走來走去,顯得很場面。但小改卻不喜歡他,哭鬧了好幾次。有一回還跑到河邊去跳河。小改跳河那天我也在場,村裡許多人也都在,但馮老大卻攔著眾人不讓去救她。馮老大對站在河邊的小改說,你跳吧,不嫁謝士才你就跳吧。

    村裡人罵馮老大不是人。

    馮老大說:我不想做人,我只想和村長結親,誰要攔我我就殺了誰。

    馮老大說著還晃了晃手裡的殺豬刀。我一氣之下迎著刀衝了過去。馮老大用刀頂著我說:我可是多少天沒有過刀癮了,你要想成全我我就不客氣了。

    這件事僵到最後我也沒死,小改也沒跳河,只是小改和謝士才訂親了,小改改變了主意。小改後來說她怕馮老大殺了我。當謝士才圍著我曾經圍過的那條紅圍巾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時候我的心情複雜透了,我忽然那麼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及活法,並且這種願望強烈得使我不能自持,顫抖不已。正巧那一年的徵兵工作剛剛開始,我幾乎連想也沒想就報了名。體檢時我的身體完全合格,可政審時村裡無論如何不能通過,理由是我父親曾經是個盜竊犯,這時候已經到了八十年代,我父親那種盜竊已是可有可無的罪名,就是說認真起來的話就是問題,抬抬手鬆一鬆什麼問題也沒有,很明顯,這是謝家父子在給我作難。一怒之下我抄起一根扁擔把謝家的盆盆罐罐砸了個遍,當天就被抓到派出所去了。當然,我也失去了當兵的機會。

    我在派出所裡呆了七天。

    這是很幸運的七天,名為拘留其實只是為派出所打打水掃掃地而已。派出所就在鄉政府大院裡,沒有事的時候我還可以到鄉政府的一些部門走一走,串一串。我看到很多鄉幹部坐在桌子前很和藹可親地喝著茶,看著報,還看到許多平常讓村幹部村民們敬畏的角色在大院裡走走停停說著笑話。有時候我也湊過去說幾句,覺得很有意思。等到七天拘留期滿了我還真有一點戀戀不捨的感覺,還向派出所長提出來能不能多拘留我幾天,弄得所長哭笑不得。

    我背著行李從派出所回來,離大劉莊還遠呢,就聽到喇叭號子裡樂聲嘹亮,鞭炮聲叭叭作響。原來是小改和謝士才結婚呢。村長的兒子結婚,場面自然是很大的,一村子人都出來看熱鬧了,幾條道路都被擠得水洩不通,我低著頭慢慢地從一排低矮的石頭牆根擠過去。或許有人看見我了,但沒有一個人注意我,更沒有一個跟我說話的,他們都在看謝士才和小改呢。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和悲哀,使我一下子空虛起來,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回家的,但是我清晰地記得我走進家門的時候祖父正坐在一張板凳上打瞌睡,看見他我大聲說:我要當鄉長,我要娶小改。

    我的聲音很大,祖父被驚醒了,他囈囈怔怔的樣子,沒有聽清我的話。他說:你說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但這句話我記在心裡了。

    另一個使我迫切想做鄉長的原因好像是為了一次坐車。

    那時候我已經到鄉政府工作了。對了,我是通過一次招干考試進入鄉政府的。當時已經是村長的謝士才沒少跑到鄉政府說我的壞話,但我的成績太好了,再加上當時的鄉長王長水對我的印象不錯,才沒有出事。不說它了,我這裡要說的是那次坐車。

    是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吧,那時候我在鄉政府通訊報道組做宣傳工作,說宣傳工作是為了好聽一點,其實只是向上面寫個新聞稿件、廣播稿什麼的。有一天我寫了一篇「平淡鄉豬年大做豬文章」的稿子,自我感覺角度抓得挺準,就想親自送到報社去。正好,聽辦公室齊秘書說王長水鄉長明天要到市裡去辦事,就想搭車一起去。頭天晚上就把這事說好了,我心裡挺激動。一九八六年平淡鄉通市裡的路還沒有現在好,交通也不方便。到市裡去一趟是不容易的事,再說還可以坐鄉長的車去。那時候平淡鄉最好的車就是那輛「伏爾加」,是鄉長王長水和書記宗知彬的專用卒。乳白色的,剛買來沒有多長時間,我還一次沒有坐過。所以第二天六點多鐘我就騎著自行車從家裡趕來了。比司機去得還早。天氣很冷,我凍得絲絲哈哈滿嘴都是白氣。司機趙師傅來了還跟我開了幾句玩笑,說我是小孩過年,說我是大閨女上轎,把我的臉都說紅了。趙師傅本來就是個愛鬧愛笑的人,我沒有在意他,並且還扯著水管子幫他刷了一會兒車,然後他打開車門讓我上去了。車裡很暖和,很溫馨。趙師傅還把錄音機打開了,音樂的旋律像霧似的在車廂裡游來蕩去,沁人心脾,置身其中我有一種醉生夢死般的快感。

    那一次是我聽到的這世界上最好的音樂了,以後我坐過無數次車,包括奧迪、奔馳、皇冠、紅旗,這種美好的感覺不再有了。正當我如醉如癡的時候,鄉里分管政法的許書記和分管農業的柳副鄉長也上了車。他們沒有和我說話,只是給趙師傅打了個招呼。昨天晚上我只聽說王鄉長一個人到市裡去的,現在怎麼一下多出了兩個?果然從他們的閒聊中我才知道他們兩個是臨時決定到市公園去看人妖表演的。接著他們談起了人妖,談起了人妖的性別,服飾,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卻在那裡坐立不安,不是我感到拘束。不瞞你說,我這人在什麼人面前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拘束的時候還真不多見。我是擔心這車再多來一個人就坐不下了。果然怕什麼來什麼,王長水鄉長過來了,身後還跟著兒子,他的兒子也就十來歲吧,叫王小高。

    王鄉長到車前喲了一聲,說:坐滿了。頓了一下又說,得下來一個,太擠了。

    沒有人點我的名字,更沒有人叫我下去。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卑感卻在我的身體裡奔騰瀰漫,我終於被淹沒了。我坐不住了。我知道下車的應該是我,我打開車門,無聲地從車上下來了。然後站在那裡目送「伏爾加」發動,起步,由慢到快駛出鄉政府。

    我在鄉政府的花壇前站立了許久,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我是第一個上車的,可下車的卻是我。我的眼睛模糊了,有淚水湧上我的眼瞼。後來不時地有鄉政府上班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有人說:大清早的你為什麼流淚?

    我說:我的眼裡進了沙子。

    我只能說我的眼裡進了沙子,我能告訴他們我想當鄉長嗎?我不能!

    但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就一門心思全力以赴、不擇手段千方百計地向鄉長那個位置挺進了。從我的辦公室到鄉長的辦公室只有二十多米,很近,不過我知道通向鄉長的路是艱苦的、曲折的、漫長的,但我的信心像一隻打足了氣的皮球,用一根手指輕輕一點就能彈起多高。我也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的話: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官場是一架機器,每個官人就是這架機器上的一個部件,或者是一枚螺絲。也就從這一天起,我成了這架機器上的一枚螺絲,機器在高速旋轉,我也在高速旋轉。我被某種慣性推揉著,擠壓著,也製造著慣性,後來也與這架機器旋轉成一部分了。

    如果說我的一生是不幸的話,那麼這就是我不幸的開始。

    可悲的是,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把做鄉長作為我人生奮鬥的目標,我只看到了做鄉長可能給我帶來的利益和好處,比如祖父可以不再火化,比如小改可以回轉頭來重新嫁我,比如呼風喚雨,坐小轎車,而忽視了為了做鄉長我要付出什麼。

    我付出了什麼?

    我幾乎付出了我的一切啊!

    好了,我該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了。

    應該說為了做鄉長我做的事情多如牛毛,要想都寫出來怕是寫它幾百頁也寫不清楚。我想你也未必大事小事都想知道,我覺得你真正感興趣的,或者對你有用的是我內心深處那些難以啟齒的事情,我就挑幾樁講給你聽聽吧。

    我說過,那時候我已經在鄉里做通訊報道工作了。這是一件給鄉黨委鄉政府當吹鼓手的事情,是一個應該引起高度重視的角色。但奇怪的是鄉里多少年了也沒有從通訊報道這個崗位上提拔一個像樣的幹部,更別說提拔個鄉長了。鄉里的幹部大都是從黨政辦公室秘書這個位置上提拔起來的,所以當不當秘書對今後當不當鄉長至關重要。按照我的計劃,我第一步必須拿下的就是秘書這個位子。

    好了,讀到這裡你可以看出我開始耍心眼了,用一句官話講,就是要搞陰謀詭計了。

    在我沒有想做鄉長之前,我幾乎從來沒有在這方面動過腦子。我吃有的吃,喝有的喝,人家上班我上班,人家下班我下班,悠哉悠哉,幹嘛費那些腦子。

    現在不行了,只要把眼睛睜開,心裡的那根弦就會不由地一緊,彷彿那根弦的一端就繫在自己眼皮上似的,你說緊張不緊張。

    那時候秘書老齊已經四十多歲了,瘦瘦的,像個賬房先生,他已經干了四年秘書了,聽說他在沒干秘書之前腰板整天挺得直直的,當了秘書以後腰就整天彎著了。還聽說他下一步可能競選副鄉長。有一段時間我和他關係保持得很密切,經常和他套些近乎。逢年過節鄉里搞個什麼活動我還幫著他弄弄簡報、出出黑板專欄什麼的。有一天搞簡報搞晚了和他一起吃飯,他喝得多了點,向我吐了幾句真話,說他當副鄉長以後就把秘書這個位子讓給我,我很激動,說:謝謝齊秘書,不過不知道王鄉長那裡怎麼樣?

