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文侃比她高一個腦袋。他的手老是冰冷的,掌心上有許多汗。她的手被他抓著,就象給鐵圈箍住了似的。
兩個人的影子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個:釘在腳下跟他們走。
那瓣桔子似的月亮也跟著他們走。
“你一定有把握麼?”——連文侃象在咬著牙的聲音。
“嗯,這是……這是……”她笑了一下。“這只要有技巧。”
“不是這個意思,這沒關系。我說的是……”
前面有一個大塊頭走了過來,他就住了會兒嘴。
桑華忽然全身感到一陣冷,打了個寒噤。她覺得對面走過來的那大塊頭身上似乎在發射一種什麼毒氣,逼得她氣都透不過來。一直等那一大坯跟連文侃擦了一下膀子走過去,她才偷偷地回頭瞟一眼,輕輕噓了一口氣。接著她就瞧瞧她同伴的臉。
那個還是原來的樣子,臉上的肉一絲也沒動。他只把剛才的題目談下去:
“我剛才是想問你……你籌錢到底有沒有把握,在那個姓……姓……姓什麼的呀,那個人?”
“李。”
“哦,李。你在那姓李的那裡是不是一定可以……呢,那姓李的知不知道你?”
“當然不知道,”她又笑一下。“不然的話——一切的技巧都沒用了。”
她想等他笑一下,再不然就得談到她所謂那“技巧”,她瞟他一眼,身子更靠緊他一下。
可是那個沒一點表示。他緊緊閉著嘴,眼瞧著地下:象在發愣,又象在想著。有時候步子跨得太大了些,兩個人的腳步一亂,桑華就給擠得一搖一搖的。
“小胡一定在家麼?”她小聲兒問。
“一定在家,他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桑華眼前浮起小胡那張青灰色的臉,眼睛下面鋪著咖啡色的雀斑,她歎了一口氣:
“他那個病真要醫一下才好哩。”
“怎麼醫呢,”連文侃還是繃著臉。“生肺病的多著哩,大家都去醫病養病——那工作誰做。這是……”
女的牙齒輕輕咬著自己的舌尖,下顎在顫著。心髒上象有根什麼東西在刺著,慢慢地往深處裡鑽。她仿佛瞧見小胡咳出一口痰來——淡綠色,還帶著血絲,她胸脯就象給縛住了似的。
“你身體也要小心哩,”聲音有點顫。
“那怎麼顧得到,”男的用鼻孔笑了一聲。“反正總有一天要死的:不死在病手裡,就死在北老兒手裡。”
桑華又歎了口氣:歎得很輕——不叫別人聽見。接著她又咬咬自己的舌尖,咬呀咬的忽然覺得舌子漸漸脹大起來。裡顎也變得有些分量:重重地只是要往下面掉。她用力撐住勁,它就哆嗦得更厲害。
“小胡還能活幾天?”她想。
一到了小胡那裡,她全身的肌肉就顫動了一下。
小胡在發熱,青灰色的臉上有點紅。他一咳嗽,臉就皺得緊緊的,全身也都抽動著,咳出了一口痰,他才覺得輕松了點兒,把臉僕在枕頭上,閉著眼喘著氣,接著他又跟連文侃談起來。他嗓子是嘎的。
屋子裡彌漫著一股臭味兒,仿佛那些桌呀凳的都是塗著小胡那口帶血的痰。
連文侃坐在小胡床上,跟他說著話。小胡一咳,他就得停一會兒。他告訴小胡:桑華有個機會能夠籌一筆錢,這麼著目前的一個大困難就能解決了一半。
於是小胡吃力地把臉抬起來,沖著桑華笑了一笑。
桑華坐在靠窗的一張凳子上,正把手絹遮著嘴和鼻子。她跟小胡的眼睛一對著,那拿著手絹的右手,就放松了一會兒。
“要是沒辦法籌錢,現在這斗爭是無法持續下去的,那是……那是……”小胡喘著氣。“還有被難的那些同志也是要……”
又是沒命地一陣咳,全身都在抽動,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一口氣咳出來,臉給脹得更紅,青筋突著有兩三分高。
“要不要喝點水?”連文侃問。
小胡痛苦地動動手:也不知道是表示要,還是表示不要。
坐在窗邊的人就象給叫醒了似的,她伸手到桌上去拿熱水瓶:裡面可是空著。於是她瞧瞧連文侃,一面把水瓶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去沖點來,”連文侃提個鉛壺走了出去。
那張板床給小胡震得格勒地響,一直到小胡咳出了痰它才安靜點兒。於是小胡又把臉僕著,張大了嘴在吐氣,他眼睛半閉著,可是過不了一分鍾他又拼命張開:瞧瞧桑華那張難受的臉。他微笑一下,似乎在說他的病是不妨事的。
“工作要是順手,就能象香港一樣,給他們……給他們……”
他喘著歇了一會,又抬起那張瘦臉來:
“只要能維持,現在這局面是……是……你大概能夠籌多少,那個李什麼的不知道你的關系麼?”
