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一
一
整個上午,這隨緣居茶店老不斷地有人來,給擠得很緊湊。
來喝茶的都是那些挺有歷史關係的老主顧。他們吃著家裡的現成飯,每天到這鎮上的大街來坐坐茶店:這簡直成了他們做人的目的。有幾位還是從十六七歲——嗓子剛變粗的時候起,就天天來泡一壺龍井,吃這麼一塊燒餅,一直到現在五六十的年紀沒間斷過。
他們各人有各人一定的座位,好像守著自己的祖產似的。哪些人跟哪些人湊成一桌,也彷彿是天生成這樣,誰也不敢換動一下。
靠窗的那一桌卻是這整個茶店的重心。大家都注意著那一桌幾位先生的神色,看他們談著些什麼。
那幾位先生的嘴臉老是那麼鄭重其事,叫人一瞧就知道他們是在那裡談大事情。他們都是這裡的區董。他們都喝過墨水,會幫人寫寫狀子,也給人問問是非。那張褪了漆的茶桌就成了他們的辦公事的地方:別人要跟他們談打官司的買賣,要問他們借錢,都得恭恭敬敬挨到那窗子邊去。要是沒有什麼交易的時候——比如現在——他們就作古正經地議論著地方上的新聞:李營長昨晚在羅二爺那裡打麻將贏了二十幾塊錢,而勞副官上萬柳墅去了,聽說是去調查那裡的一宗搶案。……
接著搖搖腦袋歎口氣:那營兵在這裡駐得太久了總不大妥當。
閉了會兒嘴,就又打算換個題目談談。他們瞧著自己桌上空著的一面。那張板凳現在可還靠在窗子下面歪著。於是有人對那裡撮撮嘴唇,當作一件大事那麼問別人:
「怎麼謝老師還沒來?」
照規矩那位老搭檔該已經吃過一塊蔥油燒餅,衝過兩次開水了。
那些嘴巴就又活動起來。有人認為那位謝老師這幾天大概很不舒服:往後他跟羅二爺準會有一場了不起的糾紛。接著第二個人馬上就來證實這句話:
「當然,當然。羅二爺做事向來不講什麼虛套的。程三先生你說?」
幾雙眼睛注到了程三先生那張圓臉——那兩撇黑油油的鬍子在嘴下畫成一條弧線,很像一個「加官」1。他是羅二爺的親信人,總得知道羅家跟謝家會有怎麼個彆扭。
1舊時戲曲在春節首演或喜慶堂會中,開場由一個身穿紅袍,頭戴紗帽和面具的腳色手持頌詞條幅,隨著鑼鼓點對觀眾舞蹈祝願。這個節目叫「跳加官」,這個腳色就名「加官」,他戴的胖團團、笑瞇瞇的面具叫做「加官臉」,程三先生就長了這麼一副尊容。
程三先生意味深長地咳嗽了一聲,才慢條斯理地發表他的意見。他認為謝老師要是跟羅二爺作對,那一定會吃虧。道理很明白:
「他們謝家的族人都在謝家壩,鎮上姓謝的就只謝老師跟謝標六:他們怎麼鬥得過羅二先生?莫說這個,就是謝家全族來也不行的。有什麼法子呢,唉。」
他掃了大家一眼,覺得很為難地搖了搖頭。他聲言他要做個和事佬,可是羅二爺對什麼事都要幹到底,不能夠轉一個彎。這裡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至於謝老師——那也未免太執拗了一點。
「謝老師也是!棋盤角的祖墳怎麼一定不肯遷呢,唉。」
於是這幾位先生拿出一副認真勁兒來談著。肚子裡可隱隱地覺得痛快:跟他們身份相同的人要是有什麼難辦的麻煩,他們就有賭贏了錢那麼舒服。