    齊秘書說:你不要問了,王鄉長是個愛才的人,你只要多寫幾篇稿子就行了。

    我說好,然後真地趴在那裡認認真真地寫起新聞稿子來。

    說是寫,其實是編。平淡鄉彈丸之地哪有那麼多新聞,但為了讓領導高興每天都要挖空心思編上幾條。我給自己訂下了任務,每天寫十篇新聞稿。並且將這任務寫在一張紙上,鄭重其事地貼在書桌對面的一面牆上。完不成任務就不讓自己睡覺。有一次寫了九篇之後怎麼也編不出第十篇來,愣是憋了一夜沒有睡覺。

    但是寫得多並不等於刊用得多。那時候和現在一樣,各行各業已經很流行不正之風了。報社也不能例外,不給他們搞一搞關係,就不採用你的稿件。而這類事情又是不好給領導明說的,給他們說了他們可能會說你沒本事沒能力,拉不出屎怨茅廁,說不定還會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得不償失,想來想去還是自己解決吧。

    那時候我已經結婚了,老婆還在家裡種地呢。我就讓她種了一畝芝麻,二畝綠豆。感謝老天爺,那一年的芝麻和綠豆都獲得了大豐收,一共收穫了二百多斤芝麻,近千斤綠豆,隔一個星期我都要以看望老師的名義,偷偷摸摸地給報社的編輯和記者送上十斤綠豆,或者二斤香油。就這樣我的一畝芝麻和二畝綠豆差不多都送給了報社。日子久了,我一到報社去他們看我的眼光都顯得很芝麻,很綠豆,好像我是個糧食販子似的。

    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幾分投入就有幾分收穫,這一年我在市報上的用稿量全市第一,市報給了我個一等獎,還給我們鄉評了一個先進集體。領獎的時候是王長水鄉長和我一起去的,回來的路上王鄉長表揚了我一通。趁著他高興,我提出調整一下工作的想法。

    王鄉長問我:想到哪裡去?

    我說:最好能夠做黨政辦公室秘書。

    王鄉長說:我回去和宗書記商量一下。

    宗書記是當時的鄉黨委書記,他是個外地人,沒大實權,但人事上的事還多是他拿主意。但商量的結果卻很出我意外。宗書記說我在通訊報道上有特長,換了別人怕是不能勝任,讓我繼續幹下去。按照宗書記的邏輯我勝任通訊報道就應該在通訊報道上幹一輩子了,這不是鞭打快牛嗎?王鄉長對我表示理解,他說宗書記是黨委一把手,他是政府一把手,有些事情得商量著來。最後他透露給我一個信息:宗書記不久可能要調出。這個信息使我很振奮,我決定在王鄉長身上賭一把。

    如果說我給報社的編輯記者送芝麻油、送綠豆是耍小聰明的話,那麼,這個決定就是我要幹壞事了。宗書記是個老革命,身上還留著幾塊彈片呢,他已在平淡鄉幹了多年。但由於平淡鄉的幹部一直排外,他總是提不起來,怪可憐的。再說他對吹吹唬唬的事情一直有自己的看法,對虛假的報道宣傳嗤之以鼻,不重用我也有他的道理。所以在這種時候在他身上下絆子,我總有點於心不忍。可是我猶豫了很久,又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出人頭地的辦法,最後還是做了。我一方面胡編了幾條罪狀向縣裡寫了幾封告宗書記的匿名信,另一方面接二連三地給王鄉長個人寫了幾篇新聞稿件。宗書記對我很有意見,在會上點了我幾次名。王鄉長自然很袒護我,聽說有一次還和宗書記吵了起來。好在不久宗書記真的調走了,王鄉長當著鄉長兼著書記,權利一下子大了。我如願以償做了秘書。

    不管怎麼說,我這是遇到了王長水這個好人,這步棋走得還挺順的,但接下去卻顯得難多了,甚至有幾次差一點丟得一乾二淨,回家種地。

    我當了秘書以後才知道許多事情其實井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比如你幹好工作未必能得到提拔,我通訊報道幹好了沒有得到重用就是一個好例子。還有你得到一個好位置並不意味著你今後就會在官場上一帆風順,齊秘書也是一個例子。他沒能競選副鄉長,而是被調到精神文明辦公室當主任去了。秘書這個位子也不是好幹的地方,稍不留意就可能功虧一簣,一敗塗地。為此,我平常說話辦事舉手投足都小心翼翼,唯恐有什麼閃失,而且腰也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以前我還笑話齊秘書呢,現在沒用幾天我就成了齊秘書第二。

    為了早日登上鄉長的寶座,我給自己制定了詳細的工作計劃和近期遠期目標。我分析了一下形勢,認為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和鄉主要領導搞好關係。那時候鄉里最大的官就是王長水,他曾經拉過我一把,如果按幫照派劃分的話我應該是他的人。在日常工作中,我總是對他有一種很明顯的傾向,有些事情他也不避諱我,我也就很容易知道他的一些嗜好,並且把它們都一條條地記在了本子上。比如,他喜歡吸煙,嘴上一天到晚不閒著,我做辦公室秘書的正好管著鄉政府的日常支出呢,就隔三差五地給他送上一條,他喜歡吃豬耳朵,我幾乎每天都安排伙房的大師傅給他炒一盤,弄得有一段時間大師傅在全鄉都買不到豬耳朵了。

    王長水鄉長還有一個嗜好,反正他現在已經退休了,我說出來也無妨。他喜歡貪點小便宜,家裡大事小事日常花銷都要弄一張發票讓我給報一報,有一天連老婆買衛生巾的發票也拿來了,我只好跑到醫院給他換成了醫藥費才好歹走了賬。

    說句心裡話你別看王長水當著鄉長兼著書記,並且對我有知遇之恩,其實在有些事上我還真有點看不起他。不過看不起歸看不起,選拔任用幹部的權都在他手裡,我還得事事敬著他,買他的好處。有一次他們家的一隻獅子狗走丟了,他老婆愛狗如命,急得跑到鄉政府裡來鬧他,他就讓鄉政府裡的幾個小青年騎著車子四鄉八鎮地給他找狗,這事不倫不類,好說不好聽,我本來想以工作忙為借口裝一裝糊塗過去算了,沒想到財政所長李彥清、農技站長王再生都去找了。他們兩個是鄉政府裡將來最有實力和我爭奪副鄉長的人。這是擺在禿子頭上的事,是掛在眼皮上的事,我可不能在這事上輸了。我不光自己積極找狗,而且還發動妻子去幫忙。

    當時,我妻子已經懷孕六個月了,我之所以讓她幫我找狗無非是為我壯一下聲勢,在鄉長面前好好表現一下。不料那狗偏偏被我妻子碰上了。我妻子大約是想為我表現得更好一點,竟然不知深淺地追了起來,結果三拐兩跳狗沒有抓到,肚裡的孩子丟掉了。

    這件事情雖然和王鄉長加深了感情,但其實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因為它使我在平淡鄉落了一個笑話。這件事過了沒幾天就有人編了一首罵我的歌謠,我也給你說說吧,這首歌謠是這樣寫的。

    王大鄉長獅子狗

    三月十八離家走

    秘書老婆李芙蓉

    緊緊抱住獅狗腚

    小狗翻山又越嶺

    芙蓉駕霧又騰空

    本想出兵立狗功

    誰料反把孩子扔

    這首歌謠現在還有人記得,只是我在鄉里鎮著他們不敢唱罷了,我真擔心有一天這歌會被哪個游手好閒的文人搜集了,寫進野史裡去,那可就有點遺臭萬年了。

    我還幫助王長水搜集過不少「反動言論」。

    起初,這件事情我並不想幹,我總覺得做這種事情的是小人,就像電影裡經常出現的點頭哈腰搖首擺尾之流,我祖父不是這樣的人,我父親也不是這樣的人,我做這樣的人了,買在不好向祖宗交待。我想不通,我不想做。

    但王長水鄉長卻把它當作一項工作任務交給了我。我剛剛露出一點猶豫之色,他就哼了一聲。

    我就不敢猶豫了。

    我自小膽子就大,我一個人敢走夜路。下雨天雷聲正緊的時候敢跑到雨地裡仰著臉看龍,謝士才父子為難我時我毫不猶豫地把他的家砸了個稀巴爛。可是鄉長哼了一聲,我就不敢猶豫了,人這東西真是怪。人這東西有時還不如一頭牛呢。牛吃著主人的草料,不願幹活的時候,還敢仰一仰脖子,把肩上的軛頭掀掉,偷一會兒懶,人卻不敢。比如我吧,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幹起了搜集「反動言論」的勾當,並且以我的聰明才智一幹就幹出名堂,走火入魔了。所謂反動言論就是有關王長水鄉長的壞話。每搜集到一條,我都根據情況進行反映,比如跟我關係不錯的我就隱瞞不報。平常對我有些看法的我就添枝加葉,誇大其辭,確實使不少人吃了苦頭。可笑的是有些人吃了苦頭還不知怎麼回事。比如水利站的孫站長,按說我們是一個姓的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說什麼我也得顧及一點,可是有一天他愣說他的孫是孫悟空的孫,我的孫是孫子的孫,這不是罵我嗎?我就編了他一條壞話,講給王鄉長聽,沒用多長時間就把他從水利站調去搞計劃生育去了。