桑華搖搖腦袋:
“那李思義——我跟他是在我姨母家裡認識的,聽說我姨母想叫他做女婿,那家伙只知道我是我表姐的表妹,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不過——不過他很巴結我。”
她笑了起來。接著說那姓李的很討厭,可是她管不得那麼多,只要達到那個目的,她可以對他用一點技巧。
於是第二天她跟李思義一塊兒吃晚飯,還喝了許多酒。他們到兆豐公園散步,聽音樂。她那張臉給粉呀胭脂的塗得象顆熟杏子。她老是笑著。
“今天月亮真好呀,”李思義吃力他講著一口台山官話,他每一句話的語尾總得加個把口旁的字,而且拖長著聲音,象在故意開玩笑。“你是不是快活呢?你有沒有吃醉呢?我們要不要在這裡坐一下呢?”
“嗯,好罷。坐一坐。”
要站起來走的時候,李思義就彎著一條膀子伺候著:讓她把她的膀子掛上去。於是他就挺著他那大肚子,挽著她的手臂踱著。
他年紀大概四十上下。腦頂有點禿,可是頭發還梳得光光燙燙的,他不時用他右手無名指去搔頭發。跟人一提到在南洋的橡皮買賣和糖的買賣,他眉毛就得動起來。可是他對小姐們不大談那些,只是把眼睛瞇著,手摸摸大肚子,歎口氣說這世界上了解他的人太少。
“人家不了解我呀。人家都說我肥,其實我哪裡肥呢。我不過肚子大呀。”
他接著就告訴別人:他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
桑華瞧一眼他那光油油的臉,那排有點突出的牙。她想到她表姐總有一天得偎在這麼一個人的懷裡,她就忍不住要笑。
“你為什麼笑呢?”李思義挺溫柔地問。
“我笑寶真。……她要是看見我們——她會吃醋吧,你說是不是?”
那個歎了一口氣,用右手無名指搔搔頭發,接著又把頭發理一下。
“她不會了解我呀。……你呢,你是……你覺得我怎樣呢?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她笑了一笑,把挽著的膀子挾緊了點兒。腳也踏得起勁起來。
風吹到身上,她覺得自己浮在了雲端裡似的。一些什麼東西的香味兒往她鼻孔裡送,她感到舌子上有一陣甜。可是她辨不出這還是花香,還是草香,還是人造的香味。
許多游人在慢慢地踱著,臉上都顯得那麼輕松,仿佛這世界上就沒叫人操心的事,也沒使人吃苦的事。
桑華噓了口氣:
“真美麗呀,這個世界!”
她幾乎是跳著似地走著。嘴裡話也多了起來,用不著笑的時候她也笑出了聲音。她全身的哪一部份都活動著來幫助她談話的表情:一會兒扭扭脖子,一會兒把左肩聳得高高的。要掉轉身來走的時候,她就用著華爾茲的步子。
“在上海,居然也有生活。嗯,我平常是……我平常是……”
“你是不是喜歡上海呢?如果不是同你一起玩,那也沒有什麼……”
“唷!”
李思義舐舐嘴唇,瞇著眼睛瞧她一下:
“唉,我覺得只有你是……”
“是什麼?”
“只有你是了解我的呀。”
停停又把臉靠近她點兒:
“是不是的呢?”
女的只笑了一笑,順手摘下一片樹葉子。
前面草地上有幾個孩子在打滾。一個八九歲的抓一把沙灑在他同伴身上,兩個孩子就打了起來,一面嚷著笑著。
“這裡的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她想。
她仿佛許多時候被人用什麼堵住嘴呀鼻子,現在可一下子解脫了開來。她又回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任意地盡她玩,盡她吃,盡她跟同學們談著神話似的將來。只是為了要使她快活。叫她過得舒坦,所以才長出這世界來的。
“我小時候頂頑皮,脾氣頂壞,”她軟著嗓子說。“你看我現在……”
“現在不頑皮呀。現在你還頑皮麼?”
