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五
五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鐘,謝老師打隨緣居回家,他就知道那件事已經幹過了,幹得很順手。
那三位兵大爺七嘴八舌地敘述給他聽,夾雜著許多罵人的話。他們說得太起勁了,就顧不著對方懂不懂,竟用了他們各人頂道地的家鄉土語。幾隻膀子一齊動著,幾張臉在晃著。易良發撈起袖子,很重地拍一下兔二爺的脊背,告訴別人他那一掌沒打准,只拍到了羅二爺嘴上——也許打掉了牙齒。他有說不出的那種嫉恨,簡直把那個姓羅的當做他家鄉的仇人看待了。兔二爺搶著說他對那個什麼羅二爺臉上吐了口唾沫,他知道那些腳色頂怕的是這一手。猶開盛笑了笑,打一打手勢,嘴動著罵了一句什麼。
謝標六把那雙「八」字形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也張得成個橢圓形,掛下了那只下巴,瞧來他臉上的肌肉似乎有點嫌多。只要聽懂了一句話,他就得叫:
「真的呀?……哈,他娘的!」
其實他現在是聽第二遍。可是他仍舊那麼覺得出奇:心跳著,全身的肌肉在抖動著,興奮得直喘氣。他彷彿在聽著一個菩薩顯靈的故事:自己巴巴地想著的是人力辦不到的,天兵天將可叫他心滿意足了。並且他們是成就了功德不望報的。
可是謝老師輕輕皺著眉,用心聽著他們,也還是聽不大明白。他緊緊閉住嘴唇——用力得發了白。他拚命鎮家著自己要把他們的話抽個頭緒出來。
大概他們在觀音坡守著的時候,那裡沒有別的人。他們把臉子塗上黑泥。不多大一會羅二爺的轎子就來了,他們用步哨問口令的聲調叫他站住。好像他們還折了一根樹枝當武器——把三個轎夫嚇跑,似乎有一個轎夫還挨了一棍子。然後他們拖羅二出來:揍了一頓。傷勢大概不算很輕,那傢伙嘴呀鼻子的都淌了血。
以後呢,以後他們就大大方方回到鎮裡來:誰也沒注意他們。
謝老師牙齒在哆嗦著,心窩裡麻癢癢的。血管裡似乎有些熱東西注了進去,全身都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幾次他忍不住要大笑出來,於是拿舌尖放到兩排牙齒中間嵌著。
這世界忽然光亮了許多。那些用了幾十年的茶几椅子一下子變成新的似地那麼可愛。上面那幅「三星圖」的顏色也鮮明起來。
他一輩子沒這麼快活過:彷彿他幻想了幾十年的地位,怎麼也巴不到的那種非常地位——一下子到了手似的。
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喝醉了似地瞇著一雙眼睛。心還在很急地跳著。牙齒還在顫著。他一面在領略那個滿足得沉醉了的味道,一面拚命制住了這種勁兒——不叫露到臉上來。
太太跟小姐在房裡小聲兒談著,像中了頭彩那麼又緊張又歡喜——一陣之後,太太就似乎故意要外面聽見地提高了嗓子:
「這就是報應,這就是報應!哼,在地方上做惡人吧,好了,到底有了報應!」
什麼地方發出了一兩下歎聲。
謝老師眼睛張大了些。搖一搖上身,把臉子轉向著那三個客人,他居高臨下地問:
「唔,那你們對他講了什麼沒有呢——對羅二爺?」
他們莫名其妙地微笑了一下,跟自己同伴彼此瞧了一眼,彷彿這些事值不得一談的。兔二爺眨眨眼皮,滿不在乎地吐了口唾沫。
「說來著。」
他們一把羅二爺打轎子裡拖出來,馬上就一口唾沫射到他臉上,指著他的鼻尖子叫:
「我們揍你!好,你這小子!——仗著勢打上了籬笆,不許別人上墳!謝家的墳山是你的麼!媽的,揍你!」
於是他們才動起手來。
可是謝老師給震了一下,站直了身子。他眼睛成了兩個三角形,臉拉長了許多,嘴唇抽筋似地開關了兩下。這麼著過了會兒他才迸出一句話來:
「啊呀,怎麼跟他講這些話!……這些話怎麼可以講的呢!嘖,唉!……」
「什麼?」猶開盛搔搔頭皮,慢慢轉過臉去瞧著兩個同伴——他們在下唇上擱著一段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