    應該說我成了鄉長的紅人。但是也有不少人罵我。我就收到過不少匿名信,罵我是狗的有,罵我是兒子的有,罵我是孫子的也有。剛開始的時候接到這樣的信我很氣憤,還把它們拿給王長水看。王長水說:你看看官場中的人哪個不想做狗,不做狗哪能做人。就拿我來說吧,我今天吆五喝六的像個人樣了,可是你知道在此之前我做過多少年狗嗎?做了狗中狗,方為人上人,要想做人先做狗吧,並且做一隻凶狗。

    這段話對我震動很大。剛開始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但是當我一旦想通了想透了,就覺得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好了,我該講講我是如何與我的兩個競爭對手爭奪副鄉長的了。其實鄉政府裡想當鄉長的並非我一個人,多了,我想別說我,就是傳達室的老頭甚至院子裡的水龍頭也想。這從王長水鄉長的一次重感冒就可以看出來。王長水那次因感冒住院,鄉政府的人幾乎都提著禮品去探視了,醫院外面排著長隊。事後王鄉長說我以後可不能得病了,再得幾次病鄉政府還不得停班?我實事求是他說:其實大家都巴不得你一天病一回呢,這樣大家都有了表現的機會。我分析了一下,鄉政府裡能與我競爭副鄉長的只有兩個人,其它的人不足為慮,這兩個人一個是農技站長王再生,另一個是財政所長李彥清。王再生是從農業大學分配來的大學生,農業技術上很有一套,他搞的糧食、棉花、油菜三作物套種和玉米育種配種使平淡鄉百姓人均增收二三百元,口碑很好。再加上王再生口才好,人年輕,腦子靈,竟選副鄉長的呼聲很高。憑心而論,這樣的人才如果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來是平淡鄉百姓的福氣。我也覺得他干鄉長比我干稱職。但是我絕不能因為他干比我稱職就不跟他爭了,我也沒有那麼高的覺悟。再說我們即將爭奪的不是一把青菜一筐蘿蔔,而是鄉長。

    王再生是個很謹慎的人,他很少在說話辦事上授人以柄,所以要在小節上打敗他的可能性幾乎是零,只能在一些重大的失誤上找出他的漏洞。

    不久機會就來了,有一天王再生向王鄉長建議在全鄉範圍內發展一百個蔬菜大棚。蔬菜大棚就是利用冬季陽光種植蔬菜的技術,我們這個地區叫這種東西為白色革命。這個革命有一定的風險性,王鄉長聽了以後有些猶豫,我卻極力勸他同意王再生的建議,並且暗示王鄉長他可以趁機做一筆塑料薄膜生意。那時領導幹部利用職權做一做生意已經很時髦了,誰沒有發幾筆外財簡直是白做了一回幹部,和同僚們一起聊天的時候也會遭笑話的。我接著又給王鄉長算了一筆賬,說,你到臨沂批發市場去批發農膜,然後以比市場上零售價格偏低一點的價格賣給群眾,你既服務了群眾方便了群眾,一個大棚又可掙它一百來塊,一百個大棚就是一萬塊啊。

    王長水鄉長被我算得果然動了心,就讓我代他到臨沂去了一趟。說句心裡話,我當時之所以勸說王鄉長支持王再生的建議是想讓王再生背上一個危險的包袱。我讓王鄉長做農膜生意也不純粹是想幫王長水掙一萬塊錢,而是想通過王長水之手把最差的農膜交給王再生,增加一點這項工作的風險性。我到臨沂批發市場原計劃是買最差的農膜的,但是一位好心的批發商告訴我說。這種農膜有微毒,能抑制蔬菜生長,弄不好還會衍生出疾病,建議我買好一點的。世界上還有有毒的農膜,我心裡一陣激動,但是就在我下定決心要買它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平淡鄉的百姓。我這不是拿平淡鄉百姓的生命財產開玩笑嗎?一百多個蔬菜大棚如果都得了病,損失就是一百多萬呀。我想起平常為了花一分錢都要算計半天的鄉親,想起我的鄰居和親戚,想起他們因為大棚造成的損失所帶來的痛苦,我下不了手了,我幾乎放棄了我那個惡毒的計劃。但是又有些不甘心,我思忖著,猶豫著,卻最終也無法戰勝自己。

    當然,我最後還是做出決定了。

    你一定猜不出來我是利用什麼方式做出決定的。我把這件難而又難的事情最後交給了一枚五分錢的硬幣。我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拋著硬幣。我說如果是國徽的話,我就買有毒的農膜,如果是數字的活我就不買有毒的農膜。我第一次拋的是數字,我心裡一下子像堵著一塊東西似的,本來說好是一次定乾坤的。但我還想再來一次,我賭咒發誓說假如這一次還是數字的話,我就把最好的農膜買回去,甚至我還許諾說回去以後我也不與王再生爭奪鄉長了,我又拋了一次,結果還是數字,那時我感覺像一下子由山上跌進谷底似的,兩眼黑黑的,我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我完全清醒過來時,周圍已經圍了一群孩子,他們好奇地看著我,問:你是在賭博嗎?

    我說我是在賭博。

    我已經接連輸了兩盤了。我想如果是兩局決勝負的活我是輸了,但如果是五局決勝負的話我不但沒輸,而且還有贏一把的希望呢。

    我在心裡說:王再生,咱就五局吧。如果五局之後再反悔,我就不是人。

    我又拋了一次那枚硬幣。命運開始對我微笑了。是國徽。我又拋了一次。命運再次向我微笑,還是國徽。最後一次也是國徽!我激動地抖了起來。

    我說:王再生,這回不怨我了,你看著三次都是國徽,老天作證,我沒有騙你,該著你倒霉,我也沒有辦法啊,你認了吧。

    但是,為了心裡能夠平衡一點,我最終也沒有買那種有毒的農膜,當然,也沒有買那種質量最好的農膜;而是買了一種覆水農膜,這種農膜的弱點是,在地溫升高時極易覆一層水汽,不容易透光。不過天氣好的時候不會影響作物的生長,如果陰天下雨對蔬菜的影響就大了。把這種農膜往車上裝的時候,我在心裡說:王再生,按照拋幣的結果我是應該買那種有毒的農膜的,但是,我沒買,買了這種較好的,我已經對你很照顧了,很大度了,你應該很知足了。如果你的大棚再有什麼閃失的話,你就別怨我了,你怨那枚五分錢的硬幣吧,你怨老天爺吧。

    回到平淡鄉,精明的王再生一下子就看出這是覆水農膜,讓我去調換一下。我表示為難,我說這農膜是王鄉長的一個親戚拉來的,你要覺得不行,自己去給王鄉長說吧。

    王再生當然不願意惹這個麻煩。他又看了眼農膜說,其實也湊合著用。就把農膜分發下去了。

    應該說王再生的技術是沒有問題的,出問題的是農膜,老天也沒有幫他。整個冬季不是陰就是雨,蔬菜大棚的溫度一直也升不上去。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黃瓜的秧苗還沒長到兩-高,而開春以後太陽卻一天比一天好,所有的黃爪都瘋長起來,一百多個大棚的黃瓜幾乎同時上市了,弄得平淡鄉大街小巷村頭路旁到處都是黃瓜,把個市場衝擊得一塌糊塗,那麼好的黃瓜只賣到五六分錢一斤,菜農們都急瘋了,一氣之下把黃瓜倒進了鄉政府大院,車都出不去了,黃瓜堆得像山似的。王長水鄉長自然大發雷霆,把王再生叫過去狠-了一頓。王再生有苦難言,他自然不能把農膜的事往王鄉長的頭上推,只好吃了個啞巴虧。王鄉長也算給他面子,最後只給他記了個大過,這件事以後王再生就蔫了。我也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其實在王再生這件事上我沒有太得意,因為整件事情都是我一手策劃的,以平淡鄉一百個蔬菜大棚作賭注,代價也太大了。還有王再生,我一直覺得欠他點什麼。自打做了這件事之後,我有點怕見他。他從我面前走過,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把頭低下來。有一次吃飯,按說我是辦公室秘書,應該坐在上首的,但是最後推讓了幾次還是讓他坐了。我心裡發虛啊。真是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三更鬼敲門。那時我想,只要我做了鄉長,我說什麼也要再給王再生弄個副鄉長,可是我當了鄉長以後並沒有按我想的那樣去做,我怕王再生當了副鄉長後會威脅我。這是後話。

    另一個有實力和我競爭副鄉長的是財政所長李彥清。他的年齡都快四十了,是個酒肉之徒,家不在平淡鄉,而在縣城。整天趾高氣揚的樣子。剛開始我對他看得倒不重,後來聽說他是縣人大汪副主任的侄女婿,才不敢小視他。因為汪副主任的緣故,王鄉長在有些事上也讓他三分。並且王鄉長有一次也明顯地表示他在我與李彥情的問題上有些為難。李彥清也不把我放在眼裡,我都二十八九歲了,他還仰著臉叫我小孫。到財政所報銷個發票他也總是挑來挑去,我倒沒有什麼經濟問題,怕的是幫助王長水做的那些發票,他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總不能連泥帶土都兜給他吧。當然,弄到最後他也不敢拿我怎麼樣,但畢竟讓我難堪。

    我琢磨了他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下手的地方。他喜歡騎摩托車,有一天夜裡做夢我就夢見他騎著摩托車摔死了。可惜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他還在大院裡走來走去,你說可氣不可氣。我對他恨之入骨,又拿他沒有辦法。離選舉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如果他不出點事我真有前功盡棄、全軍覆沒的危險,我坐臥不安,甚至到了計劃對他下一次毒手的地步。我想在他的摩托車閘上搞一次鬼,搞他個人仰馬翻。