“嗯,怎麼不頑皮!”她脖子扭了一下。
現在她可希望別人說她孩子氣,說她天真,不懂事,活潑,等等。一面她問出些大人不會問的話:要是那男的一個不留神答得不對勁,她預備馬上就把嘴堵得高高的給他看。
可是她沒堵嘴的機會,那個老是奉承得好好的。
月亮給薄紗似的雲擋著,地下的影子就模糊起來。風也大了點兒,刮得她的衣裳飄著叫著。
“你冷不冷呢?”——一只肥肥的厚手搭到了她肩上。
“不太冷。”
“要不要送你回去呢?”
回去!——她心往下一沉。那男的沒知道她的真住處,只以為她還在學校裡。
“嗯,不回校去了,”她吃力似地動著嘴,“送我到姨媽家去罷。”
上了車,他把光油油的臉湊過去:
“我如果能夠給你永遠服役就好了。是不是的呢?”
桑華不言語。
“要是今天同玩的是文侃就好了,”她肚子裡答。
可是絕對沒那回事的:今天這麼玩一次可花了不少錢,也花了不少工夫。
那件事她還沒向那姓李的開口。她約他明天見面。明天她得對他扯謊:譬如說她要買件什麼東西,要不然就是——“我有些債務急於要還”。……
她瞅著他笑了一笑,就閉著眼。
“今天樂了一個下午。”
可是這是有目的的,只象演了一回戲:這真有點那個——所謂煞風景。在今天這時候她老實感到輕松,感到快活。可是一會兒就過去了:一會兒她還得回到她亭子間裡去,偷偷摸摸地活動著。
不錯,還有明天一天哩。
她累了似地歎了一口氣,張著眼睛問:
“你明天幾點鍾來找我?”
又是晚上。月亮長胖了些,象大半個桔子。
有四五個人在小胡屋子裡照拂著小胡,小胡在放壩似地吐著血。
桑華坐得離床遠遠的,她不敢瞧小胡一眼。可是等小胡一咳,她又忍不住瞟過眼睛去,她就氣都透不過來,拿兩手掩著眼睛。
什麼都靜悄悄的,上十只眼睛緊張地瞧著病人。
“他完了,”大家都這麼想。
連文侃拿一些臭藥水灑在地上。老徐扶起病人那瘦小的上身,讓他半躺著。葉阿信坐在床沿上,兩手托著小胡的尖下巴。
隔什麼兩三分鍾小胡就得咳一聲,跟著嘴裡就潮似地冒出一口血,葉阿信兩手就接著這捧血,灑到個小面盆裡。大家都不叫小胡動一動:一動就吐得更厲害。
被窩褥子上都灑著血點。小胡的下巴和鼻孔下面都塗成黯紅色,象用舊了的朱漆桌子。他眼閉著,蠟黃的臉上一點表情沒有。只有咳的時候就全身抽動一下,於是嘩的一聲冒出血來,嘴邊又變成了殷紅的。
連文侃著急地看一下桌上的鬧鍾,嘟噥著:
“醫生怎麼還不來?”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又把視線避開,似乎在說:醫生來也不大有辦法。許多臉都繃著,瞧瞧小胡,又瞧瞧小面盆裡的那些血——和著臭藥水,變成了很混雜的顏色。
“喀!”
那個葉阿信趕緊用手去接著小胡的嘴:血沖到了他手上,兩只手中間的縫裡漏出一條紅絲注在被窩上。
小胡使勁把眼皮睜開來,要用眼珠瞧瞧大家,可是沒這力氣。他淡淡地笑一下,這笑叫人看得哆嗦。血糊糊的嘴唇動了好一會,才發出了一點聲音:
“你們……你們……”
“不要說話,不要說話,”連文侃走過去輕輕按住他的膀子,臉跟臉離得很近,象在哄孩子似的。“不要動,不要動,千萬。……真是!不要動啊,我的爺!……安靜點罷:有話明天再說。……”
可是小胡仿佛有什麼事不放心似的,他想掙扎。他心一跳,於是又一聲咳,又一大口血往外射。
桑華忽然恐怖地哭了起來。她拼命要叫別人不聽見,就拿手用力地堵住嘴。可是沒辦到:嗓子裡在咕咕咕地大聲響著。
其余的人猛地回過頭來:臉刷著空氣,似乎還聽得見豁的一聲響。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連文侃走到她身邊。“給病人聽見很不好的,他又會……”
“我受不了,我……”
她全身顫著,指尖發冷。
“連同志你送桑同志回去罷。”
桑華那雙腿軟得撐不起一點勁,連文侃帶抱帶拖地扶著她走。她用手抹抹臉,忽然抓緊了拳頭,壓緊嗓子叫著: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種生活!人生……人生……這麼苦,這麼……這麼……到處有危害,到處有死亡,這種……
“別嚷別嚷,”他抓緊她一下。
“人生為了什麼!這麼偷偷地躲在地下活動著,一點自由也沒有,一點……一點……小胡——他一輩子完了,他得到了什麼,他只是……”
“別嚷啊,我的爺!”他緊緊地扶著她,加快了步子。