他們裝出關切的樣子來批評羅、謝兩家都有點不對的地方,像談到自己兄弟的錯處似的。
怎麼呢:謝家賣了棋盤角那塊地給羅二爺,祖墳總沒賣給他呀。
「不過羅二爺也難怪,是吧。好好一塊地,中間倒堆著外姓人家的祖墳,討厭不討厭呢,是吧。」
當然羅二爺想要謝家遷墳——好把墳地買來成一片整的。可是謝老師卻打算在這上面發一筆財,死熬著價錢:要五百花邊!這可就是謝老師的不是了。羅花園的當家師爺來跟他一商量,他一個勁兒往謝標六身上推:
「要問我們堂老弟哩,我一個人作不得主。」
其實謝標六算什麼腳色!——在這鎮上開了一家-記廣貨鋪,一個生意人,他敢跟羅家裡挺腰把子麼。你一跟這傢伙談吧,他也往謝老師身上堆,一面說話還一面濺唾沫星子。
怪不得別人要動火,怪不得。羅二爺在地方上從來沒碰見過不順手的事。這回當然得使性子:乾脆在棋盤角打個籬笆——把謝家裡的祖墳也圈到裡面,給謝老師一個難堪。
程三先生呷口茶咂咂嘴,給羅二爺下了個考語:
「羅二先生呢,人倒是好人,不過脾氣那個一點。」
談鋒就偏到了羅二爺身上。他們認為這位腳色做事有眼光,棋盤角那塊地就買得不錯:這是一塊好地。
他們眼珠可在瞟著程三先生,要聽聽他的口氣。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堪輿家1,他告訴羅二爺那塊棋盤角有個旺穴,可是謝家的祖墳並沒葬在那個穴裡,只是擋住了那條龍脈。這麼著羅二爺才硬要謝老師遷祖墳,好讓他自己百年之後葬到那個正穴裡。——沒外姓人擋住羅家裡的風水。
1看陰陽宅的風水先生。
從前羅二爺可不信這一套。可是這幾年地方上很糟,羅府上也有點支持不住,他老人家就聽了程三先生的話,把希望寄到子孫身上了。
「棋盤角真是一塊好地,程三先生你說是不是?」有誰冒裡冒失地插進來問。
可是程三先生故意岔了開去。他把題目轉到了水災旱災,吊羊2的好漢們,地方上的不安靜。別說像他自己這號普通人難過日子,就是羅二爺也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
2原註:吊羊:綁票。
「因此他如今常燒燒香,打打坐,想修點子福。你看罷:我說羅家裡將來會中興的。」
接著就有好幾張嘴讚歎起來:羅二爺到底是了不起的。那些鼻孔裡流出了輕輕的歎聲。
這時候忽然門口一陣黑,所有的眼睛都盯到了那裡,隔著白霧瞧那進來的人——那臉子雖然背著光,那模糊的輪廓可非常熟悉。
一個嘎嗓子就親親熱熱地叫了起來:
「謝老師怎麼才來呀?」
於是謝老師照例在那張長臉上堆著笑——可是不大自然,嘴裡鑲著的那幾顆假牙齒就給擠到了外面。他溜著那雙三角眼睛對大家打了個招呼,一面挺小心地提著他的水煙袋走到他老位置那裡。
別人看得出他臉色有點不自在,彷彿他那條相依為命的板凳有什麼硬著他的屁股。他也像老是怕人提起他什麼虧心事似的——偷偷地瞟一眼這個,瞟一眼那個。
這些士紳又上了勁。他們繞了許多彎,想盡法子要談到他跟羅家的糾紛上去:他怎樣去對付棋盤角那丟人臉子的籬笆吧?他可是硬到底不肯遷他的祖墳麼?