    如果我沒有一點法律意識的話,我真這麼幹了。我不能那麼幹,那麼干弄不好會讓我連本帶利都賠進去。我所能做的,就是每天給李彥清一次「祝福」。

    李彥清每天晚上下班騎著摩托車回家的時候,我都雙手台十,唸唸有詞,希望他一不小心騎到橋底下去。

    我是個不迷信的人,但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道理。況且這麼做也不要花費太多的時間,於我也很秘密安全。只是效果微平其微,只有一次李彥清第二天沒有按時上班。當我弄清他確乎沒有向哪位領導請過假之後,我認定我的咒語顯靈了,李彥清出事了。正巧那天通往縣城的路上也發生了一起車禍,當人們在對這起車禍議論紛紛的時候,我卻抖得像一面風中的旗幟。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李彥清是被我殺死的。我身上有人命案了。我感覺李彥清的魂魄隨時隨地都會追我而來,我還想到李彥清的妻子和女兒。李彥清曾經把他的女兒帶到鄉里來過,那是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小女孩,她在鄉政府的花壇裡追逐一隻蝴蝶的景象,是那麼的美好生動,可是她沒有爸爸了。我想到了很多,我不寒而粟,我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李彥情,我覺得我的靈魂已經爛悼了,我只剩下了一個布袋,一個軀殼。

    那天正好開黨委會,我列席做記錄。我不但手抖得寫不成字,而且在椅子上也坐不住了。那只椅子被我弄得吱吱嘎嘎作響。

    王長水鄉長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感冒了,發燒得厲害,我要到醫院裡看一看。

    我當然沒到醫院裡去。這是不治之症,醫院裡看不好的。我去了縣交警大隊,詢問他們有沒有一個叫李彥清的男人在車禍中喪生。

    交警隊的人被我問得莫名其妙,他們查遍了最近兩天所有的事故檔案也沒有找到一個叫李彥清的人。我鬆了一口氣。

    李彥清是第三天下午才出現的。李彥清的氣色很好,一副死而復生的幸運相。他之所以曠了兩天班是因為醉了一場酒,他說:我的胃被酒燒出了血,我在醫院裡掛了兩瓶吊針。

    我聽了在心裡咬牙切齒他說:怎麼沒把你的胃整個地燒掉,還有肝和心,我發自內心地想,如果把他的胃、肝和心一起燒掉那該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啊。

    寫到這裡你可能看出來了,我是一個陰陽人,是一個矛盾體,我一方面要守住點什麼,另一方面又不擇手段地將我要守住的東西拚命拋掉,我知道我落入了一個致命的怪圈。這個怪圈——打個比方說就好比地球環繞太陽行走的軌跡吧,我知道這個比喻既有辱於地球,更有辱於太陽,但我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比喻了,地球如果不走這個軌跡,它只能離開太陽。它能嗎?它不能!我要游離於這個怪圈之外,除非丟掉當鄉長的念頭,丟掉一切官欲,我能嗎?我不能!並且在那時我根本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於是,當財政所長李彥清在我面前活靈活現地走來走去的時候,我又幻想出他即將死去的一幕幕場景,我覺得興奮,我覺得快樂。

    這件事情的最終結果是李彥清並沒有因為我的詛咒而死掉。他現在仍然好好地活著。他被我扳倒的原因只能說是他自己給我幫了大忙。就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吧,有人告訴我李彥清和鄉婦聯主任徐玉梅之間有點故事,並且這故事還是彩色的。剛開始聽的時候我還不太相信,徐玉梅文文靜靜的,不像個亂搞亂來的人,但我仔細觀察了幾次之後,確實看到他們兩個眉來眼去的行跡可疑。

    有一天晚上他們兩個到下班時間都沒有回家,我心裡就有了底。果然,到夜裡十一點多鐘李彥清就俏悄地鑽到徐玉梅宿舍裡去了。天賜良機。我點了一支煙,慢慢地吸完,然後把煙蒂扔掉,等煙頭全熄滅了,就給徐玉梅的丈夫打了一個電話。徐玉梅的丈夫是鄉農機站的司機,開推土機的,是個大嗓門大個子,拳頭像拳擊手套那麼大。剛開始徐玉梅還不想開門。司機師傅就大叫一聲,一拳下去把門板給砸掉了。接著我就聽到了乒乒乓乓的擊打聲。

    我估計差不多的時候就做一副好人面孔上去勸架。我上去的時候,看熱鬧的人已經很多了,卻沒有人拉。李彥清人緣不好,但這事是我導演的,出了人命追問到我頭上也不好看,我就拼著力去拉司機,好說歹說總算拉開了。

    這件事情使李彥清名聲掃地,他在鄉里斷斷續續地又幹了幾天,不久,就被縣人大的汪副主任給調到縣畜牧局做會計去了。

    就這樣,我擺平了兩個競爭對手,之後順利地進入了副鄉長的選舉。終於,我在做了三年秘書之後,於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日做了平淡鄉的副鄉長,從時間上看還是比較快的,從阻力上講也是比較小的,後來,在我做了鄉長之後每每回憶起當副鄉長之前的那段歲月及鬥爭簡直有點輕鬆自如,事實上從副鄉長往鄉長這個位置上爬要難多了。這裡面有關係,有競爭,也要有工作成績。再加上鄉長是鄉里最重要的角色,管著鄉里的人財物呢,一個鄉就一個,不像副鄉長有三四個,所以輕易誰也別想當上。百分之八十的副鄉長也就在此止步,年齡到線退下來完事。我們鄉里的白副鄉長和柳副鄉長都干了兩屆多了,也沒有提起來。我比他們幹的時間短,按說提起來更難一些。不過與他們比較起來我也有我的優勢,比如我比他們年輕,比他們和王鄉長的關係更好一些。再比如我雖然當著副鄉長,還兼著辦公室主任。別小瞧了這個辦公室主任,在安排車輛,用辦公經費上比其它幾位副鄉長要主動得多,這對我對下結交朋友,對上疏通關係至關重要。現在我雖然當著鄉長,仍然兼著辦公室主任,這可是軍事基地啊,不能丟。

    所以,我比較了一下,其它幾位副鄉長對我的威脅都不大,至於工作成績也是虛虛實實的事情,嘴上一張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說了算的事不足為慮。我覺得我最缺的是有一個靠山,當然王長水算我的一個靠山,但隨著我勢頭狀態的不斷發展,這個靠山已經跟不上形勢的需要了,就是說他能給我弄一個副鄉長,但要把我拉到鄉長這個位置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所以,當務之急必須到縣裡找一個靠山。

    其實,我當秘書當副鄉長這麼多年也結交了不少朋友,朋友中也有在縣裡市裡有靠山的,但是這些靠山對每一個官場中的人來說是私有財產,就好像自己的女人一樣,輕易是不給人家用的。比如王長水鄉長的靠山是縣裡的常務副縣長董縣長,我和他關係這樣好,他都從來沒有給我引見過。因此,做這個事情還得靠我自己。我出身農家,沒有多少達官的親朋故舊,這種狀況更加決定了這件事情的難度。趙本山說得好,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總不能有困難就不當鄉長了吧?想來想去也只有在姓氏上做做文章。

    那時我們縣的縣長就姓孫,叫孫晉正。他的姓和我的姓是一個字,都是六筆畫卻不是一個孫,他是牛山孫,我是黃涯孫,不是一個老祖宗,本來怎麼連也是連不上的。可是不這麼連又實在沒有其它的路好走,好在表面上看這麼做了也看不出我改了姓,不太吃虧的。

    這個主意打定之後我就開始打聽孫縣長的嗜好。

    孫縣長的嗜好把我嚇了一跳,他喜歡收集古玩玉器,據說對這些東西達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要想投其所好對我這樣的窮官來說比登天還難,哪一件也得值他個萬兒八千,再說就是想買也不可能買到啊!

    可我還有一條不用花錢的路,我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曾經做過幾任縣官,據說是個貪官,他手上一定有幾件好東西,當然一件也沒傳到我祖父手上,估計都隨葬了,把他老人家的墓打開,這件事好像就簡單多了。不過挖老祖宗的墳這可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要挨罵的。況且,如果真有下輩子的話,我百年之後還不得被眾祖宗指指點點趕得沒有地方,還有我祖父也不會饒了我。想到這裡我不由地罵起了孫縣長,罵他嗜好什麼不行,幹嘛非嗜好古玩玉器,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這不是不讓人活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人家孫縣長也沒有向我伸手要古玩玉器,倒是我想巴結人家才生出這些煩事。說到底主動權還在我手裡,我手指頭鬆一鬆便什麼事情也沒有了,無官一身輕。可是想一想當鄉長的威風和種種好處,我又怎麼能松得下呢?相反,不但不能松還要抓得愈來愈緊。就像一個賭徒,賭急了滿眼都是錢,我那時可是滿眼都是鄉長啊。站在鄉長這個角度考慮問題,其它事情好像都不在話下了,挖祖墳這件事也覺得合情合理了,事物總是一分為二的,有不利的一面一定也有有利的一面,再說這件事如果弄好了說不定還會給我塗點脂抹點粉呢。

    我決定把高祖的墳打開看看。當然,我不會只把我老祖宗的墳打開,那樣做事太明顯了,我得玩一玩障眼法,我要把全鄉人祖宗的墳都打開。當時我在鄉里分管著精神文明呢,於是我就在全鄉大張旗鼓地搞了一次轟轟烈烈的平墳還田活動。說句實話,我們平淡鄉的墳頭也實在大多了,比我們平淡鄉的人口還要多,都平掉了還能劈出幾千畝土地,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還為平淡鄉做了貢獻呢,從挖墳取寶這個角度上說是為了當官,但當官是為祖宗揚名,也是取之於祖用之於祖的事情,祖宗也會諒解我的,是不是?