一回到桑華的亭子間,桑華可又嚷了起來:
“人生為了什麼,人生!……象小胡那樣:痛苦了一輩子,又這麼死得……死得……看著這許多活生生的青年,死在肺病手裡,死在黑屋子裡,這麼……這麼……”
連文侃一把抓住她的膀子:
“呃,干麼這麼黑死得痢。安靜點罷,安靜點罷。”
女的掙開他的手,倒到了床上。手腳都發冷,不住地沁著汗,象剛在水裡泡過的。全身的皮緊緊地繃著,胸脯在吃力地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他眼睛盯著她,輕輕地皺著眉。
枕頭邊那個火車表在的達的達的達地響,象在給她急促的呼吸打拍子。弄堂裡傳著小販的叫聲——悶悶的:
“檀香橄——欖,賣橄——欖。”
這叫聲似乎刺了她一下,她坐了起來。
“算是什麼,算是什麼,這種生活!”她聲音顫著,“老潘他們受了那麼些苦,末了死得那麼……那麼……現在……現在……這就是人生,人生……為什麼不好好活著,為什麼不……”
“好好活著?——活得了麼?只是因為活不了——所以……所以……”
他坐到床上,緊緊地閉著嘴,眼睛對著地下。他聽得見桑華的心在跳,感得到她在發抖。忽然床輕輕一震:她的腦袋倒在他肩上。
“我常常想……”她似乎在拼命鎮靜著自己,聲調就很不自然。“我想……我想……呃,人活著有限的幾十年,怎麼要這麼去討苦,這麼……”
“你的那種……”
“嗯,你聽我說,”她很快地打斷他。“怎麼要這麼苦呢,一個人,我常常想著——想著——想著自由……快樂……光明……公園裡換換空氣,……現在這日子,現在這……我們現在連呼吸空氣都……好象是偷著別人的空氣來呼吸似的,連陽光也是偷偷摸摸用的,陽光也……”
一直等到她完全閉了嘴,連文侃才開口。他苦笑了一下,就把常對她說的話說起來:
“要自由自在地活著就得……你自己也常說的,怎麼你……”
桑華把腦袋抬起來,她的嘴離他的腮巴子只有寸把遠。
“我們這輩子能夠自由自在地活著麼?”
“我們這代要是不能夠,我們的下代總……”
沉默。
女的噓了口氣。
男的拍拍她的背:
“你今天受的刺激太深了,你安靜下來,把自己分析一下看。……明天上午我來跟你詳細談一談。”
“你別走。”
“小胡那裡……”
一提到小胡,她就象給打了一拳似的。
“別走別走!我怕!”
連文侃踱到了床邊,象個母親那麼跟她說著好話,叫她靜靜休息一會兒。
“睡罷,好不好。”
他扶著她躺下去。她融化了似地癱在床上。深深歎一口氣,溫柔地瞧了他一會:
“好,你去罷。”
可是又——
“文侃!”她兩只手抓著他的。“嗯,我剛才簡直瘋了,真是所謂……下次你要毫不客氣地說我罵我。……”
瞧著連文侃給她關了燈,帶上房門,聽著他下樓,出了後門——訇的一聲響,就只有隱隱約約的步聲:漸漸隱約到沒有。
桑華怎麼也睡不著:她老瞧見小胡嘴裡噴出來的血。她全身的肌肉都縮了起來。她不敢閉著眼。可是一張開:黑的。只有打窗子外射進了一塊方斜的光,不知道是月亮還是路燈。
她跳起來開了燈。開關那麼一響,她自己可嚇了一大跳。
“誰?”——嘴唇哆索著。
四面的牆仿佛在一步一步逼緊她,外面一些穿黑長衫的大漢子在等著她。……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又往床上一倒。“何苦呢,一輩子只有幾十年,那理想的日子自己看不到,只是……這理想——這果真會實現麼?”
她手放到額頭上:額頭發燙。她爬起來看看鏡子:臉上沒塗上紅的,就顯得發青;腮巴子有點陷了進去,說不定她已經有了肺倆。……
這晚她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瞧見小胡在吐血,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在李思義家裡,一會兒又發現後面有個黑影子在釘她的梢。
第二天她沒等到連文侃來找她,她寫個條子,找到一個女工叫送給連文侃:她要休息一個月,叫他向他們提出。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提個小皮箱就到姨母家裡去。於是什麼可怕的事也沒有,只是瞧瞧寶真那又矮又胖的身子,想到自己比寶真漂亮可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