可是謝老師不打算叫他們痛快一下,老是避開這些話頭。他扯到了李營長的一些趣聞,然後又談到駐在此地的那營兵。他瞟了程三先生幾眼,就把臉子轉向著右邊那位灰鬍子:
「李營長對他部下——倒是管束得好的。你看如何?」
這些可逗不起大家的興致。那營兵還是去年十二月開來的,四個五個的在那些老百姓家裡借鋪——謝老師家裡也住著這麼三個。當時大家都繃緊著臉談這個壞消息,一回到家裡可又得堆著笑,拿出對大人物請安的勁兒來跟借住的副爺們攀談,腰板子老是鞠躬似地彎著。一面還請求羅二爺跟李營長去聯絡聯絡感情。
那些穿灰布衣的侉子倒很講理:一直住到現在二三月——沒鬧過什麼事,頂多不過在買東西的時候要賒賒賬,於是大家都放了心。反正那些副爺不會鬧彆扭——沒什麼了不起。他們對家裡的借鋪客人漸漸擺出自己的身份來,受理不理地竟有點看不起那班粗傢伙了。
他們似乎想叫謝老師快點結束這個題目,誰也不答腔,只用鼻孔「唔」著。
謝老師鼻孔掀了一下,挺有把握地說:
「他們沒有什麼了不起。那些侉子啊——我曉得的,唔。他們好管些閒是閒非,這是他們的天性。然而只要不惹他也就沒有什麼,唔,沒有什麼。」
接著談到了他家裡那三位兵大爺:他們昨天在城裡替一個不相干的傢伙打抱不平,跟人打過一架,回來之後還興高采烈地談著。至於究竟為了什麼事才打起來的,他謝老師可就不知道了:他向來懶得打聽那些閒是閒非。
「其好1事有如此者。」謝老師用力地把水煙袋往桌子上一放,結束了他的話。
1音hao。
別人都瞧著他。他裝做滿不在乎的樣子去嚼他的燒餅,那幾顆假牙齒就給推得一動一動的。
可是同桌的人又提到了羅二爺,一面瞟著謝老師,想看出他這種泰然自若的神色是不是做作的。
其實謝老師早就打定了主意。他記得下月初二是羅二爺那位少爺的生日——滿十四歲,他想跟謝標六合夥送一副紅對子去,這麼著他就能跟羅二爺當面談一下:往日他要到羅花園去親近親近的時候,總得借個題目,談談地方上的事,再不然就是送點禮。這回他打算仍舊照老例辦事,借個機會會會面,商請羅二爺在清明節以前把棋盤角那塊地的籬笆拆掉,然後再談遷墳的交易。
事情著手得很快。
兩天以後,謝老師就用錢南園2的筆法把對聯寫成功了。上款是「慕隱鄉長大人文郎家駿世兄誕日書此為賀」,他自己認為這個稱呼很得體,並且是新舊合璧的。
2錢灃(1740-1795)清代書畫家,字東注,號南園。正楷學顏真卿,行書參用來芾筆法,清中葉以後,學顏字的多取法於他。
於是他跟他那個堂兄弟把這份禮物帶到了羅花園。
那位門房師爺捧著這副紅對子進去,又原封不動地捧出來。他歪著一張嘴告訴那兩個姓謝的:羅二爺今早出了門。這當然是撒謊。至於這副對子——可不敢當得很:少爺不做十四歲生日,什麼禮都不打算收。
謝老師背脊上一陣冷。他結裡結巴地說:
「然而上款已經寫好了,要是……要是……唔,這是特為送少爺……沒有別的用處。」
這麼談判到吃了兩塊燒餅的時間,謝家哥兒又挾著這份禮物回去。
謝老師那張長臉紅得像那副對子。他想不透羅二爺怎麼能夠那麼看不起他。他進過學,從前還在省城的一個闊人家裡教過書——大家就一直叫他做謝老師。他每年也有八十擔租谷,並且還送了他兒子到縣城裡進中學。他在地方上也算有點聲望。可是羅二爺簡直不給一點面子。
「羅二太對不起人,太對不起人,」他咬著牙。
那位廣貨鋪老闆就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著腦袋在他堂哥哥後面走著。他比謝老師高點兒,可也是那麼瘦。兩個眼睛配成一個「八」字形,彷彿有誰用手指在他腮巴上往下捺住似的,嘴上老是有唾涎,嘴角給泡得發白。
他向來佩服謝老師做事有見地有手段,不過他覺得謝老師也有個小毛病:有時候講話太隨便,難免要得罪人。他就知道這位堂哥哥想盡方法要親近羅二爺,一背轉臉來可又跟別人談羅家裡的壞話。
於是他舐了舐嘴,小小心心試探著說:
「我說我們講話頂好要小心些。要是講了羅二爺的閒話——他總會要曉得。羅家裡跟我們結仇怕就是為了……」
突然謝老師停住了步子,猛地回過臉來:
「你倒有這麼多話講!——先在羅花園的時候偏生你又不開……」
走了這麼五六丈遠,謝老師的氣似乎平了點兒。把臉轉向謝標六,用著斬釘截鐵的口氣:
「我們預備一下罷,唔。後天我們去上墳。」