    我的祖墳是我帶頭平的,我想墳既然是非平掉不可,倒不如早動手,早做早主動,這件事情果然在全鄉引起強烈反響,也促進了全鄉平墳還田工作的開展,市報在二版頭條還發了我一條消息,我也從我高祖的墳裡拿到了一時青花瓷瓶,乾隆年間的,不太大,但色澤溫和,看上去晶瑩光潔,上面還有兩幅山水畫。對這種東西的成色我不太懂,但肯定是我高祖的愛物,是一件真貨,得到了它我就覺得未來的路豁然開朗,光芒四射了。

    感謝祖宗!

    我祖父對平墳這件事表現出極為強烈的反感,當然他還不知道我平墳的初衷,否則他非把我殺了不可。

    他質問我:我聽說這平墳的事是你弄起來的?

    我說:不是我,是鄉里。

    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我已經開始給祖父說謊了。

    祖父哼了一聲,說:你為什麼跟死人過不去?你想出成績我不怪你,可你怎麼能去折騰死人?喪陰德啊?

    我只好推脫說:這是鄉里的事,是黨的政策,是……

    祖父根本不讓我說完,祖父說算了,你別給我講這些大道理,我不聽,我只求你一件事,咱家的墳不平行嗎?

    我自小就把祖父的話奉若神明,但是今天我不能聽了,我就是為平自家的祖墳才這麼做的,怎麼能聽?我說:我是鄉里的副鄉長呢,全鄉的人都看著我呢,咱不平誰平?

    祖父叫著我的小名,說:難道要我給你跪下不成?

    這時候我當鄉長的利益是高於一切的,我覺得一位同僚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他說沒有殺爹的心就別跑出來做官,現在我真正體會到其中的真味了。我咬著牙說:老爺,就是您老給我跪下我也不能答應你(我們這裡把爺爺叫作老爺)。我祖父火了,他說。我是誰?

    我說:你是我老爺。

    祖父憤怒他說:我不是你老爺,我是孫元成,是熊!

    祖父罵完以後就轉身而去,從此以後再也不搭理我了。

    我因為要去見縣長而失去了祖父,祖父可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我很難過。我衝著祖父的背影喊老爺老爺老爺,我一連喊了十幾聲。祖父終於站住了,但是祖父沒有說話,而是運足力氣衝著我吐了一口重重的濃痰。濃痰很黑,落在我的腳前,像一個飽蘸濃墨的著重號。

    我是在孫縣氏家裡見到孫縣長的。之前我並不知道他的家,為了摸清他的家門我租了一輛出租車跟蹤了他三個晚上,有一天看見他進了家才去敲他家的門。我敲了許久才有一個女聲說:是准?

    我說:是我。

    裡面那個女聲有點不耐煩他說:你到底是准?

    我說:我是孫縣長的一個遠房侄子。

    門慢慢地開了,但只開了一條縫,從縫裡探出一張女人的臉來,很白很胖。我估計是孫縣長的老婆,就叫她一聲嬸子。她沒有理我,看了我幾眼說:你有什麼事?

    我說我給孫縣長捎來一件東西不知他在不在家,說著我就把瓷瓶掏了出來,我只帶來了一隻,另一隻我必須留著,以後好派上更大的用場。

    女人把瓷瓶接過去說,你等一會兒吧,然後又匡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沒多久門就開了。這回開門的是孫縣長。他哈哈地笑著把我拉到他的書房,坐下之後就一聲連一聲地稱讚著瓷瓶,問我瓶子的出處。我說是祖上傳下來的。

    他說:好,好,好。大約說了十幾個好字之後,才開始問我姓什名誰,在什麼地方工作。

    我一一答了,他又問我是什麼輩的。按照黃涯孫的排輩我應該是慶字輩。但我這時候不能姓黃涯孫了,應該姓牛山孫。

    我說我是……

    本來想得好好的話,這會卻是那麼的拗口,改姓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臉紅了,吞吞吐吐的樣子。我費了好大勁才說出自己是中字輩的。

    縣長又問我父親是什麼輩的。我父親本來是炳字輩的,但為了我我只得給他改了,我說是晉字輩的。他又問了我祖父的輩數,等我把祖父的輩數也改了以後,他才說:好,你叫我叔叔沒錯。我趁機把想當鄉長的事提出來,請他幫忙。

    他摸了一把瓷瓶爽快他說:都是一家人,用不著客氣。最後他叮囑我說:上面的事他可以做,但選舉時很重要,現在越來越民主了,上次換屆七里河鄉,劉山閘鄉的鄉長都落了選,下面的工作你還要多做一些。

    我是個明白人,我知道所謂的下面的工作指的是什麼,就是拉一拉選票,但拉選票可是一件違法的事,作為一縣之長的他絕不會給我明說。不過,我得心裡有數是不是?

    關於拉選票的事沒有什麼新意,可以說的話也不大多,基本上是別人怎麼做的我也怎麼做,我只好簡單地泛泛地向您講一下吧,對你有用的話你就看下去,如果沒有用翻過去就行了。

    在拉選票的過程中我主要做了如下幾件工作。這裡我使用了「工作」這個詞,沒有錯,我真是把這件事當作工作做的,並且做得光明正大。

    第一件是拜把兄弟。

    我不知道你們那裡怎麼樣,在我們這裡拜把兄弟是一件十分盛行的事情,它在選舉中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這件事情還有一個名詞,叫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股力量包括各村的村長、支部書記、鄉政府機關各部門的主要負責人,因為他們是人大代表,選舉時手裡都握著一票呢。一個頭磕在地上,發過「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求同日生,但願同日死」的毒誓的,關鍵時候還能發揮一點作用。

    我這樣的把兄弟有七十多個,可以說什麼樣的角色都有,好的不說了,單說壞的,有酒鬼,有賭徒,有騙子,有整天坑誆拐騙的,也有牛皮哄哄胡扯八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低低,肥肥瘦瘦,參差不齊,遇上誰家有紅白喜事還要去磕頭,作揖,行禮,穿孝,弄得我整天焦頭爛額,疲憊不堪,但沒辦法,因為我需要。

    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許願。

    這件事說白了就是封官。比方說財政所的徐會計,他是人大代表,我找到他時,他滿口答應到時候投我一票,但是我當了鄉長以後必須提他做財政所副所長。計生委的萬主任主動跑到我家來,說給我拉了五票,但條件是我當鄉長以後得給他弄個副鄉長的候選人提名。他也很體諒我,說只要提名就行,選不上選不成不怪我。還有獸醫站的馬站長、衛生院的楊大夫……遇到這樣的事我都是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並且在許願的時候盡量超過他們的期望值。你不是想當副所長嗎?我就許給你一個正所長;你不是想弄個副鄉長侯選人提名嗎?我乾脆許你一個副鄉長。至於我當上鄉長後兌現不兌現那是以後的事情,關鍵是別丟了選票。

    那時候我許的願也有六七十個,鄉政府連傳達室加在一起也不過三十來個部門,怎麼能輪得過來,但是大家聽了都激動,都高興。

    還有廟上村的村主任,是個神經病,也想通過手中那一票到鄉里弄個一官半職的,我就許給他一個政府辦公室主任,他激動得像個瘋子,在全鄉奔走相告。弄得我既擔心又好笑。

    再一件要做的就是增加感情投入,溝通一下感情,明說吧,就是給代表們一些好處。這是個花錢的事,好在鄉政府的辦公經費還是我掌管著,多少可以挪用一些。這可是一筆下小的開支啊。我都做著記錄呢,抄給你看看吧,很有意思的。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受禮人的名字我就不寫了,只把我送出的東西抄錄下來。這都是選舉之前一個月的事。

    2月3日:羊毛衫一件。

    2月5日:秦池特曲四瓶。

    2月6日:爆竹十掛(送某代表的兒子)。

    2月9日:石林牌香煙一條零四盒。

    2月10日:榴園春酒一箱,毛布料一身。

    2月11日:三槍牌內衣兩件,-羊毛線兩盒。

    2月14日:花圈一個(某代表母死)。

    2月15日:羊毛衫一件,雲煙一條,康師傅方便面一箱。

    2月16日:皮鞋一雙,襪子一打。

    2月17日:桂圓禮品盒一個,羊腿一條。

    2月20日:雙匯火腿腸兩箱。

    2月21日:杉杉牌襯衣兩件。

    2月23日:領帶五十七條(鄉直代表一人一條)

    2月25日:花圈兩個(某代表母死,某代表父死)。

    2月26日:西服一套(某代表子結婚)。

    2月27日:酒席一桌(請代表)。

    2月28日:酒席兩桌(請代表)。

    2月29日:酒席四桌(請代表,請鄉主要領導)。

    你看我考慮得周到吧。其實,其他幾位副鄉長也都是這麼做的。代表們也可能像答應我一樣答應了他們,我知道這些代表們的素質,實在不敢恭維。基層不比上面,上面怎麼樣不好說,基層就這個樣。不信我舉個例子你聽,就在我們這個縣的一個鄉,選鄉長的時候代表們嫌招待得不好,一邊吃飯一邊在食堂裡罵。食堂的大師傅聽不下去了,說,你們別在我面前罵,飯是鄉長安排的,你們如果選我做鄉長我就把這標準一人再往上浮動三十塊。代表們起哄了,說,好,就選你,結果,食堂大師傅真被選上了。信了吧?這些代表大都順風倒,他們看上面注定要選你,馬上就傾向你;他們如果看出上面沒有想選你的意思,你就是在他們身上花個萬兒八千,他們也會踹你一腳。

    因此,為了把這件事做得更有把握一些,在選舉的前一天,我叫孫縣長到平淡鄉來了一趟,當然,縣長又不是我兒子,說讓他來,他未必來。他後來之所以來了,是因為想我留下的那只瓷瓶。我給了他。他也沒有負我,那天他幫我把氣氛造得很足,臨走的時候還在鄉政府門前和我合了一張影,這情景把人大代表們的眼睛都照綠了。

    鄉長選舉在這一年的三月五日舉行,這一天正好是學習雷鋒日,我被選為平淡鄉的鄉長。至此,才正式圓了我渴望已久的鄉長夢。

    是的,我就是這麼做成鄉長的。這麼講不知你滿意否?下面我回答你第三個問題吧。

    你問我做鄉長的信條是什麼。我可以連想都不想,脫口而出:做人民公僕,為人民服務,為群眾謀幸福,我還可以說出一些類似的話。說實後,我不光嘴上這麼說,有時心裡真想這麼去做。但在現實面前,行動又不知不覺走了樣。

    其實我工作的信條總結起來只有五個字,「讓上面高興」。當然,這個上面的面是很廣的,只要能管著我的就是上面,包括大小領導,包括上級。

    事實證明我這五字方針是戰無不勝的,八面玲瓏的,左右逢源的,如魚得水的,得心應手的,它使我在鄉長這個位置上游刃有餘,如入無人之境。這條經驗是我在日常工作中不斷總結髮展起來的。我在於鄉長之初也曾經把人民群眾的利益放在高於一切的位置,但受到了打擊和挫折,還險些挨了處分。

    那是我剛干鄉長那年的夏天,麥子還沒有收割,下了一場雨。那是一場把地皮剛剛打濕的小雨。市政府卻召開電話會議要求各縣各鄉鎮迅速行動起來掀起麥田套種玉米高潮。只有一指雨的墒情,套種玉米不是胡扯淡麼?兒位副鄉長也覺得不能套,但是誰也下表態,怕擔當責任,都做縮頭鳥龜。我由於剛當鄉長不知深淺,就說:我們不能拿群眾的玉米種開玩笑,不套了,出了事我負責。但是沒有多大會兒,縣委辦公室又專門打電話來說全市的玉米套種現場會就在縣裡召開,平淡鄉是現場會的一個點,縣委縣政府要求我停止一切工作把玉米套種工作搞得有聲有色,扎扎實實。

    事情弄到這一步我也不敢硬頂了,但我左右為難,不做吧會影響現場會的效果,也影響縣裡的榮譽,真做了老百姓這邊又不好交待。想了想只好和縣裡耍了個小聰明,只將公路沿線的地塊套了套,並且套種的時候也沒有使用新玉米種,而是用的家裡儲存的普通玉米,檢查團走馬觀花,一位副市長還當眾表揚了我幾句。老百姓那邊也沒有人罵我。按說這是一件一箭雙鵰兩全齊美的事情,沒料到鄉里出了叛徒,一封匿名信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給舉報了上去。

    孫縣長親自把我叫到縣裡狠狠-了一頓,說我是兔子枕著狗蛋睡,膽大不說,命也不想要了。最後一針見血他說:要不是看著你剛干鄉長沒經驗我就撤了你。

    我這個鄉長怎麼來的只有我知道,不容易啊,還沒干幾天就被弄下去,明底細的人說我是好幹部,不知道情況的還不知怎麼說我呢。所以,以後對上面安排我的事情我再也不敢打折扣了,並且每項工作都努力爭取走在備鄉鎮的前面,一句話:讓上面高興。

    比如秋收的時候,縣裡說為了爭取秋收秋種的主動,要求各鄉鎮提早做好玉米地的騰茬造墒工作,玉米還青著呢,騰什麼茬造什麼墒,早收一天就多減一分產呢。我就是在莊稼地裡爬大的孩子,這點事能不懂嗎?但是你懂又有什麼用。大家都那麼幹,你敢搞特殊嗎?套種玉米時的經驗教訓都在那地方放著呢。為了這個鄉長。干吧。我就把農機站的十幾輛拖拉機集中起來,機頭上綁一根鐵棍,到玉米地裡去推去扎。

    剛開始的時候幾個司機還給我頂著不願意幹。我就對農機站長說:平淡鄉有的是人,誰不願意幹叫誰回去。這麼一說他們果然干了。說到底他們也和我一樣,我怕丟了鄉長,他們怕丟了工作,意義是不同的,大方向是差不多的。

    那一年我把全鄉公路沿線的玉米都給軋倒了,全鄉秋收秋種工作的速度也確實加快了還在縣裡奪了一面獎旗。但是卻把老百姓給整苦了,他們聯名到縣政府告我,說我毀壞青苗,縣裡的結論是為了工作,不予追究。

    再比如,上級說公路沿線的土地是縣裡的臉,來來往往的各級各地領導都能看見,要搞得橫平豎直,整齊劃一,成方成塊,我就在全鄉大搞畦田化,只要是靠近公路邊的土地,不管能不能澆上水,都要打畦田。能澆上水的地塊自然不用催,澆不上水的催也不幹。但有句話說得好,不怕不干就怕罰款,晚打畦田一天罰款二十元。晚打畦田兩天罰款五十元,晚打畦田三天罰款一百,幾何式增加,不打試試,由不得你。

    當然,也有為了讓上面高興難得我掉一大把頭髮的事。比如義務教育達標吧。縣裡說你們鄉的義務教育沒有達標,要達標必須建一座教學樓。一座教學樓要五六十萬呢,鄉里財政擠不出錢,縣裡一分不補不說,還明確強調,不准向農民亂集資,不准向農民亂攤派,不准增加農業提留,還限期將教學樓蓋起來。我總不能發動鄉機關一百多名幹部到外面去偷去搶吧。說一千道一萬,生九百六十個法,羊毛終歸出在羊身上,還得向農民要,當然說是集資不行也不能說是提留。說是借,說是存款總不違犯紀律吧,和銀行一樣發還利息,讓村幹部挨門挨戶拉存款,給農民說好話,敬好煙,坐在農民家裡,什麼時候存款了什麼時候再走。

    這一著是軟刀子,逼得農民有苦說不出,有錢只好拿出來存上,沒有錢的只好四處求親告友借錢存款。我們鄉的通訊報道員小李還以此為題寫了一篇「平淡鄉家家戶戶有存款」的新聞稿件,在市報的一版上發了個花邊,我創造的這一經驗已經在全縣推廣開了。直到現在仍然被稱作行之有效的先進經驗,據說我們縣的一些工廠也在職工中這麼搞了,確實為一些廠子解了燃眉之急。有一次和縣燈珠廠的廠長劉榮學在一起喝酒,他一連敬了我三杯,說我那條經驗救活了他們的廠子。

    另外,我還做了一件事情也很值得一提。這件事是為縣委陳書記做的。那是因為一次提水,去年秋天,天氣大旱,為了適時種足種好小麥,我們鄉決定從微山湖提水澆地。水是村民花錢買來的,一共花了十多萬呢。從微山湖到我們平淡鄉三十多里路,中間要經過一個叫王屋的村莊。提水那天王屋村的村長來找我,介紹後才知道他是縣委陳書記的一個表叔。他來找我是借水的,他說就一個村,就借一點點,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在縣委書記面前好好表現一下的機會,我答應了他。然後安排水利站把通往王屋村的一個水閘打開。水利站的文站長說上下游水位差太大,弄不好提到上游的水回游過來衝擊水閘會出問題,我讓他把水閘直起一點先看看,沒想到水閘由於年久失修,提上去就放不下來了。水真像水利站文站長說的那樣洶湧而來,眨眼之間就將水閘衝擊得蕩然無存。

    王屋村的小渠都是小打小鬧,羊腸小道一般,哪裡容得下那麼多水。沒用半小時就把王屋村給淹了,道路上村莊裡都是水。好事辦壞了,王屋村的百姓也不願意,找人寫了狀子要去告我,好在後來陳書記出了面,這件事情才平息下來。

    好了,我該回答,你的第四個問題了。

    身為一鄉之長,我想做的事情是很多的,但仔細想來想做的事情幾乎都沒有做。這麼說你可能不會相信,我在當鄉長之初想做的幾件事情直到現在還都沒做,不是沒能力去做,而是沒有去做。沒當鄉長的時候沒法做,當了鄉長以後不去做,似乎很可笑吧。

    先說說我祖父的事情吧。

    我答應祖父的事情也沒有實現。他老人家最後還是火化了。他老人家死於今年秋天,也就是我接到你這封來信不久。說起來他老人家的死和我還有些關係。

    秋收之後,我想搞一個工作稜角,利用農閒對農民大搞一下思想教育,以提高農民對精神文明和黨的政策的認識,本來是件好事,但大家都不參加,我就安排村裡按戶口本,一個一個地點。我祖父一直在老家呆著,請他去我家怎麼也不去。他說享不了那個福。他還種了一塊地,有事沒事每天都到地裡轉轉。他那麼大歲數了,按說完全可以不參加學習,村裡的牛村長由於我這層關係也對他很照顧(自我當鄉長後,謝士才就不干村長了),但他老人家早在我挖祖墳時就跟我劃清界線一刀兩斷了,從來不享受我給他帶來的一點福分。

    那天晚上村長也沒讓他去,他還生氣呢,說:他們能去受教育我為什麼不能去受教育,難道我種地不交公糧嗎?

    牛村長說:孫鄉長知道這事會生氣的。

    我祖父說:什麼孫鄉長,誰的孫子,我不認識他。

    祖父說完這句話不久就掉進了村委會門前的水塘,水塘裡的水很淺,只有半米多深。這麼淺的水竟然能把祖父淹死真是個奇跡。

    沒有人聽到祖父的呼救聲,所以,直到現在我仍然懷疑祖父是自己走進水塘的。如果祖父是真的自己走進水塘裡的話,那麼又是為什麼呢?我不敢想下去,還是不想了吧。但是,我不得不說祖父死的不是時候。祖父如果在死前跟我商量一下,或者徵求一下我的意見的話,我一定會建議他老人家換一個時間死,就是說我讓他或者提前幾天,或者推遲幾天,那樣的話我親愛的祖父可能就會免於火化了,可是他偏偏死於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的火化工作其實抓得並不緊張了,人死了以後偷偷埋掉的事屢見不鮮,大膽的也敢吹著喇叭號子擺幾桌酒席。我對待這種事的態度一向是明朗的,上面緊我就緊,上面松我就松。前段時間鄉里柳副鄉長的母親病故就偷偷埋掉了,鄉里不少人還去祭奠了呢,我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之所以說我祖父死的不是時候,是因為馬上就要換屆了。我得注意影響,柳副鄉長陞官無望的人,我不能跟他學,如果把祖父埋掉不出事就罷了,出了事我脫光衣服也是蓋不上的。但是想起來我當鄉長之前給祖父說的那些話又覺得太對不起他老人家,猶豫了三天,最後還是把他燒。

    我還是乘坐那輛「伏爾加」轎車,表面上看它還是那輛舊車,顏色還是那個顏色,外殼還是那個外殼,但內裡已經全部更新一遍了,更新內件的錢也差不多夠買一輛新車了,但是我沒買。鄉里幾個企業的效益還不錯。想買輛好車也買得起,我也不是愛坐「伏爾加」,我更愛奧迪、皇冠、奔馳,我也不是艱苦樸素,更別說學習焦裕祿、孔繁森,而是我有我自己的為官哲學,處世道理。說到這你可能明白了吧,我這麼做其實是做做樣子,搞一搞姿態。衣服穿得洋一點,車坐得好一點,頭搞得亮一點,只是為官的初級階段,表面現象,低度風光,是淺層次的,是不科學的,不巧妙的,不聰明的,是小農意識,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是窮人乍富挺腰凹肚。現在全縣三十八個鄉長只有我還坐「伏爾加」,我一直相信坐久了就能坐出成績來,坐出效果來,坐出好處來。種瓜就應該得瓜,種豆就應該得豆,所有的投入都應該得到回報是不是?縣委書記和縣長已經表揚我多次了,表揚得令其它鄉鎮長嫉妒得要命,有幾位鄉長已經開始跟我學了,坐的車比我還破,可是你們學得來嗎?你們……

    哦,我有點激動,我該停一會兒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涉及到「官」的事情我就有些激動。這時候我覺得我的力量是巨大的,是可以毀滅世界的,但也是跑不出如來佛手心的。因為我這時的所思所想所做所為一切事情轉來轉去,就是轉三天三夜,十萬八千里也逃不出一個「官」字。

    比如,我走路我得注意一下分寸,步子別邁大了,也別邁小了,別走到領導前面去,也別走到下級後面去。

    比如我坐吧。第一要弄清座次,別搞錯了。因為座次丟官的事多了,小壩鄉的鄉長李大有就因為這個丟了官。有一次開會,他跑到縣委許書記的座位上了。還有坐的姿態,什麼時候哪條腿放在下面,什麼時候兩條腿分開,什麼時候兩條腿並排,都有講究,都有學問。還有說話的聲音,辦事的手段哪一個都是要緊的關節,致命的穴道。

    我最煩的就是陪領導吃飯,那簡直跟上刑場一般。話要說,要說得到位、得體。菜要吃,但要不顯得浪費鋪張,領導還要吃得滿意,吃出特色。酒也要擺,至於領導喝不喝全在你了。弄不好讓領導喝領導不滿意,不讓領導喝領導不滿意,領導喝多了不滿意,領導喝少了不滿意,領導喝得不多不少也不滿意,到時候吃不了兜著吧。

    這麼說吧,我在鄉長這個位置上幹得並不輕鬆,有時甚至覺得比干秘書那幾年還要如履薄冰,膽顫心驚。我這麼說並不是說做鄉長沒有快樂可言,我時常把做官比喻成馬戲團走鋼絲的雜技演員,走鋼絲時他未必快樂,他的快樂就在於他能在鋼絲上行走,而更多的人卻不能,不知這個比喻恰當否?

    好了,說這麼多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還沒有回答你這個問題呢,上面說的都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其實我想做而又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唯一的一件,真是太少了,就是做官。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其它所有的事情也都在誘惑著我,比如和小改重溫鴛鴦夢,比如把祖父上葬,比如坐豪華車,比如周遊列國……我做夢都想做,做一回,做十回,但是由於它們和我做官發生著衝突,我只好壓抑著自己,對它們不理,對它們漠視。我想這就好比孟夫子說過的魚和熊掌吧。我是那麼地想吃一條魚,但是我需要熊掌。想和需要是兩碼事,我只能選擇熊掌。我……

    寫到這裡你一定可以看出我把我和小改之間的事情漏掉了。其實,不是我漏掉了,而是我故意跳過去的,我實在沒有勇氣將它寫出來,它是我眼裡的一粒沙子,是我肉裡的一根刺,是我靈魂上的一個膿包,它使我痛苦,使我不安。本來,我想把它壓在心底永遠不對人講的,但是,我想我把它說出來心裡可能會好受一些。

    關於我和小改的事情我雖然寫得不多,但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應該說她曾經是促使我不擇手段去做鄉長的一個重要推動力,現在又是使我身心疲倦,徘徊不前的一個主要原因。不,應該說是當頭棒喝,我把它說說吧,對你來說,這可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情節。

    多少年了,我也有了妻子兒女,但我一直念念不忘小改,初戀是美好的,你是作家,一定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一次也沒有找過她,我已經是鄉長了,是我們這方土地上最大的官,我不可能像一些偷雞摸狗的賊似的去爬小改的牆頭。我相信小改也不會忘了我,我等著她來找我。果然有一天小改來找我了。

    那天下著雨,雨很大,雨線稠密如織。我正立在門口看花壇裡東倒西歪的花草發呆,忽然看見一個粉紅色的雨披從大門外飄過來,我幾乎一眼就認出那是小改,我也一下子找到了十幾年前的感覺,我激動起來,一連叫了好幾聲小改。小改沒有答應我,而是低著頭抖著雨披上的水珠,直到把雨披上的水珠全部抖落下來才仰起臉。我這才發現小改的臉色很難看。

    我說,小改你怎麼了?

    小改的眼淚湧了出來,小改說:你沒忘了我吧?

    我說我沒忘。

    小改說:我家裡遇著事了,你要念及咱倆以前的情分,你就幫我一次。

    我連猶豫也沒猶豫就答應了小改,我說:只要我能做到的。

    小改要我做的事是讓我幫她打一場官司。她的女兒在縣城一中上學,有一天晚自習之後被同班的一位男同學挾持到城東小樹林裡強姦了。這實在是一件慘無人道的事情,我聽完之後當即表示,無論如何也要幫助小改打贏這場官司,嚴懲罪犯。

    小改說:聽說他的姑父在縣裡當大官呢。

    我的頭皮忽然一麻,嘴上仍然說:管他多大的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小改說:話雖這麼說,但朝裡無人辦事難,我才來求你呢。

    我說: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在這件事上我盡最大努力。

    小改從這裡離開之後,我就給縣法院的李院長打了電話。李院長說,他知道這件事。他還說縣委組織部的何部長對這件事也很關心。我的心一下子懸浮起來,我估計小改說的那位男生的姑父就是縣委組織部的何部長。立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就在這天下午,何部長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他妻侄的戶口就在平淡鄉,他讓我幫他改小兩歲,我知道改小兩歲就意味著不到判刑的年齡,我的頭炸了一般。一邊是小改,一邊是何部長,他們一個像一把刀,一個像桿錘,折磨著我,擠壓著我,使我我不到出路。這一夜我沒有睡覺,我像一頭落在陷阱裡的野獸在屋裡轉著圈子,我覺得我走了有一千里路,很累很累,我說小改你饒了我吧,我說何部長你饒了我吧。但是沒用。第二天剛上班小改和何部長幾乎同時又來找我了。

    小改來得要早一點。小改說:閨女的事情你幫我問了吧?

    我說:我問了,我給縣法院的李院長打了一個電話。

    我說到這裡就沒有勇氣說下去了。小改一直以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我躲不掉,我只好又說,他的姑父是縣裡的組織部長,管著我呢,我幫不上你,小改,我真的幫不上你,你別怪我啊。

    小改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來,怔了一會兒,才慢慢他說,我知道的,他的官比你大,你沒有辦法,你要有辦法你一定會幫我的,是吧?

    我無力他說:是的。說完我就叫著自己的名字反問自己,我真的沒有辦法嗎?

    小改搖搖頭,然後默默地走了。看著她踉踉蹌蹌的背影我的神經差一點崩潰了。你可能不信,當時衝著她的背影我跪下去了。我發誓說雖然我不能幫她,但是我也絕不會去給何部長的妻侄更改戶口。

    我這個誓發了沒有十分鐘,何部長就來了。與何部長一起來的還有縣委組織部幹部科的幾個人。他們是來考察我的。是的,是來考察我的,但是我也知道是何部長在給我施加壓力,雖然他沒有再提他妻侄戶口的事。我出汗了,惶惶不可終日。這麼說吧,我是個弱者,是個不道德的人,我違背了我十分鐘之前發過的誓言,我把何部長妻侄的戶口給改了。並且他們幾個人臨走的時候我還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個日本三洋牌的收放機,微型的,他們裝在口袋裡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那時還不知道我這麼做的嚴重性,我要是知道,我可能無論如何也不去做了。

    小改的女兒死了。小改的女兒是在何部長的妻侄被關了十幾天又被放出來之後死的,她真是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她用一把刀把自己的頭割了下來。

    小改是在女兒死後才知道事情真相的。這時候她已經憔悴得像個鬼了,她披頭散髮地跑到辦公室來問我:戶口真是你改的嗎?

    她已經到這份上了,我不能再騙她,我說:是我改的。

    她彷彿不認識我似的,盯著我看了許久,忽然失聲大笑起來,然後不再多吐一字,背轉身向外就走。

    我攔住了她,我說:你為什麼不罵我?你罵我呀,罵我畜生,罵我混蛋,罵我死一千次一萬次!

    小改說:這些都是罵人的話,你不是人,你不配!

    我說:那你去告我去吧,告我給何部長的妻侄改戶口,叫法院判我無期,判我死刑。

    小改冷冷他說:我不會去告你,我要讓你心裡一輩子不得安寧。

    小改那天回到家就瘋了。終日在村頭、在道路旁、在集市上走來走去。嘴裡絮絮叨叨,不停他說著一句話,我要讓你心裡一輩子不得安寧。小改說這句話時咬牙切齒,恨得五官都變了形,別人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都笑她。只有我知道那是在說我。

    從那以後我確實沒有一天安寧過。夜裡閉上眼睛,耳畔就會響起小改絮絮叨叨的聲音,甚至青天白日我坐在會議室裡講話也會隱隱感到小改正趿拉著破鞋一步一步向我走來,使我失態使我悚然。我覺得我就像一恨扁擔,一根不堪重負的扁擔。有一天夜裡我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已經斷裂了,坍塌了,我忽然那麼地想從目前這種環境中逃脫出來,我想拋掉鄉長這個位子,一口氣跑回生我養我的劉莊村,過平常而又平常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話我還要把小改接到家裡,我給她看病,給她做飯,侍候她一生,我們去做我們想做的事,任何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災難或幸福我們都不再接受,我們只要無拘無束的自由。

    那天我真地下定決心這麼做了。我起得很早,穿著拖鞋在平淡鄉的街頭一會兒漫步,一會兒急走,我像個正常人一樣一會兒哼唱兩句,一會兒跟幾個遛鳥遛腿的老頭打打招呼,臨了,還坐在一張矮得不能再矮的板凳上在一個早點攤前喝了一碗米粥,吃了兩根油條,我感到是那麼的輕鬆與愜意。

    我還帶著這種輕鬆愜意的好心情給組織部的何部長回了一個電話。何部長說,你這次考核的結果十分好。

    我竟然沒有一絲興奮,我說:是嗎?

    何部長說:你怎麼了?

    我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卡地一聲放下了電話。我已經不在乎這些東西了。我說:見他娘的鬼去吧!

    當時,所有的鄉幹部都在呢,他們都以吃驚的眼神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我沒有在意。

    然後。

    然後,這期間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好像就是為你寫這封信了。這時候我的心情十分平靜,並且也沒有了火氣,沒了功利性,這使我能夠從從容容地回憶這麼多年走過的路程,另一方面這封信也是我悔過形式的一種,所以,我是真誠的,如果說有些細節看上去還顯得不太精細的話,那不是我要有意隱瞞什麼,而是由於我筆頭太拙,表述得不夠準確到位,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當然,這不是我的全部。如果說我現在是一盤錄相帶的話,它們只是我錄相帶中的幾個鏡頭。

    其實,你還可以向我多提問幾個問題,比如,比如……我還是別提示你了吧,我提示你你也未必感興趣,這麼說吧,如果你還需要知道哪方面的事情,盡可以給我來信,我將和現在一樣,鼓足勇氣回答你。

    該到結束這封信的時候了。我為能夠有這個向你傾訴的機會而感到無尚高興,你讀完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當鄉長了,因為我每天都在想著撤出去,我已經考慮寫辭職報告的事了。所以,你沒有必要再給我回信,不過,我倒是希望早日看到你的小說,你的小說就是給我的回信。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小說,小說出來後也請你給我寄一本。對了,那時我可能不在這裡了,恐怕收不到了,到時候你的小說發表出來我再給你聯繫吧,好不好?

    關於我向你提供的這些材料你儘管使用好了,我既然講述給你就沒有其它顧慮。

    其實,我講的這些在官場中司空見慣,一點也不聳人聽聞,可能只有你們文人圈子裡才覺得新鮮點罷了,我們對這個已經見怪不怪無所謂了。我還擔心你在小說裡使用它們不夠精彩,不夠吸引讀者呢。

    關於這封信中涉及到的人名,使用的時候最好能換一下,怕麻煩的話用ABCDEF代替也行,我本人倒是無所謂換不換了,反正我已經決定不在官場上混了。關鍵是其他人,他們還都活著呢,還都在官場中馳騁拚殺呢,發表出來大家看了難堪,影響也不好,僅此一點,請高抬貴手,筆下留情。

    盼加強聯繫。

    祝

    創作豐收!

    孫中右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讀完這封信的時候正好是正午,已經有些溫暖的冬陽從窗外直照過來,落在我的書桌上,我的手微微有些發汗。我吁了一口氣,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當然,我不是說太陽。太陽很好,太陽就在天上,看一眼就能晃花我的眼睛。我是說這封信。我懷疑這封信是假的,是一位鄉長委託一位秘書跟我開的玩笑。這麼認為有兩個原園,一個是我不相信哪個鄉長有那麼多時間寫這麼長一封信,另一個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儘管這懷疑是無根據的,但我仍然顧忌這一點,所以對這封信沒法建立明確的態度,我想先把它放一放,等我看過專題片之後再細細想一想。

    我趕回來大約是一周之後吧,接著又因為到彭城看望一位朋友耽擱了一些時日,等我把身邊該做的一些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我又拿起了那封信。我忽然產生了要去平淡鄉看看這個鄉,看看這個鄉長的念頭。

    我是乘公共汽車去的,轉了四次車才到達那個叫平淡的小鄉。鄉政府就在一片鬧市的後面,灰色的磚牆,大門樓,掛著一排大牌子。鄉政府大院裡沒有鋪水泥地,只覆了一層很白的細沙,平平的,走在上面沙沙作響。陽光已經有些淡了,天色卻顯得有些濃艷,像水彩畫似的,把鄉政府大院映得像一塊舞台上的燈光佈景,燦爛輝煌的樣子,很好看。

    幾位鄉幹部模佯的人正聚在一個花壇前評論著幾株月季花,那是幾株紅黃紫粉四色月季,開在一處,艷在一處,確實很惹人眼目。我走過來時,他們看了我一眼,但是沒有在意我,又掉過頭看花去了。

    這時,一位秘書模樣的人大步向我走來,到了我面前才問:你找誰?

    我鎮定了一下說:我找你們孫鄉長。

    那位秘書模樣的人說:孫鄉長,哪位孫鄉長?我們鄉里的鄉長現在都姓孫了,有三個呢。

    我吃了一驚說:我找孫中右鄉長。

    秘書模樣的人忽然熱情起來,說,你是說孫中右鄉長啊,他幾天前調到縣裡當副縣長去了。

    聽了他的話我被驚得許久也沒有說出話來。我想,他不是說要寫辭職報告嗎?怎麼又去當什麼副縣長了?莫名其妙!

    我從平淡鄉回來,又收到了一封信,是個快件,信封上寫著晦明縣人民政府的字樣,我猜是孫中右寄來的。打開一看,果然。信的內容如下:

    張繼同志:

    你好!

    我現在是坐在縣政府的辦公大樓裡給你寫信,你一定很奇怪吧,我已經是晦明縣的副縣長了。本來我已經寫好辭職報告了,可是縣裡忽然調我去做副縣長,談話的時候我都昏了,差一點兒休克過去。你不要笑我又官迷心竅了,又走火入魔了,你知道副縣長意味著什麼嗎?那是千百萬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一個夢啊。現在這個夢變成現實一下子落到我的頭上,你說我能受得了嗎?我根本受不了。它一下子就將我剛剛平和下來的心境撞擊得粉碎,我立時覺悟到以前所受的屈辱、委曲、痛苦、失落、驚嚇、惡夢、困惑、尷尬等等一切不好的東西,與副縣長這個巨大的榮譽比較起來都不值一提。我不知道我這個覺悟是退化還是進步。但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職務。至於過去,我覺得是一張紙:一張寫滿各種各樣東西或穢物的紙。處在我今天這個位置,我已經輕而易舉地將它翻了過去。

    我是市裡最年輕的副縣長,對於未來我信心百倍。對了,我們這裡有一種不成文的說法,縣級幹部死後就可以立碑了,你好好幹,將來成了名人我死後碑文就由你來寫。當然,為了你將來言之有物,我在做縣長期間會努力把握機會,努力做個好人。

    有時間到縣裡來玩。

    即頌

    新年好!

    孫中右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三日

    人啊人!

    讀完這封信我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但笑過之後我忽然意識到,我的那篇小說越來越難寫了。

    權力的魔方具有神奇的力量,育權力作梗,什麼法律、什麼道德都逾越不過。權力的大旗下,總是隨行著腐敗的影子,權力變成了滋主腐敗的溫柔鄉。專人深思的是在現實主活中確實有少數領導幹部拉幫結派,行賄受賄,跑官要官,腐化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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